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李莎莉

2024-05-10 19:53格尼
青年作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吴英王杰爱情

是夏天吧(后来吴英一再强调是冬天),嘉陵江对岸有露天摇滚音乐会,某房产公司搞的商业活动,因为崔健要来,去的人多。那时候还没修四桥五桥六桥,晚上七点入场,下午五点三桥便已堵满了。单位发的票,我和吴英早有预料,选择步行前往。三桥是斜拉桥,斜柱高耸两侧,远看像大提篮。行人拥挤,车比人走得慢,时常停滞不前。走到桥中间吴英开玩笑说:“看这些人,挤来挤去,就像一篮鸡崽崽。”

我正笑着,身边停滞不前的车子后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女人抓住了我的头发。她喊:“狐狸精,白骨精,破坏别人家庭……”后面是川东北特色骂人的脏话。我被拖倒在地,周围一片唏嘘,吴英来帮忙,扭不开她的手,她边骂边扇耳光,我无力还击。人堵人,堵得一塌糊涂。直到她亲人把她拉走,我才得以从滚烫的桥面起来,她的骂声依然长驱直入。我记得穿着衬衣和裹裙,不记得有外套,外套不见了,衬衣扣子也不见了,以至于模糊了那场音乐会的季节。后来我回忆,之所以感到桥面滚烫,因为我的脸滚烫。

我可以还手的,知道认错人了,当那女人边骂边喊李莎莉的时候,我没了挣扎的力气,也不想强调我不是李莎莉。吴英叫了几次“她不是李莎莉”,那女人说哪怕我化成灰她都认得这张脸。我明白,那女人和李莎莉的恩怨至少是三年前发生的,因为这三年李莎莉很安静,可以说死气沉沉。

我的双胞胎姐姐叫李美丽,我叫李美玲,李美丽十四岁那年给自己改了名字,户口没改,户口本我妈管着,但她顽强地纠正了我们的“错误”。“莎莉,莎莉,李莎莉。”她说。直到我们改口为止。有时我们甚至忘了她的真实名字。既然是双胞胎,血肉相连,哪怕那女人发现打错了人,也不会就此停手,她打的是那张我们相同的脸。因为这张脸,我不是第一次挨打。

我整理了衣裳和头发,吴英展开丝巾裹在我衬衫里系好,还挺时尚。吴英说:“你脾气太好了,是老子非跟她理论到底。”我说:“如果让她晓得世间有两张李莎莉的脸,她要当场跳江。”吴英扶着桥栏笑了好一阵。我说:“她有她的悲伤。”吴英说:“那也不能当众羞辱还打人啊。”我说:“每个人处理悲伤的方式不一样。”吴英说:“你就‘哲吧。”

吴英喜欢摇滚乐,和我一样生于1973年。在社里,我们俩负责编辑副刊,吴英可以边看稿边听音乐,隔着挡板,我也能听到她耳机里传来的嘶嘶喳喳声。舞台在江岸,有礼仪人员指引,可入座,可参观楼房沙盘,案台有水果、小吃和红酒。我们四处转,吴英喝着红酒给我讲摇滚明星和摇滚歌曲,我也给她讲,我讲“齐柏林飞艇”,主唱普兰特、吉他手佩奇、貝斯手琼斯、鼓手博纳姆。博纳姆已经死了,死于饮酒过量。他们的即兴发挥无人超越。我说:“你晓得最精彩的是什么吗?”吴英惊奇地看着我。我说:“他们的神秘主义和原始力量。”吴英说:“李美玲,你深藏不露,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你就没谈过摇滚,怕你了。”

我的眼睛没有停止搜寻,李莎莉一定在场,那年,对摇滚乐的热爱,她胜过吴英。我的那些摇滚知识都是从她那听来的,她说我们长得有点像主唱普兰特年轻的时候。于是,她把清汤挂面似的黑发烫成了棕色大波浪。我说:“他是男的啊。”她说:“你难道不晓得伟大的艺术家都是雌雄同体吗?”我仔细看过“齐柏林飞艇”的演出视频,除了眼睛以外,我们的脸型、嘴角、鼻子都像普兰特。

我给李莎莉打电话,打第二遍才接,问她在不在,她说当然在,在江边。她有些喘。“满天满地都是我的爱情,我的心塞满了。”她呢喃着,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身边人说的。靠近水边没路灯,我望过去,看见两个荧光棒挨得很紧,水里映着桥上彩灯的倒影。我说:“你又恋爱了,还是表演吧?”她说:“这次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我们有爆炸式的思念、心跳、狂热。”

我和吴英在右侧偏后的位置,不知李莎莉在哪。演出半小时后,崔健还没出现,观众的荧光棒没有停止挥舞,主持人和观众互动环节,找人上台唱崔健的歌。很快,出现一位戴鸭舌帽穿帽衫和卫裤的小伙子。他从左侧上台,自我介绍叫王杰,跟歌星王杰同名,二十五岁。他先跳了一段街舞,引来一片掌声。然后唱崔健那首《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观众跟着一起唱,有个女高音特别突出,尤其到那句“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给我点刺激大夫老爷……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后来,还是那女人尖声高喊:“王杰,我爱你,王杰,我爱你!”主持人即兴说:“小王杰看来已经有粉丝了。”王杰说:“不,她是我的女友。”主持人说:“太好了,祝贺两位才子佳人。”王杰说:“谢谢……李莎莉,我也爱你!”观众一片欢呼,有人吹口哨。李莎莉挥舞着荧光棒飞身上台给观众鞠躬,跟王杰手牵手走下舞台。李莎莉穿着牛仔热裤,上身包裹着毛茸茸的皮草,披肩波浪长发在聚光灯下像张蓬松的网,罩着身材矮小的王杰。我听见后座有人说:“这女子倒是漂亮,就是恐怕有三十四五岁了,搞姐弟恋哇。”

吴英用胳膊肘拐我,我回头对那人说:“你说得没错。”

又有人感慨:“天哪,光腿杆哟。”

我错把冬天当夏天,也跟李莎莉光着的双腿有关。

随即,观众席上响起另一个粗重的女高音,那是拽我头发扇我耳光的女人。她喊:“狐狸精,白骨精,李莎莉,我……”

