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握好小说的人称

2024-05-16 15:40
青春 2024年5期
关键词:黄易第二人称天台

编者按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41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本期沙龙由庞余亮主持,毕飞宇、周卫彬、易康、王夔、单枚、王锐、刘春龙、李樯等作家、评论家,围绕短篇小说《天台跑马》,从小说的人称选择、内容结构、语言风格、叙述逻辑等多角度进行解读与点评。

小说从开头就让人产生了很多想象

易康(作家):《天台跑马》这篇小说,在语言上,作者的语感较好,特别是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体现出一种语言的张力,但在网络语言的运用上,我觉得最好能谨慎一点。结构上,小说叙事角度的转化比较频繁,糅合了魔幻现实主义和法国新小说的写法,对于短篇小说来说可能不是很合适。形式上,小说缺少推动情节的动力,这一点可能是小说的不足之处。其实小说的内容可以复杂,但形式应该简单一点。

刘春龙(作家):当我看到第一句话“你见到了黑马。你不相信会有黑马”,当时就从这句话想到了三个疑问。一是黑马说的是黑色的马吗?显然不是。二是黑马居然会出现在天台上吗?三是黑马是不是指从某一个比赛当中杀出的角色?我觉得一篇小说从开头就让人产生了这么多想象,是很可贵的。

这篇小说在三个方面可以继续改进。一是应该有更多的背景交代和铺垫。比如有一句话“一如多年前的母亲”,我们搞不清楚母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三个人会存在怎么一种感情的设计。二是情节之间应该有一个冲撞。比如奔马和轮滑,你轮滑不来,我就奔马到你那儿去,三个人之中不能老是只有一个女儿的身份在自说自话。三是一些常识性的理解偏差要修改。比如桑葚不是树,而是果;再比如梅雨天的蚯蚓不是被雨打出来的,而是主动出来的,等等。

庞余亮(泰州文联主席,泰州作协主席):这篇小说成功的地方在于作者看到了他同一辈的这些人,这是年轻作家应该关注到的。很多作家写的都是宏大叙事、历史叙事、家族叙事,其实没有力量撑起来,但这个小作家知道自己的分量,他只写自己熟悉的那些人的喜怒哀乐。

我觉得有一个人物形象可能是被忽视的,就是小俊。作者可以设置一个点,比如给黑马取一个名字,就叫黄易或者小俊,一下就串起来了。

第二人称对写作者来说难度很大

王夔(作家):其实我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让我很惊讶。因为就我个人的阅读能力和范围来看,读一两百篇小说才会看到使用第二人称的。第二人称对写作者来说难度已经很大,这篇小说又是以第二人称“你”来写第三人称“他”,主角并不是第二人称,更是加大了创作的难度。

单枚(作家):这篇小说最好的一点我觉得就是它第二人称的叙事。借用庞主席经常说的一句话,作者是有野心的,他是有追求的,他对写作是有一种责任感的。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觉得这篇小说语言表达上有些“脚不着地”,这种语言风格不是所有读者都能够接受的。不过这篇小说对核心人物的描写,我觉得还是成功的。作者把这个人物的追求写出来了,“追梦人”的形象写得还是蛮有视觉冲击力的。

王锐(作家):我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就觉得这个题目很好,给我们一个想象的空间。这个作者很有胆量,敢用最难写的第二人称,但完成度不是很好,用别的更容易驾驭的人称,可能会表达得更好一点。

文学不是对生活现实的简单复刻

周卫彬(泰州文联艺术指导中心主任):我刚开始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感觉挺惊艳的,但是作者到结尾时把文中好的点都丢掉了。评判一部小说的好坏,主要就是看作者能否把故事讲述得完整、扎实,这篇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结构不完整。

