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冈
××同志:谢谢来信。提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不免想起第一次接触这部长篇小说的情况。我那时也和你现在一样,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当时还没有中文译本,我看的是法文原文,因为我在学校里学过这一门外国语。我记得读完了这部小说,印象仿佛是相当深刻的。至于它在我的思想上起了些什么影响,今天我可说不清了。为了给你回信,我不得不挤出时间来把这部长篇巨著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现在把我个人对于这部书的理解和体会写在下边,供你参考。
“约翰·克利斯朵夫”给某些读者深刻的印象,主要由于小说主人公的豪放和倔强的性格,以及决不向命运低头,决不向恶劣的环境妥协的反抗精神。但是更多的读者被这部书感动,据说是因为克利斯朵夫具有同情世界上弱小者和不幸者的慷慨襟怀。是的,这部小说的确是为了鼓舞全世界受苦受难的“自由灵魂”起来和不公平的命运展开斗争而写的。“在无畏者面前就有路”,克利斯朵夫以大无畏的精神,为那些不甘心向苦难低头,不甘心投降恶势力的“自由灵魂”预先高奏凯歌。他是力的崇拜者。你一定还记得他姓克拉夫脱(KRAFFT)。这和德文“力量”(KRAFT)实际上是同一个字,虽然外形小有差别。罗曼·罗兰选了这个字给他作品中主要人物——一个德国作曲家——作为姓,当然不是偶然的。作者把克利斯朵夫写成不可征服的意志力量的表现;或者说,“自由灵魂”的不可征服的力量的象征。另一方面,克利斯朵夫又是人道主义者。他怀着对于生命的强烈的爱,他也热爱人类。力的崇拜加上正义感和博爱,这是贯彻在“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小说中的最突出的那种情感。至少我的印象如此。
但是,的翰·克利斯朵夫的反抗,必须联系当时的具体情况,作具体研究,才能够说明是非。离开社会背景和历史条件,我们就不可能正确了解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当然也不可能正确分析人物的性格。
你所谓“命运”,我是这样了解的:这是被一定的社会条件所限制和规定的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而完全不是什么鬼神或“天道”事先布置的。所谓“反抗命运”,“和邪恶势力斗争”等,就是各种不同的社会阶级间的矛盾冲突。总之,如果不从历史的观点和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问题,就不可能了解克利斯朵夫反抗的是什么性质的“命运”,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反抗方式、态度和目的是否正确。不先搞清楚这些,冒失地在我们今日的社会主义社会里去学习生活在距今半个世纪以前的法国资产阶级社会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连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的本质都没有闹清,却企图把自已成为克利斯朵夫式的“自由灵魂”,“英雄人物”,岂不荒唐?
“约翰·克利斯朵夫”并不是罗曼·罗兰的自传。这个人物只代表罗兰一部分的思想和性格。他自己在一九○二年给玛尔维达的信中说得很明白,小说中比较次要的人物奥里维倒更接近作者的思想情况。虽然如此,克利斯朵夫生活的时代,却就是作者自己的时代。克利斯朵夫生活的环境大部分也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例如关于巴黎、意大利、瑞士等地的情况。
罗曼·罗兰生于一八六六年,卒于一九四四年。一九○三年他正式动笔创作“约翰·克利斯朵夫”。小说共分十卷,最后一卷完成于一九一二年。小说主要人物约翰·克利斯朵夫大约生活在从一八七○年普法战争起,到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帝国主义大战暴发的前两年这一段时间内。当时正是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的阶段,同时也是帝国主义之间争夺势力范围,争夺殖民地,展开尖锐斗争的时期。一八九四年法国发生诬告犹太种族的法国军官德来斐斯出卖军事秘密的案件。这一方面说明法国资产阶级统治的残酷、阴险和虚伪已经发展到惊人的程度,另一方面说明在那时的工人运动影响之下,法国民主力量开始抬头。左拉给共和国总统的有名的公开信“我控诉……”就是替被诬告私通外国的德来斐斯呜不平。年轻的罗曼·罗兰在这种气氛之下开始文学创作。