安保人员带走了她,我看见她大致的模样,矮胖,头发稀少,大概有五十岁了。劲爆音乐的空隙中传出她劲爆的哭声。那么她的丈夫也应该至少是这个年纪。

吴英伏在我耳边说:“你姐姐真够刺激的。”

我和李莎莉从小性格迥异,一个动,一个静,亲戚们说我们一个像妈一个像爸,我妈风风火火爱唠叨,我爸一整天说不上两句话。我妈年轻时到关垭坝当知青认识的我爸,返城后住郊区筒子楼时有的我们,此后再没生。我爸是关垭坝的农民,随我妈进城,在一所学校当保安。我和李莎莉小时候共用竹椅车和竹摇篮,我妈经常讲一两岁的李莎莉怎样摇晃竹椅,我在婴儿阶段就跟她一起多次冒险了“大摆锤”或“海盗船”。她的动和我的静形成鲜明对比,大人们无需仔细观察就能辨别谁是谁。李莎莉淘气程度胜过大多数男孩,家里每个抽屉都遭到她稚嫩小手的狠毒打劫。上学后,每个早晨,李莎莉都要指着我面前的米粉或手中剥好的煮鸡蛋说:“你怕咬痛了它吗?吃啊,快吃。”她一说我就哭,更耽误时间,无论谁说我一句我都要哭,我并不发出哭声,只是默默流泪。李莎莉仰天长叹:“天哪,你真的是我吗?”她没把我当外人,当另一个自己。后来她实在受不了我这样,要跟我区分开。她狂吃广柑,想让自己变成橘色,小脸确实黄了几年。不过毫无用处,她看着我还是像看着自己。从小学到初中,比我早出生八分钟的她做的是大姐姐待小妹妹的活。

十四岁那年春节,我们大年初二去关垭坝奶奶家。奶奶家在江边的土坎上,屋前是江,屋后是竹林和堰塘,旁边是机场,那几年停航。我们班徐绍峰的外婆家也在关垭坝。我们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机场疯跑,看谁先跑到江边。徐绍峰身上的汗味儿很重。那年费翔在春晚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我们成天哼这首歌,徐绍峰学费翔的姿势学得很像。我问李莎莉徐绍峰长得怎样,李莎莉想了想说:“我不晓得男娃儿啥样算好看,好像都一样。”有天夜里,郑伯的渔船靠岸,发现岸边一对学生男女相依偎,说着情话。第二天,大人们都在议论这事,家里的气氛异常紧张。李莎莉忽然变得安静了,有时发呆,有时盯着我看,就像看着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我妈开始教育我们。我妈说:“不管你们哪个,给我听到,小娃娃家不许谈恋爱,耽误学习。给人家占了便宜,那还得了。”李莎莉说:“谁占谁便宜?”我妈说:“敢顶嘴,听到就是。”我妈给我们讲了一堆例子,她自己和我们的小姨以及亲戚家的女儿们,哪个不听话,哪个作践自己,那都是自由的下场。我妈讲得声泪俱下,就像我们已被摧残。李莎莉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太老土了,现在都是自由恋爱。”我妈说:“要挨打才行。”

那天晚上李莎莉挨打了,他们认定跟徐绍峰在一起谈恋爱的就是李莎莉。我爸拿根篾条让李莎莉跪下,李莎莉不跪,身上就挨了一篾条。李莎莉哎哟一声,还是不跪。这不是李莎莉第一次挨打,小时候淘气没少挨巴掌,但这是第一次正式挨打。我妈和奶奶知道我爸那闷葫芦牛犟眼的脾气,劝李莎莉服软,再不去约会了。李莎莉说:“我是自由的。”身上又挨了一篾条。我爸咬着牙边打边说:“还去不去?还去不去?”李莎莉也咬着牙说:“我就是自由的。”奶奶说:“学妹妹嘛,好乖哟,看吧,癫的那样子,就像她娘屋人。”我妈和奶奶争起来,顾不得李莎莉了。我从头到尾数完,李莎莉共挨了五十六下。到后来,李莎莉躺在地上不吭声,只用眼睛瞪着我爸。李莎莉就是从那以后改的名字。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样的爹妈能起出好名字吗?”

李莎莉挨打以后,正式开启了恋爱旅程,没多久我妈就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我爸住在保安室很少回家。尽管老师数次嘱咐应对孩子早恋要会方式方法,我们家每天还是传出我妈歇斯底里的吼声,但无济于事,后来索性放弃了。我妈说:“有你后悔那天。”我妈对别人不这样说,总夸李莎莉能说会道,头脑灵活,办事利索,更重要的是心地善良。我妈认为李莎莉考不上高中也考不上中专,那么很快就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那年代,十八九歲就有悄悄结婚的。

李莎莉有个厚笔记本,里面夹着各种树叶和花瓣,每片树叶和花瓣都有字,上面写着:爱、爱你、只有你、莎莉和绍峰、永远在一起、一生相守……此前,李莎莉有天问我:“你喜欢徐绍峰吗?”我摇摇头。她低头默默笑了一下。当她跟徐绍峰结束恋爱,把日记本送给了我,给我之前她把那片写着“莎莉和绍峰”的棕黄色梧桐叶拿走了。我说:“这是你的日记。”她说:“现在是你的,留作纪念。”

李莎莉的第二个日记本里没有日记,贴满了纸条和情书,这是和徐绍峰分手后其他男同学写给她的,有同班的,有其他班的,还有高年级的。她自然也要写给他们。我每天听她在我耳边叨叨那些男生。有时她分身乏术,让我替她去见面。她说:“就见一面坐一会儿。”我去了,他个子瘦高,眼睛很小,她忘了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坐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他说:“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我不习惯。”我说:“我不晓得说啥。”他说:“不可能。”我说:“今天不舒服,下次再约吧。”

回家后李莎莉问我进展,我告诉她坐了三分钟说了两句话,她笑起来。她说:“是他追我,你帮我审一下。”我说:“他叫什么名字?”她想了想说:“想不起了。”我说:“那就算了吧,反正忙不过来。”她说:“要得,后面有时间再说吧。”

