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波列伏
“整个事件并没有什么特别。说起来实在太平常。不过你既然坚决要我讲,我就把事实经过给你说一说。首先,让我告诉你娜塔莎是谁,因为她是造成这一切麻烦事件的原因;其次,你应该了解一些背景。可是,我早就说过,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一些普通的、日常的事实罢了。”
尼古莱·邱玛钦科是一等挖土工人,同时他是工地上一个成绩最好的挖土工程队青年团的组织者,战争时期他曾在近卫军炮兵部队里服务,直到现在还保持者整齐利落的兵士风度。两枚爱国战争勋章和一枚红星勋章在他那整洁的军服上闪光。当他快要接着说下去的时候,一个蓝眼睛的脸上有一对美丽的酒涡的姑娘打断了他的话。她摆动着她秀丽的卷发,紧握起双手夸大地表现沮丧的神气。
“天啊!”她嚷道,“你看你这样吞吞吐吐!什么‘首先,其次!你永远说不清楚。娜塔莎是那个挖土工程队队长的女儿。她是个有名的人物。现在她快一岁了,但是在上个春天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她还只有八个月。她是当时出生在工地上最初的一批婴儿当中的一个。整个队狂热地喜欢她,连水手长老尼基地希也爱她,这人在女人们面前是不吭气的。因此只要娜塔莎肚子一不舒服,整个队的挖土工人就会不安起来。
那青年团组织者虽则竭力保持者自己的镇静,一个不由自主的微笑还是闪过了他的瘦瘦的给太阳晒黑的脸。
“你瞧她!难道你会相信她是个医生,是个专家吗!难道你会相信,要是我病了,我会请教这样一个轻率的姑娘吗?幸亏我从来不行病。让我们回到娜塔莎的故事上来。她那时可真是病得不轻。那时正当春汛期,我们的工作十分紧张。我们的队长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不止一次看见他面临危险,不动声色。可是这一回他却不济事了。他对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跟平时一样拼命工作,但是你可以看得出,他情绪很坏。他消瘦了,眼睛红得跟兔子的一样,他神经紧张,你觉得他随时会出毛病。可是他对他女孩儿的事情却一句话也不提。他独个儿担负烦恼,不肯使我们分心。有些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什么也不说。‘没什么事,他说。‘你们只顾工作,由我一个人担承好了。慢慢地越来越不对,他变得暴躁易怒、像一阵风暴一样。当大家觉得没法儿办的时候,他们就不管他了。特别是他并没有让他自己的苦恼影响了工作,我们的这架把土机的成绩还是跑在人家前头。而且说真的,工作也太紧张了,谁还能想些什么别的。接着我们决定超过挖土机平常能力,使产量增加一倍半,来迎接五一节。我们就这样发挥每个人的力量,加油干起来。”
“当他们一谈到多少‘立方公尺生产量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忘记干净了!”那姑娘插嘴说,她向那把土工人投射了嘲弄的一瞥。
这一箭很明显是射中了目标,他低下眼睛,只当没有听见这句话。
“嗯,可是我除了当挖土工人以外,我还是个青年团的组织者,人的生命对我说来,是和生产量同等重要的。我知道我们在工程上没有出什么岔子,问题一定出在队长自己家里。因此有一天晚上,当队长值班的时候,我就跑到他家里去调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事情很快给 我发现了。孩子病得快要死,当地医生们都说已经没有希望,孩子的母亲伤心得不得了。难怪队长的情绪那样坏。队长一下班,回来此坐在孩子的小床边,一直坐到下一班,又去上班。给你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急坏了。这位医生刚才说的可真是实话,我们全体队员都疼爱这孩子。她太可爱了,大大的蓝眼睛,红红的头发像火焰一样。可是现在她躺在小床上、脸颊陷了下去,一双大眼睛直望着你,好像向你求救。我一想到她的可怜的父亲,就浑身寒颤。他怎么能够独个纪忍受这一切,不给人讲呢?我决定要立刻行动。我跑到药房去。那时候已经是深夜,药房门关了。黑暗里我找不到门铃,就开始敲门。你记得吗,医生同志?”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是我值班。我们一个病人也没有,我正在打盹,忽然给很大的敲门声闹醒了。我猜想要不是水闸崩开了,便是出了别的大事。一个护土紧张地跑来嚷道。‘伊莉萨维达·尼基蒂希娜,外面像有个疯子想冲进门来!可是正说话的当儿,他已经进来了,人就在她身背后。你没有看到他那样子!光着头,淤泥涂到齐膝盖,脸上汗水直流。‘医生,快去。娜塔莎快要死了!谁是娜塔莎呀,她害什么病呀,他却一句也不给说清楚。他只一股劲揪着我走。我告诉他,让我去找一辆车来,他却说, 这样深的淤泥和水塘,车子万万过不去。路有两公里长,他一路拉着我飞奔。我的一双交代陷进淤泥里去了。淤泥深得连高统靴也会丢掉,套鞋当然不济事。碰到有些最难走的地方时,他就抱起我走,瞧,这熊!