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波列伏依是苏联小说。“真正的人”和“我们是苏维埃人”的作者,最近他以“建设伟大水道的人们”为总题在“星火”杂志上连续发表了许多篇关于列宁伏尔加河——顿河通航运河伟大工程的文学报道,“苏联文学”也登载了一部分。这里登载的三篇是从“苏联文学”六月号(英文本译出的,以后我们还拟将其余的四篇刊出,从这些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出苏维埃人民对于伟大共产主义建设工程的无限忠诚与热情。
——编者
我们驾驶着一辆崭新的“胜利”牌汽车,笔直从车厂里开出来的,机器还没有开“滑溜”呢,因之像蜗牛的步伐一样驶动,眼看集体农庄里的罄铃吭啷的破卡车也飞驶到我们前面去,真气得司机咬牙切齿。
平坦而单调的草原,它无穷无尽地经过我们的车窗,难得有个灰色的●性沼泽来换换风景,而车子的速度是只有做梦才有时会经历得到的使人疯狂的缓慢。车辆来去频繁,尘土没有降落的机会,它高涨在草原之上,像一幅沉重的灰色的柩衣。我们周围的一切,电杆和横断公路的高压输电线的下垂的电续,路边沟渠里的草,甚至那笔直地站在洞窟前面眺望川流不息的车辆底花金鼠——一切都披上一层厚厚的小羊皮似的灰尘。忽然间,这儿那儿的灰尘旅卷而起,卷成了一个螺旋形的柱子,彷佛要锥入低沉而昏暗的天空,可是它也片刻间就溶解在尘土之中了。
甚至秋夜的寒意也不能使尘土降落。汽车灯光穿不透颤动的灰色体积,车子只好摸索前进,疯狂地揿喇叭。在这种情形下,开车子太困难了,我们的司机就建议我们离开大路,到附近一个村庄里去过夜,那里的集体农庄主席己经遐迩闻名,这位富有事业心和主动性的人物对任何一个从伏尔加——顿运河工程上来的人都是欢迎之至的。司机离开大路,拐上一条农村小路,这就把我们从尘土的束缚中释放了出来,一小时后,我们就看到点点的电灯光愉快地闪耀在我们面前。
车子停在一条长长的新建筑物面前,这是集体农庄的办事处。窗子上有灯光,从水气蒙蒙的玻璃上,我们看见许多人的黑影,蓝色的菸草的烟从敞开的气窗里流出来。司机跑步进去了,一分钟之后,又和一个躯体魁梧,身穿军装,足登闪闪有光的长统靴的人物一同出来。这人用一块手绢擦着他修了面的脸孔,和我们握过手,用愉快的男低音声调说话。
“把车子一直开到我家去吧。我妻子会招呼你们的。我再给她打一个电话。她准定欢迎你们。抱歉极了,我不能跟你们一块去。我们这里来了一位莫斯科来的讲师,他要和我们谈农田灌溉学呢。”说完,他又回头告诉司机:
“这位带路人没有忘记了路吧,有没有?这里是海滨路,和他直角相交的一条是海堤路,我们的家就在那儿,三号门牌,油漆门的那一家。我给戈尔宾娜打电话,她会把什么都弄得好好的。她动了手就快。
可是我们并没有给我们的女主人一个“动手”的机会,尽管她还是给了我们优渥的款待。在尘土蔽天的草原公路上,又耗时又慢得痛苦的驰车把我们全都搞垮了,因此洗去了旅途中的仆仆风尘之后,我们就退到寝室里去,女主人已给我们整好床铺,我们就在新洗的凉爽的床单中间痛痛快快地伸直了身子。
我们在干旱草原的风尘中劳碌了一整天,终于又到达水滨,这多么愉快,黑暗中,虽然看不到周围的景色,可是街路的名称——海滨路,海堤路——听来多么精致,使你感觉到凉爽的,充满水分的微风,鳞鳞的水波以及悉悉作声的岸边的芦苇。
女主人已经设想周到地把灯光蒙起来了,宽阔的房间里因而是半明半暗的,而四壁发散着愉快的松脂香味。在这淡淡的光线中,抽花的窗帘前面显出了几盆奇怪的植物,在应该看到花朵的枝头结起了圆圆的、毛茸茸的果实。一眼看去,它们和这种家庭风味完全不协调。我不能不感觉到我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种植物的,但在什么时候,在哪里都想不起来了。
过去好久后,在梦寐中,我听到集体农庄主席回家来了,听到他吱吱作声的长统靴在踮起了足尖的大路,又听到他低声责
备她的妻子,她怎么能让那些“从运河工程上来的人们”没有吃晚饭就睡觉。这以后,我听到他打电话,用一种有什么阴谋似的沙嗄的低声,为那位优秀的讲师而感谢了什么人,并且恳求要挽留他,“只有一星期,至少是五天,好吧,那么再挽留一天,让他跟农民再谈谈”。后来,主席不作声了,显然已在休息,可又起来了两个年轻的声音,一男一女,灼热地争论着种地什么更有利益,大米呢,棉花呢?直到集体农庄主席发出了同样的有什么阴谋似的低语声、命令他们:“别作声了,睡觉吧。”
一切——这个草原上的村子里,极为奇异的街道名称,农庄主席在电话中的谈话,大米或棉花的争辩以及窗楣上这些奇怪的植物——汇合成功的总印象是新奇,刺激,并预告明天早晨将要更加出人意料之外。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这种感觉依然持留着,而我睁开第一眼发现的是那奇怪的花盆里面,没有别的,有的是几种不同品种的棉花。枝下还在开花,枝头却垂着棉铃即将开绽。抽花窗帘之外,金合欢小树的树叶迎风自动,可是从海堤路上既看不到理应看到的海,也看不到河流,从村子所在的隆起的地上看出去,一片灰色的干旱草原,一望无际,伸展到远方。
隔壁房间里,一顿丰盛的早餐在等待我们。可是我们的主人却不在。他的妻子,一个高大、举止安祥的躯干雄你的哥萨克女人,穿得挺干净,围着一个白色的棉纺围脖。告诉我们。“爸爸”天没亮就跟莫斯科来的客人下田去了,农庄上正计划着明年春天、当灌溉运河完成后、种大米和棉花呢。农民今年已经试验了一下,水虽然很少——是从极深处抽出来的——试验却很成功,这个集体农庄的庄员们,在他们从现在已成为蓄洪区的地方还来这里时,以生产葡萄著名。现在他们普遍的都有野心要从这灌溉后的土地上生产出同样有名的作物来。
“为什么水道插秧少?”