走在校园里,我经常被某个男生拦住,问我为什么几天没回信,或者问我究竟爱谁。我旁边的同学就笑着说:“她不是李莎莉。”

李莎莉的中考成绩比我高了三分,我们读重点高中没问题,我妈喜得语无伦次,我爸特意回来庆祝。我妈说:“祖坟冒青烟了,蒙都蒙上重点高中了。”李莎莉只管啃我爸买的卤鸭子,不怎么说话。只有我知道,初三开始李莎莉办了“擂台”,谁成绩最好,她就正式跟谁交往,如果没考过她也不行,结果没谁超越她。她就此总结,他们没人真正爱她,她伤心了好一阵。

高中两年李莎莉没谈恋爱,确切说是没跟男生交往,收到情书看也不看。我们还在一个班,她不知从哪借来一些琼瑶的书,上课偷看,晚上看到深夜。如果哪天夜里她悄悄啜泣,第二天一早就会喃喃自语:“我们会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吗?”这并没怎么耽误她的学习,成绩有时比不上我,有时一认真就超过我。

高三那年,我们班崔军追李莎莉,追得疯狂。他在她后座,为她打饭、接水,经常送些奇奇怪怪的小礼物,比如芦苇花环、狗尾巴草戒指,都是从学校后山采来编的。那时老师并不怎么管,想学的自然不需要管,大家读书晚,到高三有人都快二十岁了,有些同学是混高中毕业证的,崔军就是年龄大混毕业证的。我和李莎莉同排,相隔两趟课桌,有次我偏头看见崔军正拽李莎莉耳旁的头发丝,李莎莉脸颊绯红,耳朵也红了。从初中开始,李莎莉约会、写情书、打情骂俏,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脸红。崔军能清楚辨别我们谁是李莎莉,我们穿着同样校服,梳着齐肩直发,齐刘海。李莎莉那天故意没来上课,我坐在她的位置,这是她让我这样做的。崔军说:“李美玲,你走错了。”我说:“没错啊,我是李美丽,李莎莉。”过了一会儿崔军说:“不对,你就是李美玲。”我不知道崔军如何从我们连父母都分不清的背影辨别出来的。李莎莉听到这消息,痴笑了好几天。

我们高三住宿舍,每周末回家一趟,有时不回家。我以为她会跟他天天约会,结果,她只跟他单独见过一面就戛然而止了。并不是分手,她不见他了,请了一周病假,就待在宿舍,让我打饭给她,给她带回模拟试卷。我担心她的成绩,她说反正一周后就高考了,近几周都是自习和模拟考试。她住我上铺,每天让我讲崔军的情况,然后双眼望着天花板,止不住痴笑。崔军每天给她擦课桌,帮她坚守“三八线”,她的男同桌只要越线,崔军就用脚踢他。下课时,崔军百无聊赖的样子引得同学们拿我捉弄他,让我忽然从外面进教室,他们惊呼“李莎莉来了”,每次都被崔军识破。大家追问他究竟怎样辨别的,崔军挥手撵他们:“滚,小屁孩,你们懂个毛线。”

高考前放两天假,崔军很焦躁,就像永远见不到李莎莉了。我告诉李莎莉,再不出现,崔军就疯了。李莎莉收拾好行李说:“回家吧。”眼中竟有永世不见的悲怆。

我和李莎莉在一个考场,不在一个教室,我在一楼,她在三楼。考试那天,我吃煮鸡蛋吃得急,为止嗝耽误了时间,我们进考场时外面已没什么人了。之前没来熟悉考场,因为考场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们都穿着红色短袖,裤子不一样。她上楼时跟我竖起拳头,示意我加油,我也向她竖起拳头。我的位置靠窗,落座后没多久考试铃声响起,铃声中,我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偏头一看,竟是李莎莉,她穿过绿化带,向学校大门口跑去。我不知李莎莉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去追。那场考试,我心惶然,没发挥好。

事情很简单,李莎莉进门就瞟见崔军在那教室,那时崔军正扭头看旁边有没有熟悉的考生,李莎莉飞速转身下楼了。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到难以理解,但终会回归简单。李莎莉那一转身,命运也跟着转身了。她没参加高考,我妈气病了,没敢告诉我爸,直到后来我爸去世我们也没告诉他真相,他以为她没考上。我只考上大专,汉语言文学专业。我妈让她复读,她不干。她也没去参加毕业联欢,让我把一块绣着不像狗尾巴草的狗尾巴草手帕带给崔军,是她放假和考试那几天绣的,让我告诉崔军如果有缘自然会相遇。崔军扭住我追问,我什么也没说,给了他一耳光。我也冲李莎莉发了火。安静听话的我发起火来爆发力十足,我痛斥她幼稚,她惊讶地看着我。她说:“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是这样啊!”我说:“那你们是结束了还是在结束中进行?”她忽然一脸忧伤,痛彻心扉的样子:“也许我们会相遇,也许擦肩而过,这就是爱情的美。”我说:“你是谈恋爱还是表演谈恋爱?”她想了想说:“因为很多爱情不美啊!”她给我举了我妈给我们举的例子。我们那不懂事的非要嫁到远方贫困地区的小姨,当初不是爱,怎么会冒险,现在来信就诉苦,是给柴米油盐磨平了。比如我们的妈嫁给我们的爸是时代造就,没有爱情。她说:“我要把爱情进行到底,把美进行到底。”

崔军没有给李莎莉偶遇或擦肩的机会,毕业后去了广州,李莎莉听到这消息,痛苦了很久。现在想来,她在表演分离,痛苦却是真的。她害了相思病,每天无精打采,身形憔悴,就像得了场大病。她仍然幻想偶遇,崔军某天忽然出现,真不知她当初的举动是扼杀了爱情还是将爱情进行了保鲜。

