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灏
一
孟泰能够带着全家老小离开住了三十多年的鞍山,随着我们的干部一同撤退到通化去,这说明孟泰跟着共产党走的决心!已经斩钉截铁般地下定了。
火车到了通化,张厂长和很多厂里的干部们早在火车站等着他们了。孟泰全家刚到厂里,只听厂长告诉炊事员们说:“走了长路有火,赶快给大家弄点面汤喝喝吧。”
在分配给孟泰住的屋子里。工厂又马上送来了一布袋苞米,一车煤,以及炕席、火炉、烟囱、锅、盆、瓢、勺,什么也给送来了。真是想得周到,连吃饭的碗筷也没有忘掉。
虽然是什么也有了,可是厂长还是常到厂里来问:“还有什么困难吗?”“还缺什么吗?”
孟泰看看厂长,他穿了一身粘满了油腻的旧的灰棉袄裤,冷了,连副手套也没有!常常用手去搓搓耳朵。厂长跟大伙儿一个样。他觉得这些人,怎么生来就好像只会关心别人,而对于自己却一点也不管。
这种情形,对于一个长期在革命队伍里生活的人,也许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这对于一个在旧社会里受尽了几十年折磨的老人来说,情形就完全不同。
这些日子,孟泰就特别容易想起过去的生活。几十年来,贫穷和饥饿是那样苦苦地熬煎着他。有次饿得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好卖了身边仅有的一根皮带,去换一点榨过油的豆饼和棉籽当饭吃。在冬天,全家人八口人,只有三条破破烂烂的棉花套。有一次,他的手砸烂了,既没有地方上药,连一块绑的布条也找不到,尽管伤口上血肉模糊,自己还得照常去上班。而现在,黄澄澄的饼子,豆腐,青菜,连铺的盖的。什么也有了,但厂长还总是来间冷问热,厂长的老婆一见他的孩子,还常常抱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蛋。这在一个从充满了残忍和黑暗的旧社会走过来的人的心里,该冲激起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啊!
在这个时候。他时时听见同志们讲党,讲工人阶级,他默默地把这些道理记在心中。
工厂那时正准备先修复两个暖气锅炉,一切计划都做好了,就是缺乏材料。没有材料,工程就根本不能进行。
这是多么令人焦急的事啊!孟泰总是不等拉汽笛就已经上班,虽然把工具都准备好了,但因为没有材料,工作还是不能开始。
孟泰常常苦闷地在厂的周题转来转去。他想:现在不愁吃喝了,正好出力报国。可就是有力没有地方使。有一次,他偶然在一间被战争破坏的房子里,发现一些暖气片和水管,他就一根一根,一片一片收拾回来。
有人看到孟泰这样做,大伙儿都来跟他学。他们在废铁堆上,在残墙颓壁的底下,哪怕是见了一只生满铁锈的螺丝钉,也不放过,他们的材料慢慢就堆满了一小屋。
连孟泰的老婆也和他们在一起参加工厂的恢复工作,她在家里帮助工厂用剪刀剪一种管子用的垫子,垫子又软又厚,她常常从天亮剪到天黑,天天剪,没有一天间断,剪得手上都起了泡,剪子也不好拿。可是她还常常抿紧着嘴唇,吃力地坚持工作着。
第一个暖气锅炉,没有花国家一个钱,就这样被修复了、那时是一九四八年春夏之交,争夺鞍山的苦战还在激烈地进行,鞍山已经面临解放了。
二
孟泰从通化回到鞍山,鞍山巳经是一片荒凉。
他回到他过去工作过的炼铁厂,那炼铁厂,因为在战争中突然地停止了工作,成百吨的铁水、矿石,像座小山似地被冻结在高炉里。半人多高的野草,在出铁场上摇曳着。成百个烟囱看不到一经烟丝!它们好像静悄悄地在睡觉。道钉和枕木分了家,戴着吊罐的电车也拐了腿,它的驱体倾斜着,有的轴辘多半截被埋在泥土里。所有厂房的玻璃都像铁板一般黑乌乌地透不出一点光亮。
鞍山像一个深重的病人倒下了,瘫痪了。
在这些困难的日子里,孟泰又回到了那些庞大的站立在半空中带着满身创伤的高炉身旁,他看到那里已经有人在拔草,有人在拉水管。
孟泰看到这种情形,他的眉头紧锁着。他想:最要紧的是让高炉赶快出铁,而要修复高炉,最要紧的是器材。这个苦头,巳经在通化吃够了。
他想起在敌伪时期,工人们因为心里有气,有时候,不管是什么器材,就顺手扔在废铁堆里。他想:不要看不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废铁堆,这里头有出了黄金还买不到的东西呢。
他和大伙儿商量这件事,开始有些人不相信他的话。他们说:
“不要说修一个高炉,就是修三个四个,苏联老大哥也会帮助咱们的,你发什么愁呀!”
