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之马

这是一篇完成度非常高的小说！作者有充沛的想象力和与之匹配的自觉的文体意识。很难相信这是一篇出自如此年轻之人的笔下的小说。小说与经典文本亦构成互文关系，在诸多千篇一律的作品中，十分出挑。

——大头马

1597年的西班牙皇家监狱，借着一缕塞维利亚的阳光，塞万提斯在尖叫声、嬉笑声、锤墙声以及祈祷的呓语声中构思出了《堂吉诃德》。1605年，《堂吉诃德》横空出世，这位骑士的巨人身躯永远挺立在了西班牙大地上，尽管亚瑟王曾在卡美洛杀死叛逆之子，流着眼泪目睹国家覆灭，尽管罗兰曾将号角放在血淋淋的嘴里，长久地吹响，却依旧比不上骑士冲向风车的这一幕。只是奇怪的地方在于，似乎从没有人怀疑过塞万提斯是否真的认识哪怕一个骑士，塞万提斯会不会是在监狱里受了囚犯的影响，把好端端的骑士写成了一个脑子坏掉的家伙。经过大量考证，确实有某个孤本极为罕见地记载了塞万提斯撞见过一位赶赴罗马的疯癫的骑士，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嘲笑、劝诫或者拯救他，为了肃清一切骑士小说的有害影响，就此写出《堂吉诃德》。那可怜人只见过塞万提斯一面后就从历史上消失了，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部伟大的小说，他变得更加疯癫了。

这件事不见于正传，而见于阿拉伯学者希德 · 哈梅特 · 贝内恩赫利所记载的故事，这部价值半个雷阿尔的阿拉伯手稿，被转译为卡斯蒂利亚文后，细节上有许多谬误，但这位名为阿隆索 · 吉哈诺的主人公，跟堂吉诃德有太多微妙的相似点，他同样出生在拉曼查，同样疯疯癫癫，很难不让人认为，这就是现实世界的第一位堂吉诃德，塞万提斯特意写小说来嘲笑的家伙。

故事前三分之一模糊不清，可阅读的部分从一个女人咿啊咿啊哭叫的场景开始，下面是经过粗糙翻译的文本内容：她全身蜡黄，双眼紧闭，在床上不断抽搐，两个女仆也没办法按住，叫声从房间传出走廊，传出后院，整个城堡都能听见。公爵站在床尾，一边流泪，一边让女仆赶快喂水，女仆费劲地捏住女人的脸，扒开她的嘴，然后突然尖叫着倒在地上，葡萄酒流满整个地面。公爵吼道，你疯啦。女仆说，她的舌头，舌头没啦。另一个女仆说，舌头只不过是断了一截。公爵瘫坐在床上，说，你们都出去。公爵夫人歪头看他，说，她准是发了癔症，咬断舌头了。女仆附和道，是啊是啊。公爵说，你们都出去。

公爵夫人昂着高贵的脑袋，不紧不慢地走在长廊上。楼梯间的女仆低下头颅，悄悄议论，她准是说了不虔诚的话，被拿去了那百灵鸟般的声音和健康。公爵夫人走到大厅，擦地的女仆对同伴轻声道，你瞧见了，一个再美的女人如行不忠，必受惩处，一个纯良的人绝不会在一夜之间遭受如此下场。公爵夫人走在花园中，园丁们各自挤眉弄眼，那絕妙的脸蛋，那绝妙的歌声，唉哟，可惜可惜。公爵夫人走到卧房，拿起杯子，管家跟上前，为她斟满，他致歉说，今天这场戏是演不成了，可惜公爵三个月前就开始操办这事，还花了一个月搭建戏台。公爵夫人说，拆了。