从开始创作时候起,他已经明确意识到文学艺术的目的应当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服务。但是,他那时思想上还受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很大限制。他错误地认为改造社会主要依靠少数英雄人物,他夸张了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错误地认为群众是盲目跟随者。同时他对于工人运动认识不清,对社会主义革命表示怀疑和轻蔑。罗兰生活在资产阶级盛极而衰、倒行逆施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交替的年代,却十分向往十八世纪末叶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刚刚获得全胜的时代。于是他在一八九五到一九0三年之间,写了一
系列的歌颂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英雄人物的剧本。
一九○三年罗曼·罗兰开始写作“约翰·克利斯朵夫”,他的创作生活转入第二阶段。同时他还写了若干本名人传记:“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米凯·兰琪罗传”、“法朗沙·米埃传”等。这一系列的文艺名人传记有一个总的精神:伟大的天才必须向庸俗而且充满敌意的社会进行不屈的斗争,始能获得胜利,完成天才的创作事业。在这意义上,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可以说是罗曼·罗兰所写的天才艺术家传记中的规模最大的一部。在这一创作阶段,罗曼·罗兰的思想和在前一阶段有显着的不同。他把改革社会的着眼点缩小到文化的范围内,把社会革新者的活动限止在这些方面:通过艺术感化人心,从而端正道德风俗,改造社会,革新文化。因此他不再歌颂政治舞台上的英雄人物,而以文学艺术方面天才作为他的主要题材。
一九三一年,罗曼·罗兰给重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写了一篇“导论”(中文译本前面的“原序”是一九二一年写的),详细地介绍了他创作这部长篇巨著的经过,这部书的主导思想以及艺术形式。关于主导思想,他说:“我交给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义务是这样的:当法国处于道德与社会的糜烂与解体的时期,要把沉睡在灰焰下面的灵魂的火焰唤醒过来。为此,首先必须扫除堆积着的灰烬和垃圾。用少数不惜任何牺牲,不曾为任何妥协而沾污过自已的勇敢的灵魂,去反对霸占空气和阳光的“广场上的市集”(中译本作“节场”)。我想把这些勇敢的灵魂在一个自愿担任领袖的英雄周围:并且在他的号召之下,集合起来。”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罗曼·罗兰按照上述要求而塑造的一个“英雄”形象。把这个人物放在他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来看,肯定地有他进步的一面,但是也显然有落后的一面。克利斯朵夫忠实地执行作者给他的“义务”,就是扫除资产阶级的反动“垃圾”,重新点燃“自由灵魂的火焰”。从童年时代起,克利斯朵夫就表现了很不驯顺的性格,他顽强反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他在故乡,莱因河畔的一个德国小城市,开始反抗庸俗和势利的小资产阶级、和虚伪阴险的资产阶级社会环境给他的压迫和欺侮,并且他也反抗了以当地的大公爵及其小朝廷为代表的封建势力。这种不屈的斗争精神集中地表现在小说的第四卷“反抗”和第五卷“广场上的市集”。苏联的评论家认为在这两卷里,作者很出色地表现了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和艺术手法,所以这两卷应当视为全书的重点。克利斯朵夫反抗的是盛极而衰的资本主义社会。在帝国主义的阶段,资产阶级的反动统治变得更阴险毒辣,同时资产阶级的文化日益堕落和腐化。在这样的气氛中,克利斯朵夫挺身而起,振臂一呼,他面对一切“自由灵魂”,仿佛作这样的号召:“这样的社会令人不能忍受,我们不能在这卑鄙无耻的环境里再生活下去。自由灵魂赶快振作起来,解放你们自己,向光明的前程奔进!”在这个意义上,约翰·克利斯朵夫在当时表现了进步的倾向。