我在本市读大专,毕业那年,李莎莉已当了两年出租车司机,之前在毛巾厂干了一年。这两年,奶奶和我爸相继去世,都是肺癌。

我进报社上班,李莎莉买了辆奥拓车跑野的。那时我们已搬到市区向阳大院,单位给我妈新分的房子,一栋老楼,铁门前有棵梧桐树,沿着高墙往里走到尽头有个防空洞,马姐和她丈夫在里面发豆芽。尽管我和李莎莉早已不穿同样的服饰,大院里的居民还是分不清我俩。本来可以区分,李莎莉开车要戴手套,冬天戴短棉线手套,夏天戴长袖手套防晒,而且她喜欢穿短裤和超短裙以及紧身健美裤,我穿正装较多。她的发型经常变,我是齐肩黑直发。她没生意时经常泡吧,喝得醉醺醺回来。我不喝酒。但她们不愿区分,不管见到哪个都当成李莎莉。马姐说双胞胎骨子里都一样。

有次我下班回家,马姐和刘姨在防空洞门口说话,指点着,唾弃着,见我进院立即停止交谈。从神情可以看出,她们在说哪个不要脸的女人。她们这样已经很久了,戳的就是李莎莉。李莎莉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话都对我叨叨,是我不听了,她一开口我就打手势制止,她只好给我妈说或者自言自语。她确实像马姐和刘姨说的那样到处勾引男人,据她叨叨,哪个男人能抵抗身体诱惑,才真爱她。她买车是为接触有身份地位的人,那时一些商人或领导没有专用司机,出差要包车,不出省,去成都、重庆、绵阳等地。每次跑长途,她要带些酒店的一次性用品回来,门口鞋架上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拖鞋,有些像纸片一样。不光是马姐和刘姨怀疑,我和我妈也怀疑。她青春活力的身体、姣好的面容,那些男人当然不会放过她。我妈嘴里骂,心里倒希望她就此找个有钱男人嫁了,有家有孩子好收心,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那年夏天,李莎莉带男朋友回来了,是个杀猪匠,农村人,养猪杀猪卖肉,姓彭,都叫他彭一刀,因为每头活猪他只用一刀解决,绝不补二刀。我妈只让李莎莉去过一次菜市场。

李莎莉说,彭一刀对她非常好,交往两月从没碰过她一丝一毫,眼里没有一点邪念,死心塌地对她好。而那些男人,一见面眼睛就变成手。有些故意克制的,没几天就忍不住,嘴脸暴露。我妈一开始不同意,反应大,当场拉脸呵斥彭一刀,门不当户不对,做事要掂量掂量。彭一刀性子慢,脾气好,放下手里的猪肉对我妈说:“妈,别生气,我先走。”我以为我妈会大喊“谁是你媽”,结果没有,只说:“拿走你的肉。”我妈是轻轻说的,因为她生平第一次听见男性叫她妈。

后来我妈同意,一是认为李莎莉早已不是“黄花闺女”,名声不好;二是彭一刀家有四兄弟,他可以当上门女婿。

李莎莉和彭一刀结婚那天夜里,我和我妈去亲戚家住。据马姐和刘姨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李莎莉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一阵一阵叫了一夜,整个向阳大院都能听见。没人相信这是李莎莉的初夜。第二天,李莎莉去医院带回诊断书:处女膜破裂,会阴撕裂。外加一包抗感染的消炎药。彭一刀见人就脸红,好像自己“刀”法不好。李莎莉的名声就这样回来了。我有些惊恐。我悄悄问李莎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真那么痛苦吗。我问得婉转。李莎莉说:“痛,痛死了。”又说:“能承受。”我说:“那你嚎啥。”李莎莉说:“我是女人了啊,我是女人了啊。”说着流了眼泪。我问她哭什么,她说:“只有一次第一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婚后,彭一刀只卖肉,养猪杀猪的事交给了他弟弟。因为李莎莉害怕他那只拿刀的手,也不愿他总跑乡下去。彭一刀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饭,顺便用保温桶装上午饭,晚上回来也做饭。如果李莎莉要跑长途,彭一刀就跟着押车。两人如果一起出门或者回来,彭一刀身上总挂着大包小包,李莎莉空着的手只需挽住彭一刀的胳膊,说是挽,实际是拽,回来有段上坡路,彭一刀躬身屈膝在前面拉,两人上演陆地版“纤夫的爱”。他们你爱我我爱你,李莎莉不时给彭一刀讲爱情经,一起读书上关于爱情的句子。有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一起大声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天吴英兴奋地告诉我,要采访李莎莉。吴英那时负责情感版“有话直说”栏目,采写当地人的情感故事,每天接听热线,遇到的大都是倾诉负面情绪的,吴英有些忧郁了,总编还责怪她没做正面故事。李莎莉打来热线讲述的恰好是正面故事,吴英有理由兴奋。

那期报纸出来,李莎莉买了一大摞,站在梧桐树下分给向阳大院的人。李莎莉说:“16版是我和彭彭的故事。”

文章题目叫《下辈子我还嫁给你》,这是李莎莉建议并要求的。内容写了李莎莉和彭一刀如何相遇相爱相知相伴,突破种种困难终于结为夫妻,有段采访对话文字是这样的。

记者:你觉得什么语言最能诠释你们的爱情?

莎莉: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离不弃,生死不渝,来世又见。

记者:生活琐碎,也许你们今后会经历考验,你准备好了吗?

莎莉:呵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爱情,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向阳大院的人免不了议论,马姐说:“这两个人的脑子不大清醒啊。”刘姨抖着报纸说:“印到纸上就叫爱情哦,有句老话叫大难临头各自飞,没逼到那程度只能叫有福同享。”

对他们的议论,李莎莉表面笑笑,背地里说他们老土,什么都不懂。没想到,李莎莉要去验证生死不渝。

那天,彭一刀陪李莎莉去跑长途,返程途中出了车祸,拐弯的时候车撞山上了。李莎莉断了两根肋骨,彭一刀伤得重,除了断肋骨,右脚踝粉碎性骨折,还被树枝刺破肚子,肠子都出来了。彭一刀没从危重病房出来时,李莎莉躺在病床上哭。李莎莉说:“都怪我睡着了,我真该死,彭彭死了的话,我也不活了,这辈子必定生死相随。”我和我妈整日提心吊胆,担心彭一刀死了,李莎莉真会随他而去,因为她的眼泪没有停止的时候。好在彭一刀出来了,转到李莎莉的病房。医生说别的没什么,只是腿极大可能落下残疾,也就是说彭一刀以后是瘸子了。

病床上李莎莉含情脉脉地看着彭一刀:“彭彭,不管怎样,我会一直照顾你的,我们必定有难同当。”

出院后不久,彭一刀提出离婚,要回老家养猪。彭一刀情真意切,讲得声泪俱下。他说:“莎莉,你那么漂亮,那么青春,我现在是瘸子了,不能拖累你。这辈子有你陪我这段时光,我这个杀猪匠已经很满足了,祝你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份爱情。”彭一刀以前不会说这种文雅浪漫的话,他的遣词用句向来简短且表达不清,有时还有些粗俗,李莎莉对他影响至深。

李莎莉声嘶力竭地喊:“不,不,彭彭,我不能离开你!”

