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眼里的生前身后(节选)a

2024-05-13 13:08《阅微草堂笔记》
月读 2024年5期
关键词:寿宁玩物曲江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载b:赵清常殁c,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d,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后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余尝与董曲江言e:“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倘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能镌号题名,为后人作计哉!”所见尤洒脱也。

注释:

a 本文节选自清代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一”,标题为编选者所拟。

b 钱遵王:钱曾(1629—1701),清代藏书家、版本学家。

c 赵清常:原名开美,又名琦美,字玄度,号清常道人。明代大藏书家。

d 寿宁侯:张鹤龄,明鸿胪寺卿张峦之后,1492年袭爵寿宁伯,后升寿宁侯。生卒年不详。

e 董曲江:董元度,字曲江(1712—1787),纪晓岚好友,“家富藏书,博雅好古”。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历官翰林院编修、安徽定远县知县、山东东昌府教授。

大意: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讲,赵清常死后,他的子孙把他的藏书全都卖掉了,武康山中白天便有鬼哭,逝者伤痛不已。钱氏认为凡物有聚有散,不必过于计较身后的得失。明人寿宁侯张鹤龄的故居在兴济,他的遗产被变卖殆尽,只有旧居的大厅留着,后来子孙们又将大厅的木料拆卸下来卖给钱氏的先祖,据说那天工匠们居然听到柱子中有哭声传出。大约千古人情,概无例外。我曾同董曲江讲:“大地山河被佛家视为泡影,人只是这世上的过客,更不在话下。我百年之后,生前遗物,如图书、器皿、字画、珍玩散落人间,让鉴赏者把玩时,说这是纪晓岚的遗物,足可成为文坛佳话,这又有什么遗憾的呢?”董曲江听后说:“您这样想,其实也是名心尚存,并不超脱。平日消遣,需要这些玩物。人不在了,这些玩物对我已经毫无意义,虫鼠啃食、埋入泥土都与我无关。因此我生平从不在藏书上盖章,也从不在砚台上刻字。就像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相逢,成为悦目的对象;时过境迁,又何必动问后来者为谁,也何必要让后来者知道它们从前的主人?”董氏之论,更显洒脱。

【赏析】

这段文字的开头给我们描述了一幅令人惊心的图画:儿孙不肖,守不住祖先留下的家业,不仅拆卖祖宗留下的房屋,甚至贱售遗存的藏书,还因此惊扰了九泉之下先人的亡魂。“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籝常作灾”(黄庭坚),看来开蒙启智的藏书也救赎不了迷失的灵魂,只能被败家子换得一点银两,供其挥霍。家财荡尽,必是流离失所,这样的结局,岂能等闲视之、随便谅宥?文章作者暴露败家子的这些劣迹后,不只没有太多谴责,对艰苦创业的祖宗也未予太多同情的表示,却又引出了另一个寓意略显疏离的话题:如何处置生前的玩物,而这正是这篇短文的重点。

玩物毕竟是玩物,与生活必需品不同,只可用于消遣,人死迹灭,这些玩物归于何人之手,对死者来说已经无足轻重。纪晓岚愿意听人说这是纪氏的故物,在朋友董曲江看来,那仍是“名心尚存”,并不超脱。“名心尚存”,并不超脱,应该是纪氏对这些平日的玩物寄意甚深、沉迷其间的缘故吧。由此想到苏东坡的《王君宝绘堂记》。苏轼生前兴趣廣泛、爱好多多,但都不过是当事人的一点“雅好”。用苏东坡话来说就是:“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这就是境界。不以物之价值为意,凡能取悦情性,丰富自己的生活,无论贵贱皆可赏玩,赏玩之后,是留是去,则“不复惜”“不复念”,自然而然,役物而不为外物所役。这确是世人接物时应当有的秉持。

近代名人张伯驹,为了收藏展子虔《游春图》、陆机《平复帖》等珍贵书画,出卖房产、变换太太的首饰、倾其所有。令人惊叹的是这些荡尽家产、历尽艰辛收藏来的宝物后来全被他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可见貌似一掷千金、不惜性命以殉的疯狂之举,在他其实也只是理性的选择,非为满足占有的私欲。洪迈《容斋随笔》“士之处世”一节,说高明通达之人方能视金珠珍玩如小儿之戏剧,“未尝置欣戚于胸中”,“方杂然前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这才是到达了超然物外的化境。(庄锡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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