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深处的味道

2024-05-16 18:00符昆光
湛江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鱼钩老头蜗牛

符昆光

我一有空就到北桥公园走一走。唯有来到这里,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工作的奴隶。人来到这世上,总被一轮轮的人生游戏,弄得自己成不了自己。自由的灵魂、独立的意志,永远面临循环往复的窘境。北桥公园有一种向上的原始动力,于无声中一直陪伴着我,把它的恻隐之心全盘托给我。

北桥公园并没有耀眼的美丽,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一个占地一百多亩的小园子,上面长满了雷州半岛日常所见的各种树木,如荔枝、龙眼、芒果、小叶榕、紫荆、木棉、凤凰、椰树等,甚至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高高低低的灌木。十几年前建设这座公园的时候,曾路过,是一片农田或荒地,被齐腰深的草丛湮没。十年前我在海田买了办公室,从那时候开始,北桥公园便走进了我的生活。那时候,可以说是我最忙碌、经事最多的时期,时间仿佛唯有在北桥公园才得到停歇。

在这里,青翠茂盛的树林、草地、虫鸣,还有闪光的水面、飞鸟,令我有了回归大自然的情趣。在这里,我必定像野猫一样舒展身体,让每一条筋骨都彻底放松。树叶释放出来的新鲜空气,在枝叶间吱吱作响,梦幻般闪烁着生命的生机。深深吸一口,是贪婪式的吸,能真切感受到神经细胞沸腾起来的旋涡,瞬间使整个身体回响着愉悦的音乐之声,一身的清爽,灵魂如放飞的鸽子。在这里,唯有晌午最幽静,能听到落枝落叶清脆的声音,我常常怀疑是有人故意为我添加了一点情趣。它是大自然的小调,鲜活而灵动,让我心底有隐隐的闪亮。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它也是故意让我注意它,像一本书一样,让我慢慢翻阅。别看我多半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时不时,是突然间我能看到关于它的优秀品行。

园中央有个突起的小山包,顶部平坦,有几块死去的火山岩石。它们沉默,但依然高昂着头颅,在表达什么,一直猜不透。

我喜欢在火山岩石上冥想,或坐或卧,也许周边有竹林的原因,隐隐能感受到有风从远处传来,再传到远方去,就如《诗经》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有无限曼妙的美好,我屏息看着,宛若她的一呼一吸,让我无从抗拒。我突然发现世界另外一个状态,这可能是《道德经》里所谓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的浮现。

小山包上有七棵小叶榕。榕树的生长速度快,最初的时候,有手臂般大,十多年间,一人抱不了。榕树的气根,长得最旺,如雨帘,向下悬垂,密密麻麻。没有风时,一片幽静,或说是老态龙钟。有风时,显现少妇的柔情,甚至是少女的羞羞答答。我对气根怀有敬畏之心,它们一心从树枝臂部喷出欲望,努力接近地面,然后扎根泥土里,不用七八年便长成强壮的树桩,为家族的兴旺提供更多的支撑点。它结的果粒特别多,人类不会碰它,然而却是鸟类的美味。我常观察鸟类的一举一动,觅食时默不作声,至少是轻声细语,吃饱之后,嗖的一声,扬长而去。我常想,人如果也有它们的简单,是多么的潇洒。

我百思不得其解,鸟喜欢吃榕树的果子,它们为什么不在这几棵树上筑巢?难道鸟不懂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吗?我爱人曾说,鸟不在这里筑巢,肯定是树上有蛇或其它天敌。她说她曾在一部纪录片里见过蛇偷鸟蛋吃。

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北桥园从没见过有蛇出没,倒是见过树蛙、蜈蚣、蝎子、黄蜂、甲虫、毛毛虫等。我爱人大王有一晚曾被一只蜗牛吓着。这个背着螺旋形外壳的软体动物,令人惊异,小时候我总是不得其解,蜗牛的肉体如何能钻到一个小螺里,然后占为己有?在乡下,在有露水的季节,在上学一路上,我常常看见蜗牛走在路边,它走过的地方,分泌的黏液,总会留下一条湿痕,让人确信它是一个能够爬动的物体。

那天晚上,爱人的脚板差点踩在蜗牛上,如果不是灯光照在它浑圆的壳上,它肯定被压碎。蜗牛吓了大王,而她的尖叫声也吓了蜗牛,蜗牛一动不动,连触角及头迅速收缩到壳里。蜗牛喜欢昼伏夜出,可也不能走在水泥路上啊?这无异于在冒险。