彭一刀说:“莎莉,听话,我们分开是因为我爱你。”

李莎莉又声嘶力竭地喊:“我也爱你,你不要离开我!”

我和我妈听不下去了。

后来,彭一刀一拐一瘸走在前面,李莎莉哭着走在后面,他们去办理离婚手续。彭一刀离开那天,向阳大院里上演了一场生死离别,梧桐树下,李莎莉跌跌撞撞哭着拽住彭一刀的后衣襟不放手,而彭一刀铁骨铮铮,不想离去却不得不离去,他用力挣脱李莎莉,颠簸起伏的身姿铿锵有力,在李莎莉歇斯底里的哭喊中,走到不远处忽然停下,那沉默的背影俨然诠释着什么是侠骨柔情。

向阳大院很多人都哭了。我妈说:“唉,算是一个美好结局。”我妈说话也有些像李莎莉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没有李莎莉在耳边叨叨爱情经,彭一刀脑子清醒些了,又出现在菜市场肉摊上。我妈去买肉碰见吓了一跳。彭一刀仍然喊了声妈,语气有些委屈。据彭一刀讲,李莎莉那天并沒睡着,他们前一秒还在说话,正在聊有难同当生死不渝,她好像故意撞到山上去的。我妈大喊:“你胡说啥哦,活得有滋有味爱得死去活来,能故意撞山?”彭一刀想了想说:“可能我想多了。”我妈说:“当然是你想多了,还想得离谱。”

李莎莉不在家,我妈给我讲了这事,一整晚没睡好,我听见她好几次起床上厕所。第二天早上,我妈对我说:“那个老实人彭三娃,脑子清醒了,腿算坏了,坏一辈子。”又说:“你姐姐很可能脑子真有毛病。”

之前的车报废了,李莎莉买了辆二手奥拓,继续跑野的。有时,也给有车的老板当几天司机。

那天晚上,李莎莉深夜跑完长途,带回一双粉红棉拖,鞋面有刺绣:宏展大酒店。这双鞋没塞进门口的鞋架,放在沙发上。她去洗澡,我顺便塞进鞋架,她洗完出来大叫一声:“我的鞋呢?”看见在鞋架里,一把抽出来。“怎么能跟它们放一起。”她把棉拖放进她的衣柜里。这双鞋虽然也是一次性拖鞋,但很精致,甚至比我妈的棉拖还好。我说:“正好给妈穿吧。”她说:“给妈买新的。”我等着她讲彭一刀,只要她在,彭一刀就在,他们热恋,哪怕离婚,爱情还在继续生长。只是她甚至都没去菜市场看看他。她不讲一下彭一刀怎么睡得着,也不会让我好好睡。彭一刀走后,我从我妈房间搬到她房间。那天她躺下就进入静默,并没睡着。就是从这晚开始,挂在她嘴边的“彭彭”在她嘴里死去了。

李莎莉好几天没怎么说话,我们不清楚怎么了,我妈怀疑她用情过深,想重新撮合他们复婚,毕竟彭一刀的瘸跟李莎莉有关,且极可能有直接关系。就在我妈喋喋不休时,李莎莉的BB机响了,这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把它和小灵通握在手里。她急切地凑近看,又失落地放下。在我妈追问下,她才淡然而平静地讲了讲。

那人叫华哥,车是桑塔纳,人很客气,给李莎莉开车门,且坐副驾,有些人要坐后排,用以区分司机就是司机。目的地黄营县,七十公里,途中吃了午餐,晚上入住酒店。华哥一共跟她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开车门时说的:“请。”第二句是午餐时说的:“多吃点。”第三句是返程到家时说的:“谢谢,好好休息吧。”在餐厅和加油站,华哥给李莎莉的保温杯加过两次水。李莎莉当司机以来,第一次住高档酒店,第一次被人如此尊重。临走前李莎莉说:“华哥,再联系哦。”李莎莉以为华哥很快又会联系,因为华哥在车上用大哥大通话,说过两天要跑成都。但一直没联系。

李莎莉说:“他那么沉稳有礼、高大、绅士、有风度,有……算了,不说了。”

我说:“爱上了?”

我妈说:“你怕是看上人家有钱哦,那种人找不得,家里彩旗不倒外面红旗飘飘,你千万不能破坏人家家庭哈。”

李莎莉没理我们。

李莎莉不知道华哥通过谁联系的她,跑野的这活不能打广告,都是朋友和乘客介绍。是BB机先收到消息,她用小灵通联系的,联系人不是华哥。她打那联系人电话,打不通,只传来嘟嘟的盲音。她拿出号码本,跟所有乘客和朋友联系,问他们有没有介绍叫华哥给她。她只要回到家就开始做这事。

早上我上班遇到她出车,她会顺便送我到单位。有几次她开着开着不是忽然刹车就是忽然转向,有时刹到路边后,下车往巷子里跑,然后再跑回来。她奔跑的样子,去时就像路面烫脚,跑得极快,回来时像被冻坏了,哆哆嗦嗦的。她这样做只因为在人群中看见了像华哥的人。只要有乘客上车,她就问认不认识华哥,问得轻描淡写,默默盼望在轻描淡写中得到她需要的浓重一笔。有人打趣说问的是不是刘德华,她也不笑。自从开始寻找华哥,她就变了个人似的。有天有位乘客说华哥谁不认识啊,房地产老板,东宏房产。她轻轻说:“哦。”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去找人,结果一周后的周末,她精心打扮一番,出门后又回来了,让我陪她去一下东宏房产公司。我不去,她求我。她说:“华哥应该喜欢你,必要的话你可以当一下我。”我说:“我们不是长得一样吗?”她摇摇头说:“气质不一样。”我被她缠着拖着去了,果真有叫华哥的人。我们坐在售楼部的茶吧等,听见背后有人说华哥好,她顿了顿,迅速起身跑出门。这位华哥身高最多一米六,大嗓门,过来就喊:“找我啊?”