公爵夫人站在庭院里，看着下人们砍断木板，扯下帷幕。化好一半妆的精灵们耷拉着脑袋，给男人搬运碎木块；小丑装扮的男人一个趔趄倒在戏台上，烘托气氛的火坛子纷纷掉落下来；瘦得只剩架子的阿隆索把坛子一个个扶起来，高举画白马的骑士家旗，正一下头盔，紧紧握住那把除草都要锯的长剑，蹒跚着来到公爵夫人眼前。我的天，公爵夫人心想，他还要一本正经地扮作这个样子，想必背诵了一晚上剧本台词，现在没法出演，心中是有气的。但阿隆索走到跟前，吻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的却是，夫人，阿尔东莎是被巫师诅咒了。

公爵夫人感觉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她问，好人阿隆索，你是什么意思呀？阿隆索挪了挪脚，说，夫人，昨晚我一直在房间里背台词，没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直到太阳初照才准备休息，我刚一开窗就瞧见一只黑猫从我眼前掠过，我确实被吓到了，那是一只长着绿眼睛的黑猫，那是女巫一样的眼神，我看见它嘴里含着什么血淋淋的东西……那可能就是阿尔东莎的舌头，我马上跑到花园，去看是谁被这东西害了，唉，让我最震惊、最痛心的是，那般凄厉叫喊起来的，是阿尔东莎。公爵夫人问道，什么样的巫师会害一个如此甜美又如此卑微的女演员？阿隆索说，除了摩尔人还能有谁！夫人，我保证阿尔东莎的善良和她的美丽一样惊人，在这部剧里，她要演的就是一个美丽又不幸的公主，她在现实里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公爵夫人问道，你们这出剧原本要演什么？阿隆索晃着脑袋，说，一个骑士传奇剧，夫人，我扮演的是来自拉曼查的高贵骑士，在二十二岁被伟大的熙德所册封，公爵扮演的是国王陛下，他委派我在罗马找到天使米迦勒，让我这位可怜的公主重获新生。

公爵夫人说，真妙的故事，你以为这女人跟故事里一样，被巫师陷害了。阿隆索说，不，夫人，那只是剧本，我说的是现实，我分得清，我今早确实看见了那只绿眼睛黑猫，我发誓，肯定是摩尔人的巫术。公爵夫人说，或许你说得很对，我们该怎么做呢？阿隆索说，如果真的如我所言，那我们现在应该去找人为可怜的阿尔东莎驱邪。人们大声向他喝彩，说好人阿隆索。公爵夫人说，凡人何以驱走摩尔人的邪术？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罗马找一位天使，最好是天使长米迦勒，只有他能解救我们可怜的阿尔东莎。阿隆索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公爵夫人说，并且，我要委派一位真正虔诚且勇敢的使者走到天使面前，我的阿隆索，我的高贵骑士，你去吧。

阿隆索几乎跳起来，夫人，您这是在说什么？但公爵夫人抓住他的胳膊，领到人们面前，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勇敢又虔诚的骑士？人们大喊说是。公爵夫人说，除他以外，谁还敢说自己是骑士？人们连连摆手说，没有，绝对没有。阿隆索结结巴巴道，夫人，我不是骑士，我只是个农民，我今天连骑士剧都没演成。公爵夫人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拉曼查的骑士了，听着阿隆索，现在只有你能拯救可怜的阿尔东莎啊。阿隆索被公爵夫人和大家的欢呼搅得稀里糊涂的，茫然地摇着头。公爵夫人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是不是想让阿尔东莎这样悲惨地死去，你就这样狠心吗？阿隆索说，不，夫人，我不愿任何人在我面前这样死去。公爵夫人说，再好不过了，从现在起，你叫骑士阿隆索。