具体来看,我认为如何用好“天台跑马”的意象很重要。天台跑马和体育场轮滑可能是用来阐释狭窄的现实空间中理想主义的破灭,而叙事者的父亲、男朋友成了这种理想主义的化身。但因为缺少细节铺垫,人物塑造不够丰满;相对来说作者还是依靠理念在写,这些人物就成了“虚构的理想主义”。在作者一厢情愿的逻辑之下,他很难抵达人物内心的冲突和挣扎,这会导致人物的立体感与真实感的消失。比如说黄易去做营利性的买卖,贴补他的轮滑事业,这个地方是不能概述的,因为那是他委曲求全的时刻,也是他内心最煎熬的时刻。同时,作者的“文气”过于充沛,太华丽的语言和小说整体的烟火气是脱节的。

如果要修改的话,初学者可以借鉴戏剧性的小说结构。一开始我们可以设置一个激励事件,例如叙事者(“我”)的男朋友(黄易)遇到困难,她要去请求父亲来帮助她的男朋友,以“遇到困难—解决困难”为主线展开,甚至“我”和黄易也可以作为一条线。再比如那匹马我觉得写得蛮成功的,但如果让它走出天台,写出它的前世今生乃至于它的未来,让它与叙事者要形成一种对应关系可能会更好。结局就可以是叙事者骑着马离开了,脱离了父亲和男朋友的控制成为独立女性,最终她和马同样获得了自由。

李樯(《青春》杂志社主编):这篇小说的语言很好,可以看出作者颇具语言的能力和才华。另一方面,这篇小说也是一篇有超现实主义感觉的反主题叙述,“天台跑马”这个意象很有意思。

但是把这篇小说读下来,我认为还有很大的改造空间。最大的问题是小说的结构,这就涉及新人写作的控制力问题。作者想说的太多,在短短七千多字的小说中写了太多的人物和人物关系,导致结构过于复杂,让人抓不到侧重点。文中有很多人物关系需要梳理,比如“我”和父亲、“我”和母亲、“我”和黄易、黄易和“我”的父亲等;还有一个我觉得突兀的人物,就是小俊。这篇小说是要描述父亲、黄易这两代男性追求自由的放蕩不羁的灵魂,还是要重点去写“我”和母亲这两代女性付出情感、牺牲自己人生的祭品式的命运?这是一个问题。

再谈谈小说中出现的大段关于现实场景的描写,在我看来这些场景的文学性是不成立的。对文学书写来说,真实的不一定是正确的。现实中实实在在发生的东西,你把它复刻到语言中来,也不一定成立。文学作为一门艺术,并不是对生活现实的简单复刻,而是要挖掘出与我们的人性、情感相通的打动人的细节。尤其是短篇小说,更要有这种穿透力和张力。比如《哺乳期的女人》也就六千多字,但你看到结尾时,会有那种一盆水当头淋下的感觉,这就是短篇小说应当追求的情绪。

我是带着疑惑来写这篇小说的

霍祥先(《天台跑马》作者):其实我写这篇小说没有什么目的,而是带着一个疑惑。因为看到一个教练带着一群孩子在学轮滑,还骂小朋友。当时围观的人很有趣,有的家长很支持,有的家长很反对。支持的家长认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锻炼小朋友的性格;反对的家长觉得怎么能这么对我家孩子,就把小孩子带走了。我觉得这个事情很有趣,这个教练也很有趣。所以我就是带着这种疑惑,去尝试写这篇小说的。

我最初的想法是写一个硬币的正反面,黄易和“我”父亲互为参考物,但因为能力问题完成得不是那么好。关于人称的问题,和我之前跟聋哑人一起工作过的经历有关。因为他们只能用手语,但是我不懂手语,所以我们跟他们交流的时候默认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信任,我相信你表达的是我理解的那个东西。我觉得这个问题也很有趣。

李樯老师提到了结构失控的问题,我自己也很困扰。我并没有想写得那么复杂,但确实感觉好像这个角色想说话,那个角色也想说话,我就都想把他们记下来。怎么样把故事写得更精简更集中,可能是我未来要努力思考的问题。

