浩然
一、夏青苗去拜师傅,人家不收他
今个,夏青苗到农业社里拜师傅。在没来之前,他就把师父的根根底底打听的很清楚。
师傅是个牧羊员,叫杜俊峰。因为村里人都尊敬他,不愿提名道姓,大几辈小、几辈的庄亲,都叫他杜大叔。杜大叔今年五十七岁,从七岁起到眼下,没有一天离开过羊群。苦挨了,罪受了,浑身的本事也练出来了。庄里人都说他的肚子是万宝囊。多瘦的羊儿到他手里,过不去一个月,保管让它膘饱肉肥;牲口得了多么难治的病,只要让他守上那么一晌,就能找出病源,设法治好。他这套本事,连县兽医站那个上过大学的医生,都非常佩服,常常跑四十里路来找他请教。
夏青苗老早就听爸爸对他讲过杜大叔的故事,他很佩服杜大叔这个人,更响往他的职业,爸爸一提出要送他到农村参加劳动,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杜大叔,也就决定要干这个职业,拜这个师傅。
还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儿吗?他来到农业社跟主任一提此事,主任就满口答应了。
他背着铺盖卷,提着书包,跟在社主任后边,轻快地朝前走着。心里多么高兴啊!今个是他走向生活的第一天,他马上就要从中学毕业生变成牧羊员。从这以后,他要多工作、少休息,老老实实地跟着杜大叔学习,把杜大叔万宝囊里的东西都承受过来,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为国家生产大量的鲜 肉、羊毛,他要干一辈子畜牧专家………
夏青苗完全沉浸在欢乐里,抬头一看,社主任正用两只眼看着他。
主任和青苗的爸爸是老战友,青苗的来临,给他带来很大的喜悦。他又一次叮嘱青苗说:“青苗啊,千万要记住你爸爸那句话:事由儿可不像你们年轻人想的那么简单。我们这个社底子簿,干部又没有多大本事,对你照顾也难周到……”
青苗抢着说:“主任,您就放心吧,天大的困难我也不怕,我不会给我爸爸和我们学校丢脸。”
主任听了笑着点点头,又说:“杜大叔这个老人的脾气很倔,乍跟他生活一块儿也许不舒服,混熟了,摸准了他的脾气,谁也会从心眼儿里喜欢他。你跟他要虚心、勤快、听话。他就不待见冒冒失失的轻浮人。”
青苗顺从地点点头。
他们穿过一片森林,走进一座大院落。进了栅栏门是一片空场。靠北墙是一排朝阳的棚子,西边是两间很矮的草房。用秫稽秆扎成的窗子朝外撑着,一缕青烟从里边飘出来,接着便传出一阵大声喧哗。
“杜大叔,别生气嘿!这回你可不简单喽,专员的少爷、高中的毕业生拜在你的门下当徒弟,嘻嘻!”
“你别再胡说好不好?我又不是招待所的服务员,让我找这麻烦去,我不干!”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窗下,主任紧走一步,大声朝里边喊道:“杜大叔,青苗来了。”
里边没人应声,他们就走了进来。
这两间草房明开着,南边是一条贴山炕,地下有个连着炕头的锅台,墙上挂着保险灯、鞭子和水壶。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半躺在炕里边;炕一端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矮个子,背有点儿驼,窄窄的长脸上,让着两只又小又亮的圆眼珠。毛蓝布褂子左大襟,上边缀的黄铜扣子,腰间束一条青色褡布,脚上穿着一双钉满大铁钉子的双脸儿鞋。这种打扮青苗很少见,但他看着很顺眼,觉得很精神。这个老人紧锁眉头,搭拉着脑袋,不高兴地吸着烟,浓浓的烟雾在他的头上缠。不用问,这一定是杜大叔了。青苗心里热呼呼的,忙上前喜笑颜开地喊了一句:“杜大叔!”然后,伸出手去。
主任在一边介绍:“对,这位是杜大叔,这是夏青苗,往后你们就在一块儿搭伙计了。”
杜大叔从嘴里移过烟袋,还是沉着脸儿,朝青苗伸出来的手瞟一眼,说了声:“坐下呆着吧。”又转过脸去对社主任说:“主任,我们这个队的羊,用不开两个人放,还是把这位学生派到别的队吧。”
主任奇怪地问:“您不是老早就嚷忙不过来,要找个帮手吗?怎么又说用不开了呢?”
