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叔
初到解放区,就见到墙壁上写了很多标语,其中的一个,是“天下穷人是一家”。我看了这标语,就想起南洋穷苦华侨的斗争。
我是从南洋来的,就谈谈南洋穷苦华侨的故事吧。
在南洋,六个国家中(印尼、马来亚、暹罗、缅甸、越南、菲列滨)一共有一万万五千万人口。而华侨却占有七百多万。有的国家里,如马来亚,五百多万人口中,华侨要占二百六七十万,在一半以上。华侨在南洋的散布,又是非常广泛而深入的。如果你到印尼或马来亚去旅行,即使走到了极偏僻的乡村,在那里如果你看不到一家华侨的小杂货铺子,那只能说是特殊的例外。如果你迷了路。踏上荒港或草原,到处听不到鸡声,看不到炊烟,但你会拨开草来,突然发现一间极小的茅屋。你走上去问路,出来招呼你的,常常会是你的同胞。
我是曾经为这样的际遇吃惊过的。我常想,中国人民的性格:是坚强的,它有如一粒松树的子,即使掉在岩缝里,只要那里有一撮土,它还是要生根下去,长大起来,稳稳实实的站住。这性格,无疑是经受了二千多年残酷剥削的劳动人民自卫本能的发展。
固然,华侨之间,不全都是这样的劳动者。还有的是中小商人,近有少数拥有几千万家产,而把他们的商业高利贷资本,直插入到乡村中当地民族人民的血管上去的。所以大体说来,在南洋是:“帝国主义的统治,华侨商人的城市。当地民族人民的乡村。”而南洋又大都是农业国,那么这情况,是说明一些什么意义,也可以想见的了。华侨大商人的商业高利贷资本和商业资本转化的土地资本(如马来亚),已经变做了帝国主义者剥削殖民地人民的一个工具。不过这里所谓殖民地人民,不仅是当地民族的农民,且包括华侨中广大的劳动者——他们在大农场里,在锡广场里,在蔬菜栽培的小农园里,终年不息的劳动着,他们也一样受自己民族的商人、高利贷者所剥削。他们的运命,他们的苦难是和当地民族的劳动者并没有什么分别的。
帝国主义侵略了南洋,接着也就来侵略了中国。南洋各民族的殖民地化,也就使中国半殖民地化了。从十六世纪开始,帝国主义国家在印度和南洋,争夺厮杀分制,有了三个半世纪以上。等到荷属的印尼,英属的印度、缅甸、马来亚:法属的越南,西属——之后是美属——的菲列滨,和作为英法的缓冲地带的暹罗这样一种局面,大体分割完成了之后,他们的侵略的箭头,就直射到中国来。而中国终于在一八四○年以鸦片战争为起端,急速地转入半殖民地化了。帝国主义在这种侵略的过程中,始终依照着一种运动的规律而进行着,这就是加强了南洋各民族的殖民地化的统治,于是也就得加强中国半殖民地化的统治,而加强了中国半殖民地化的统治以后,转过来,又更加强了南洋各民族的殖民地的统治,这运动的规律的前一环节,我们是容易明白的,而后一环节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就是说,帝国主义的商品流入了中国农村以后,中国农村的自然经济被破坏了,农村手工业和农业脱离而没落了,农民开始以不等价的交易,造成经济的破产,接着又为高利贷所浸润而失却土地,而终于不得不离开乡村了。农村涌出了大批过剩的劳动人口,受这影响最深的,就是中国南方沿海各省,如广东与福建,于是帝国主义又来收买这一批劳动力,输送到南洋去“开发”。而帝国主义的殖民地统治,也就更进一步的巩固了。
南洋的所谓“开发”,大体上说来是:当地民族人民的“土地”,华侨的“劳动力”,和帝国主主者的“资本”,这三者结合而成的。这种情况最为显著的地方是印尼和马来亚。
就因为华侨的劳动力是帝国主义者开发南洋的主要杠杆,在华侨劳动者之间,不知出现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英勇的斗争故事。