公爵夫人大喊道，你们快去把公爵的剑拿出来，还有圣水、宝剑，我要在这里册封他为骑士。人们笑成一团，把阿隆索按在木头板上，女仆端着脸盆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夫人，圣水就用您今早祈祷时的洗手水行吗？另一个女仆拿着铁棒槌，说，夫人，我找不到公爵的剑，但他经常用这根棒子教训猎狗，我觉得可以代替一下。公爵夫人不知道是该重重呵斥她们胆大妄为，还是该称赞她们让所有人都笑破肚皮，她见阿隆索毫无反应，说，好，你们放在这里。她转身面向阿隆索，跪下，阿隆索。阿隆索满脸敬畏，跪在公爵夫人脚下，头也重重磕在地上，公爵夫人憋笑憋得浑身颤抖，但还是从容说道，把头抬起来，骑士。公爵夫人接过棒子，庄严地看着阿隆索，说，洒圣水。于是仆人们轰然将洗手水淋在阿隆索身上。公爵夫人念念有词道，阿隆索，发誓你不惧未来旅途，发誓你不见天使不罢休，发誓你一定能拯救阿尔东莎的灵魂，阿隆索低下头，说，我以我的灵魂、我的生命起誓，我将为阿尔东莎带来希望，为这世界带来真正的荣光。公爵夫人敲了敲他的左肩，又敲他的右肩，她说，起来吧，你已成为欧罗巴最伟大的骑士之一。

当公爵还在为阿尔东莎的惨状哭泣时，公爵夫人带着阿隆索闯入房间，公爵站起来，说，出去。公爵夫人挺起胸膛，说，不，大人，这一位是拉曼查的骑士阿隆索，他将去往罗马，为阿尔东莎带来天使的解救。阿隆索严肃地看着公爵，点了点头。公爵大人说，我不知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出去。阿隆索走上前，说大人，相信我，相信一位清白的骑士。他来到阿尔东莎面前，吻了她的额头，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天使长将让我拯救您。公爵夫人刚开始没有笑，但一看见公爵绝望的表情，彻底忍不住大笑出声，蹲在地上喘不过气来，阿隆索走到门前，说，大人，您也为我祝福吧，公爵绝望地大喊，滚，滚。

我替他向你道歉，公爵夫人说，他这人就这样。阿隆索说，夫人，我现在只想着我明天的漫漫旅途。公爵夫人说，明天？不不不，骑士大人，你现在就要出发，我为你备好了马和干粮。阿隆索说，那最好不过了。公爵夫人说，我为你选了那匹刚满一岁的小马驹，愿它带你抵达罗马。阿隆索说，再好不过了，那匹马我和阿尔东莎都喜欢极了，我们每天晚上都和它说话。公爵夫人问怎么，它也同你们说话吗？阿隆索说，是的夫人，它是个刻薄的小家伙，但我和阿尔东莎都一致认为，它只是嘴上不饶人，心底里还是爱着人类的。公爵夫人扶着墙壁，笑得前仰后合。阿隆索说，夫人，我带您去跟它聊聊吧。公爵夫人说，不，我的好骑士，你快告诉它这个好消息吧，一个最伟大的骑士和一匹会骂人的马，你们将在吟游诗歌里被一直传唱。阿隆索说，托您的福，或许会的。

阿隆索就这样离开了领主城堡和自己生长的土地，两个女仆向他撒花，为他祝福，园丁们似乎喊累了，倒在彼此身上，公爵夫人弯着腰，一个劲儿地流泪。都是些易动感情的人啊。他们祈求他一定要找到天使，而阿隆索说，我将不负所托。他骑着小马走出公爵的领地范围，走进了丛林，跨过了江河，胯下的马儿却似乎越来越不耐烦了。

阿隆索说，好兄弟，已经离家这么远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马儿这时开口道，跟欧罗巴最伟大的蠢货有什么好说的？阿隆索说，比起你的沉默，我更喜欢你的刻薄。马儿说，告诉我，用洗手水为你赐福的时候，你是不是被圣灵感动了？用打狗棒敲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感受到了骑士的威严？在一个被砸坏的戏台上终于扮演了梦寐以求的骑士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光荣过？阿隆索说，圣水本就是上帝赐予人们洗漱的，铁棒也是坚硬的武器，你就是太过执着这些细节才总是这般尖酸。马儿说，你真的从不觉得自己乐于扮演小丑。阿隆索说，我从不觉得任何人是小丑。