青苗也凑到杜大叔跟前说:“杜大叔,我是来拜您师傅学本事,我哪队也不去,就跟您一块儿。”
杜大叔勉强朝他笑了一下,说:“唉,小伙子,你们干不了这一行。每天跟着哑叭牲畜风里雨里满山遍野跑,那是份受苦的事儿。农业社是缺不了你们,一定要干,就办公室里当个会计倒对付,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苗连忙说:“行,我什么苦都能吃,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主任明白杜大叔的心事,帮着解释说:“就是呀,我保证青苗服从您的领导。您就答应了吧。”
杜大叔说:“谁有我清楚?我说不行就不行。咱们不如来个先小人,免得往后闹不好,对不起夏专员。”
看着问题就这样僵住了。忽然间,窗外边传进一声清亮的叫声:“爸爸,饭熟了。”随声跑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穿一身不肥不瘦的洋布裤褂,黑红的圆脸盘,满面笑容儿。进屋来她刚想大声地说句什么,一眼看见青苗,不由得一楞,低声说了旬:“爸爸吃饭吧,”就停在门口。
杜大叔正愁没个事由离开这儿,他立刻跳起身,磕打着烟袋锅子说:“主任,你不要对付了,就把这位学生领到别的队吧,并不是我这个人独,容不得人,我完全为着大伙儿好。”说罢,噔噔噔地就走了。
二、夏青苗决心当农民,可他们为什么对他这样冷淡呢?
夏青苗像一头欢蹦乱跳的小羊羔,冷不防撞在了石壁上,又惊、又疼、又糊涂。满腔子火一般的热情,都被杜大叔这盆冷水泼灭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上,一声儿也不出。
在生活中,最幸福的人也有他的苦恼。半个月以前,青苗就像今天这样苦恼过一次。
那时,学校里开展参加农业生产的思想教育,青苗是学生会的干部,就跟干部们一块儿向学生宣传农村远景,宣传参加农村社会主又建设的意义。好几个思想不通的同学经他说服动员,都准备下乡参加农业生产,他自然高兴。工作也就有劲。有一天,一个同学竟当面问他:“青苗,你光动员别人,你自已怎么办呀?”这一句话问的他强口结舌,半天才从嘴挤出这么一句话:“我……我当然,我爸爸到省开会去没在家呀!”
说心里话,青苗是喜欢农村的,一来,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农民出身,这是老根;二来,他自已也是在农村里生的,童年的生活里,农村留给他很深的印象。他原打算中学毕业后考农学院,到农村当个农学家。现在要他放弃住农学院的打算,到农村当个普通农民,心眼里总觉得不上算。但想到自己跟别人讲的大道理,他暗自羞愧起来。过后几天里他变得相当消沉,再也看不见他跟同学谈话了。他苦恼着!
爸爸从省里开会回来,给他打来电话,他跑了去,一进门,爸爸劈头就问:
“青苗,学校动员参加农业生产,你决定了吗?”
“没有。”
“为什么呢?”见他没开口,爸爸就不再问了,谈了几句旁的事情,又问:“青苗,你把你的柳妈妈忘了吧?”“
没有啊,我怎么能忘了呢?”青苗回答着,心里很委屈:爸爸为什么问这个呢?为什么说忘了柳妈妈呢?