自那晚之后,我才注意蜗牛,并且发现,它喜欢爬树,特别喜欢高大挺拔的美丽木棉树。美丽木棉树干长满圆锥状尖刺,如果不细致观察,一定会误把蜗牛当成尖刺。

穿行在北橋公园的树林里,我更喜欢于阳光下的树林,这常常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

我生活在林区,在松树林或柠檬桉树林里,阳光越大,松脂香或柠檬香越浓烈,整个树林好像有成群仙女下凡的传奇,仙气飘飘,深深打动了我。我不得不张大眼睛,香味的广阔,极其强悍,而当细嚼慢咽时,是温柔,是优雅,特别是用手搓着树叶,散发出奇异的香味留在手掌上整天不会消散时,我将看到夜里的梦,很细嫩,让人精神饱满。在花开时节,气味浓郁,想压都压不住。蜜蜂蝴蝶涌动着激情,欢快地融入花海放纵自己,满足自己,酿造的蜂蜜,缠绕着松脂的味道,柠檬的味道,极具感染力,柔美、浪漫,使人有超凡脱俗的感觉。

园里的树比较多,自然形成一个小氧吧。我喜欢坐在石头上抬头看树,看缝隙里的阳光。阳光透过树枝树叶的缝隙,温柔、羞涩,投射到地面有飘逸之美,仿佛地上开了一朵花,我更相信她是天上下凡的小天使。有好几次,刚好有一只绣眼鸟飞过来,停在光圈上,不停跳跃如在舞蹈。它小巧玲珑,动作敏捷,头部和翅膀是暗绿色、腹部白色,眼圈被白色绒毛环绕如玩偶,不喜欢都不行。在阳光照射下,如绿宝石熠熠生辉。它用圆圆的眼睛看着我,我平静的心,溅起一片小水花。它就像一个诱饵,或是一剂滋补良药,或者是上天为我打开的一道小天窗,在我人生不如意的时候,阳光变成一个开心果与我相依,然后又送来有如唐诗宋词的绣眼鸟,用橡皮擦去我的孤独与烦恼,她无尽的恩惠,抚慰我,喂养我,我不再是弃儿。

我曾经用手机抓拍了视频,回放,却始终找不到那种感觉。我又用铅笔慢慢画,也无法捕捉那个窄小而宽阔的欢喜,或许它只适合留在记忆里。

鸟喜欢在水面飞翔。但不是绣眼鸟,而是顺着海沟飞过来的海鸟。

北桥公园有两条海沟穿过。南边的河叫南桥河,北边的叫北桥河,北桥公园就在两河交汇的夹角里。河的两岸,都是用石栏杆所围,长满三角梅。像两道红色彩带,几乎是四季妩媚,倒影映在河面,与纷扰喧嚣的城市,形成鲜明的对比,它是闹市的世外桃源。身置此景,人如果遇有再大的心事,也会被净化,释然。

河水没有激流,因而河面大多数平静如镜,但对垂钓者,激情燃烧。这里自然是垂钓者的好去处。

垂钓者有老年人,有中年人,年轻人比较少,但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士,这么多年来,还没碰到女性。

我对垂钓也感兴趣,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想过要买一把鱼竿。曾经有一个靠发射鱼镖射击鱼的中年人鼓动我也买一枚鱼镖,当时我也跃跃欲试。鱼镖是成套工具,好似一件袖珍兵器。一个橡皮筋弹弓,一个鱼线轮。鱼线缠在轮上,另一头拴在鱼镖上。鱼线轮固定在拿鱼镖的手腕上,鱼镖上有钩,用钩钩住皮筋中间点,拉开皮筋,一放,鱼镖迅速飞出去,射向露出水面的鱼。

而跟我谈得来的孙老头,对这种“钓法”不屑一顾,认为这种“钓法”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他对此嗤之以鼻。

而钓鱼效率最高。什么是钓鱼呢?就是在线上扎上十多枚鱼钩,无饵。在线末尾的底部绑上一个小螺丝帽。鱼竿一甩,嗖一声,小螺丝帽带着鱼钩飞出十几二十米开外,沉到水底。然后用手慢慢摇绕线轮,线慢慢收。在收线过程中,如果有鱼碰到任何一枚鱼钩,锋利的鱼钩会钩住鱼嫩嫩的皮肉,一旦钩上,想跑都跑不了。

这种“钓法”,简直绝了,每次放钩,极少会落空,不用一个时辰,能钩上十斤八斤。孙老头说,他们都偏离了钓鱼的初衷。他还说天下垂钓者肯定都注重結果,然而更加注重过程,垂钓就是一种修炼。他说,面对微波荡漾,持杆垂饵,身定如石,寡语如金,人与鱼的博弈或游戏,充满难以言传的妙趣。

也许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这个韵味吧。这是古代文人孤独美的极致,而处于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每每觉得自己就是钩上的那条鱼,嘴里含着鱼钩,越挣扎越疼痛,越疼痛,越是徒劳的挣扎,就像生活中的自己,一天一天的衰败,几乎找不到生命存在的理由和价值,精神上接近钩上那条绝望的鱼,心里特别的痛。可我一直盯着钩上的那条鱼,我想挽回我的暗淡,我想我有更好的命运,这是多么的茅盾啊。钩上的那条鱼,也让我从中反复琢磨这个娑婆世界,一个接一个的诱惑,一个接一个的困惑,一个接一个的坎,它们是冰冷的,也是温热的,它们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它们十分顽皮而任性,甚至如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的嗥叫,它们始终成为我的伙伴,携着我的手。在夜间,我常常感觉到心底下隐隐的颤抖或疼痛。