作者已经站在了小说的门口,却忘了推门

毕飞宇(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我很喜欢这篇作品,这个作者身上有一種英雄主义的气概,他选择了一个很艰难的方向在往前进。他很爱文学,也愿意冒险,写了一篇好的小说,作者创作的方向、勇气和精神我非常喜欢。

回到这个作品,我现在就重点谈一下人称和隐喻这两个问题。第二人称是可以写的,比方说很多书信体的小说,七八封书信可以完成一个故事。书信体是可以用的,可这个时候的短篇是建构在书信体这样一个特定的文体上的。实际上如果我们去翻看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们会发现存在大量的人称转换,而只要它人称一转换,就给读者阅读带来了障碍,但这种障碍是有意为之的。福克纳的目的就是要给我们障碍,告诉我们进入任何一个文本和进入任何一个生活一样,都不容易。

人称是小说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古典主义小说都是第三人称,直到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他告诉我们,只有“我”才是真实的。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他”,“我”怎么能有理由去写“他”呢?所以等现代主义兴起之后,“我”替代了“他”,第一人称取代了第三人称。不过第一人称也存在问题,它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无法进入小说描写对象的内心世界。“我想”“他想”都是可以的,唯独不可以“你想”。

第二人称是专制的人称,是暴力的人称,是孔武有力的人称。我们在骂人的时候用得最多的就是“你”。第二人称非常刚,它不柔和。当然“你”在书信体小说里面也可以柔和,“你好吗,宝贝”也是可以的,但这种柔和不是第二人称的主调。

这篇小说拧巴就拧巴在,隐喻和第二人称并不搭配。这篇小说用的是第二人称,既然采用了第二人称,那么小说内容就应该简单粗暴地呈现出来;但是小说恰恰又用了大量的隐喻,于是两者之间就有种拧巴的感觉。第二人称是可以用的,但是第二人称一定不能和隐喻并用;如果你一定要硬用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觉得极其危险。

第二人称小说除了书信体以外,以它为主体写成功的很少。这是小说的历史,也是小说的常识。你可以不服气这个历史,你也可以不服气这个常识,你可以试,但也要做好失败的准备。人称其实是由你的叙事角度决定的。叙事角度确定下来以后,也相应地呈现出一个文本的美学形态。这篇作品的叙事角度和美学形态没有处理好,但我依然觉得这种尝试极为宝贵。

这篇小说最有意思的一点是马蓄养在楼顶上,我觉得这是真正“有小说”的地方。小说跟生活不一样。生活到处都是生活,每天都是生活;小说是写生活的,但有些地方有小说,有些地方没有小说。现在的问题是,“楼顶上的马”本可以生发无数的想象,但它被作者扔掉了。我无数次说过这句话,许多作者已经站在了小说的门口,却忘了推门。

我们写东西的人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七千字做不了什么,写不了多少生活,不管是自己的生活,还是父亲的生活。自己的生活是第一空间的,父亲的生活是第二空间的,母亲的生活也是第二空间的。由一个第一空间和两个第二空间构成一篇小说,你做不了什么。既然做不了什么,你不如把它写得有意思一点,它才像一个短篇。我就特别想问作者:马能不能滑轮滑?如果马不能的话,人可不可以手脚并用滑轮滑?如果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用两只手滑轮滑,因为他腿不好,所以只能手脚并用一起滑。作者都不用说什么,读者会替你完成你内心的梦想,替你在脑海中把“马”补充好。七千字不是一个长篇,你想完成多少现实生活,短篇做不到。你想把生活写得扎实,不如干脆当它不真实,不真实可能留给读者的更真实。

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改得很辛苦。其实在改的过程当中,小说被推翻过好几次。这个作者如果有理想,我教你怎么修改:留下一两句话,其他全部重写。好的创意有了,好的方向有了,与其写二十个不及格的短篇,不如写一个好的短篇。

注:实录中涉及的作品内容为修改前的作品,与本刊刊发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别。为保持现场研讨原貌,相关叙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山东大学本科生曾舣灵整理。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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