我们回到车上,她松口气。我说:“你到底想不想找到华哥?”她说:“你不懂,不懂心跳有多么美。”

新千年来临,我妈急了,我们这对双胞胎还单身。李莎莉一直没有停止寻找华哥,有人给她介绍男友,还介绍工作,让她去敬老院,岗位随便挑,稳定,工资高,她一概不去。那时整顿野的运营,抓住就罚款。但她认为,每天在路上跑来跑去,见到华哥的几率很大。我妈说她走火入魔,为一个不知死哪去的人拼命,那么好的工作不要,如果不是熟人帮忙,哪有她的份。我妈累到心力交瘁,就说:“从小就管不了的疯女子。”

我受李莎莉影响,默默等待让我心跳的人,但没遇到。我知道该结婚了,我妈退休后等着给我们带孩子,看来只有我先来完成任务。我从追求者中选了单位销售部的邱吉成,比我小三岁。邱吉成的父母非常满意,对“女大三抱金砖”保持高度认同。然后,我怀孕,生了儿子小宇,又完成一个任务。我和邱吉成的家离向阳大院有点远,邱吉成比我忙,销售部应酬多,我妈主动要求带小宇。邱吉成有个哥哥,父母正带哥哥家的孩子,巴不得有人帮忙带第二个孙子。我更想住娘家,并不是因为小宇在。其实,我的情感在李莎莉那,在李莎莉的爱情那。

李莎莉跟我学上网、打字,她只要回家就坐在电脑前,QQ提示音不住地叫着。她用台式电脑,我用笔记本电脑,我们在同一个房间也用QQ聊天,为锻炼她打字。有几天,她跟一个叫黑旋风的网友聊得火热,打字速度越来越快,完全可以盲打。他们经常聊通宵,有说不完的话,有次我醒来看见李莎莉戴着耳机趴桌上睡着了,电脑桌面的QQ好友对话框变红闪烁,她听见消息声马上爬起来回复。不久,她告诉我他们已经聊透了,意思是无话不谈,包括性,就像已经一起生活多年。黑旋风是重庆人,比我们大两岁,离异,无子女,精通电脑,没正式工作,在电脑城干修理工。他们有个相同的理想,一定要找到真爱才结婚,要彼此相爱。他们一直没视频,李莎莉不开视频也不让对方发视频对话或者照片。李莎莉就用文字表达。我时常不经意一瞥,就看见对话框里有“我爱你我想你”等字样。黑旋风也是我的QQ好友,李莎莉聊到我们是双胞胎时他加的我。我感觉除了黑旋风,李莎莉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包括小宇爆炸似的哭叫。我想李莎莉完全可以跟黑旋风结婚。于是,我跟黑旋风视频,黑旋风看见我,眼睛一下亮了,而我眼前发黑,他真黑,黑得有些看不见眼睛,像黑旋风李逵那么黑,却没李逵那样英武,单个五官还可以,组合在一起就不怎么协调,整张脸看起来很扁,倒是挺和善。我相信李莎莉不会喜欢黑旋风,一定会“见光死”。李莎莉却要和黑旋风见面了,我劝她不要见,她说:“死神都不能阻挡我的脚步。”自彭一刀以后,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精神了,我没告诉她我见过视频里的黑旋风。

我等李莎莉败兴归来,我相信双胞胎总有些感知相同,她一步步走向他,我好像看见她一步步走向一堵坚实的黑墙,我等她撞墙回头。

深夜,她终于回来了。我们躺在床上,她双眼发亮看着天花板。她咂咂嘴说:“完美,多么完美。”

我说:“那你干嘛回来。”

她说:“他把我撵走了。”

我说:“为什么?”

她哽咽着说:“不晓得。”说着就捂上被子抽泣。

黑旋风就此从李莎莉的世界里消失了,他同时拉黑了我。我在李莎莉面前骂了很多黑旋风难听的话,黑熊怪,丑八怪,大骗子。我不能理解黑旋风的行为,单纯骗色的话,既然李莎莉愿意,他完全可以继续下去。

黑旋风的离去对李莎莉的打击很大,她开始酗酒,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有时还全裸着在家里走来走去。有次她酒后问我:“你快乐吗?哈哈,你不快乐。”那是一段我至今回忆起来都恍惚的日子,虚虚实实,辨不清真假。我说了,双胞胎一定有心灵感应,李莎莉就是这状态。所以,我不能断定以下讲的是真是假,但我妈去世是真的。

怕受影响,邱吉成让我带小宇回家住,我妈舍不得,也只好同意。后来邱吉成又说我妈死活不让小宇走,是他硬坚持带走的。

我想找李莎莉好好谈谈,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挂掉,回家也难碰到。我妈说:“死女子放敞了,彻底坏掉了,你离她远点。”听我妈说,李莎莉经常不知在哪过夜,向阳大院有人看见她去酒店,明明有家,去酒店还能干什么。我妈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有張相同的脸,生了小宇后我的身材很快恢复了,我们还是容易被认错。因为这张脸,单位同事不止一次有人看见李莎莉醉醺醺地跟男人从夜店或餐厅出来,勾肩搭背的,有的男人年龄不小了。人们在背后悄悄议论,我听见了。吴英一再强调那不是李美玲,他们也点头称是,并阐明双胞胎是两个单个的个体,但是看我的眼光还是有些异样。