大概在一七四○年前后吧,荷兰帝国主义的东印度公司,在爪哇已有了它强固的基础。他们主要的商业基地巴达维亚,是被辉煌地建立起来了。他们建立这一个商业城市,大半靠中国流出去的劳动力,本匠,泥水匠,铁匠以及码头上运输工人和向内地收买土产的小商人,全部都是中国人。但劳动力总有一个过剩的时候。在一七四○年前后,中国人在巴达维亚的就有一万人以上,统治者觉得劳动力过剩了。他们把社会上不安的现象归罪于中国的失业的工人,他们于是颁布法令,要中国人登记,取得居留纸后,才能予以合法的居住权利。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贪污是历史上有名的。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借发给居留纸名义,把勤劳起家的华侨富户的财产,几乎诈取完尽,而无力纳费取得居留纸的华侨,则又逮捕起来,关在牢里,然后押解上船,送到那时为荷兰所有锡录兰岛和南菲的种植农场里去做苦工。帝国主义是以贩卖奴隶而起家的,荷兰不但不缺乏这一手,而且是老练得很的专家了。早在这事一百多年以前,荷兰在西里伯的望加锡建筑了一所极大的牢监,派军队去到乡下,利用土人的通译带路,看到一个土人,就给捉起来,送到大牢监去;然后,再用“奴隶船”载出港口,送到他们要送去的地方。这就是被历史家称为“人兽猎逐”的把戏。他们到那时候用同样方法来对付这没有祖国照顾的华侨,那也是极自然的事。
事情一年年这样发展下去,华侨就不得不讲一讲自卫之策了,华卫中间,还流行一种传说:“被船载去的中国人,既不是送回唐山(华侨对祖国称唐山)也不是送到什么种植场去的,而是载到大海中,给抛在海里了。”一时众口哗然,东印度公司见机而作,首先派了军队,将华侨聚居地方包围起来:进攻,搜捕,乱杀,华侨于是也拿起了武器自卫,在巴达维亚的一条河上,和荷军战斗了七天七夜,而在这战斗进行之间,荷兰帝国主义还把关在牢里的华侨全部放了出来,让他们在街头,赤手空拳的给帝国主义的兽兵去屠杀,七天中的战斗,华侨被杀的在好几千以上,他们的尸体给抛在河上,河水也染红了,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统称为“红河之役”的;而印尼历史上,都叫做“中国人的革命”。
未死的中国人,还举起了革命的火把,他们逃亡到中爪哇去。在那里,正也有中国人散布着,在那里还是印尼人的统治——马带拉姆王国的领土。他们首先和中部爪哇的人民联合起来了;组织了游击队,不断进攻荷兰设立在那里的商馆和官厅。使没有一个荷兰帝国主义者得以安心住在那里,经营他们的业务。中华民族的人民和爪哇的人民完全一致了步伐。当马带拉姆国的国王鲍华诺,——这封建领主,接受了荷兰的请求,要来镇压这两民族联合的反帝斗争的时候,爪哇人民更愤怒了!赶走鲍华诺,另举了一个被荷兰充军到锡兰岛去过的贵族叫末斯的,做了他们国家的领袖,虽然这斗争,经过了七年,最后是失败了,然而,它无疑是做了各民族劳动人民应该怎样联合起来反对他们共同的敌人的范例。
另有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故事。
世界资本主义在一八七○年以后,是逐渐转入了帝国主义阶段了,这就是说,它以资本输出为其特征。帝国主义在南洋开始用大量资本,投向土地上去,开辟起大农场来。在印尼最大的大农场区域是苏门答应的东海岸州,在那里,日里的烟草栽培是世界闻名的。他们为了开阔大农场,向土王租来大批的土地,因之,也就驱逐了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在那里,主要的农民是马达人,加育人,马来人,他们在大农场开辟以后,就不断起来“捣乱”,进攻农场办事处,烧毁烟草风干室,并且击袭荷兰军警,而那时日里农场的工人,则大都是中国的“猪仔”和印度的“犁疤”。