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一对青年的悲剧

1954-08-23 03:48舒芜
中国青年 1954年23期
关键词:薛宝钗贾宝玉贾府

舒芜

我国十八世纪伟大作家曹雪芹的伟大作品《红楼梦》,具有深刻的人民性和高度的现实主义精神,在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都列于第一流的地位。这部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通过一个贵族大家庭的故事,特别是通过在这个家庭里面的青年男女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所遭到的悲剧命运的故事,广泛地反映了十八世纪上半叶封建中国的社会生活,深刻地揭露了当时封建制度、封建阶级内部复杂、尖锐的矛盾,以现实主义艺术的力量雄辩地证明了这个制度、这个阶级的必然崩溃和没落。它在将近两百年的流传过程中受到一代又一代广大读者的欢迎,鼓舞他们为追求美好生活而斗争,起了巨大的民主性的社会效果。它在新中国,更成为人民所珍重接受的宝贵文学遗产,广大读者所热爱的古典文学读物。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他们的恋爱悲剧,是《红楼梦》故事的主要线索。我们读《红楼梦》,首先希望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恋爱悲剧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这里简单地谈一谈我的看法,和青年同志们讨论。

贾宝玉的家庭,是十八世纪中国一个高等贵族家庭。这个家庭占有大全土地,主要依靠对广大农民实行残酷的封建剥削,过着极端奢侈糜烂的生活。这个家庭本身,就是当时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数以百计的丫环、小厮、家人、媳妇、老婆子们,总称为‘奴才,承担着一切家内劳动。而那些老太太、老爷、太太、公子、奶奶、姑娘们,总称为‘主子,由‘奴才们侍候着。‘主‘奴两个阶级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两个阶级内部,又各有许多等级,严分尊卑上下,丝毫不许紊乱。

贾宝玉是贾府许多公子之一。他在物质生活上,和其他公子一样,什么事都不必自己动手,偶然斟一杯茶喝,都会引起别人大惊小怪,生怕烫坏了他,纯粹是寄生者的生活。他是贾母——贾府的‘老祖宗所钟爱的孙儿,因此特别成为许多人爱抚、亲近、奉承、羡慕的中心。他的才能智慧,使他的家庭对他寄托很大希望,希望他“承家继业”,“立身扬名”,成为封建制度的维护者和封建统治阶级“事业”的继承者。

可是,贾宝玉拒绝走上这条道路。他极端厌憎的,正是那一套封建统治阶级的‘事业,正是关于那一套‘事业的‘学问和歌颂那一套‘事业的‘文章。他这种感情随时都会鲜明地流露。例如,他平日在姐妹们面前一贯都是非常温和有礼,但她们中如果有人劝他去‘立身扬名,劝他多多同那些官僚贵族们往来,他便忍不住当面给她难堪,一反平日的态度,并从此同她疏远。

贾宝玉厌憎封建统治阶级那一套‘事业,主要是由于厌憎那些封建统治者的为人。他的伯父、父亲和哥哥们、就都是高等贵族官僚,封建阶级高等代表人物,封建剥削和压迫‘事业的主要担当者。他们表面上维持一套封建道德的形式,特别讲究一套虚伪的‘规矩、‘礼数,实际上部是思想和行动都极其肮脏,极其丑恶。他们在家庭生活中是荒淫无耻,争权夺利,钩心斗角,倾轧排挤,招权纳贿,植党营私;在社会上是横暴恣肆,巧取豪夺,陷害无辜,草管人命。他们竞争着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贪污中饱,刻削挪移,敲诈勒索,重利盘剥,乃至公然互相偷盗,来搜取金钱和财货。贾宝玉的父亲贾政,表面上看来是贾府统治者当中唯一比较‘正派的人,实际上那是一个平庸狭隘,鄙俗愚陋,势利薰心,一心向上巴结的驯顺奴才,是一个封建秩序的最积极拥护者和最忠实支持者。贾宝玉厌憎这些人物的丑恶,因而把他们一概看作人类中的“渣滓蜀沫”,社会上的‘禄虫‘禄鬼,因而对这些人物的‘事业、‘学问、‘文章一概予以由衷的轻蔑。