一人一马，走进广袤无垠的林海间，早已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马儿再次开口道，你出过远门吗？阿隆索回应道，没有，我从未走出过家门。马儿说，那你要怎么到达你的圣地？阿隆索说，唉，马儿，这就是你的无知了，不管世界有多广大，罗马，永远矗立在东方。马儿说，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阿隆索笑着说，我就是知道。

他们走到了河岸。水流湍急，白色水沫四处飞溅，一块石头扔下去，一下子就不见踪影。阿隆索说，我们可以用剑插在水里行走，我会带着你蹚过水流。马儿尖叫着，左右甩头打着鼻息，疯子，疯子。阿隆索说，好马儿，不管未来如何，我们都是要去见天使的。马儿说，你是真疯了不成？告诉我，当阿尔东莎被你的公爵大人一再调戏，被他扇巴掌的时候，当阿尔东莎在那个晚上苦苦哀求你的公爵夫人，向她磕头起誓会永远离开，却还是被活生生地塞入毒药，割掉舌头的时候，当你的公爵夫人和仆从们把你打扮成这个样子，都笑得在地上打滚，说阿隆索和阿尔东莎，两个最卑贱的人，两个最可笑的人，在今天为大家带来最绝妙表演的时候，告诉我，你真的还会觉得自己是被天使庇佑的骑士吗？

河流淙淙而响，一如既往，岸上的人看着这河流，张口，所有话语都被卷入水中，不知所終。阿隆索解开马儿的缰绳，拔出了佩剑，宝剑没有在阳光下闪耀，它早已腐锈殆尽，上面布满一块块深色的锈斑，阿隆索喃喃自语几句，翻身跳下河流。马儿看着他将剑插在水流中，看着河水逐渐溢到他腰间，看着他被冻得浑身颤抖，始终不发一言。阿隆索转头向它喊话道，你自由了，回去吧。马儿只是呆呆看着他。他这才想起来，这匹小马从来就不会说话，总是阿尔东莎一个劲求着他，求他带自己溜进马厩中，在那些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她轻轻揉捏着这匹刚出生的小马驹，一会儿亲，一会儿抱。多可爱呀，你看，她笑着对阿隆索说。她总是喋喋不休地和这匹小马说话，她的话可真多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而阿隆索总是模仿可爱而刻薄的口气，装作小马驹和她对话，告诉我，哪里来的小傻瓜，晚上还和小马说话。她那时笑得多开心呀，多可爱呀。

一个声音说，去啊，伟大的蠢货，为你的死亡前进啊。另一个声音说，去啊，伟大的骑士，天使就在你眼前啊。而阿隆索仰起头，大声喊道，阿尔东莎，我会拯救你的，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他走到河流中央，一只脚踩了空，突然整个世界都颠倒起来，眼前闪过太阳那一抹炫目的亮光后，阿隆索从此失去了意识。

阿拉伯人的故事到这里就模糊不清了，第一个西班牙翻译家就抄写到这里，或许是文献严重不足，又或许是故意为之，他放下阿隆索的故事，一转到塞万提斯这边，以下是流传至今的西班牙文本：1587年，塞万提斯骑着一匹鬓毛浓密的白马前往里奥堡，作为西班牙政府的代理商，此刻他浑身上下只有两个半里亚尔，最拿得出手的是这匹号称是安达卢西亚品种的瘦马，但它可没有细丝般的鬃鬣，饱满丰美的胸膛，它长了一副杏仁状的鼻孔，牙口也不好，就是因为这点，很多买马人都聪明地放弃了，它的肢干倒是富有弹性，但走起来颠着颤着，似乎每走一步都很不舒服，当时的塞万提斯可管不了这些，他和它一起挨了两三个月的饿，连胡萝卜和豆秸都没喂过，他们想尽办法来勉强饱腹，结果吃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天天窜稀，一人一马都疲乏极了，塞万提斯此刻只希求能采到几个新鲜的野果子来清爽口腔，哪怕是再拉几回也在所不惜。