“眼前有能用的不要,这是什么思想?”孟泰反驳说。
可是还有怀疑的。他的弟弟就对他说:“弄那些东西干什么,漆黑的,多难看。”
“咱们又不是把它供在客厅里当摆设。光顾好看,就不能马上出铁。”
恰好这时候,鞍山的党和政府号召工人进行搜集器材的工作,这个号召有力地支持了孟泰的意见。
第一次,孟泰一个人就拾到了几十个“三通水门”,这些“三通水门”,虽然又脏又锈,样子很难看,但有的还挺完整的,有的只有一点小毛病,稍微修配一下就能使用,他把玻璃砸成细末,然后和机器油掺在一起慢慢地研磨,用不了很多时间。这些零件好像去了一层皮。黄澄澄地简直跟新的差不多了。
不管是上班或者下班,从这里走到那里,孟泰和配管组的同志们,从来没有空着手走过路,哪怕是见了一只螺丝帽,他也要把它擦得乾乾净净收起来。如果是下班,地上拣了一块不大的焦炭,也要放在口袋里。第二天上班再带回厂里来。
在高炉上工作的同志们也都来参加这个工作了。有一个叫刘长记的,他去挑水,在路上见到了“三通水门”,他一只手扶着扁担,一只手也拿起两三个回来。他还告诉孟泰说,在铸铁机的废铁堆里还有很多他不懂的零件,他一个人拿不了。配管组的同志们一听说。就马上去了七个人,连扛带拿,弄了两天,堆满了一小屋。
看仓库的同志也听说老孟泰在领着配管组的同志们搜集器材,他也跑来,看看大家到底在搜集些什么。他一看见孟泰手里拿着的高压汽门,就说:“只要你们能修理,我们那边有坏的。”孟泰跟他到仓库去,在路上他就拣了两个,没有进仓库,又拣了八个,仓库里头又找到了二十多个。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作为废铁扔在仓库里的。孟泰都把它们当废铁买了回来。
炼铁厂修复二号高炉的工程正式开始了。孟泰和配管组的同志们提供了许多宝贵的器材。厂长和党委书记亲自去慰问孟泰,孟泰领他们去参观了配管组的四间屋子,只见屋子里的木架上,堆满了成千个各种规格的水门、汽门、湾头和水管……。
这就是名闻全国的“孟泰仓库”。这个仓库的价值,是无法用数字来计算的。这个仓库有力地支援了我们的鞍山迅速地修复三座高炉和许许多多其他的建设。
三
自从高炉点火以后。孟泰就像一个母亲对待婴儿那样,时时操心着它的安全。
那时他的家住在对炉山,从他家的窗户里,可以看到高炉上冒的烟,从烟的颜色的变化,他可以判断高炉发生了什么问题。就是深夜睡下了,他也惦记着汽门是不是会漏?水管冻了怎么办……
果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他早晨上班,一进厂,老远就看到四号高炉的上空白雾腾腾,这白雾几乎是把天空和大地都连在一起了。在这白雾中,夹杂着手榴弹般的爆炸声,白雾里还冒着浓烈的火焰。整个的高炉好像要毁灭了。
孟泰看到这种情形,立刻不顾一切地冲进烟雾和火光中去。配管组的伊瑜和李凤智,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他靠近高炉,喉咙像被撕裂开来似地痛苦,呛得气也喘不过来。他停一停神,看见有一个黑影从高炉上跑过来,他知道这准是在高炉上工作的人们。
他使劲地喊“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啊?“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们回答他说。
这个在高炉前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配管工。他平常对于高炉上的千百种设备,用不着看图纸,就可以装配得一点也不错。高炉上几百根水管。不管是哪一根管子出了毛病,他都能够判断病根在哪里。他听了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看了这弥漫着的像雾一般的蒸汽和忽闪闪的火光,还没有找出原因,他的脚步就自然而然地向发出爆炸声的那个地方走去。