冀东抗日最艰苦的那年,青苗妈妈怀着青苗跟着大部队转移,在一天黑夜的途中,她摔倒在青苗地里,生了青苗。当时,前面是茫茫黑暗,两边是熊熊烈火,后边是枪炮轰击,妈妈是没有办法带走孩子的,即便带走,又怎能把他养活呢?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一个带路的老妈妈,就是那个柳妈妈接过孩子:“同志,你把他交给我吧,就是从此你不再回来,我也一定要把他养活,叫他当个有用的人。”从此,两间傍河的小草房成了青苗的家。柳妈妈整夜不休息为他纺棉、织布,缝做衣衫;不管风风雨雨,把他揣在暖和的怀里,满街满巷寻口奶水吃……。一九四八年顽军进攻解放区,还乡队要抓住这个县委书记的儿子去献功,柳妈妈用生命保护了他。那天,顽军包围了村子,柳妈妈把青苗藏在地井里。敌人捉住妈妈朝她要孩子,皮鞭沾凉水抽她,她不说一句话;整菠箩的银元抬到她面前,她不看一眼。最后敌人烧了她的草房,把她投到火海里,在烈火中她还喊着青苗…………。
这件事情,深深地铭刻在青苗的心灵上,他怎么会忘呢?据他记忆,爸爸是不轻易提起这件事的。进城的第二年,他曾经提过一次。那次是因为青苗同几个坏孩子交上了朋友,不肯上学。爸爸问他:“你这样不成材,对的起你死去的柳妈妈吗?”青苗哭了。第二天他背起书包上学了。当年就考了第一名,而且加入了青年团。现在爸爸又提起这件事儿。青苗猜到几分,心里不由得跳起来。
停了会儿爸爸很严肃地说:“你准备升学,我并不反对。但是,要念农学院,首先应该参加农业生产。只有先当农民才有可能当农学家。你不要看不起农民,你是农民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呀!你看不起农民对的起良心吗?现在农村需要你去建设,你为什么不去?”这次青苗没有哭,但是他一夜没有睡好党。第二天,他报名了。
现在,又碰了这么个大钉子,他发觉自己过去的许多想法不实际。对杜大叔这个人认识错了,别人在学校是三好的学生嘛,别人怀着满腔子热情来参加劳动嘛,而他杜大叔却这样不体谅人!他甚至开始怀疑,农村是不是真的需要他这样的人。他想:既然爸爸、老师、组织都号召我们来当第一代有文化的农民,又说农村非常需要我们,那么,为什么他们对我青苗这样的冷淡?
三、杜娟姑娘告诉夏青苗,师傅要考考这个徒弟
这时,正是盛夏的中午,天热的像个大蒸笼。窗外那棵桑儿树的叶子,纹丝儿不动。马知了死命地噪叫,吵的人心里越发火烧火燎的。
社主任跟着杜大叔走了,串门儿的人也走了,屋里显得那样空荡。这当儿,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菜饭的香味,他一抬头,一个姑娘立在他的面前。
姑娘手里提着一个花瓷饭盒子,两只眼睛光闪闪地望着他,把饭菜摆在炕上,说:“吃吧。”
青苗这时才认出,她是刚才叫杜大叔吃饭的那个姑娘。忙站起来推却着:“我不饿呢。”又说:“社主任说,我跟社里会计们一块儿起伙。”
姑娘撇了撇嘴:“跟他们起伙干什么?快吃吧。——把外边那件衣服脱了吧,看那汗。”
青苗用手一摸,真是,不知啥时候两件衣服都给汗水浸湿,傻笑一下就忙着脱掉了。
姑娘说:“头好几天就听说你要到我们这儿业,大伙都高兴地不得了。往后咱们就是一块儿过组织生活了,总认生作客不行?你缺什么短什么找我。我叫杜娟,杜大叔是我爸爸。我在团支部负一个小责任。刚才社主任把你的团员介绍信交给我了,咱们就在一个团小组。丑话说在头里,我们都是一群没文化的人,你得多帮助呀!”
姑娘的热情使得青苗浑身上下又来了劲。心里一痛快,肚子也有了几分饿,端起饭碗就吃,小米豆干饭,熬扁豆角,喷香香的。
杜娟看着青苗吃起来,就伴坐在炕边上,对他说:“我先给你送饭吃,过了这几天,你就到我们家里去吃。我们家里没旁人,就是我爸爸我妈和我三口人。”
青苗使劲把嘴里的干饭咽了下去,心里那股子不痛快劲儿又顶上来了,忧愁万分地说:“你爸爸连我这个徒弟都不收,到你家跟他一个桌上吃饭,他不把我赶出来才怪哩!”