这样,贾宝玉就和自己阶级、自己家庭不相调和,成为自己阶级、自己家庭的叛逆的儿子。从贾母起,那些爱抚他、亲近他、羡慕他、奉承他的人,同时又不断嘲笑他,轻视他,说他是戏子。有“戏病”,是“疯子”!说“疯话”。而他的父亲贾政,则简直待之如盗贼,视之如寇仇。在这个意义上,贾宝玉这位公子,便和贾府其他所有公子大大不相同。

贾宝玉希望摆脱自己的阶级,希望摆脱自己所厌憎的人们。他曾经慨欢自己

没有生在“寒儒薄宦之家”,以致没有同别样的人们接触的机会。他曾经向好朋友抱怨自己行动不自由的处境。他最讨厌贵族亲友之间的交际应酬,最不耐烦被贾政喊去陪同接待贵族亲友的来访。

可是,贾宝玉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任何摆脱自己阶级的道路。他在物质生活上和自己阶级有割不断的关系;很难想像,他如果离开那一大群丫环、媳妇、婆子、小厮们的服侍,怎样能够生活下去。他对于封建礼教的权威也还不敢公开反抗,例如他尽管由衷地轻蔑目己的伯父、父亲、哥哥们,但因为封建伦理关系是“圣人道训”。“不敢违忤”,所以在规矩礼节上还是要敷衍一番,“尽其大概”。再加上他的家庭严格限制他的行动,除了他所厌恶的亲友交际应酬而外,简直不许他有出门的自由。这些原因,就决定他到底还只能生活在他所厌憎的人们里面。

贾宝玉生活在他所厌憎的人们里面,偏偏不做他们希望他做的事,而热心于他们认为不该、认为无聊的事。他的亲姐姐元春进封贵妃,全家欢欣鼓舞,他却非常冷淡,置若罔闻。他当作正经大事的,却是封建正统派所瞧不起的同一群女孩子们结社吟诗之类。他在‘尊长们面前不得不敷衍一套‘规矩‘礼数,而在弟弟、侄儿和奴婢们面前就不像别人一样摆出‘尊长、‘主子的架子,不向他们要求‘规矩‘礼数。封建正统派认为他‘无能‘不肖,嘲笑他是‘无事忙,给他起一个讽刺性的外号,叫做‘富贵闻人”。贾政一见他就是疾声厉色,长期的仇恨终于酿成一场痛打,伤势之重,几乎有性命之忧。但是,贾母等人的爱抱既没有使他软化,贾政这种肉体摧残也没有使他屈服。捱打之后,他进一步下定决心:今后还是要做贾政所不许做的事,“死了也是青愿的”。

贾宝玉既是摆脱不了自己的阶级、自己的家庭,而又不肯和周围那些肮脏、丑恶的人们同流合污,他就只好在这个范围里面寻找在他看来比较乾净一些、至少不是那么肮脏丑恶的人们。他所寻找到的,就是自己家庭中那些青年女性,就是他那些姊妹、表姊妹和丫环们。

封建阶级一般是极端轻视女性的。从贾府那些老爷、公子们看来,妇女只是持家、传代、相夫、养子的机器,女孩子只是理应由她们父母随意赠送、定价出卖的所有物,而一切“小家妇女”和丫环们更被看作只是供他们发泄兽欲的对象。贾宝玉生活在这些人们中间,对女性却是极端尊重。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只看到自己阶级、自己家庭中那些“浊臭逼人”的男子,便以为所有男子都是这样。他并没有把自己除外,首先自称为“浊玉”。恨不得化作女儿身,但求女儿队里能容自己附尘追随,便引为莫大荣幸。

贾宝玉所尊敬的姊妹们,是贵族阶级小姐。她们当然具有自己阶级的本质,但在封建男权主义的压抑之下,在封建家庭组织当中,在她们没有出嫁的时候,她们一般都较少有充分表露其阶级本质的机会,因而从宝玉看来就显得比那些老爷、公子们乾净一些。她们作为封建社会中的妇女,一般都逃不了“簿命”的结局。至于那些丫环们,则以女性奴隶的身分,受着双重压迫。贾府所有丫环的命运,整个都是血泪充溢的在老爷、公子、太太、奶奶们手下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命运。贾宝玉对小姐、丫环们的尊重和对老爷、公子们的厌憎,正是一件事的两面。