他越走近那个地方,爆炸的声音就越大,像密集的炮弹的轰击,仿佛整个高炉要坍塌下来,火焰窜得也很高,好像马上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似的。这种情形如果再发展下去,不要说一个人,几千个人也会炸成碎粉。
高炉底下被水坑里溅出来的水冲湿了,地上高低不平,很滑,人走进去,要伛着腰,不小心就会摔跤。他虽然对这里一切都很熟悉,但因为白雾般的水蒸汽把一切都盖住了,他只好爬着摸着走近炉底。
炉底下很多水管都巳经因为爆炸而破裂了,破水管里喷出来的水像大雨般地把他从头上浇到脚下,水点打得他眼睛也睁不开。他有时候只好闭着眼睛继续摸过去,爬过去,爆炸的声音就好像挨在他的身边一般,巨大的声浪几乎使他站也站不住,幸亏全身早已湿了!要不他的衣服早巳会燃烧起来。这时候,孟泰已经知道这爆炸是在出铁口那边传来的。
到出铁口的底下去,要经过一个水坑,水坑上边只有一条窄窄的跳板,孟泰摸着那个跳板。用两双膝盖跪在跳板上面,匍匐着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
他终于摸到了出铁口下面,原来是出铁口溃破了,铁水淌下来,把水管炸破了,铁水和铁渣流在水里。发生了爆炸。孟泰爬上去,闭上了水管,恰巧这时铁渣已快流完、值班技术员李国安这时也在信号室通知鼓风机减低了风量。这样,爆炸声才逐渐小了下来,火焰不见了,雾一般的水蒸汽也慢慢消失。
四
因为过度的紧张和劳累,孟泰病倒了。
他被送进了医院。但是,要孟泰这样的人住医院,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刚刚住了几天,他就向医生要求出院。
医生说:“你的病还没有好。“
五十多岁的孟泰坚持着,他恳切地说:“我已经好了。”
“那你写张请求书吧。”医生有意为难他。
写请求书,就要说明出院的理由。事实上,孟泰自己也知道病还没有好,这当然是任何理由也无法成立的了。 孟泰踌躇着,不肯写请求书。医生说:“你是不是有别的顾虑?”
“要是说有顾虑,那是真的。“孟泰说:“我住在这里。你们当然待我很好。可是,这里离炼铁厂的人太远,他们来看我太不方便。”
孟泰想了一想又继续说:“炼铁厂的工友都在对炉山附近住,医生。要是你一定不让我回家,你是不是可以把我转到对炉山的疗养所去住,这样,我就能每天和他们见面说话。”
医生们商量以后。觉得孟泰的意见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孟泰的病主要是要休息,如果能休息。他很快就能恢复健康的。
孟泰在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对他说:“你到疗养所以后,一定要保证好好疗养。”
“你们可以放心,我一定哪里也不去,保证好好休息。”
他住在疗养所以后,每当炼铁厂工人下班的时间,他总要等在门口,问问同志们;“高炉休风没有?”“生产正常吗?”“谁的病好了吗……“他好像离开炼铁厂很久了,听到什么回答都挺新鲜,都能使他高兴似的。
有一次,人们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但他听了却不高兴。人们给他说厂里正在评工资,大家一致给他评了一等工资。
为了这件事情,他参加了配管组一次评工资的会议。他对大家说:“来个特别事儿行不行?”