杜娟噗嗤地笑了,指点着青苗说:“看你说的那个怕人,你也打听打听,我爸爸往外赶过谁?刚才那码事,你不要往心眼头去。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可是他有他的心事,有他的打算。现在他正考你呢,考考你到底够格不够格。”
青苗听了,把碗筷子往炕上一撂,霍地跳下地来,说:“真的吗?那为啥不早说,让我发这么半天愁。走,咱们考去!”
杜娟拦住他,很认真地对他说:“这个考试呀,跟你们学校里的考试完全不是一码事。农业大学有农业大学的考试方法。你先别忙,吃饱饭跟我参加团支部会去,党支书和社主任也参加。让我们大伙儿把社里的情况仔细地给你介绍介绍;你呢,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意见也提提,我们帮你解决。”
青苗点点头,又端起饭碗,高高兴兴吃了饭。杜娟收拾好家什,两个人往外走了。只见杜大叔赶着一群雪白的绵羊在村边正走呢。望见他们俩,一扭头,使劲甩了两鞭子,羊群钻进白杨树林子里去了。
四、这位师傅简直是不想收夏青苗当徒弟
杜大叔赶着羊群在白杨树林子里走着,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夕阳斜照在树顶上,又密又大的叶子上像镀了层银子闪闪发光,在微风中喧闹着。肥大羊儿慢踱着,一面啃着地上绿茵茵的毛草。
树木成行,牛羊成群,都要靠人去栽培、饲养,为它们传下新的更好的后代,人当然也是这样。尤其像农业社这样一个集体大家庭,羊是主要副业收入,羊群一天比着一天多,经养它的人,却少得可怜。况且,人老了终于要死的,等到临死的时候,再把羊群交给一些没有摸过鞭杆子的人,他们会让羊群跟羊把式一块儿断绝。杜大叔是个通达明理的人,他早就看到这步上了。一块儿的老伙伴们也断不了劝他:“快收个徒弟吧,不要把那肚子玩艺全带到棺材里去呵!那样,对不起社,也对不起后代。”杜大叔就想:自己是个没有儿子的人,后世还不是就得靠着农业社养老送终吗?真要是培养出几个好把式来,社里的羊群大发展,就是摇钱树。往后谁一提
起来就要说,我跟杜大叔学的本事;多亏那个老头了!这不就是自己的贡献,自己的功劳,自己的荣誉吗?
就这样,在成立社的第二年,他带上一个叫杜德生的本家孙子。
杜德生在城里他姑姑家住着念了二年高小,在这靠山村里是属头等的知识分子。他没考上中学,哭闹好些日子,村干部、团支部动员他有半个月,他才答应跟上杜大叔。杜大叔收到这样一个好徒弟,自然高兴的不得了;再加上是本家孙子这一层关系,也就更加关心。他恨不得把一肚子玩艺儿都一下子掏给他,一口气把他吹成个羊把式。不承想,这个年轻人哪,十分看不起这个工作,无奈又没考上中学,觉得理亏,又加上乡干部再三动员,不好推辞,他才打定主意先委屈几天,看风向再说。心都没在这儿,哪里还谈的上别的?每天放羊去,他连个鞭子都不拿,背着暖壶,带着点心,一边走路一边吹口琴,羊群常常把他绊个跟斗。一路走,不是这儿难受,就是那儿疼,叫的人心烦。一打盘,他也不管羊,铺上毯子往地下一躺,吃饱点心就睡觉。回到家,半夜看小说,早晨堵门喊破嗓子,他才懒洋洋地走出来,嘴里还没好气地嘟囔。人背后,他还说杜大叔许多坏话,什么“顽固落后”呀,“保守自私”呀,杜大叔一天让着,两天忍着,久了,他可耐不住了。偏巧这一天杜大叔正没好气,德生偏找杜大叔寻开心。他吹够了口琴,把杜大叔拉到一块地头上,指着他,学着京腔说:“祖父,这红梗儿,绿叶儿,开白花儿的,是吗庄稼?”杜大叔一听,火苗子冒老高,心里想:你才上城里去几天?连荞麦都装着不认识!好,我教训教训你。他一把拉过德生按在地下,抡起鞭杆子就往德生的屁股上抽,一边抽一边说:“就叫这个庄稼!就叫这个庄稼!”打的德生满地下打滚,捂着屁股喊叫:“爷爷,你打死我荞麦地!你打死我荞麦地啦!”杜大叔停住手,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酸,一挨打,你怎么就认得荞麦啦?”