贾宝玉在他所尊敬的女性当中又特别尊敬一个女性,就是林黛玉。她是贾母的外孙女。宝玉的表妹,父母双亡,寄居在贾府。她和宝玉同样,具有叛逆的性格。宝玉特别尊敬她,就因为她自幼不肯劝他去“立身扬名”。从来没有说过这一类“混帐话”。她也正因为宝玉认识到这一点,许他为自己的‘知己,自己也愿为他的‘知己。这一对封建阶级叛逆儿女,就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真挚地相爱起来。

贾宝玉和林黛玉互相吸引的主要条件,不是通常所谓“男才女貌”。贾宝玉固然博学多才,但屡次同姊妹们结社吟诗,他的诗往往被评在末等,林黛玉常常当面嘲笑他。林黛玉的容貌,同那位“第三者”薛宝钗比较起来,大家公认不如。她对于贾宝玉的吸引力,主要在故意态风神,即性格心态之美的表现。决定他们相爱的主要条件,是他们思想倾向的相同,生活道路的一致,也就是所谓互为‘知己的关系。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同贾府整个生活中各方面复杂矛盾密切联系着的,是在周围封建力量猛烈进攻当中发展过来的。它实际上成为一条纽带,把一对封建阶级叛逆儿女联系起来,加强了这种叛逆的力量。因此,它也就加强了贾府中整个封建力量和叛逆力量的矛盾。封建力量每山次重大进攻,都成为对于他们的爱情的一次严重考验。他们的爱情的每一重大发展,也正是每一次通过考验后所获得的成果。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由于“第三者”薛宝钗的插入,本身也纠缠在矛盾当中。贾府封建力量和宝玉、黛玉的叛逆性的爱情之间的矛盾,深入一步,成为贾府封建力量所支持的薛宝钗与贾府封建力量所反对的林黛玉同以贾宝玉为目标进行爱情争夺的矛盾。

薛宝钗是封建阶级的忠实的女儿。她和林黛玉都以亲戚关系来到贾府。在这个贵族家庭的封建秩序当中,她是日益如鱼得水,而林黛玉却是日益格格不入。她在贾府上下各色人等心目中,特别是在贾母、王夫人、风姐这些当权者心目中,印象日见其好,而林黛玉在这些人心目中,印象却日见其坏。她的美貌,人

家公认胜过黛玉。她的博学多闻,常识丰富,也为黛玉所不及。但是,她把一切学识才能都用来为巩固封建秩序服务。例如,她的诗才和林黛玉的诗才同为姊妹当中的第一流,她就以此为资本,随时随地积极宣传“女子无才便是德”。使这种宣传更有其反动的力量。她精通一套封建的世故人情,善于在“端庄凝重”的外表之下,使用各种逢迎、拉拢、挑拨、嫁祸的手段,以达到其冷酷的利己的目的。她从封建思想出发,首先把贾宝玉当作一个大有希望的封建统治阶级‘事业继承者,当作寄托自己这种希望的对象,这才把他当作爱情的对象。她的爱情,不像林黛玉那样,是对于贾宝玉的叛逆道路的支持,恰好相反,是要把贾宝玉从叛逆道路上拉回来的一种力量。她一有机会就要劝贾宝玉去‘立身扬名,去学习那些封建统治阶级的本领,虽是碰了钉子,虽是被贾宝玉骂道:“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她还是要那样劝告,不顾所爱的人听来逆耳。她这样做,实际上就等于是用爱情作武器,向贾宝玉的叛逆道路实行斗争。

薛宝钗这种以封建思想为基础的爱情,得到贾府整个封建力量支持,是当然的,正如林黛玉的叛逆性的爱情,受到贾府整个封建力量反对,同样是当然的。贾宝玉在爱情问题上,在林、薛之间的选择,实际上就是在人生道路问题上,在叛逆道路和封建道路之间的选择。

贾宝玉的选择基本上是明确的、坚定的。他对于薛宝钗,尽管往往也有很大程度上的好感,但因为她所坚持要求于他的人生道路,恰恰是他最厌憎的道路,所以心灵深处始终感到隔膜、疏远乃至敌意,这就始终缺少那足以构成真正爱情的基本条件。一般情况下对宝钗的美貌、才学等等的好感,使他不能毅然摆脱纠缠,有时看来(特别是从林黛玉看来)似乎有些动摇,但心灵深处对宝钗的隔膜、疏远乃至敌意,使他在一切重要关头,在一切必须作出明确决定的严重时刻,都是坚决地选择了林黛玉,选择了他和林黛玉携手同行的封建阶级叛逆儿女的道路。