在小说的第九卷‘燃烧的荆棘”中,克利斯朵夫的弱点却大大暴露出来了。至于结尾的一卷“新的一天”(中译本作“复旦”),那简直是丝毫不能再嗅到反抗的气息的“一天”。英雄人物克利斯朵夫已经奋斗成名,可惜不是成为在广大的被压迫的劳苦大众之间声名远扬的革命艺术家,而是成了资产阶级的大剧院和沙龙中受到欣赏的作曲家。在“燃烧的荆棘”这一卷书的第一部分里,可以看出克利斯朵夫对待革命和革命的工人阶级的态度。他对于革命本来不了解,甚至毫无好感,接触了工人以后,他更坚信只有个人奋斗是有意义的,和那些工人混在一道结果一定成不了大事。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的气质和性格虽然非常不相同,在对于革命和工人这些看法上,这两个好朋友却完全是一致的。他们居然认为当时工人运动大规模发展并不是工人们所受的压迫日益加重,而是因为工人阶级人数愈来愈多,所以一天比一天嚣张,同时也因为工人阶级受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一些野心家和梦幻家的迷惑和煽动。奥里维本来对于革命存有幻想,但也只是一种“神秘的幻想”。他接触了工人以后,这种幻想完全破灭了。他居然说工人不但粗鲁,而且最使他失望的就是劳动人民和别的社会阶层同样地自私,“人民并不更好一些,并不比别的阶级诚恳多少;尤其是,人民和别的阶级没有多大区别。”(见巴黎A.MICHEL一九五0年出版的合订一巨册第1293页)。至于克利斯朵夫,他对于革命的反感恰好加强了他自已的个人主义:“每当克利斯朵夫接触到那些工会——那是一些弱者的可怕的结合——他的顽强的个人主义就和怒马似地站立起来了。他不能自禁地瞧不起这些为了进行战斗而需要互相束缚在一起的人……”(同书第1286页。)克利斯朵夫对于个人的力量,比对于群众的力量更有信心。他说:“我不需要搞革命。更不需要空谈革命,就可以证明我的力量。”(同书,第1274页)。如果说克利斯朵夫是一个“英雄”,那么应当说也只是个人主义的“英雄”而已。个人主义的“英雄”和个人英雄主义,我想也就是半斤八两吧。而这一点并不说明克利期朵夫的进步;相反,正说明他的落后。
克利斯朵夫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举起了反抗的大旗,唤醒了沉睡在“垃圾”堆中的“自由灵魂”,究竟为的是什么?究竟要让这些觉醒过来的“自由灵魂”到哪儿去?这些问题,我们读完这部长篇小说还是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如果拿克利斯朵夫自己来做一个具体的例子,那么关于他反抗的结果如何,他的灵魂的火焰自由燃烧的结果如何这些问题,小说最后一卷“新的一日”倒是作了回答的。“新的一日”实际上是克利斯朵夫的个人主义得到最后满足的一日,是晚年的克利斯朵夫心安理得地蜷缩在个人主义的小天地中的“一日”。在这“一日”里,人生给予克利斯朵夫各种各样满足,其中最大的是成名,他已经是一位名满欧洲的大师。这位“英雄”人物一生的奋斗难道舍此而外没有别的收获,别的代价了吗?事实就
是这样,个人主义者——哪怕是慷慨激昂的克利斯朵夫式的个人主义者,他的下场除了个人的满足之外很难有真正伟大的意义,尽管他在主观上自己以为替“全人类”立下了大功。
来信说有些青年朋友认为个人主义有“高贵”与“庸俗”之分,我想这是一种误解。一般地说,个人主义的根源是生产资料的私有制。亦就因此,个人主义不论用什么形式表示自己,总归具有剥削阶级的思想臭味,这也就是个人主义的阶级根性。虽然各种不同的个人主义本质上都是资产阶级思想的产物,却也有极不一致的内容和倾向。为了便于说明,姑且分为两大类:比较消极的、以个人享受为目的的猥琐卑怯的个人主义,和从个人角度看来似乎是积极的个人英雄主义。第二种个人主义企图充分发挥个人的才智,实现个人的野心雄图,完成个人事业,不论在文化上、政治上或工商业上。这种“积极”的个人主义在资产阶级上升的阶段可能有一定的进步作用。首先在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这种富于斗争性的个人主义促使资产阶级从封建制度下解放自己。个人发家致富的野心和努力在一定时期推动了生产力的解放和生产的发展。可是到了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最高阶段,野心勃勃的个人主义在那时不能避免地影响了经济,促使资本高度集中在少数几个金融寡头手中。在政治上这种个人扩张的倾向反映为政客和军阀对内残酷搜刮和压迫,同时对外作无限止的侵略。第一次帝国主义大战(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停战后不久,欧洲发生了法西斯主义,那是帝国主义的日暮途穷,倒行逆施的表现方式。大家也许还记得,在法西斯盛行的年月里,他们的所谓“哲学”和“理论家”明目张胆地以极端的个人主义和疯狂的自我扩大作为他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基础。
