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荒野的老人

2024-05-16 07:20熊颜素
青春 2024年5期
关键词:樱桃花豹子樱桃树

有一些老人就像他们口中的狼,永远离开了我的生活。老人们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山里头还住着狼群,它们时不时号叫着来村里吃人。

以前村里还没有那么多樱桃树。不过,樱桃花就是一年又一年地开,像雪一样簌簌地开,带来十几二十里的香气。

夕阳也是一年又一年地打在石墙上,只是那些被时间收走的老人再也没有从那些石墙、土墙筑的房子里走出来。他们就像狼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淡出了人类的视野,离开了人类的世界,去寻找更深的荒野。

我对他们的记忆,总是要由一些事和物才能引起,这其中最能勾起我回忆的便是他们口中已经消失的狼和村里最常见的樱桃花。仿佛是他们本身的特点无法吸引我,可是,他们是一群特别有趣而神秘的人。只是人们都一样,只有和自己相关的人事物,才会记得牢靠 。而且这样说给别人听的时候,也能增添几分可信度。

牛粪和老太

她一直对我们往她家墙上砸牛粪这件事耿耿于怀。不知道为什么,她家门口总有一大坨牛粪。而且每次我们经过的时候,牛粪都还是新鲜的。我们就去边上找大大小小的石头,站得远远的,朝牛粪里扔,然后牛粪就星星点点地落在她家的白墙上了,看着就像肮脏的草黄色癞疮。

有一天,我们放学从她家门口路过,她叫住我们,说要让我们去她家里吃饭。

我们扭捏好半天,商量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地跟她说,要回家跟妈妈说一说。

结果她把脸一拉,开始骂我们天天往她家墙上砸牛粪,还告诉了我妈,害得我们被骂了好久,之后每次见到我们都要絮絮叨叨地骂半天。我們和她一样小肚鸡肠,一直记恨她,只是再不敢砸牛粪了。

可是后来,我看见一铲接一铲的黄土重重地落在她的棺椁上,那年她戏耍我们、骂我们的仇,就随着那一铲铲的黄土落下,落到她的棺材里头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看人们砌坟,心里害怕极了。黑得发亮的棺材安详地躺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大坑里,背后稀疏地种着几丛竹子,显得林子空荡荡的,好像有很多鬼。天色黯淡,云也阴惨惨的。

如今我又一次走过老太家门口。夕阳总是从她家门口的竹林斜穿出来,落在她家窗边,成了一天最后的余晖。我突然觉得那个仇不算什么,老太太也不是那么可气。

毕竟她都不在了那么多年。

二姥爷的苹果树

二姥爷家有很多好吃的,肯定是因为二姥姥嘴太馋。二姥姥那么胖,肯定是因为好吃的吃太多了。

老房子院里有棵苹果树,也是二姥爷家的。苹果花和樱桃花一样好看。苹果花全盛的时候是白里透着淡粉,而花骨朵是深深的粉,都灿烂地生长在春光里。我们春天偷花,夏天偷青苹果。小苹果才长到我们那小小的拳头的一半大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偷。偷来的青苹果就蘸着辣椒面吃,又酸又辣还带着点甜。我们吃得嘶哈嘶哈的。

我们还馋二姥爷晒在院子里的柿子干,总偷着拿来吃。二姥爷晒的柿子干甜度刚刚好,不软不硬,还有一些嚼劲。到后面,筲箕里的柿子干就没多少了。

有一天二姥爷就跟爸爸说,你去打点那种不熟的柿子,要那种黄的,但还是要硬的,切开晒干就是柿子干了。我爸拿着弯砍刀就去了。那时候他也年轻,像猴一样三下两下就上了树,一会儿就从树上打下好多半生不熟的柿子,我们就在树下捡。

我们像二姥爷说的那样,细细地洗,又切开,晒在我家新房子的屋顶。但是那时候风很大,我们家的人又懒,晒在那里就不管了,那柿子干的肉里就藏满了沙子、灰尘和土,简直藏污纳垢。我妈禁止我们吃,但是自己又懒得收拾。我们嘴馋,还是悄摸着,冷一个热一个地偷吃。

二姥爷家还有樱桃干,他从小坛子里舀出来,盛在小碟子里。虽然看着黑黑的,但是可甜了,好像是糖渍的。因为我家那时候没有樱桃树,二姥爷也没有教我们怎么做。后来我们有樱桃树了,但是二姥爷也不在了。我再没有吃过那种黑黑的樱桃干。

