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凤
我站在解放不到一个月的长辛店铁路机厂的锻工场里。机器声轰隆隆、烧红的大铁块飞快地拉成铁条,起重机在半空中吊上又落下,工人们一个个拨弄着机器,在机器中间走来走去。看呆了的我,竭力按捺住突突跳着的心,怕被人看出来是个“初出茅庐”的记者。一面想着临走时范长江同志对我们几个新参加工作的学生干部说的话:“采访时第一要选定对象。有时是固定了的,如访问某一新闻的当事人或负责某一工作的干部,在群众场合则大多数需要自己去选定。”一面就不安心地东张西望。回头一看其他几个学生干部已经到厂房寻觅探访对象去了,于是我也急急忙忙地抓了一个老工人问起他解放后的感想来。我想得很好,长辛店的老工人,经过“二七”革命的,阶级觉悟一定很高,我想他会有兴趣回答我这个问题,他会滔滔不绝地诉说起他过去的痛苦和现在的欢喜。那知道这个老工人看了我两眼,应了一声:“没啥说的。”就慌忙低头走开了。我像是被兜头泼了冷水,心里凉了半截。接受了教训,重新找了一个青年工人 ,看上去怪热情的,换了一个题目,问起他关于机器和厂房的知识来。那知道这个青年工人却也是向我干瞪眼,连一句也答不上来。我心想今天真倒霉,净找了没嘴葫芦,又想到我这第一天采访就是这样不行,以后如何得了。正月里的天,身上一阵阵冒汗,一眼看到新华社老记者老李同志在和一个工人聊得怪有劲的,我就走过去,只听得老李笑着说:“好家伙,炼钢炉啊,一天出得好几吨钢啦吧?”那个戴了绿玻璃眼镜的老工人高兴地回答着:“可不是。一天出两炉,一炉两吨,一天四吨,现在是原料还接不上,只出一炉。”老李同志接着说:“哦,是这样呵,我看炼钢的原料得要不少吧。”那个工人急忙接口说:“就是咧。你看。”说着他指点着一块挂着的小黑板。上面写着:“石灰石,矽铁……”老李同志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他的采访本,郑重其事地一项项记了下来。那老工人看看好欢喜的样子,又走上前去把黑板上写歪了的字擦了重写一遍。我在旁边看着,捉摸来捉摸去,一时间我突然明白过来,我选择的探访对象是选错了。第一次凭“二七”找老工人是主观,实际上老工人总是比较慎重,他不会见人就背光荣历史。第二次找青年工人自以为接受了老工人不爱多搭话的经验,抓住了青年工人比较热情应该容易交谈的一面,却忽略了青年工人做工年限少,问他生产知识当然容易把他问住的。我一边走一边想,一边难过一边高兴,觉得工作中学习真不是句空话。
就这样开始了我的第一天采访。
以后接连到工厂去,到工人的家里去,和工人慢慢搞熟了。因为我紧记住也是范长江同志叮嘱我们的话:“只要不是敌人,你应该和采访的对象搞熟,甚至建立很好的友谊,使他把甚么话都肯告诉你。”我和工人们做起朋友来了,我这才发现他们有多少说不完的话和我说呵,我暗暗好笑我的第一天的“一问一答”式的采访来。新华总社的业务汇报上又写着:“报导要环绕当时当地的中心工作进行”,长辛店工会正举办职工训练班,我去参加他们的小组讨论,并帮助搜集工人的思想情况,材料很丰富,研究分析着也满有兴趣。第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写一篇稿。因为忙得不可开交。
长江同志一封信来,要我们交卷了,这才着忙起来。但以为搞的材料已经不少,也不怎么太恐慌。谁知道一整理起来,这些材料都是断头缺臂,而且不清,既无系统,又无中心,简直就是杂货铺。从一个工人怎样娶了媳妇死了儿子到训练班工人思想汇报,什么都有,可要写什么也凑不出一篇稿子。仔细检讨起来。原来执行又有偏差,把“报导环绕中心工作进行”变成为“帮忙进行中心工作”而放弃或放松报导了。而搜集材料时,一心只顾做朋友,不曾有意识地适应采访的需要,环绕一定中心进行谈话,而是闲话家常,漫无边际。