所谓“印度犁疤”,本来是印度的农民,但现在有如犁头上的泥疤,被剔下了,因而被卖到这里来做苦工。所谓中国的“猪仔”,也有一大段伤痛的血泪史,在十九世纪的末叶,帝国主义势力越向中国深入,中国农村破产现象也越来越凶。农村中失业的农民,流亡到海口。或者到小市镇上,去找求生活出路。他们找不到职业,他们在街头流浪,于是,有些老南洋的中国人,回来收买他们了。这些老南洋,受帝国主义者的托付,要招请若干数量的苦力,他们就在小市镇和海口的茶坊上,宣扬南洋如何的富庶,做工的如何的快乐,把那些失业的农民诱骗上了。他首先支付了一笔工资给愿意被雇的人,做“安家粮”,并要被雇的在一纸写明工作年份的卖身契约上,打下了手指印,于是这些被雇者,给满满的装成一船,像“猪仔”似的出卖到南洋去,在印尼,在马来亚的大农场上和大矿场上,就是这些卖猪仔出去的中国苦力工作着。
那时日里烟园的华侨“猪仔”,不但工作的时间很少限制,而且时时受荷兰工头的虐待,和鞭打,因此而死亡的也不少。华侨苦力无法反抗,就自然地发在逃亡的事情,有的逃到土人佃乡村去,自求生活。有的雇船,逃到了日里的对海,马来亚的槟城,想另求生路。曾经有一次,八十多个苦力,集体地逃到槟城。但槟城一样没有他们的生路,他们衷心想回“唐山”的祖国;但他们身上没有这一笔盘费,于是他们之间又陆陆续续改名换姓,第二次把手指印打在卖身契约上,再回到日里烟园去。而帝国主义者为防止苦力的逃亡,就沿路布置了警缉人员,并在日里海口的老武汉上,设立了一个大监牢,所有被捕的逃亡者,一一投在牢里,终日不给吃的,不给洗的,让他们饿死、病死在牢中,之后,又把死骸抛在河里。
处在这样苦难境况下的苦力们,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们之间有一群人,决心采取原始的报复行动,当这一群人被荷兰工头毒打怒踢了之后,他们就屠杀了他,并且各人拿了一件血证,向当地的警察所投了案。因之,有七个苦力,被判处吊刑,五个苦力被判处终身劳役。至今华侨间还传为奇异的神迹的,是在那七个苦力上吊时,日里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大雨骤下了,“老天爷也为这些不幸的人们哭泣了呢。”那里的华侨这么说,而五个苦力被判处终身劳役的,自然也在无偿的劳动中,一个个倒下,一个个死去了,至今在那里的白市莎区,就有他们慰勉的祀庙,叫做五祖庙的。
但穷苦的劳动人民总能联合一起的。在华侨苦力这一种反奴隶劳役的斗争旁边,当地民族农民的反土地掠夺斗争,正在急剧的展开。据一个“日里的今昔”的作者指出:他们大规模的焚毁农场的原始斗争中,正也有不少逃亡的中国苦力参加着。虽然他们不免于失败的运命,但他们的斗争,一样提示了这一土地上的劳动人民,是应该坚持并展开各民族劳动人民联合的、反帝反封建的斗争这一伟大的意义。而当一九四六年印尼革命掀起的时候,苏岛东部华侨青年,为了打破由于印尼的和中国的两民族间商人和买办们所挑起的民族仇恨,他们就将“五祖庙”搬上了舞台,一时使印尼的人民和华侨的革命青年们紧密地团结起来了……。
我在解放区,每一次看到“天下穷人是一家”的标语,我就会记起上面所说的这一些典型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一句很好的国际主义的通俗口号。
并没有受过什么国际主义思想教育而流出到南洋去的华侨劳动人民,正联合印度和马来两大民族的劳动人民,和英国帝国主义统治者作决死的斗争。阶级的生活与斗争,正是加强国际主义教育的最好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