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林启骥二三事

2024-05-13 07:09林积本
三角洲 2024年11期
关键词:进修学校南京市教育

林积本

我的父亲林启骥抗战胜利后应姚文采先生之约,辞去安徽公办教职,先期到南京主持私立安徽中学由安徽省屯溪还迁复学工作,后在姚先生领导下任南京安徽中学校务长、教务长。我也是出生在那个时期。

父亲志虑忠纯,积极参与筹建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

父亲先在“南京市师范专修科”工作,不久即被抽调筹建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以便尽快启动对南京各中学旧教师队伍进行系统地改造提升工作。在他后来整理过的工作日记中写道“1952年10月21日,接受教师进修学校教务主任任务,同时接受任务的还有(教务干事) 张燕谋”。可惜日记中没有留下是谁在哪儿向父亲安排的新工作。父亲是民主党派,“民国”22 年毕业于国立武汉大学中文系,先在安庆市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后籌建了陵阳简易乡村师范学校,陆续担任安徽省立陵阳简易乡村师范、省立池州师范、省立第十二中学等校校长,安徽省皖南行署督学等职。让记录更纯粹一些,免得复杂的经历牵累别人,或许这就是父亲重新整理日记的原因吧。

父亲对新的工作充满了热情。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筹办初期,只有3名员工,其中父亲和张老师是能上课的,其余教师要四处联系聘请。父亲在南京安徽中学时就有聘请好教师代课的经验,和南京中教界的不少名师私交甚好。市教育局中教科对举办这所学校也全力支持。所以这所学校在正式向市政府报批前就已经开课。因教学组织仓促,偶有一时找不到人上课或者对新教材不适应上课质量不行的情况,遇到这样的事父亲就会愁眉不展,抽着烟焦急地在家里来回踱步。如果问题解决了,他就会像宣布一件大事一样在饭桌上高兴地说哪些人同意来上课了,什么课教师定下了。有时又会焦虑地说谁的课又要停上了,忙不迭地让人通知学生临时调课。父亲的同事很热心,称父亲“林老”,其实父亲年纪还不到五十岁。进修学校的学生都是各个中学的教师,那时通讯不像今天这么发达,发布通知很不方便,除了公用电话就靠跑腿,一位叫林士毅的教工,经常主动请缨连夜帮忙去发通知。由于教师基本都是外聘的,课程安排要以他们的时间方便为主,实在无法调课父亲只有自己临时顶上,不让学生白跑。他曾感叹:“像这样的学校最怕的就是教师请假,尤其是临时请假,因为学员分散,通告是来不及的。”

1954年省教育厅批准建设新校区,父亲改任学校总务主任,主要负责筹建新校区。新校区选址随园山上的青岛路一号。开始建设后,父亲的办公室就搬到随园山东坡入口处的平房里,当时那条坡子路面铺的是碎石,路牙是城砖,再往上走是鹅卵石路面,两边是杂草。基建施工常常挖到坟墓,残骨遗骸时有所见。在父亲办公室文件橱里摆有工人挖到的几件首饰、印章、玉器等。有一次挖到一个大一点的墓,父亲立即叫停施工,请来南京博物院的专家去现场考古发掘。

经过一年的奋战,到1955年底新校区教学楼和大食堂全面竣工,还建有篮球场和排球场,校园四周山坡道路遍植绿化。在工程决算报告中,学校项目负责人由白沙先生署名,父亲在基建负责人和财务负责人项下落款。相信那一天他们两个人一定非常开心、放松,内心充满了希望。

满怀理想,常念同陶之义。

父亲念旧。读书闲暇,会拢着袖子,在客厅轻轻地踱着步,和母亲念叨着过去的同事朋友。有书友同事来看他,他便会点上香烟,管鲍程朱一聊就是大半天。

父亲早年任职安徽省立陵阳师范学校时和九华山名僧义方大和尚得结善缘,他曾去九华山拜访义方,探究佛教的理论,交流书法技艺。在他的函札留稿中记有“复九华山天台义方和尚”信。1955年义方和尚去北京前两人相约在芜湖见面。回南京后,父亲对我讲了这位大和尚的故事,说:“这个大和尚真的是了不起,克己惠物,通彻佛法,书法也好,看得懂梵文呢。”1957年义方和尚任中国佛协第二届常务理事兼秘书长,并在中国佛学院执教。1959年在北京圆寂,父亲慨叹大和尚一乘极唱,万行圆修。