回到家,德生借这个由头,说什么也不干了,一定到城里去找工作;社主任批评了杜大叔打人,杜大叔心里的火气一下去,也觉得打孩子不对,自动在社员大会上作了检讨。他手上的第一个徒弟,就这样散伙了。
杜大叔为此苦恼了好多日子,他从这件事情里,也得出一条很重要的经验,每逢有人劝他再另收一个徒弟时,他就说:“现在的青年人,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冻,不知道苦是啥味儿。这样人哪里学得本事?咱再也不找这个病了。”
这二年专属农林局和县农场都派人帮他总结过经验,经验印成小册子,登在报纸上,他求别人念叨一听,连自己听了也挺糊涂。于是他又得出一条经验,他觉得自己的牧羊经验,还是口传实授的好,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收个徒弟。
这两条经验顶了牛,矛盾着,常常折磨他的心。
今天中午,他正把举群赶到一个小河弯的荫凉地方打盘,忽见社里的会计跑来找他,老远就喊:“杜大叔,您快回饲养场吧,主任又给您收了个好徒弟,就是专员的儿子,大中学生,这回保管您心满意足!快回去看看,我给您看羊。”
专员的儿子要来他们社参加劳动,他老早就听女儿说过,当时他拍着大腿喊好:“新社会样样新,共产党就是大公无私!先前讲究朝里有人好作官,专员的儿子就是半个专员,哪有当农民这道事!”可是眼下一听专员这个儿子就要跟他学放羊时,他又凭空地害起怕来,而且立刻就勾起德生那码事儿。他并且断定,专员这个儿子远不会比德生好,第一、德生只在城里住了二年,而专员的儿子是城里长大的;第二、德生是个高小生,专员的儿子是上过中学的知识分子;第三、德生是本家孙子,专员的儿子是外人,身份也高。这样一个人物,他怎么能当个放羊的呢?这样的人怎么能听自己的话?自己又怎么能教训人家?他生来就不会对谁甜哥哥蜜姐姐地哄着捧着,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这不是一块病吗?
社主任跟他到家里,向他解释,并且把专员的托咐也告诉了他。他说:“专员是个专员,选人民代表,我还投过他一票呢!可是咱们公事得公办呀!这时的年轻人,就是太娇嫩了,德生的事,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批评我是个老顽固,我也不干了。”
主任说:“这二年青年人觉悟高了,去年的皇历看不得。你一口咬定人家青苗不行,你有什么把柄在手呀!”
“咱倒没什么把柄,就是……”
主任也改口说:“那咱们就试试,真不行,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当时,杜大叔点头答应了,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的。
他赶着羊群,穿过白杨树,看看太阳已队落西山,他才轻摇鞭儿,朝村里游来。
五、师傅心里说,明天上山试试去!
杜大叔赶着羊群走进饲养场,刚要跑到头边去开大栅栏门儿,只见门儿早就朝他大大地厂开了。他顺顺当当地把羊群往院子里赶,迎面一个穿白衫的细高个儿小伙子挑着一担羊粪,晃晃荡荡走出来。原来就是夏青苗。他躬着腰,脖子伸老是、嘴张的挺大、两只手紧紧抓着扁担,像是怕它跑掉似的。杜大叔的心里一动。
这边,青苗喘着气,朝他打招呼:“杜大叔,您回来啦?”