我更加羡慕孙老头了。

别看孙老头平时少语,他钓鱼的背景俨然是一块石头,而他告诉我,别人眼里的孤独,是一种错觉。如果不站水边,如果手里没有一把鱼竿,其他人很难理解垂钓者的心景。他说,垂钓者期待鱼碰到钓的一刹那,需要垂钓者敏锐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稍为不慎,就会让鱼儿溜走,这其中的享受,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述。他每次见到我,一定递来一支香烟,我说我不抽烟,他还是说,来一支吧。我只好接过,也抽起来。

他曾问我:“你知不知道这两条河为什么叫南桥河和北桥河?”

我从来没想过这一问题。我知道南桥在区政府门前,北桥在九二一路路口。是啊,河为什么以桥名来命名?

孙老头得意地哈哈大笑。他说解放前南桥河叫南溪,不相信你看看南桥旁边还存活着一家老宾馆叫南溪宾馆,唯有它对南溪不离不弃。而北桥河原来叫福建河,因北桥河流经福建村而得名。解放前,在海田一带,全部是海,福建河的出海口就在北桥公园一公里远的地方,名叫鸭乸港。鸭乸港不存在了,但名字还立在街头的路牌上。鸭乸港见证了赤坎城区沧海桑田变迁。

说起赤坎的填海,我总是感慨万端。如果不填海,赤坎的人文景观是另一番图景,但我敢肯定,绝对是威尼斯版,海在城中城在海中。

一谈到这个话题,孙老头就一言不语。我也只好盯着他钓鱼。河面上,我看到几条鱼迅速闪过的身影,头时而露水面,时而翘起尾巴,一摆,深潜水下,水面出现小小旋涡。

“嗖”一声,孙老头将鱼钩抛向河中央,鱼钩碰在水面,迅速钻入水里,浮漂也没入水中,就一秒,又从水里弹出水面。黄色浮漂,在水中击起一圈圈涟漪。不一会渔线轻轻拉紧,浮漂向下沉并向左上移动,有鱼吃钩了,孙老头像个年老的孩子,脸上荡起一种深沉而显得意的笑容。当孙老头起线时,一条一斤多重的罗非鱼在空中拼命挣扎,在阳光下如一曲荒野的挽歌,越过河面。相当于这条鱼在世间最后一抹隐约的微光,反复在我的脑海再现。

海鸟看到了这一幕。它们在河面欢快地盘旋,它们的叫声,有诗歌的穿透力,它们滑在水面的优雅,照样有唐诗宋词的风韵,一句话,海鸟给我某种启示。我总觉得,此时的鸟类,这下子与人有了共同的语言。

北桥公园十年光阴,于人生来说是不短的岁月,至于二月的雨,三月的木棉花,五月的凤凰花,六月的荔枝,八月的黄皮,腊月里的海鸟,没有忧郁的神情,一路匆匆,奔流不息,从有影子,到无影,但每一次都是清晰可见,都是那么纯真,并给人向往。看看,大自然的确没有偏爱之心,它的活力全潜伏在物竞天择里。北桥公园为我提供了一个关于生命或生存的视角,也是大自然在岁月中延伸的动态,是岁月在时序里的长途跋涉,变得有节奏感,更具有美感,它的轻淡、柔和与大度,或它的无聊或有趣,不悲不喜,在无为中又无所不为地、一点点地沉浸进我的细胞,让思想的困窘,焕发出另一种生活的态度。我深深地爱上这午时深处虚静的时光。站在这里,我想起我过往的人生,及幻想未来的人生,北桥公园填充着我的想象。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已经泛滥成灾,甚至成为常态,我常常问自己,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除了油盐柴米爱恨情仇,生命本就是一段孤独的旅途。人生起起伏伏,坎坎坷坷,一个人总会碰到心力交瘁的时候,渴望的总是不能实现,又很难坦然接受。无疑,北桥公园是人间的温热,是狂躁世界所需要的安静,它让我明白,它是躁动的主宰,它对我了如指掌,常常暗示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我曾多次怀想,我要是它身上一部分该多好。

是的,不可否认,北桥公园于我的人生,真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任何时候有它在,我的内心都油然而生一种安宁、旷达之感。一天夜深人静之时,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突然间,北桥公园的智慧悄然而至,彪悍但不锋芒毕露,它挂在我的脑门上,让我久久地凝视。它是一曲交响乐,一片欢快和谐。不,它是暴风雨后那一缕温暖的阳光,穿透乌云照在我苍茫的大地,让我走出迷茫。

我乐了,是打心窝儿的乐。这诗意般的风味,有嚼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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