1954年5月份左右,家里来了三位客人,其中两人身穿制式毛呢大衣,其中一人向一位白白净净的先生介绍父亲“这位是学校的元老”,他们入座谈论工作后把我撵了出去。当时我很小,第一次听到“元老”这个词很新鲜,就刻在脑子里了。后来这位白白净净的先生也住进学校的随园宿舍,和我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他就是新调入学院的代理书记、教务长白沙。那两年白沙先生接管教务兼管校务,父亲负责总务,他们来往较多,父亲工作顺利,心情也比较愉快。1962年白沙先生因病离世,伤感的父亲让我帮忙抻着纸,执笔写下了挽联。

1950年至1952年11月,中共南京市委书记、市长是柯庆施同志。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也正是成立于那个时期。1952年11月柯庆施调任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次年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提属省教育厅领导,学校名称改为:南京教师进修学院。从那时开始,南京教育事业在教育目的、教育结构、教育规模、教育模式等方面发生了质的变化,教育面貌焕然一新。1965年,父亲看到副总理柯庆施去世的消息,悲痛不已。

1971年5月24日,父亲抱病回到安徽省无为县老家省亲,抽出时间专程到绣溪吕惠生烈士墓凭吊,回忆了1927年他跟随吕惠生等人一起迎接北伐军入驻无为县,后吕惠生和胡竺冰等人被反动县府通缉,父亲和其他三人被逮捕入狱由我祖父林条青保释的经历,感佩吕惠生苌弘碧血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回南京后父亲依然唏嘘不已并写入日记。半年多以后父亲便溘然长逝。

父亲淡泊名利,以大局为重克尽厥职。

在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筹建期间,由于各方面事宜都在进行中,条件简陋,父亲又是第一个调入的正式职工,原单位的宿舍按要求退出后家里的住房甚为窘迫。从1952年起,我们家在南京先后搬住过邀贵井、船板巷、黄鹂西巷、小粉桥廿八巷民房。大约1955年下半年搬到新校区南面浅黄色拉毛墙面的“民国”建筑随园5号西二楼。可时间不长,学校办学急需用房,父亲主动让出随园宿舍,带一家老小7口人搬到廊后街。直到1957年左右,我们才又搬回随园5号。

建校时期因为师资严重缺乏,父亲除了忙于组织教学和后勤保障还要承担教学任务,压力非常大。他办公桌上除了建筑图纸,总有几摞大开面的作业本。他曾和一位同事讨论过培育教师问题,大意是说,批改师范生的作业和批改一般学生作业要有所不同,除了要对错误的地方加以修改,还一定要指出修改的理由,提供思考的空间。涉及用典问题要注明出处,这样才能给师范生储备知识以充分的帮助。批改作业也是在为师范生提供职业养料,引导他们懿言嘉行。我曾见过经父亲批改的作业,就像他阅读过的线装书一样,眉批引注、圈点校正,占满了边栏。

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的中文教师。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每到周末就会有中学教师、机关干部等慕名来家中向父亲求教中文。父亲很乐意给青年人讲课。后来他们中有不少人考上了大学。到60年代以后更有年轻人常来家里向父亲学习书法。中国政法大学民商法学专家方流芳教授在2022年6月5日微博中曾经写道:“先慈晚年回顾一生的教育,常常谈到安庆女子师范的林启骥老师,她声称自己中文写读能力的养成主要得益于林老师的指导,进大学之后遇见不少名师,但印象都是淡淡的。”衷心感谢方教授对家父的美誉留帖。我常常设想,如果父亲不涉入办学琐事,累及俗事,一定会成为一名很好的学问家。