“什么事?”
“我的工资我自己要一下好吗?”
“你说说。大家听听看。”
“给我一个二等工资。如果觉得不合适!可以往下降,就是不能往上升。”
“为什么?”
“我技术能力不高,大字不识,年纪大,耳聋眼花,我能给国家做的事情很少,可是国家已经给我太多了。”
为了证明他的意见是对的,他给大家说了一下他在疗养所的生活。他说:“我现在吃的是鸡鱼肉,睡的是钢丝床,我的家里现在都吃穿富裕,孩子们也都上了学。国家已经给我这样多的东西了,我怎么还能向国家要更多的东西呢。”
孟泰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一点也不肯让步。大家觉得不能过份地执拗他,也就不好意思多和他争论了。大家都同意交给厂的领导上去解决。
他在疗养所住着,日子稍久。他就住得很不耐烦了。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医生说他还要继续休息。他说他可以回家,保证不上班,疗养所的医生也没有答应他。
五
正在孟泰想寻找机会离开疗养所的时候,有一个晚上,炼铁厂打来了一个电话找孟泰,孟泰已经脱了袜子准备睡觉了。
电话是配管组的工人们打来的,告诉他高炉上的水管突然堵塞了,水管发热,情况很危急,大伙都希望他能去看看。
他放下电话,只穿上了一只袜子,就奔向炼铁厂去。
这是冬天的夜晚,厚厚的积雪和冰凝结在一起,把整个大地封闭得密不透风一在马路上行走。有时只好用脚尖落地,有的地方,光光滑滑,走路简直像溜冰一样。孟泰从对炉山到炼铁厂,大约有三里路,他十几分钟就走到了。
那出铁场上金星迸飞的铁水正把高炉周围照耀得一片红光,满载着焦炭的电车来回忙碌地吼叫着,卷扬机不分书昼夜地把存着矿石的吊罐运送到炉顶上去,满身通红的矿渣正一面冷却一面流到矿渣车上去,整个的炼铁厂沸腾着。
孟泰扶着铁梯爬上高炉的时候,配管工人们正焦急地等待他。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水源不干净,水管巳经不止一次被蛤蟆或木头堵塞住。水管被堵塞会使整个冷却设备烧坏,结果要直接影响高炉的生产和寿命,孟泰一到,配管工人们这才好像放心了。
孟泰和配管工人们赶紧把被堵塞的水管上的三通水门芯子拔出来。这样,冷却水就没头没脑地往身上喷,工人们带的皮帽子和穿的棉衣都被浇湿了。
孟泰和工人们一层一层地爬上高炉,他们像一个医生一样,一根一根地检查几百根水管。冷却水把人们浇得像从河里打捞出来的一样。转瞬间、这些冷却水都把身上的棉衣凝结成薄冰了,皮帽子冻得像钢盔一般。人们有时要跪在或蹲在冰水里坚持工作,衣服被冻得格格发响,手脚也被冻得麻木而失去知觉了。
突然间,孟泰被冻得晕倒在地上了。大家赶快把他抬下来,送到了配管组。他在好几分钟内,手也不能曲腿也不能弯,全身棉衣,冻得硬硬的,脸被炉灰抹得漆黑,几乎两双眼睛都看不见了,暖气慢慢地烤湿了他的衣服,大家给他换了衣裳,他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人们都叫他:“老英雄,老英雄,你醒醒吧。”孟泰一醒,他抬起头就要坐起来。他问:“水管是不是都弄好了?“
“一切都弄好了,老英雄。你放心吧。”
他用手摸着那被浇湿的半白的头发,他说话的时候,两只又宽又厚的手掌使劲地摆动着,好像随时随地要把全身的力量用出来似的。只要看看他这两只手,谁也就会知道,不管是水,不管是火。什么东西也决不能征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