在本质上,个人主义归根到底是自私自利的东西。上面为了阐述方便提到“消极的”和“积极的”个人主义,这仅仅是指个人主义在不同环境中和不同的条件下有不同的表现,完全不是说个人主义在本质上有积极与消极之分。个人主义者态度的积极和消极可以随着不同的环境变化。在环境不顺条件不利的时候,个人主义者就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高唱“但求温饱,不求闻达”之类的消极调子。一到环境改变,条件有利的时候,个人主义者谋求称心顺手,就会从消极的退守转为积极向上爬,甚至走上个人野心家的冒险道路。
在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的十九世纪末叶和二十世纪初叶,个人主义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落后的,没有丝毫进步意义的。罗曼·罗兰在一九○三和一九一二年之间塑造了克利斯朵夫这个个人主义的“英雄”形象,至少可以说是一种时代错误。个人主义是克利斯朵夫这个人物的落后的一面,而作者对这种落后的倾向丝毫没有谴责之意,倒是有很大的同情,这说明当时的罗曼·罗兰思想也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
“共产党宣言”发表于一八四八年;第一国际是一八六六年成立的。在罗曼·罗兰写作“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期,尽管国际工人运动处于低潮(这一点,罗曼·罗兰在他的一九三一年写的“导言”中曾经加以声明),但是社会革命的方向和路线已经明确。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等革命先进都在这一时期发表了重要的革命论著。在法国,进步的知识分子如拉法格、乔来斯以及比较晚一些的法朗士和巴比塞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认识了革命,接触了革命,甚至参加了革命行列。但是,克利斯朵夫在那时干些什么呢?他在埋头创作“伟大的”乐曲。他宣称不需要革命,他有足够的力量保卫他自己。在他脑筋里把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混淆在一起,因此他不信任革命,他说为了完成他的创作,一定的秩序对于他是必要的。于是克利斯朵夫远离人民群众,远离革命,专心致志在解放他的个性,发挥他的天才。结果,他的个人愿望满足了,他成了名重一时的作曲家,而他的作品究竟对世道人心起了多大作用,这一点书中没有交代。当然,艺术作品的效果不可能很迅速很直接地显现出来。例如一篇诗、一支乐曲当然不可能马上制止一场战争,这一点我明白。可是文学家艺术家有一个为谁创作,为谁服务的问题,而且这问题和作品效果是不能截然分开来讨论的。克利斯朵夫艰难苦辛的创作劳动到底为谁?为什么?亲爱的朋友,你自称“熟读‘约翰·克利斯朵夫”,你一定会回答:“他是为全人类服务!”“为全人类”?好极了。遗憾的是在阶级社会里说“为全人类服务”,也就等于说为一切阶级服务,不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不分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不分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不分主人与奴隶。
这种敌我不分的“博爱”,对于革命,对于人类的幸福和进步,是丝毫没有益处的。这种“博爱”精神并没有增加克利斯朵夫的伟大,反而使他显得渺小与落后。克利斯朵夫所写乐曲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伟大法,小说中没有描写。可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当克利斯朵夫的表现伟大的“博爱”精神的乐章在大剧院、大沙龙里演奏时,吃不饱,穿不暖的工人和一般劳动人民想必是没有机会挤进去听的,即使去听也白费,因为这些人缺少“修养”,听不懂。克利斯朵夫的艺术实际上为谁服务,我想不需要多讨论了。克利斯朵夫厌恶革命斗争,他认为那样搞未免太粗暴了,而且不会有好结果。他没有想一想:当他通过自已音乐高唱“博爱”的时候,大资本家和他们的政客与武人们,正在向劳动人民进行无情的榨取,向殖民地进行血腥的奴役。难道帝国主义这一帮凶手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和手无寸铁的人民讲博爱吗?难道被压迫、被凌辱纳人民不应当起来反抗,却必须跪在地上,一边听宣传“博爱”的交响乐,一边延颈待戮吗?