“嗯。”杜大叔板着脸点点头,把羊赶进圈。
圈内给青苗打扫的干干净净,上面还铺上了一层新黄土,连羊儿都觉得怪新鲜的。往日里,杜大叔圈完羊,还要自己来起粪,先把羊供到一边,起净了,再拱到这边,直到女儿催促几趟,他才能回家吃晚饭。看了今天
这溜光的羊圈,他心里有了几分高兴。他回身把门儿关好,就跟随挑去最后一担粪的青苗走出来。他一见青苗东边走了,把羊粪倒在了人粪堆上,心里可急了,脱口就喊:“哎呀呀,你怎么把羊粪倒在人粪堆上了?羊粪使底肥,人粪使追肥,两种粪不能掺,羊粪西边有池子!”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口气未免太重了,回弯说几句柔和话吧,他又不会。他很担心这个身份高的年轻人跟他要傲性,把担子一摔,呛自己两句,可不好受。不回嘴吧,自己不能忍;回嘴吧,惹生气。不如躲开,过一会儿自己再捣。所以他说完这句话,赶忙就朝外边走了。
青苗听了杜大叔的指责,脸上火辣辣的,只怪自己不仔细。
刚才那个团支部会,开的非常的好。大伙儿帮他解决了好多思想里的疙瘩。
杜娟这个和气的姑娘,不料想还那样严厉,头一次会上她就把青苗批评了一顿:“你为什么碰到一点小波折就怀疑党的号召?你为什么光睁着眼看别人对你热情不热情?你怎么不先想想自己应该怎做呢?要我说呀,你还背着个知识分子、身份与众不同的包袱,这个包袱不卸下去,可怎么让别人信服呀?”乍一听,青苗真有点接受不了,仔细一想呵,真是一点也不差。他很感谢她。特别是最后她问他:“青苗同志,我问问你,你到农村来,是因为党的号召,你爸爸动员不得不来呢;还是从心里认识到自己应当来呢?”这句话真是问到他的心坎上了。
接着,杜娟又把话头引到她爸爸身上,她反倒检讨自已事前没有对爸爸进行动员工作,她对青苗跟爸爸怎么搞好关系,出了好多主意;会后,她把青苗领到饲养场,她把杜大叔的生活习惯,把这儿的一切活计,都详详细细地一点点地指教给他。
思想问题一解决,青苗的劲头可高哩,他立刻急急忙忙地干了起来。那会要稍微仔细一点,也不会把粪都倒错呀!这么不虚心不塌实,怎么学会杜大叔的本事呢?想到这儿,急忙转身,把倒在人粪堆上的羊粪,一筐筐地捣起来。
一弯新月挂在桑树稍头,院子里格外安静。杜大叔提着烟袋,悄悄地从外边走进来。他摸到羊栏边找着筐子、扁担和铁铣,就往粪圈堆那边走去。用铁铣在人粪堆上扒了好几下,又弯腰仔细看一回,不见了羊粪。回身往西走,见羊粪池里的粪多了,跟昨天他自己搞的一模一样,捎的平平地,上面还压上一层士。他楞了楞就走回来,放下家什,又去看了看安睡的羊群。
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来,带着很浓的青草的气味。回头看,新月已游到近午,该睡觉了。杜大叔走到屋门口,屋门虚掩着,他伸手拉开,迎门口,一条粟花火绳从屋顶垂落下来,头上的火儿红的像刚露脸的太阳,一缕青烟徐徐地飘散着。点火绳熏蚊子,这是杜大叔的老惯例,今天光顾忙乱,自己忘了点,也不知是哪个这么勤快,替他点上了。他擦一根火柴点上灯,青苗早就睡在炕上了。他的身边,铺好一套平平整整地被褥,这是杜大叔的。炕沿下边,老黑瓷夜壶也摆在那儿了。旁边锅台上,还放着一把茶壶,大概是怕他回来晚凉了,还用一件衣服围着。本来杜大叔并不十分渴,不知为什么他想不喝一碗过不去。他倒了一碗热呼呼地喝了,又倒一碗又喝了,头上出了细小的汗珠儿,心里怪舒坦。抬头一看青苗,赤裸着身子,把盖在身上的线毯踢的老远,他蜷着身子,睡得挺香。杜大叔爬上炕,把毯子扯过来,轻轻地替青苗盖在身子上,自语道:“明天上一趟山试试。”
六、夏青苗跟着师傅上山,师傅爱上他了。