等到我们赶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彷佛是从阴沟里拉出来的一般,可是他不给我一点儿整理的时间。他一直带我列孩子的小床旁边。如果有那一个医付学校里的人告诉我,我会在这样的状态下走到病床边头去、我自己也不会相信。我喘了口气,洗了洗手就给孩子诊察,我的诊察只是证实了别的医生们的诊断。他们已经做了一切所能做的,可是没有用,这种病对于这样小的婴孩,几乎是没有救的。事实上那小女孩已经在昏迷状态当中,母亲伤心得没了主意,可是这一位——那时候,我以为他就是孩子的爸爸——死命要我想办法。‘你一定得救活她,他说。‘不管怎样,创造一个奇迹也行,一定要救活她。我告诉他:‘哪会有什么奇迹。可是他说道。‘一个人要是真拚着命也要完成什么事,他就真会创造奇迹。真的,这句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我突然记起,当我在做实习医生的医院里作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听到不少关于这种病的一种新的治疗法的谈话,那时候我们的教授,一个著名的儿科专家,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我就告诉这里的这位公民,这种病的治疗方法的确已经发现了,可是还只在实验阶段,我自己知道得更少,因为我只是听说罢了。你知道这可笑的家伙,这位可敬的挖土工人,青年团的组织者,你猜他怎么着?好吧,就让你接着讲下去吧,小伙子!你再也不川害臊!他哟!他当时把我这个已经是执业了的医生,一下子抱了起来,直把我在房间里打转……”
真不容易柏信这位镇静的、令人尊敬的退伍军人,会这样做,可是他瘦削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暗红色,好像是告诉我们,有时候,这种事情的确是会发生的。
“是的,是的,他真这样干。但是应该说,至少在那母亲和生病的孩子面前来这一下,实在不合适。以后发生的事活像契诃夫他的著名小说‘马的名字里所描写的情形一样,所不同的就是小说里公路一个讨厌的男子的龈疮,而这儿是得救一个婴儿的生命。像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样,我搜遍脑子,也想不全那张药方是怎么一回事。我越思索得历害,越觉得我忘掉了那最重要的部分,我害怕,我想这孩子快要死在我面前,原因就是当时我对教授做的实验,没有好好儿去注意,当时我没有把药方抄下
来。
“可是这位公民却不让我再想下去。‘没有关系,他说,‘最重要的事情已经知道了,那就是,苏维埃的医学界已经发明了一种治疗方法你知道那医院的电话号码吗?这回碰得巧!我刚知道。可是有什么用?那医院远在几百里以外的莫斯科,我们却瞥在这草原上。时候已经半夜了。漫起的河水把我们和主要的住宅区隔断了,电报和长途电话站都在那边。但是,他对于这件事却满不在乎。‘行,他说,‘水力发电站工程指挥所里有的是电话。你有的是电话号码。剩下的事我来办。你瞧,他的自信心多强?”
“这跟自信心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一定要对苏联人民有充分信心。我有的就是这个。此外,我还有那个医院的电话号码,手边还有一架电话机,身旁还有一位医生,这位医生总算不坏,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可是当时我看到她那翘起的鼻子,特别是那蓬松的卷发,我的信心实在不大。”
“我懂得了,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我必须戴上一副契诃夫式的夹鼻限镜,才能够发生作用,我们的一位老护士把这种人叫做‘心理病者,”那医生接着说下去。‘就这样,我们跑到电话那儿去。这位公民拿起电话筒来,就叫长途电话站。他在那时候说的话,才委婉动人呢,‘我叫邱玛钦科,是青年团挖土工程队的。‘你好啊。看起来,那边的接线员倒认识他,也认识他们队里的全体队员,因为经常有贺电从全国各地打给他们,但是那怕是这样,他们也不能给我们接通莫斯科的电话,因为线路全给占着。可是这位同志就是不能够接受住何否定的回答。而且他会用一切力量来说服你,就这么,等他讲完了那个可怜的小孩子怎样已经临到死亡的门口,等等以后,他们已经给我们接通了电话了。”
“我找到了那家医院,”邱玛钦科继续把故事说下去。“我要求那教授自己来听电话。我就,我们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迫切需要请教他。不料那回答却几乎使我跳起来。他们说,这位教授正在休假,到苏基去了。我差点儿失望得哭出来。至于她,……好吧,医生同志,你说吧,你来告诉这位同志,你那时干些什么!嘿,她哭得眼泪流成了河。正在这时候,就像长途电话经常发生的事一样的,正在紧要关头,我们的线给折断了,一种无动于衷的木头似的声音说道:‘你的时间到了。我光了火。我吼道。‘你这是算什么?就这样把我的线拆了。这是性命交关的问题。我是从伏尔加—顿运河打来的电话,是从伟大共产主义建设工程工地打来的电话!你爱信不信,那木头似的声音顿时变得丝绒似的软和了:‘从伏尔加—顿运河打来的吗?你怎么不早说,请稍待一会儿,我马上给你接去。一会儿那医院又接通了。那边的值班医生听出又是我的声音。他也知道对于这种病曾经试验过新的治疗方法,可是很不幸,他自己是个骨结核科专家,他不能告诉我详细的治法。我请求他把那个正在疗养地的教授的通讯处告诉我,但是他怎么也不听我的话。‘你真疯了,他说,‘那老头已经有两年没有休假了。我们不容许你去打扰他。”
