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小说的“悖论式”书写策略

2024-05-13 14:12刘博
三角洲 2024年11期
关键词:海鹰王二王小波

刘博

王小波《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的底色是悲凉的,他试图借助个体对抗集体,并试图用爱情和自由来消解崇高。“性与爱”是撕开王小波小说的一个口子,这种自我矛盾式的表达和处理,是王小波特有的叙事策略,同时也是对特定年代集体记忆的解构。从爱情和自由两个母题来重新审视这两篇小说,洞悉作者如何将一种不哀恸的悲观注入其中,用诗意与解构来表达对深层次自由的追求。

王小波在处理“革命”和“爱情”的关系时,“革命”仅作为一个背景和一种悲凉的基调存在,在这种悲凉的底色下,爱情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状态。在王小波笔下,性与爱是不能分离的,他大胆暴露“有性之爱”,这是传统革命文学中鲜少提及的。性本身是一个触碰禁忌的话题,《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王小波追问的是“爱情”,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比“性”的罪孽更深。

《黄金时代》中尽管是真正的爱情,但是对于爱情,王小波进行了很隐晦和诗意的处理。在《革命时代的爱情》中,作者将“革命”与“爱情”的关系放置于对立位置,对真正的爱情也是惜墨如金,有所保留,甚至做了变形处理。两部小说既关联又相悖,这种处理方式和叙事策略也是值得探究的。

受虐与施虐——“革命”时期的特殊心理结构

受李银河虐恋亚文化的影响,王小波在小说中使用了施虐受虐混杂的美学策略。王小波的代表作《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直接指向男人和女人之间施虐又受虐的关系。但是,在王小波的处理下,受虐方和施虐方时常发生互换关系,看似是受虐的一方反而成为施虐方。例如在《黄金时代》中,陈清扬是一个漂亮的女医生,那是一个对美好有着摧毁欲望的年代,陈清扬的身边有许多施虐的人。王二同样作为受虐的对象,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是陈清扬的救命稻草,他拯救陈清扬的方式很特别。在和王二在一起的时光,陈清扬甘愿做一个“破鞋”。这种坦然和直面惨淡的勇气让所有人反而有些不安。王二和陈清扬结为同盟,他们是平等的,对于他们来说敌人只有人保组和军代表,当他们振臂高呼且脱离了受害者和弱者的姿态时,施虐者一定惊慌失措。同样在《革命时期的爱情》里受虐者是王二,施虐者是老鲁和X海鹰,但奇怪的是,平日里王二被老鲁追逐和咒骂,并且被定性为需要再教育的坏青年,王二每次见到老鲁都跑得飞快。一开始“她要捉王二时,每天早上总是起早到厂门口等着,但是早上又太冷,所以到传达室等着”。此时的王二,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跑,甚至练就了一身逃跑的本事。但后来王二被老鲁追得不胜其烦,就决定不跑了。“但是打定了这种决心后,老鲁就再也不来追王二了。”在王二眼里,这实在怪得很。但当“受虐者”不再是唯唯诺诺的姿态时,施虐者反而不再享受其中,甚至产生畏惧。其次,作为被帮扶的对象,来给王二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工作的,是厂里的团支书。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名字是X海鹰。受教育的过程是王二坐在X海鹰的办公室里谈政治思想。但叙述者很快将接受再教育的过程转变成王二与X海鹰之间受虐式的性游戏。X海鹰本来扮演的是施虐者角色,但在两人发生关系的过程中,她命令王二去扮演日本鬼子和强奸者的角色,通过想象自己被日本鬼子强奸而展示她作为受虐狂的欲望。这种主动受虐的愿望具有特殊的美学意义,这是王小波小说作品中隐晦嘲讽的惯有场景,X海鷹的行为使她达到了“自欺”的效果,自己赋予了其行为崇高的意义,这种崇高是被颠覆的崇高。两部作品都呈现出来这样的悖论,又统一于王二这种特立独行的方式,能够从大多数人中觉醒过来,这是第一个悖论。

沉默与发声——对抗的策略

《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存在的第二个呈悖论式对抗策略为沉默和发声,这其实是主人公一种对抗的方法,沉默是一种充满智慧的失语,发声则是一种缓兵之计。王二能够巧妙运用沉默来达到吊足对立者胃口的目的,也能够通过选择性的发声来满足对立者的好奇,说与不说的主动权在他手里,说多少的主动权也在他的手里。如《黄金时代》里,“过了一会儿,他跑到猪场里,把我大骂一顿,说你怎么敢走了。我听了这些话,一声不吭,就是他说我装哑巴,我也一声不吭。然后我又走开了”。沉默是安全的,它既不能成为别人可以抓住的把柄,又能够达到激怒别人的目的。军代表想从王二嘴里套出话来,但是王二的沉默使他毫无办法。后来,军代表又找我谈话,王二本可以辩解,但他没有,他选择继续沉默,“像野猪一样,像发傻一样看他,像公猫看母猫一样看他。把他看到没了脾气,就让我走了。最后他也没从我嘴里套出话来。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哑巴。别人说我不是哑巴,他始终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没听我说过一句话”。这种对抗的策略也有调侃和讽刺的意味,但的确达到了王二想要的效果。《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同样存在沉默与发声的悖论。王二在被X海鹰进行政治教育工作的时候,长久以来的空虚使X海鹰急切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切实感,她经历过什么,谁都不知道,但虚幻的革命理想使她想要证明自己的崇高、别人的落后。他要求王二交代问题,但“我给X海鹰讲六七年的事,一讲到姓颜色的大学生就算告一段落”。越是X海鹰好奇的部分,王二越要保留。在制造悬念的过程中,吊足了对方的胃口。说过的话和不说的话在王二的头脑里有明确选择。在沉默和发声的对抗中,王小波赋予人物语言的智慧,用“王二”大智若愚的“低级智慧”来对抗所谓的“高级智慧”。