马上一颠一颠的塞万提斯低着头，在低烧和蚊虫叮咬中头昏脑涨。他正反复盘算自己到了里奥堡该说什么。先生们，我，塞万提斯，你们的长官，现在要征收你们的粮食和橄榄油，待之后支付相应的报酬，哦，你们去年就已经被征收过了，直到现在连半个里亚尔都没见过，真是不幸，哦，你们的粮食都被教会拿走了，真是不幸，但先生们，不知道该不该说，就在今年，我在埃西哈小镇就从教会手上取走了粮食，我在一群教士沉默的愤怒中大大方方地拉走物资，一点没用平民百姓的，只不过后脚我就被开除教籍了，先生们，我其实压根就没有预支的薪水，只有十三个里亚尔的补助，但我要说服你们白白拿走粮食，然后在无限拖款的日子里自己想办法应付生活，先生们，你们以为我心甘情愿地干这份破工作吗？

这工作不也是你自己求来的？塞万提斯对自己说道，没错，这工作还是我一个劲求来的，嘿，真是幽默。我向委员会提出申请，愿他委派我去某一地区任职，什么地方都行，但他们就给我一张字迹潦草的纸，让我在这儿随便找个什么差事，嘿，到了也没人管我死活。过了几年，我才接到这一代理商的倒霉工作。先生们，你们以为我在抱怨吗？不是，你们听说过勒班陀之战吗？你们知不知道勒班陀残臂人，那个待在小快艇上，第一批冲上奥斯曼的桨帆船，被火绳枪命中三次，把左手彻底献出去的家伙？不错，就是我，我看见海水被染红了，船板挨着船板，死人拉着死人，我在墨西拿的医院还在回想那一幕，回来路上又得了疟疾，一直在发高烧，六个多月，我天天晚上都能听到火绳枪的爆炸声和船艇之外的惊涛骇浪，闻着粪便和泥土的气味。你们以为我在不满什么吗？我早已失望太多太多次，我一个劲哭啊，举起仅剩的右手，向地中海的方向呼喊，但眼前所见尽是废墟。我告诉你们，大海是广阔无边的漂亮的蓝，但也可以污浊成黑漆漆的红，勋章可以灿烂如金阳，但丢进死人堆里不会发出一点光。

塞万提斯掉了下来，白马却还痴痴呆呆地往前走着，塞万提斯呜咽几声，用那只光荣的右手捋捋头发上的泥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嘿，他向白马大喊，回来。他跑去抓住白马的缰绳，勒得它翘起前蹄，哀哀地嘶鸣着。塞万提斯说，好，好，我们用脚走。他牵着马走在野草路上。

头发还在滴泥水。滴。滴。滴。塞万提斯恍然想到，我被海盗抓住时也是这般模样，几十个人排成一排，在哈桑帕夏面前抖着身子，我们都被剥掉衣服，供他上下打量。奴隶们在长年累月的劳动中盼望自己早点死去，盼望不断挥下的皮鞭彻底打死自己，我那时经过勒班陀之后还充满希望，经常在牢房里宣讲，告诉他们坚持下去，但每一个听过我这话的人，没一个活到最后，连我也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了。哈桑帕夏就这样把我们晾在牢里，任由我们被殴打和折磨。

我们第二次逃跑的时候，护卫舰都到浅海滩来了，但因为水手提前暴露，它立马掉了头，随着潮水退回海雾深处，那个一直给我们运送食物的家伙，我们叫他镀金人，不知道他是脑子坏掉了还是彻底慌了神，竟然把这计划报告给哈桑帕夏，他真指望這能保他一命，帕夏当即包围牢房，把我们全都逼了出来。

再一次被抓的时候，是我站了出来，直视帕夏的眼睛，我说全是我的主意，我早就计划逃出这个地方，是我蛊惑了其他人，让他们跟着我糊里糊涂地赌上性命，你们别忘了，我是从勒班陀活下来的战士，西班牙的勇士。塞万提斯想笑，结果胃里一阵恶心，他蹲在地上，不断干呕着。滴滴滴，像血的声音。我那时居然这么说话，哈桑帕夏，一个把奴隶倒吊起来取乐的恐怖家伙，居然就被唬住了，把我从轻发落。但他还是给予了同样残忍的惩罚，给我们送食物的另一个园丁被处死了，我们被强迫一直看着，直到他彻底死去，这是我一生的阴影，即使在梦中也能听到那血声。滴。滴。滴。