那晚我妈说她有些不舒服,因为白天跟李莎莉吵了一架。我问哪不舒服,我妈说不出哪不舒服,反正不舒服,感觉不太好。我妈有高血压,李莎莉不在家,我加完班快十一点了,匆匆赶回去。走到梧桐树下,就被马姐揪住了。其实路灯再暗马姐也知道我不是李莎莉,但抓不到李莎莉。马姐将错就错挠我的脸,骂很多难听的话,骂李莎莉,往女人隐秘处骂。我不相信,李莎莉会跟马姐的丈夫——成天在防空洞里发豆芽的不怎么说话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发生什么关系。马姐性子急,骂李莎莉的过程中,把事情骂出来了。其实我现在也不能真正清楚,是马姐骂的还是向阳大院的人乱讲的。

那天凌晨四点下着大雨,李莎莉醉酒回来找不到家门,不小心钻进防空洞。那时马姐和马姐的丈夫正在防空洞深处淘洗豆芽,外面打雷,听不见什么动静。马姐的丈夫出来拿筐,筐在床尾,床在防空洞的中部,又被一些大竹筐挡着,光线暗,马姐看不见也听不见这边的事。马姐的丈夫闻到酒味儿,正奇怪,被李莎莉一把拽到床上。李莎莉说:“来,试一下吧。”马姐说:“男人哪个不爱腥,送到嘴边还能不偷,哪禁得起勾引,天呐,我没法活了。”

马姐是被嚎叫声引来的,她的丈夫来不及提裤子。她丈夫告诉她真的啥也没干,干不成,她喊:“龟儿子,裤子都脱了,干没干成都是干了。”

很多人来劝马姐,告诉她我不是李莎莉。我妈不知喊了多少遍。马姐经常搬豆芽筐,手劲儿大,直到我妈躺在地上,她才松开我的头发。

救护车来以后,医生就地人工呼吸抢救,我妈没再醒来。医生诊断高血压加情绪激动引起脑淤血后猝死。

第二天下午打通的电话,李莎莉似乎还没醒酒,进殡仪馆门口差点没绊倒,就顺势跪下了。她说:“妈真的走了?我不信。”天很热,她哆哆嗦嗦的,亲戚们没人搭理她,在一旁发恨:“好好的人死她手里了。”她哭喊着说:“为啥子,为啥子啊。”

我也一直问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看得见直接原因,但李莎莉对妈的照顾比我多得多,她大咧咧的样子,心却细,妈有高血压也是她发现的,带去看医生开药。甚至她比我对妈的爱多一些。火化时,跟遗体告别,我扑过去哭,她一动不动,默默站一旁瞪着。向阳大院有人说:“看嘛,她妈还不如彭一刀,彭一刀只是离了她,她哭得哦,女子家长大就是别人的人。”

我害怕李莎莉一声不响,没了妈我只剩下姐姐。当年我爸用篾条抽李莎莉,哭过一阵以后就这样一声不响瞪着,我明白她不是恨爸,只是会做出不寻常举动,至今她的所有举动都不寻常。

办完丧事,我在娘家住了些天。我们两个不怎么说话,各自住一个房间,她看书,我也看书,我们从不谈论妈去世的事。有天,我一早起来拿着盆往防空洞走,刘姨说:“二女子你在做啥。”我说我妈让我去买豆芽。刘姨一激灵,直捋胸口:“你莫吓我。”我忽然想起我妈已经没了。我说:“哦,说错了,不是我妈,我想吃豆芽。”刘姨又一激灵:“二女子,你妈走的第二天那两口子就悄悄跑了。”我说:“跑了?为啥要跑?”刘姨说:“当真啥都不记得了?你马姐差点把你头皮扯脱,天呐,你究竟是大女子还是二女子哦。”我似乎又想起什么,就像去了虚幻世界。我说:“哪有的事,不可能。”后来刘姨说我梦游了,幸好她起得早遇见我,把我送回屋躺下才离开。

有三年时间,李莎莉安静地生活着。我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就像照镜子,另一个我在我面前活着,活得死气沉沉。向阳大院的人说这女子终于懂事了,又给她说媒,她礼貌婉转地回绝,倒让说不成媒的媒人觉得惋惜。

我妈去世三周年那天,我们去扫墓,李莎莉哭得不成样,几乎瘫倒在地,她不停说着对不起。回到家,她又说对不起,对我说的。我说:“你为啥要作践自己?”她睁大无辜的眼睛说:“没有啊。”我说:“我们单位的人看见你不止跟一个男人睡觉,还跟发豆芽的……”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哦唷,不可能,向阳大院的人就喜欢乱说,他们乱说你也相信?我以为你懂我。”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她确实认为自己是无辜的,这些都是莫须有的事,她不计较罢了。我说:“妈怎么死的?”她说:“高血压引起脑淤血啊。”我说:“那你为啥向妈说对不起?”她说:“我本来要带妈去检查的,但是小梦打电话说那有个华哥,我就去了,结果不是我要找的华哥,然后大家喝酒,我喝醉了。”

我们沉默许久。

我看见我的书在沙发上,就拿起来,是《霍乱时期的爱情》。李莎莉说看见名字有爱情,正准备看,问书里写的什么,我说有个女孩费尔米纳和姑姑在扁桃树下读书,不经意抬头,想知道谁从窗口经过,看见了阿里萨,她这偶然一瞥,引发了一场爱情大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

李莎莉说:“灾难?”

我说:“他们通信两年,经历了爆炸式的思念、心跳、狂热,就在谈婚论嫁时,费尔米纳在街上买东西,还想着给阿里萨买,就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她回头看见阿里萨,一刹那间,发现上了个天大的当,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期占据自己的芳心,阿里萨想让她跟他一起走,但她一挥手,把他从自己生活里抹去了。”

李莎莉说:“一次抬头和一次回头就变化了,原来都一样啊……那他们后来呢,到底爱不爱呢?”

