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二三事

2024-05-16 15:40邓倩倩
青春 2024年5期
关键词:刘叔豆皮背篓

雪道堵車

“根据气象台显示,南方降雪进入最强时段,恩施迎来2024年初雪。”车里的乘客正刷着短视频,外放出一则气象新闻。起初,我们都是随便一听,直到堵塞的路面打破了冰天雪地里单一的颜色,我们才意识到前面出现了一条穿云破雾的长龙车队。

听说这条高速路已经堵了十公里,司机们都熄了火。车里的人叫苦不迭,陆陆续续走下车,在雪花弥漫中若隐若现。若是在平常,人们可能打打雪仗,消磨时光,可春运当头,人们心中更多是渴望回家的焦灼。

我也出来透口气,头一次耐心地望着武夷山区的模样。李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我好像有点领悟飞雪的谋篇布局了,坑穴洼洞、古树灌木、枯枝败叶、残梗碎屑等隐遁在皓白的鹤氅之下,失却了几分层叠感。

刘叔离开驾驶座,和我一同站在暴烈的风里,我们仿佛时刻会有被囫囵吞没的危险。环境恶劣至此,依旧浇不灭刘叔侃大山的热情。“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好几年的背篓佬,天刚亮,我脸一抹,往背篓里甩几个洋芋粑粑,扛起打杵就开始爬山。那个时候,我们背好多东西,什么化肥、家具、腊肉、煤炭、柴火,灵活堪比泥鳅。后来老了,我改行当司机,每天拖着出行的农民和娃娃们,穿行在大山里。”在我年少的浪漫想象里,我曾以为这些职业是县城的活性离子,有着云游四方的洒脱,冲出大山,一路去往云天交接的远方。

我放眼望着武夷山区,壁立千仞和悬崖深渊都是寻常景,很难想象一个人头顶一线天,脚踩一条线,把摸岩和下坎视为家常便饭。人人都知晓重庆的棒棒,非虚构作品《最后的棒棒》更是把重庆解放碑自立巷53号里棒棒的生活现状推到公众眼前,却很少有人知道恩施也是背篓上讨生活的。何苦在作品里面谈到棒棒的际遇,同样适用于背篓佬,“半生爬坡坎,古稀造寿棺。凡人家常事,苦累当笑谈。一壶辛酸酿,独酌也醇甘。荣辱皆回忆,生死两坦然。”

回到车内,刘叔从后备厢里拎出几袋三峡芝麻饼,分给周遭饥寒交迫的乘客。一群人一窝蜂地涌到我们车附近,连声道谢。刘叔笑着说:“大家慢点吃,别噎着。”大家围坐在一块,悠悠地诉说着家长里短、奔波打工、旅行见闻,期间伴随着刘叔自顾自的歌声。常年依赖客车的人都少不了听司机唱五句子山歌,“高山顶灯不怕风,深山砍柴不怕龙”,刘叔借着粗犷淳朴的民歌抚慰常年羁旅的苦闷与寂寞,在深夜时还能提神壮胆。

后来,短视频席卷全国,丰富了长途司机们的精神生活。刘叔掏出手机,给我们介绍他关注的直播间:“这几个人唱的歌好啊,我也要学。”我大致瞟了一眼直播间,几位开着美颜的网红一路从《知心爱人》唱到《铁血丹心》,他们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曲目为远离时代浪潮的中年人做一次心灵按摩,让听众剥离社会身份,暂忘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思绪翻飞,禁锢的生命疆界开始变得开阔。他们无所顾忌地吼上一句“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热血铸就”,任歌声回荡在蓊郁的丛林里。

到了凌晨,路面上的车辆开始松动,刘叔抿了一口硒茶,“出发喽,不能让大家回家过年晚点”,接着启动发动机,继续上路。

山中元宵

“搭毛狗棚喔,搭毛狗棚呦,搭毛狗棚哒——”

声声呼唤雄浑有劲,回荡在山林间。也只有正月十五这天,才能有幸听到这样连绵起伏的喊声,这也意味着山里元宵节的欢庆仪式拉开帷幕。但恩施人从不说过元宵节,而是“过十五”,只有跨过这一天,才算是送走了这一年。

下午三四点,家里的男人们纷纷提着打杵,往身后的背篓里甩几个洋芋粑粑、荞麦粑粑或者三峡饼,再闷一口火烧火燎的苞谷酒,就往山坡上赶路。临走前,他们嘱咐家里的妇孺:“晚上七点就可以来岭上哒,晓得好热闹喔。”