当塞万提斯一边撕扯内心，一边牵着他的白马偏离方向时，他们走到河边，塞万提斯舀起水，自己喝了个够，他把水捧在白马面前，它却毫无反应，塞万提斯说你得喝啊，我们还要继续走啊，但白马看着他，往后退缩着。

就是在这时他们看见了阿隆索 · 吉哈诺。浑身湿透的骑士瘫倒在树根洞里，睁着大大亮亮的眼睛，胸膛一起一伏着。您好先生，阿隆索张开泡得发白的嘴唇，在这里能遇到个人真不容易。塞万提斯说，您不会是从另一岸游过来的吧。阿隆索说，算是吧，我从上游被冲到下游，没被淹死或者磕到礁石，还顺利爬上来了，感谢米迦勒，我现在才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到罗马了。塞万提斯问道您要去罗马？阿隆索说是的，我是个骑士，先生。

塞万提斯心想，他真的跟看上去一样神志不清，甚至犹有过之，他问道，您是哪里的骑士？阿隆索说，拉曼查的阿隆索，只不过是前几天才得到册封的。塞万提斯说，您去罗马干什么，朝圣吗？阿隆索说，我的阿尔东莎正在危难之中，我想只有罗马的天使能帮到她，是的，我盼望在那里见到大天使米迦勒。塞万提斯说，您可知道自从哥特人攻破罗马之后，那里就从未听说有天使显灵过。阿隆索说，我想我去的时候就会有了，我相信。谁来可怜可怜这人吧，他到底犯了什么病？塞万提斯往后退了几步，说道，您最好还是赶快回家，炖点肉汤热热地吃一顿，然后拿起农具踏踏实实地干活。阿隆索苦笑着，说，先生啊，您很好心，很好心。

这人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塞万提斯心想，怎么连白天和梦境也分不清了，跟他相比，我见过的所有高尚的、低贱的，都要比他正常。阿隆索一点没顾及他的眼神，探着头问道，这是您的马？塞万提斯说，安达卢西亚马，卖马人这么说。阿隆索笑了笑，成为骑士前我就是养马人，先生，我得说，它可绝不是安达卢西亚马，您看它的牙口和蹄子就能知道。白马凑近他，嗅嗅他伸出来的手。塞万提斯心想道，除却那些疯话，他倒是再正常不过了。阿隆索摸着白马的头，抬头说，我能听到您的马在想什么。唉，我想得太简单了，塞万提斯问道，它在想什么？阿隆索说，它很饿，非常非常饿，它连水也不愿意喝，宁愿就这样死掉。阿隆索接着说，它还说，不管您今后再富有，死后再出名，您永远也喂不饱它了，可惜，可惜。他怜爱地摸着白马，眼里透着说不尽的哀伤。塞万提斯忍不住笑了。那我愿意以一百个里亚尔卖给您，不，三百个，它能带您上罗马，骑士先生，您肯定很有钱，五百个里亚尔吧骑士先生，您可是要去罗马的啊，塞万提斯心里如此想道，他想说买下吧骑士先生，一个伟大的骑士怎么能没有一匹如此秀美的骏马，买吧骑士先生。一百句绝妙的嘲讽和一百个赚钱的点子在他脑子里转悠，他都要脱口而出了，但最终，他只说了一句，它很喜欢您。