以贾母为首的贾府统治者们,十分警觉地注视着贾宝玉在他的叛逆道路上的一切活动,特别注视着他和林黛玉的叛逆性的爱情的每一步发展。他们不能容忍这一切活动,特别不能听任这种叛逆性的爱情得到胜利。他们一般不赞成贾政的一味强硬,而主要是运用爱抚亲近之类的手段来实行软化,特别是支持薛宝钗,以爱情对爱情,企图引导贾宝玉接受薛宝钗,屈服于薛宝钗背后的封建力量,放弃林黛玉,离开他和林黛玉携手同行的叛逆道路。

林黛玉来到贾府,在薛宝钗之先。看来贾母最初也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个外孙女儿能否作孙媳妇候选人的问题,所以她一来就被安置与宝玉一起生活。他们幼年时代这种共同密切的生活,成为他们后来爱情发展的甚础。但是,林黛玉的与封建秩序不相调和的性格,日益显露,日益引起贾府上下各色人等的不满。薛宝钗一来,更在众人印象中把林黛玉‘比了下去。贾母对黛玉表面上还是钟爱,实际上部是日益增加着疏远和不满的成分,而对宝钗的赞美欣赏,态度也日益鲜明。

薛宝钗深知封建婚姻制度中,家长的权威起着决定的作用。她一方面积极地争取贾母以下各级有权决定宝玉婚姻的家长们的好感,一方面对自己的母亲和哥哥的家长权威表示充分尊重。她对宝玉尽量避免过于亲近,当着贾母、王夫人等面前尤其表示疏远。她对黛玉尽量避免正面冲突,只是利用一切机会,以自己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造成和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鲜明对比,把黛玉在众人心目中日益‘比下去。这样,她就把自己对宝玉的主动追求,变成双方家长作主,而自己只是被动接受,无所用心于其间的形势。宝钗的爱情既以封建思想为基础,其表现方式必然就是这样,一切都符合于封建婚姻制度的原则,因而也必然能在封建婚姻制度之下获得胜利。

林黛玉的处境却非常尴尬。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寄居在外祖母家。按照封建婚姻制度,自然是要由外祖母、舅父母作主遣嫁。但她所爱的人恰恰是外祖母家的表哥。于是,要不要自己做媳妇的决定权,同时也操在外祖母、舅父母的手里。这样一来,她就陷于一个屈辱的地位:在其所寄居的人家,听候人家选作媳妇,终身大事完全系于人家的片言一语;而一切对外祖母、舅父母的真情流露,都可能被看作向未来的太婆婆和公婆们讨好献勤的表示。因此,她和贾府的人们相处,日益滋长着说不出的别扭和戒心。她的自伤孤苦,她的多疑多忌、都是同她这种尴尬、屈辱的处境分不开的。

林黛玉对自己的尴尬、屈辱的处境日益痛感,更使她对宝玉的爱情和封建婚姻制度之间的矛盾越于尖锐。她日益清楚地看到,依靠外祖母、舅父母来实现自己对幸福的追求,是无望的,要使自己的爱情适合于封建婚姻制度的基本原则,是不可能的。她只有依靠自己,依靠宝玉,依靠爱情本身的力量。这样,她在贾府那些封建人物心目中印象就更加不好:一个女孩子居然要按照自己的意见决定终身大事、这在他们看来,是极其可耻的、罪恶的事情。

贾宝玉不愿意接受封建家庭所支持的薛宝钗的爱情,但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却不敢公然反抗。他屡次向黛玉表白自己的忠贞,要她‘放心。黛玉也相信他的忠贞,可是总不能‘放心,就因为他除了忠贞的爱情本身,提不出任何足以最终排除封建婚姻制度障碍的实际有效的保证。

贾宝玉和林黛玉所遭遇的问题,实际性质显然是反对封建婚姻制度,争取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的问题。但是,这种客观要求,无论在贾宝玉,无论在林黛玉,都还没有成为、也不可能成为自觉的主观上的要求。

这样,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恋爱,就必然只能有一个悲剧的结局。《红楼梦》原作者曹雪芹只写了八十回,还没有写到这个结局就死去了。后来高鹗依据原作中已经明显地揭示了的必然趋势,续作了四十回,把这个结局成功地写了出来。