杜大叔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麻麻亮了。这正是他往日里起床的时刻。这个习惯坚持几十年了,不论多么晚睡觉,到这时候他一定醒,比座钟挂表还要准。他用手轻轻推了青苗一把:“起来吧,今个咱们上山。”手推空了,只见青苗那边的被子早叠的整整齐齐,人早没了影儿。
昨天晚上,夏青苗累的腰酸腿疼,躺在炕上不大工夫就睡着了。但到底因为,心里记住,天色黑洞洞地他就醒了,他怕惊动杜大叔,叠好被子,就把衣服抱到院子里穿的。他找一把大笤帚,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打扫一遍,又挑起木桶,从井里挑来水、洒在院子里,又挑满了羊栏前边的大木槽。他才要把木栅栏门儿打开饮饮羊,一想,自己光知道骡马是在早起饮,羊是不是也在早起歇呀?别冒失,先问问杜大叔吧。
夏青苗趴在木栅栏门上,两眼不动地望着比他起来还早的羊群。羊儿都把脖子伸过来,朝着他咩咩地叫唤,好像是欢迎他。青苗伸手摸着它们的耳朵、嘴巴,心里是那么高兴哟!从今天起,他就要跟这群小动物打交道了。他们要一块儿走、一块儿休息,他要把它们领到草肥水多的地方去,每天都让他们把肚子吃的圆圆地走回来。
青苗正想的出神,杜大叔走到他的背后:“你倒起的早啊?”
青苗扭过头来说:“不,我刚才起来。”
杜大叔看了看打扫干净的院子,点点头,对青苗说:“洗脸吃饭,咱们今个上山。”
吃罢饭,杜大叔从墙上摘下一把长柄皮鞭,送给青苗说:“拿上这个。”
青苗连忙接过来,他像新战士接过一支枪,心里不由得跳了起来。
羊肠小路像一条绳索,悬挂在半山腰间,这头垂在山脚下,那头结在云彩上。小路上方是遮住天日的悬崖,各种奇形怪状参差不齐的大石头,像是在那儿摇摇欲隧;小路下方是无底的山涧,里面黑洞洞阴森森。夏青苗走在中间,提心吊胆,两条腿竟在不觉中哆嗦起来,他用手偷愉地拧了一把,心里骂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我都没害怕,你可怕什么?他扭头看看杜大叔,杜大叔像一只灵巧的羊,从这块石头上跳到那块石头上,比在平地上还稳当。本来,西边还有一条比较平坦的羊行路,杜大叔今个特意选择了这条难走的路。
爬过这座山,青苗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晌午,他们赶到大平台打盘。青苗跟杜大叔把羊圈在一个角落歇下来,就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吃干粮。
杜大叔坐在青苗的身边,点着了旱烟。一袋还没抽透,忽见西北方有块又黑又厚的云。他蓦地跳起,“快起来,快起来,要闹暴天!”
青苗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抓住皮鞭:“什么事呀,杜大叔?”
“你看,要起暴天!”
头上还是顶着太阳哩,哪来暴雨?青苗心中正想着,猛地一阵风吹过来,黑厚的云霎时像飞一样地越来越近。
“那咱办呀,羊怕淋吗?”青苗慌忙地问。
“刚吃饱热草热水,是最怕雨淋的,不害病也得掉膘。咱们得赶快赶,前边有个大山洞,暂且避避吧。”
他们连忙收拾好东西,赶着羊就急急往前跑。青苗他顾不得石子钻进鞋子里扎的脚掌疼,也顾不得酸枣树挂住了裤子,扯破了肉皮:他拼命地往前赶,他恨不得用条大布袋,把羊群兜起来,安全地背到山洞里。
他们刚走了一段路,风来了,雨也跟着来了,大雨点子铜扣子一般大,刷拉拉地落下来,远处白芒芒一片,惊心动魄的大水声,瞬时移近了。这可把青苗吓毛了,他带着几分哭腔地对杜大叔喊:“雨来了,这羊可怎么好呀?”