男人们把汗水一颤一颤地洒在泥巴路上,吼着粗犷的五句子山歌,与辛劳抗衡。他们坐在石块上,解决掉干粮,就开始忙活了,在田垄、荒郊、草丛里分工寻找衰败的苞谷杆、白蜡树枝和其他枯枝落叶,顺手砍掉几根硬邦邦的毛竹和水竹。之后,他们把它们聚拢,并用麻绳批量捆绑,放置在背篓里。他们的肩膀处被勒得炽红,却丝毫不说一句痛,只一心物色开阔的地带,好搭建毛狗棚。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中心栽一根粗壮的木桩,其他人便一面准备燃料,一面把捆好的材料围桩而搭。木桩被一层又一层的竹叶围绕,仿佛它拥有了大批的拥趸,同时具备作为加固的“脊梁”的竹子,直到第三层,这座金字塔般的毛狗棚趋向稳固。错落有致的枝枝叶叶交织成一个奇特又迷离的几何体,其色泽随着夜色走向深邃。这时,有迫不及待的小孩子爬上坡,冲到毛狗棚的底层扒出一个洞口,往里面投掷干柴。慢慢地,寨里的散客带上鞭炮、三眼铳前来助威,嘴里还念叨着“赶毛狗,赶毛狗,赶到张家的灶门口啊”。

一切准备就绪,点燃枯枝叶堆后,三山五岭的熊熊篝火争先恐后地烧起来,啪起来,炸起来,似浪似涛,一浪高过一浪。叫声震林,痛快淋漓,此番景象似乎带领人们重温远古部落的战场,惊心动魄。跳跃的火光舔舐着人们欢喜的面容,让红灿灿的喜庆氛围再度荡漾开来。老人们跳不动,索性就找个坐处聊天,细说往事,说他们年轻时搭建的毛狗棚更精致,用茆蔸草扎身子,竹节做眼睛,杉树皮做舌头,有模有样的。乡亲们就是要变着花样地在大地上弄出大阵势,拿出这口气来面对耕种的挑战。

老人们还不忘给孩子们讲着毛狗棚的由来,听得孩子们一愣一愣的,让黑夜添了一份楚地的巫术气息。传说玉帝喝醉后,扬言要烧掉丑陋的吊脚楼。屋脊神和门神劝说玉帝要体谅人间疾苦,为自己积德,同时火神让人们以烧毛狗棚来欺瞒玉帝,保全吊脚楼。由是,吊脚楼得以保存下来,如同唐装上的盘扣,连起山丘稻田和水天相依的衣襟。此后,人们延续了这一做法,除害辟邪,祈求平安。有关这个民俗的起源并无定论,读研后我特意搜寻过相关史料,在光绪年间有文记载:“元夜迎紫姑卜问丰歉,各乡村燃火炬,以照田间,声彻远近,谓之赶毛狗。”

人们有说有笑,谈情说爱,任意东西,逍遥快活,这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天随着火苗不断蹿升,在时间的冲刷下亮亮堂堂。哪怕身处异乡,山坳里的明火燎燎也能驱散人内心的乡愁,带来对新年的期盼。

豆皮飘香

我姐再次掀开我的被子,催促我起床,好早点出去过早。“过早”在湖北方言里的意思是吃早餐,似乎早上第一顿饭被提升到和过年一样隆重的地位。这是两个县城鲜有的共同特点,然而对于莽林分割的不同城镇,语言、饮食、习俗等都存在微妙的差别。

恩施州这一带连山叠岭,峡险流急,喀斯特地貌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们“取山所产,吃山所长”的饮食结构。主食主要以小米、土豆、玉米、红薯、荞麦、杂豆等粗粮为主,但时常被土家人加工成细粮,这样粗食细办,易吃易咽,比如土豆就可以做成烧土豆、炕土豆、洋芋饭、洋芋粑粑、炒酸辣土豆丝、土豆炖肉、土豆油饼、炸干洋芋片片、鲊广椒炒洋芋片等。我自负对家乡的了解,总觉得什么美食都已经在我肠胃里到此一游了。

我姐多次在我面前推荐长阳县的豆皮卷,夸得口干舌燥,随后想还是带我尝一口,体验邻县的特色小吃。这家老字号的早餐店隐匿在老城区里,其位置相当隐蔽,与错综复杂的布局规划密切相关。蜘蛛网似的店铺密布在居民楼群中,还有随意停放的车辆与随风飘扬的晾衣,让每一处景都变得异常相似,彼此勾连,迷宫似的。如果从高空俯视这一切,这里的轮廓应该类似生僻难写的繁体字,怪诞烦琐,横竖撇捺都出人意料。