在封建力量日益沉重的压制和一次比一次残酷的打击之下,贾宝玉和林黛玉都病倒了。贾宝玉是神经错乱,呆若木鸡。林黛玉是缠绵床褥,命在旦夕。封建力量毫不放松这一对叛逆儿女,就趁着这个时机,予以最佳致命的一击。他们深知,要使贾宝玉心甘情愿地接受薛宝钗,放弃林黛玉,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于是,凤姐献策,王夫人主持,贾母批淮。贾政同意,花袭人积极赞助,贾府上下各色人等奉命总动员,一方面对宝玉实行欺骗,一方面对黛玉封锁消息,将宝钗冒充黛玉,和宝玉结婚。这边宝玉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中被骗和宝钗结婚的时候,也正是那边黛玉微闻消息,以为宝玉负心,切齿痛骂,呕血而死的时候。宝玉知道以后,一病儿死。最后,他再不能在这个吃人魔窟似的家庭中生活,逃出去做了和尚,实践了先前屡次在黛玉面前许下的誓言。贾府的封建力量,在对他们的叛逆儿女的斗争中,就是这样地运用了无比卑劣、阴险、残酷的手段,一举而逼死了一个,逼走了另一个,毁灭了肮脏、丑恶的贾府当中仅有一点点芳香、美好的东西。

历史证明:这不是问题的结束,而是问题的开始。从提出问题到解决问题,当然还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但无论如何,今天我们总已经看清楚了,最后被历皮所否定,被生活所抛弃的,正是那逼死林黛玉,逼走贾宝玉的封建力量。贾宝玉和林黛玉,一方面是封建阶级的叛逆儿女,在这个意义上,人民肯定他们,同情他们,而且由于作家曹雪芹在创造这两个人物形象的过程中进行了现实主义艺术的高度概括,他们身上实际上有不少超越阶级限制而属于人民的东西。但另一方面,他们的实际生活,特别是物质生活,距离人民还是非常遥远一这就使他们的叛逆性和他们的软弱性微妙地纠缠起来,决定他们的叛逆道路只能以失败告终。

这样一对封建阶级叛逆儿女的出现,标志着封建阶级、封建制度的发展,已经到了开始其最后崩溃过程的前夕。当时,人民力量的冲击,社会经济的发展,使封建阶级在庄严煊赫的外表之下,内部的腐朽溃烂达于极点。生活在这种腐朽溃烂中的青年一代,一般都是贾琏、薛蟠之流,除了以自己的荒淫无耻,无恶不作,加速自己阶级的崩溃而外,一无所知,一无所能。而贾宝玉和林黛玉,则是较为清醒、较为优秀的青年,对自己阶级腐朽溃烂的生活看不惯,发生厌憎,感到窒息,开始企图寻求别样的生活,别样的人们。这就表明:封建阶级的儿女们当中,较优秀的开始拒绝支持自己的阶级,愿意继承封建统治阶级‘事业的。逐渐只剩下那些“败家子”们。这个事实。对于整个封建阶级的命运,不能不认为是一个严重的警号。

贾宝玉和林黛玉刚一开始表露寻求别样生活的愿望,立即受到自己阶级毁灭性的打击。腐朽溃烂的封建力量,坚持要腐朽下去,溃烂下去,所以不许它的年青一代中有人不随着它腐朽下去,不随着它溃烂下去。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毁灭,日益有效地教育了后来一代又一代的封建阶级叛逆儿女:要想寻求别样的生活,首先就必需向自己的阶级积极斗争;不摧毁这个障碍,就不可能有任何一点前进。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按其客观社会意义说来,无非意味着不甘心随自己的阶级走向死路,要想寻求生路。但他们并没有、也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生路,这也决定了他们的软弱,决定了他们不敢向自己阶级、自己家庭积极进攻。这对放慢来一代又一代用封建阶级叛逆儿女,更是提出了一个有深刻教育意义的问题:单单认识了旧路是死路,还是不够的,更重要的还要把新的生路找到。

真正光明的道路,两百年前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不可能找到,是当然的。他们身上有许多弱点,他们具体的道路,是失败的道路。但是,他们在“诗礼簪缨”、“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家庭中尖锐地感到这个家庭本质上的肮脏、丑恶,在肮脏、丑恶的环境中始终不肯同流合污,在封建家庭的强力高压下和软化包围中始终拒绝继承封建统治阶级的‘事业,在复杂的爱情纠纷中始终坚持爱情必须出双方共同的进步思想意识为基础,这些精神,从今天我们这一代青年看来,还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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