杜大叔还是那么个稳当样子,用鞭子朝西一指:“那边有个小洞,先避避。”
这是一个大石块垒起来的洞子,一人多高,越往里越窄越低。他们使了很大劲才把羊群挤进洞里,最后剩下五、六只羊只能钻进一个头,屁股还露在外边。杜大叔站在洞口外边催促青苗:“我在外边截着,你快挤进去避雨吧。”
青苗说:“我年轻,淋点儿不怕,您快挤进去吧!不要淋着受凉。”说着就使劲地把杜大叔往洞里推。杜大叔使劲站也站不稳,好容易才靠在洞口的石壁上。
这时,大雨瓢泼似地倾下来,山坡上,雨水冲的石块翻滚,打的小树对头垂。开头,只有几个雨点朝洞口这边投打,过一阵,忽然转了风向,雨注尽数地向这边扫过来。洞口没个遮挡,不光露在外边的羊要淋湿,里边也要灌满水,青苗忽然想起自己还带着一块雨布,抖落开就往羊身上盖,可是这能管什么用呢?他抬头看看扑过来的大雨,心里忽地一亮,急忙跳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两手提起雨布的两角,高高举起,雨布像一条门帘似地直垂在洞口。雨水泼在雨布上,泼在他的全身,可是挡住了大雨灌到洞里去。
杜大叔看着这个年轻人,竟忘了自已,保护羊群,他感动了。他放牧了一辈子羊,他爱羊,胜过母亲爱他的儿女,为了羊,他可以承受任何痛苦折磨。在他的经历中,还没有一个牧羊人能比的上他这份心,而今天这个年轻人的举动,竟真的比上了他!……杜大叔想到这儿,跳上石头,从青苗手里夺过雨布,也照样支起来。雨水立刻泼湿了他的周身、顺着耳朵、鬃子往下淌。
他们二人,你替我一会儿,我替你一会儿,一直坚持到雨过天晴。
七、夏青苗通过了考试,可是他说日子还长着呢!
夜。月亮刚刚从山那边露出半个脸。天空经过这场风雨的洗刷,显得更加清新、恬静。
杜大叔从社主任家里出来,径直地来到饲养场。饲养场里没有一点儿动静,窗户上闪着不太明亮的灯光。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影儿,印在窗●纸上。往日他从家里回到饲养场时,这里是黑洞洞的,除了看看他的羊群,没有一个伴儿,每天他总要孤单单地出来进去。现在,这儿跟家里一样有了着落、有了生气。
跟这个从城里来的青年人一块生活了一天一夜,他用一张无形的卷子考试了他,对他的人品,做了一次鉴定。从这里边,杜大叔心中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一句话,他爱上了这个年轻人。
他边走边想地来到门口,轻轻推开屋门,只见青苗独坐在油灯下边,身边放着一盆子水,手抱着脚,正用
剪刀剪脚掌心。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发出一点儿响声。
一见杜大叔,青苗慌忙地把两脚藏在大腿下边。他的额头上还挂着一粒粒的汗珠,下嘴唇还有三个紫色的牙印。杜大叔一看,就明白了:“青苗,脚上起泡了吧?”
“没,哦。”青苗支唔着,他不愿意把这事告诉别人,又不愿意对老人撒谎,就说:“就起了几个小水泡。”
杜大叔说:“起了泡可不要剪破,剪破了明天就不能走路了,一会我给你弄点石灰,用醋一拌,敷上一夜就平了。”他说着,把手里的草帽扔在青苗跟前:“我给你找了个草帽,戴上免得给毒日头晒。”
这当儿,杜娟提着饭盒子走进屋。
杜大叔看见了饭盒子,就说:“不要整天价送饭了,冰凉的吃在肚子里不舒服,到家里跟我一块儿吃吧!回家给你青苗哥做碗热面汤,放上点鲜姜。我到供销社看看有酒没有。”说罢就走出去了。
杜娟听了爸爸的话,高兴地朝着青苗说:“恭喜你,青苗同志,这回你算是被录取啦!”
青苗自然更高兴,他却认真地说:“考上学校,并不能说都能当好学生,日子还长着哩,那就看以后吧。”
杜娟笑嘻嘻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