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脱色的招牌“长阳豆皮飘香店”前排了一条长龙,人们都往摊前凑着,巴望着自己的那一份豆皮,哪管油烟熏人。铁皮灶上支了一口油锅,麻油起初无声无息,继而如同水坝开闸,波涛汹涌。桌上摆放了四样馅,酸辣土豆丝、凉拌豆干、青椒肉丝与煎蛋,任顾客挑选。随后师傅在油锅里同时摊放了四张方方正正的豆皮,一一配好馅料,加入适量的盐、味精与微量的白糖,再撒上胡椒粉去腥,并刷上一层甜面酱。

接着师傅卷起四边的角往内折,严严实实,防止露馅。来回煎炸后,豆皮变得鼓鼓囊囊,全部浮起来,最后捞起沥干油即可。簸箕笸箩上垒放着披戴黄金甲的炸豆皮,在晨曦下熠熠生辉。师傅叫堂声响亮,摆碗,插筷,有条不紊地吆喝:“幺妹儿,搞好哒,逮一口。”土家惯用“逮”这个动词,波及衣食住行,透出一股不拘小节的粗犷。

我愣愣地望着油水飞溅,心想这样的炸物不会腻吗?等我咬上一口炸豆皮,脆皮的香酥气息蹿入我的鼻孔中,齿间的嘎吱声袭进我的双耳里,顿时口舌生津。姐姐告诉我,如果我吃不惯太油的外皮,可以用筷子刮一刮内里滋黏糯滑的豆皮,被炸后的质地更加松软细腻,再搭配一碗白糖豆腐脑,一冷一热,层层叠叠地充盈在口腔内,温润爽滑。

师傅见我们吃得欢,从土陶罐里舀起两碟泡菜,一是酸豇豆,一是酸大兜菜,脆辣开胃。配套餐饮,绝不含糊,好马配好鞍。山区虽无山珍海味,但每一处细节都用心实在,难怪潘炳熏曾用七言律称赞:“深山饮食勿拘墟,天地施生美可茹;露渑黄梁村酿早,雪翻白溢米炊初。晚松待买峰头饭,新斧留烹洞里鱼;更有高田洋芋熟,也堪宴客伴嘉蔬。”

这种豆皮有别于东北的烤冷面,它是由豆制品和大米混合磨成浆,然后摊成薄皮,晾干冷却。豆皮是基础,油温是关键,火候是精髓,馅料是灵魂,它们共同构成一道完整的美食体系。在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的加持下,人们扎扎实实地吃几块抗饿的炸豆皮,能抵住一天的辛劳。

饱食后,我和姐姐在周遭走走,凝视着摇晃的招幌,“张关合渣”“葛仙米”“凤头姜”“土腊肉”“苞谷酒”“三峡饼”,它们保存着土家饮食的古老信息,又将每个县镇的餐饮文化牢牢地拴成一条线,陌生与熟悉参半,让每个区域都能拓宽彼此的饮食版图,发生交融与创新。这也是恩施州的神奇之处,山坡这边和那边都能发现令彼此诧异的地方,却又共同沐浴在土家文化中,把故乡的精神内涵往外延伸了一些。吃完炸豆皮的土家人继续南来北往,顺着清江河为生计奔波到远方。

“过早一个月不重样”在湖北的每个县城里绝不是夸张的说法,热干面、馄饨、荞麦粑粑、油炸粑、包面、合渣、汤粉汤面等令人眼花缭乱,品类繁多。人们涌入旧时僻巷里,不慌不忙地坐在塑料板凳上端起纸碗,开启一天的庄重仪式。吃饱算果腹,吃好算讲究,人们坐等灶边,热好开吃,心无旁骛,如中魔法,这才是过早的应有之义。

就是这些零碎的往事,在我把自己抵押給异乡的夜晚时,猛然又错乱地涌上心头。在汽笛声鸣响之前,父亲半夜起床,开火、炸油、放葱、下菜、翻炒、焖锅、调味、装盘,凌晨,我得以吃到腊肉炖竹笋、魔芋豆腐拌豆豉和鲊广椒。我披戴着漆黑的夜色,悄然离开鄂西,不知归期。

我低声交代路边上的鹅掌楸、桫椤树、红檵木、红枫、青钱柳、红豆杉,照顾好我的家人,对了,还有梯田菜垄上成片的苞谷。它们的每一颗苞谷粒,被爷爷奶奶剥下来,晾晒在庭院上,与大黄狗一同守护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永永远远。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邓倩倩,1999年生,湖北恩施人,华东师范大学2021级创意写作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有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黄河》《青春》《延河》《太行文学》《都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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