“我想,我既然说服过那个木头声音,就决定再来试一试。‘喂,你听我说,我说道,‘我是从那伟大的建设工地,从那伏尔加—顿运河打来的。这回行了。‘你怎么不早说!真从伏尔加—顿运河来的吗?‘一点儿也不错一我向他保证。‘就在这电话机旁边的窗口,我可以望见那鼎鼎大名的水闸呢!我听见耳机里一阵沙沙纸响。‘你把通讯处记下吧!他说。‘苏基,海滨疗养院,第三号房间。我请你原谅,刚才我不知道你是从伏尔加顿运河打来的。”
“你不能够想像,我们得到了那个地址是多么高兴,”那医生插嘴道。她擦了擦她的长睫毛上的泪水。“但是,我们发觉,要接通苏基,也不是容易的事。然而这位同志运用了他的富放说服力的语言,终于接上了那边。这会儿,他还没开言,就嚷道:“我是伏尔加—顿运河……”
“喂,喂,你注意着点,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我只是提到了关于这个建设的一两句话。我告诉他们,迫切要求跟教授说话的是谁。那边的声音听得出是一伙老太太的。她说,教授已经睡了,此刻已过半夜,他虽则是个教授,可是在疗养院里,也就跟一个普通病人一样,他决不能被打扰。凡探望病人的亲友,请在每星期日下午四时至八时与院方联系。‘这是从伏尔加—顿运河打来的,我急着要请教授听电话。我尽量耐着性子说。‘伏尔加—顿运河有什么相干哪?她想知道。‘听着,我说,‘也许在你看来,伏尔加—顿运河跟别的伟大建设计划一样,只不过是一些巨大的机器罢了,可是你忘了,机器是要人操作的,而这些人也有孩子;这些孩子也像别的孩子一样会害场病什么的。我把小娜塔莎病得怎么严重的情况告诉了她。嗯,那老太太最后让步了,去唤教授起来。不多一会儿听到一个沙哑的低音在说话。‘喂,喂,伏尔加—顿运河吗?我是某某教授。”
那姑娘笑了起来。
“我们这位坚强的同志这会儿一听到那声音,倒胆小起来了,他把电话听筒一下子塞到我的手里。接着,我就尽我能力把整个病情说明了一遍。我觉得很骄傲,这位教授称赞了我的正确的诊断,也称赞了我打电话给他。他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把药方仔细地慢慢地读给我听,叫我记下。我们几乎又要被打断通话好几次,但是这会儿教授自己提了几次‘伏尔加—顿运河,这名词十分灵验,它果真产生了很大的效果。我向他道了谢,但是当我为了打扰他面向他道歉的时候,他简直动怒了。‘医生,你真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永远准备行为大家服务。现在我知道我总算对这个伟大事业也贡献了一分微力,那有比这再高兴的事啊。他嘱咐我告诉他治疗以后的结果。”
“后来怎么样?啊,后来一切都好。我们这儿有头等的医院,药品齐全,我打了个电话给配药处,我们这位朋友摇船过河,把药品带了来。最奇怪的是,这件事整个经过只不过两小时。到早晨的时候,我给娜塔莎注射了第一针,以后这位同志很快就把我送回药房——可是不能说很有礼貌,并且立刻跑到他的挖土工程队那边去把好消息告诉了孩子的父亲,将他从班上接替下来。”
“后来怎么样?”
两个青年人互相看了一眼。那医生低下了她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红晕,那挖土工人也开始掉转头去注视着墙壁上的一块伤痕,好像看得很有兴趣似的。接着两个人全爆发了一阵笑声。
“实在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再要么,就是,娜塔莎慢慢地好了起来,挖土工人们联名打了个电报给在苏基休养的教授,祝贺他的医学上的发明的成功,并且告诉他,为了向苏联科学界致敬,决定把产量提高到百分之一百五十。“
“后来我们搬到了这间房里来,”那姑娘说得很快。“这是一座新房。那位挖土工程队长就住在我们隔壁。你们想看看娜塔莎吗?”
她跑出去没多久,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结实的小女孩。那孩子用她的大大的蓝眼睛严肃地轮流向我们望着,突然,她伸出她的肥胖小手臂,朝着尼古莱·邱玛钦科的整洁的军装上挂着发亮的勋章,她笑了,露山上颚的四颗珍珠似的小牙齿,下颚是尖尖的两颗。
“大大——大——大!”她偷快地叫着。
“他已经认识我了,“那挖土工人高兴地笑道。“我们那个怪脾气的一看见女人在旁边就不吭气的老水手长,把娜塔莎叫做我们的小媒人。”
那两个青年人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眼已经把他们所没有说的全告诉了我。
(袁水拍译译文原载“人民文学”一九五二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