父亲实事求是,从不改变严谨认真的处事作风。

因历史原因,父亲是很多单位来宁“外调”的重点对象。1966年以后更是陷入无尽的“外调”苦恼之中。那时学校已经不让父亲上班,要求他在家自觉改造思想,加强政治学习,随时接待全国各地的“外调”。有时家门口有几拨外调谈话的排队等候。来向父亲外调的有军代表,有工宣队,有红卫兵。对有关学生事情的严词讯问,父亲几乎天天解释“对学生我是真不记得那么多”“那时的学生社团自己组建,今天起这个名字,明天又换一个名字的情况太多,我实在弄不清楚”“学生搞个兴趣社团很多是自发的,学校有关部门一般不过问,不是你们外调人员想象的那样”。印象中,父亲对外调人员要的材料,写好内容先交给外调人员审看,不签名。有的外调人员会要求这样写那样写,父亲对不清楚的事从不落字,对莫须有的事总要说理拒绝,所以被呵斥是经常的。对材料修改,无论外调人员怎么催促,父亲总是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在每一修改处都要捺下手印。有时一张纸上的手印密密麻麻,可见改动是多么频繁和不易。最后外调人员和父亲都认可了,父亲才签名盖章。曾听到外调人员在门口交流怎么对付父亲,先出来的外调人员拿着父亲写的材料说“这是个老顽固”。现在想来,当时各地派系林立,如果任由外调人员定调子编材料,不知道会冤枉多少无辜的人。

蒙以养正,生活教育润物细无声。

只要教学等工作事务安排好了,父亲就会陪我玩,周末会带我去白鹭洲、扫叶楼、五台山散步,有时也带我去单位。当时,学校教学在南京市第十中学即今天的金陵中学几间教室内进行,办公地点设在租用的韩家巷十号。有人说韩家巷十号是一座旧时的公馆。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带我去韩家巷十号玩,记得我去逗门房师傅养的一只猴子,结果被那只猴子狠狠地挠了,吓得我大哭。学校里的老师赶紧找出红药水给我涂上。父亲见我喜欢小动物,就带我去生物标本制作室,要我跟那里的老师学习制作。标本制作室以前是南京市第八中学的,后来划归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搬到了金陵中学。在制作室两位老师的指导下,我还真的做了一只小鸟的标本。学校归省属管辖后,标本制作室被南京市教育局收回,后学校在随园家属区5号和7号之间的空地建了两个金鱼池、一排鸽舍和花圃,用以生物植物课教学实践。那里就成了我们教工子弟的儿童乐园。

有一次在青岛路校区工地,父亲看我对骨骸有些害怕,就随手捡起一块,向我讲起了人体结构和生命起源的知识,引导幼小的我理解生与死的意义,懂得珍爱生活,希望我能意识到生命的价值,在生命中每一天都活得努力、积极、向上。

我上小学后由于年龄小在课堂偶有调皮,对老师来家访我也不知道“怕”。父亲认为我对老师缺乏尊敬意识,就跟我专门讲了老师的意义,并没有打骂训斥。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特别推崇陶行知教育理念。陶行知说:“生活教育是生活所原有,生活所自营,生活所必需的教育。教育的根本意义是生活之变化。生活无时不变,即生活无时不含有教育的意义。”父亲从不干涉我们的生活,对兴趣的引导和对知识的传输却无时不在。尽管那时家里比较拮据,但是《科学画报》《天文爱好者》《航空杂志》等父亲一直为我们订阅,鼓励我们广泛阅读,不断增加科学的营养。就这样我们兄弟姊妹度过了从童年到少年的美好时光。

如今,原来的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已经成长为江苏第二师范学院,那一代创业者均已作古。但是他们的育人事业还在赓续。我的父亲经历了清末、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一辈子念叨:“我们国家哪里都需要好教书匠。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安徽各地师范学校被摧毁殆尽,只有他负责的省立陵阳简易乡村师范和曹一尘负责的省立徽州师范在敌机轰炸袭扰下勉强坚持办学。”父亲当年创业办学、护校跑反、回迁复学,直至為新社会再次筹建教师进修学校,弦歌始终未辍,和民族教育发展大业紧密相连;他以兴办教育、传播新学、实践陶行知的教育理念为理想,为此辛辛苦苦、孜孜不倦地追求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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