“啊 ,从这儿到顿河整整三十公里呢。我们只得从井里抽水出来,水又浓又咸,连牲畜也不爱喝。”
我们指出这村子的街道名称一点没有缺水的意思。
女主人莞尔而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贝壳似的牙齿。
“名称都是对的。到了春天,齐姆良海就一直奔流到我们家门前。因此这条路叫海堤路,而海滨路直通码头。去年春天,我们从老家返来,开始在这里安身了,之后,对于街道应有什么名称引起了不少争论。你看,在老家只有一条街。它一直穿过村子,能够俯敢顿河。可是现在有街,有路又有广场。我们甚至还有林荫大道,自然,树还小,连鸡雏也不能荫蔽,可是我们照样叫它林荫大道,将来我们手植的金合欢树、杨柳、樱桃树长大了,这就成为一个极好的林荫大道呢。”
她在忙着换碟子,在客人前面放下一道新的食物,因而默然无言了:
“你想老家吗?”
她叹了一口气。
“说老实话,我想家。说到最后,我是在那里生,在那里长大,我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在那里埋葬的。而且它又是这么美好的一个村子,一切的草木和鲜花……离开它是真可怜。你在把一枝老梨树砍下来,都要心疼的,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把它们一古脑带去呢?爸爸和其他的许多人好像都忘了老家了。现在他们忙着大米和棉花。我想,他们忙着望前看,所以没有时间往后回顾了。昨天他们到后半夜还在争吵种植什么更有利益。有人说大米更有利。另外的人赞成棉花,他们说国家需要棉花更甚于大米。爸爸到早晨两点才回家,孩子们比他但要晚,一直半吵到爸爸骂了他们才闭嘴。年轻的提也不提起老家了。他们认为它早已沉在海底下了。“
她放了一盆葡萄在桌上,是沉重的紫色的一堆,黎明的露珠还在上面发光。
“这是我们的名产。你们试一试。”她微笑了一下,彷佛是对自己微笑的,于是担心客人误会,她赶紧解释 。“你以为我们把街道称为海滨路很奇怪吗?你知道这里的人现在在争吵什么?青年团的男女团员们给村子起了一个新名词。他们要我们这村子叫做五海村,因为不久后,五海的船只都要开来这里。老年人起初对这个名称好笑,可是晴天起霹雳一般,最近爸爸也吓了我一大跳,他说:“五海村,哼!名称不坏啊,戈尔宾娜,你说怎么样。”
电话响了。我们的女主人提起话筒,拉下围脖,然后把话筒放到耳边。
“啊,是你。他们还在这儿,是的,正吃早饭。嗨,你听着,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来教导我。好,我会告诉他们的,你管你自己的工作。招待客人有我。”
她把听筒放回到钩上。
“正是他。他怕我没有好好招待你们。你们可知道,运河迷了他了。从工程上来的人到了这里,他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亏你们咋夜很早就上床了,要不然他会唠叨到你们要死。只要是和运河有关系的,他全要知道。”
半小时后,我们告别起程。在光辉的黎明的阳光里,海滨路的外表很轻快,两行愉快的小屋,好像踮起了足尖似地站在砖砌的屋基上。大街中央是个大广场,围绕着广场的,真正是城市的派头了,集合着不少数的巨大而动人的建筑物:俱乐部、集体农庄办事处、托儿所和药房。行人道上,种着两行瘦长的年轻的树木,在新筑的篱笆背后,可以窥见新近种上的小橱。
虽然这一切也都蒙上了同样的一层灰绿色的尘土,而那个年老的水夫正在运送那珍贵的货品——一辆老旧卡车上的水箱里的装载的水,然而一点不难,就能市像到一片蓝色的水波荡洋的美景,它不久就要出现在海堤路之前了,一点不难,就能看见卡车飞奔在海滨路上,把货物送到码头,装上船只,它们来自苏维埃的五大内海。(徐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