阿隆索说，我买不起它，它属于您，先生，不过可以的话，您最好还是放它自由，一如我对自己原先的那匹马。塞万提斯叫道，您怎么还把自己的坐骑弄丢了，您要怎么继续走，您是疯了吗，您是要自杀吗？阿隆索笑了笑，说，先生，您有为过什么东西，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时候吗？塞万提斯动了动自己残存的左臂，说，这就是我的下场。阿隆索说，我先前在水中死过一次，那也是我的下场，但您见过有人突然无缘无故地就要死在您眼前吗？您就在她身边，您始终也无法理解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为什么她要以这种方式结束人生。永远不能，您只能听着她即将逝去的声音。滴。滴。滴。塞万提斯心想，血的声音。阿隆索挣扎着起来，却还是一再滑下去，他说，您后悔自己一腔热血的时候吗，您在痛恨自己的高尚吗？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再次看着那个人求死不得的样子，您还能继续这么看着吗？塞万提斯摸着白马的鬃毛，说，您准是疯了吧。阿隆索说，我不知道，您觉得呢？塞万提斯说，我看是疯了，好运吧，骑士先生。

他牵着白马走上山丘，此刻他才敢回头远望，骑士先生还躺在那儿，正艰难地准备起身。塞万提斯攥紧缰绳，往前走去，但白马矗立在原地，不愿意再动弹。他看着白马满是悲哀的眼睛，把猪皮袋里的水倒出来，捧在它的面前，它却还是那样看着远方。塞万提斯攥起拳头，拿起水袋，咕隆咕隆地喝干净了，他扔掉袋子，一把把白马推下山坡，把它推到骑士身边。白马一经落地，立刻舒展起身子，昂起脑袋，围着阿隆索飞奔着，跑着，叫喊出塞万提斯从未听过的声音，如此豪壮，如此舒爽。塞万提斯对着下方喊道，您这个大疯子，您脑子里被灌满了小说和传奇，您要死在去罗马的路上，您这辈子都会被当作笑话，这就是您伟大的骑士精神，拉曼查的阿隆索啊。他歪着脑袋，喝醉酒了一般，摇摇晃晃地走下山丘。

1597年，塞万提斯被人诬告私吞钱财，他当时甚至没听到罪名就倒在地上，大笑不止。他被抓進皇家监狱，和小偷与抢劫犯关押在一起，那些人到处兜售赃物，说些血腥味十足的笑话。塞万提斯那两年犹如身陷地狱之中，也就此构思出了《堂吉诃德》。每每想起那个阿隆索的蠢样，那些古里古怪的疯话，塞万提斯总会萌生出一个又一个灵感，在堂吉诃德身上开着一个又一个残酷的玩笑，那些幻想家、苦行僧、殉道者都不过是他的变形，那些伟大的梦想、誓言、勇气、善意都不过是他的自欺，塞万提斯要把它们统统戳穿，供无数人当作整整一个下午的笑料。

等到真正准备给这位疯癫的骑士定下结尾时，塞万提斯走出塞维利亚城镇，迷惘地寻找着那个人的身影。他托人打听罗马的情况，是不是有个自称拉曼查骑士的人来过，他究竟有没有走到这里，是不小心又掉进河流被鱼吃了，还是都没进得了门，被人轰走了。有这么多纵马驰骋的骑士，却始终也没有他的消息。他不知不觉来到拉曼查，走进当地最大的驯马场，他爬上高台，遥望远方，看到一群群奔跑的安达卢西亚马，真正的纯种骄马，西班牙的骄傲，它们长得各不相同，却一样雄健高傲，纯白如雪，正在草地上踏踏踏地飞翔，塞万提斯看着它们跑向远方，再不见身影，世界却还在轰隆轰隆地震响。

回到家中，塞万提斯重新翻阅起原稿，自己都忍不住一再大笑出声，越翻到后面，他流出的眼泪就越是悲伤。天亮之时，上天还是没能给他一点暗示、象征抑或隐喻，于是他拿起了笔，涕泗交流地在《堂吉诃德》最后一节中如此结尾：好人阿隆索 · 吉哈诺——亦即人所共知的拉曼查的堂吉诃德——已经过世，寿终正寝。

责任编辑 文慧

作者简介

白荆棘，本名魏宇凡，1999年生，贵州遵义人，扬州大学2022级文艺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