总之,克利斯朵夫式的英雄主义和“博爱”思想,尽管主观上可能是善良的,而实际上在当时不可能起什么积极作用。
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不反对博爱,也不反对
人道主义。正相反,我们提倡博爱和人道主义。但是我们知道,必须经过革命斗争,改变所有制,取消人吃人的剥削制度,消灭剥削阶级,同时改造剥削阶级遗留的思想意识,包括各式各样的个人主义在内,人类才能够实现真正的博爱,进入真正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社会。罗曼·罗兰在这部长篇巨著中所提出的“个性解放”、“精神自由”之类的口号(用语容有不同、基本精神不外乎此),也应当这样考虑。在阶级社会里,被踩在统治阶级脚底下的劳动人民衣食不足,饥寒交迫,连最起码的生活条件都没有保障,哪里谈得上什么“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呢?在阶级社会里,只有为数较少的特权阶级才配谈“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然而这些人的“个性解放”是以束缚被压迫者的个性为条件的,这些人的“精神自由”是以破坏被压迫者的精神自由为基础的,正如他们榨取劳动人民的膏血来养肥他们自已一样。我们并不反对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可是我们明白,只有在消灭了剥削制度,消灭了阶级的人类社会里,人们的个性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解放,人们的精神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克利斯朵夫向十九世纪末年和二十世纪初年的法国知识分子发出“个性解放”和“自由精神”的号召,使他们挣脱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成见的束缚,使他们睁开眼睛看见令人不平和愤懑的现实,从而使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靠近了或走上了正确的革命道路,在这一点上,这部小说在当时是有进步作用的,正和用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暴露当时资产阶级社会生活的黑暗和腐化是这部书的另一个重要积极意义一样。但是空喊“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致使某一些解放了出来的个性和获得了自由的精神发展为另一种形式的个人主义,决不是这些口号的积极意义。至于今天的读者,不辩别今昔社会制度本质上的变化,而笼统地肯定这些口号,更是十分严重的错误。
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人物既然有这些缺点和错误,他的进步性既然有这些限止,为什么许多人读了这部小说还会受到感动呢?我想首先因为有一些人读这部小说时对其中的思想没有做正确的分析。我们分析这部小说的内容,对主要人物作正确的估计,目的在于辨别是非,批判地接受文学遗产,而不是含糊地全面肯定,也不是武断地一笔抹煞。如果说克利斯朵夫这个人物有感动人的地方,那一定不是因为他的个人主义和他的抽象的人道精神,而是他在当时具体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正义精神,他对当时的那种恶劣环境的大无畏的反抗精神和追求真理的态度,虽然他的思想受到主观和客观的种种限制,使他不能认识正确的奋斗方问,不能把他满腔热情化为革命的力量。
如果今天有一个青年怀着克利斯朵夫那样的热爱人类的心肠,那么他就应当毫不犹豫地向人类光明的前途迈进,为建设社会主义和实现共产主义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如果他同克利斯朵夫一样,对于周围的非正义的和堕落腐化的现象感到不能容忍,而且决不妥协,那么在今天我们新中国,为了保卫全国劳动人民的幸福生活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他必然要和一切政治上和思想上的敌人作斗争,首先向资产阶级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展开彻底的斗争。只有这样,才算是正确地了解这部小说,正确地体会了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我们之所以能肯定“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有价值的文学名著,固然因为小说本身在当时起了一定程度的进步作用,暴露并且斥责了当时社会的黑暗现象,同时也因为小说作者的道路是积极的、进步的道路。晚年的罗曼·罗兰终于“和过去告别”,并且“从巴黎到莫斯科”,参加了革命行列,成了马克思主义的赞扬者。“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代表了作者向前进步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以上所谈只是我个人对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一些看法。你如还有问题,请继续来信。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