我对二姥爷快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我妈说二姥爷人挺和善。我不懂大人口中的和善是什么意思,只是记得他走那天,三姨说,你要不要再看你二姥爷一眼?可是其他大人不让,说不能让小孩子看。

后来,老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离开了。老房子的木梁被一年年的风风雨雨侵蚀了,朽烂了,最后垮掉了,只有那棵苹果树,一直在荒芜的日子里,占着一隅之地,开着白里透粉的花。

像老猫的老太婆

我以前最烦一个老太婆了,她老是叽叽喳喳的,一天到晚跟我姥爷说我们多懒,这不是,那不是。姥爷就跟着她一起,说我们这群姑娘一天到晚啥也不晓得干,又懒又馋,吵得我们都不能睡个好觉。

于是我们总在背地里说她是“老猫儿”。

虽然她话多又碎还难听,但她老伴儿话少。我读初中那会儿,当村那头的人牵着牛回家,黄昏乖乖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他们总是一人背着一捆柴从我家门口的那个交叉路口往家里赶,有些时候会在大妈家背后的石台阶上歇息。可是后来,她老伴儿不能背柴了,就她一个人背。

没过几年,那个男老人就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了,再也不能和她一起背柴了。她原本像麻雀一样的嘴,变得像生锈的镰刀,慢了。但有些话还是像刀子,小孩子就是不爱听。她再也背不起那一捆柴,步子也蹒跚起来。她原本像只胖胖的老猫,眼睛滴溜溜地转,后来眼神却慢慢迟钝,眼睛浑浊得像是有几十年的人事烦恼。

她经常一个人出门,从上面走下来,还是坐在大妈家背后的石阶,有时候一直要坐到天黑,星星都被抹上天空了;有时候,又帮这家剥剥青豆,帮那家搓搓苞谷,然后踏着暮色回家。

我总觉得她是太孤独了,一个人看星星,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这样过了几年,她就像她老伴儿一样,最终也躺在那长长的黑木条里。

不过,从第一次见她独自一人坐在石阶起,我就不再讨厌她了。

骑马的青年

过年的时候,我姥爷总是要一个人跑到沁水坝去。后来,姥爷腿脚不好了,我妈就让他不要去了。但他就算是一拐一拐的,也要走去。我没有去过那里,只知道那里很远很远。

他还是一个人去的。那天我们奉命劝阻姥爷回家,他只好去了祖祖(方言,曾祖父)那一片的坟地。

他把我们朝前赶,不时看一看身后。那时候夕阳从古老的樱桃树林里的那些枯坟间钻出来,打在他的背上。“你们回去吧,都这么晚了,赶紧回去了。”

“不,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姥爷回去了,第二天还是自己一个人去了沁水坝,晚上他有些怅然,絮絮叨叨的,要不是我去给他理坟,他的坟都不晓得荒成啥子样了。

他拿着一沓黄纸,端着一碗饭,一拐一拐地背着夕阳走上去。风吹着他往前。我想,姥爷去祭拜的他的大哥,肯定在风里,在夕阳里,在荒野里,骑着一匹马,静静地等待着。

我姥爷每年都会去那里,尽管那里只有一方衣冠冢。

大姥爷要是活到现在,他也是个很老的人了。可是他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那年,他永远都是那个骑在马上的青年。风吹过草甸里的荒草,吹起他的衣角。

尾声

又起风了。

樱桃花快要开了。

我们那里的风啊,还是一年又一年地吹,吹白一树又一树的樱桃花,吹白一代又一代人的发。

我又想起姥爷说的话。姥爷说过,他年轻那会儿,这里还有狼呢。狼就是他们口中的狗豹子。他绘声绘色地说,自己还见过狗豹子吃人,说哪家哪家妈被狗豹子拖走了。说多久以前,石头坝那里还有狗豹子。他干枯的手一直朝外甩,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睛一直盯着你看,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

我已经不能将他的话原模原样地说出来了,他的话就像他们那一代人一样,逐渐模糊起来。他们的那个时代就像狼群一样在逐渐褪色消失,好像雄踞一时的霸主最终败下阵来,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还总想起老屋里的那个阁楼,透过它破烂的一角好像就能看见被高墙挡住的世界,看见那些古老的原始森林里隐藏的荒野。那些变成狼的老人们,就一起住在那里,一点也不孤独。只是他们就那样走了,带走了身上几十年的故事。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熊颜素,2004年生,四川凉山人,沈阳药科大学2022级生物制药专业在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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