检讨后就开始有意识地搜集材料,选定题目,动手写稿了。写了两篇通讯。一篇是报导解放前后长辛店工人生产态度的转变,材料较多,但写后自已看看很不满意,觉得平铺直叙文章无甚“出奇”。另一样是写的炼钢炉工人集体发明炼矽铁的经过。矽铁是练钢的原料,从前日寇在的时候一向由日本运来,国民党来了以后眼看存货就要用完。他们那些官儿们也不想办法。工人自告奋勇凭了以往日寇在时的经验,尝试炼起来,
经过一年的试验才告成功,国民党官儿们却冒领了他们的赏金,一声不啃地还洋洋得意。这件事,我最初一听就着了迷,觉得这题材委实新鲜有趣,既可写出工人阶级热爱劳动热爱生产的创造性,又能写出国民党贪污无能压迫工人的黑暗。于是我花了较多的时间和炼钢炉的工人们聊天,搜集材料,听他们说得十分详细,有那几个职员是怎么和他们装腔作势,都讲得有声有色。为了“表现形象化”,我就竭力保存他们的原意甚至原句。用了不一人称的写法,写完后又念给他们听过。
不久离开了长辛店,进了北平。一路上我们几个学生干部不断怀念着长辛店给我们的教育,使我们把对于抽象的理论的信仰变为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体验,我们对于我们能做到虚心向工人学习这一点认为是一个大收获。其次,在实习采访方面,大家也认为是上了第一课了。
事实的发展,证明我的第一课还只是开了头呐。
二月二日人民日报北平版出版,副刊上赫然登出了我的那篇《咱们炼出了矽铁》。那时我在北平正式采访了,当我背看书袋到学校中采访时,熟同学见了就说:“去了解放区就是不同。才去一个月,写文章也工农化了。”听着也不免有一点得意,二月七号,另一篇通讯也登出来了。正在高兴,老李同志交给我一封信,是长辛店机厂工作组一位同志写的。他说关于炼矽铁的创造,职员也有份,我一点没提到,反而说职员冒领了工人的买金,以致职工对立,希望我更正云云。我当时看了不服气,我想材料是工人说的,为了以后还向工人念过。那还会错。老李同志突然问我采访时候有没有找过职员,我说没有。“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了”。老李同志笑着说。接着他就指出这就犯了片面报导的错误。我说报导工人,主要是依靠工人,为什么一定要再找职员呢?老李同志说,做一个记者,必须对自己的材料作各方面的实事求是的调查研究,尽可能去问一切有关系的人,力求报导真实而全面。他又指出:去长辛店以前,我们几个学生干部对于虚心向工人学习这一点在思想上是很明确的,但是把它一般化了,没有把个别工人和工人阶级加以区别,整个工人阶级自然是革命的,而个别工人却可能有些狭隘思想,而我却把所有工人一概美化起来,对于任何一个工人说的话不如分析和研究,以致片面报导。与事实有所出入。在他这种平静的叙述中,我也心平气和出来,仔细想过一番后,写下了自我检讨,主要是说我的阶级斗争的知识不够,没有正确地了解与掌握工运政策,思想方法有主观性和片面性,对于理论的了解停留于一般化,碰到具体事物不能具体应用。长辛店那里又送来了工人和职员座谈的纪录。工人同志首先批评了他们自己不该把对于国民党官僚统治的仇恨算在职员帐上;职员也检讨了他们过去对于工人兄弟轻视的不合理。同时报社的编辑同志也对于没有很好地很周到地掌握稿件作出了检讨。
四篇检讨,一起发表在《北平解放报》上。
由此我体会到党报和党报采访的严肃性。
在那天的日记上,我记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这次才是真正的上了采访的第一课。”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于工作了解程度的增加,就知道那句话还不免显得无知、真正采访的第一课恐怕到现在才是开始。而那次则不过是我的第一次探访的经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