遮蔽与暴露——爱情的神圣

遮蔽与暴露,是王小波这两部作品呈现出来的第三个悖论,这种对抗式的书写分别体现在两篇小说中,主要指向的是爱情。遮蔽——《黄金时代》,暴露——《革命时期的爱情》。王小波的文字是理性的,但他的浪漫主义也掩藏不住,《黄金时代》中有许多诗意化的描写都指向了王二和陈清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王小波也擅长遮蔽式叙事,他在《黄金时代》中对“爱”的字眼非常吝啬。但从文本细读里,我们能够清晰感受到王二与陈清扬是相爱的,但王二称之为“伟大的友谊”,企图用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来掩饰爱情。当年的交代材料里有一部分王二选择删掉,他到底删掉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有这样一段叙述,“我还存了当年交代材料的副本,有一回拿给一位搞英美文学的朋友看,他说很好,有维多利亚时期地下小说的韵味。至于删去的细节,他也说删得好,那些细节破坏了故事的完整性。我的朋友真有大学问。我写交代材料时还很年轻,没什么学问(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学问),不知道什么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我想说的是不能教会了别人。我这份交代材料不少人要看。假如他们看了情不自禁搞破鞋,那倒不伤大雅,要是学会了这个,那可不太好”。王二写了细节,却不肯加入那些属于他们二人的唯美时刻,对于人们学他“搞破鞋”,他并不介意,他唯一介意的是——爱情。他要掩盖和遮蔽对陈清扬的爱。与此同时,从陈清扬的角度来看,同样是躺在蓝粘土上的那一刻,“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生情”。这种压抑之下短暂又凄凉的瞬间,爱情是彼此唯一的慰藉。陈清扬是知道自己爱上王二的,但是她不能承认。陈清扬自称自己犯了“罪”,这个“罪”就是爱情,男女作风问题不是真正的“罪”,打败对立者的最后一份材料,就是陈清扬对于爱上王二的事实供认不讳。尽管那份材料具体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陈清扬自己也说“在那个瞬间她爱上了王二,而且这件事永远也不能改变”。王二和陈清扬的爱情其实并没有被很多人解读过,多数人被王小波大量的性叙事迷住双眼,殊不知在王小波的处理下,王二和陈清扬处于平等地位,他们是相爱的但同时也是独立的,这是空前的、浪漫的,也是前所未有的。

但另一部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里对“爱”的提及有若干次,频繁用这个字眼,却是不爱,和“有颜色的大学生”是只有精神却没有肉体,而对于X海鹰来说是只有肉体没有精神,这都不是爱情。对于王小波来说爱情是灵肉结合的。王二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独白:“帮教时,我告诉X海鹰我爸爸的事,她听了以后皱皱眉,没有说话,大概觉得这些事情不重要。其实这些话是很重要的。对于不能恨的人,我只能用爱来化解仇恨。我爱上她了。”对于不能恨的人——这不仅指“X海鹰”,同时还有和“X海鹰”同时站在制高点的人们,王二的这种说法是对崇高的挑战。王二说:“我就这样爱X海鹰,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是一种个体的无奈和悲观。作家有意混淆“爱”和“恨”的概念。

真实与伪装——自由至上

真实与伪装这个悖论指向了王小波最终的主题——自由。《黄金时代》里当看到王二在山里的小屋赤裸时,陈清扬不敢相信眼前是真实的,对于陈清扬来说“真实的事情需要理由”,后来她意识到“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个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既然无法醒来,不如坦然接受,这是陈清扬对抗伪善的方式。所以对于陈清扬而言,真实是无法醒来,而对于王二来说,真实是有些悲观的清醒,他一直都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在写交代材料时王二渐渐写入了迷,是因为“刚开始写那些东西时,我有很大抵触情绪。写着写着就入了迷。这显然是因为我写的全是发生过的事。发生过的事有无比的魅力”。在那段岁月,发生过的事和没发生过的事混为一谈,能够书写真实,极为难得。王小波只关注个人,但个人的力量微弱至极,装糊涂反而能够生活得容易一些,他的小说中底色的最深处都是悲凉的。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王二说:“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这是何其简单又何其艰难的愿望,同时也是人类最直接的两种情感。王二说:“每天早上醒来时,眼睛都又红又肿;她把我掐得也真够疼的。这就是真的东西。因为毕竟还有真的东西,所以活着还是值得的。”在精神迷失的年代,肉体上的痛感和快感是最容易感知的,也是最容易捕捉和验证的。对于真实和伪装的处理,王小波既有自己对于真实的坚守,同样又有躲避追问的策略,这并不矛盾,两者皆是作者为保护“真实”使人物所做出的最大努力。

在《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王小波把爱情消解了,他从更宽广的视野实现了对自由的追求。刘剑梅:“王小波采用的话语模式跟以往更重視‘大我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同,他赋予‘小我大于‘大我的特权。虽然他像五四一代的文人一样,非常猛烈地攻击传统,但他宁愿回到自我孤独的精神王国,也不愿承担起启蒙或改造‘国民的责任。”王小波始终相信个人的力量,他挑战了虚伪与崇高,制造了新的文学想象。

性是载体,爱是主题,自由则是追求。王小波并没有背离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而是在这片土壤上生长起来的一根反骨,一个特立独行人眼中的特殊岁月,不带有教化大多数人的理想,只是独立的思考和反思:“相信个人的智慧”。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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