我说:“因为当时太年轻,他们还是相爱的,但直到八十岁也没能成婚,那时候已经太老了,时间把该进行爱情的美好时光带走了,一去不复返。”

李莎莉静默一阵说:“哦,所以叫灾难。”

又说:“其实我见到黑旋风时也发现上了个天大的当,不过每个爱情有自己的后来,我们终止就终止了。”

我说:“我已经晓得了。”

单位在重庆进了一批电脑,用了一段时间后有两台出现问题,销售商从重庆派人过来检查维修,那人就是黑旋风。我坐在办公室角落,挡板挡着他没看见我,等他处理完故障要回酒店休息,走出门我追上他。他看见我愣了一下说:“哦 ,你是李美玲。”我没好气地说:“当然了,不是被你骗色的人。”他苦笑一下,还有些恼怒:“不是那樣的。”我说:“为啥消失了?你们都彼此透明了。”他支支吾吾说:“哎,咋个给你讲嘛。”我说:“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他想了想说:“好吧好吧,她是……是……她没动情,她不爱我,你不晓得,她在表演爱我,我不是那种好色之人,否则我可以不离开她,像你说的那样尽情骗色,不要小看我,我在找同样爱我的人。”

黑旋风走后,我暗自伤心了很久。她给我讲的一切都是她的美好想象。

李莎莉说:“晓得也好。”

我说:“你爱过彭彭吗?”

李莎莉像听见一个陌生名字:“哪个?”我说:“彭一刀,彭彭。”李莎莉才回过神来:“我们之间很可能一丁点爱情都没有。”我准备问她对崔军的感情,她却沉浸在费尔米纳和阿里萨的爱情中了。“他们多美啊,只有发生灾难才美吗?”她的眼神几年没这样明亮过了,身上的不安分因子复活了,对她来说,不安分就是希望。

我是在北山公园见到李莎莉和王杰的。其实,没有王杰,也会有张杰李杰赵杰,总之李莎莉一定会再次恋爱。摇滚音乐会以后包括以前,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李莎莉,打电话过去,她总是在忙,忙着谈恋爱,同时跟几个人在搞艺术,需要排练,还要出车赚钱,每天很充实。开二手奥拓的李莎莉搞艺术,这事没在我大脑中过多停留,很快就忘了。我在电话中对王杰只有初步了解,父母离异,母亲改嫁,他跟父亲一起生活,叛逆。

北山公园比较偏僻,还在打造阶段,晚上没路灯,一些工程不知什么原因停滞下来,只有喜欢登山和晨练的人会去,担心安全,去的人很少。吴英听说那里晚上有人偷偷搞行为艺术,有点刺激那种,约我陪她去看,我问怎样刺激,吴英说刺激就是刺激。我们到达山顶,看见树林里有灯光,走过去就看见一些赤身裸体的人。

一共有六人,头上套着黑丝袜,脸和全身涂满五彩斑斓的图案,除了可以辨别四肢,看不清脸和隐秘部分,甚至很少有外露的皮肤,倒是可以根据体型分辨性别,六人中只有一位女性,周身画满玫瑰。他们每人头顶有盏马灯,灯挂在树上,六盏马灯围城一个圆圈,像小小的舞台,像透明的氢气球。周围有不少人围观,大概都是一传十十传百上来的。六人站在舞台,像站在另一个空间。男人各有各的姿势,保持不动,只有女人用舞蹈方式活动,在每个男人那跳一段激烈的舞蹈,最终停留在一个男人那,就像小船经历惊涛骇浪终于驶入港湾。她和他身体挨着身体,恋人那样依偎着。站上一会儿,她又回到她那盏灯下,保持原初的蹲姿一动不动。只有飞虫在灯上旋转。

参观的没人大声说话,有窃窃私语。吴英说那女孩身材真好,柔美,匀称,没一点赘肉。我完全没想过她就是李莎莉。她开始新一轮舞蹈时,跳到最后那位男人身边,依偎之前忽然伸手一指,大声说:“杰,另一个我站在那,你会爱我的另一面吗?”她指着的正是我,而她依偎的是王杰。

他们太过投入,王杰开始活动肢体,用舞蹈的步伐跳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拉到圆圈中,李莎莉和我背靠背,王杰围着我和李莎莉跳舞。我竟然没有拒绝,站在圆圈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来到虚无缥缈的世界。我好奇接下来究竟要怎样发展,王杰不小心摔倒了。他倒下后翻身仰躺,四肢蜷缩,像倒扣的龟,引得周围人发笑。这滑稽的一幕瞬间刺破了“透明的氢气球”,小小的舞台跌落地球,他们开始活动。

“今天到此为止吧。”

“好吧,蚊子多了点。”

我离开李莎莉,拉起吴英的手就走。吴英说:“你姐姐真是越来越刺激了,太刺激了。”

我说:“她表演过头了。”就在王杰靠近我时,心灵感应告诉我李莎莉完全不爱王杰,只不过王杰可以配合李莎莉表演爱情,能将她带进爱情世界,让她以为他们在相爱,两人都是表演爱情的天才。

半月后的一天下午,李莎莉打来电话说他们在山里遇到塌方,被困住了。就听见里面传来王杰的声音:“莎莉,我们不能分开,死也要死一起。”李莎莉说:“杰,我们死也要死一起。”李莎莉语无伦次,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对王杰说。比如:爱到地老天荒就是人生真谛,地正在老天正在荒,而我的爱情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地老天荒。比如:有爱情,不枉来人间。当说到她很可能回不来了,语气竟有些亢奋,好像可以就此死去,就像正和王杰一起上演“地老天荒”。我哭起来。

电话断了,打过去没接,我心急火燎等,十多分钟后再次打来,李莎莉说已经安全了,只是脚扭伤了,语气竟有些落寞。

没几日,王杰跟李莎莉提出分手。王杰说经历过生死考验,明白了人活着的意义,要去学技术,好好找工作,也劝李莎莉不要跑野的,找其他行业试试。举行分手仪式时,他们叫上了我,地点是一家咖啡厅。我到时李莎莉已坐在那,望着窗外默默流泪,身边放着一支拐杖。我看着她裹了纱布的脚说:“好些了吧?”她说:“不能承力,要慢慢养。”我说:“你太不小心了。”她说:“王杰站在山脚下,我以为山要塌了,跑去抱他,结果他挣脱了,我跑急了。”我说:“啥子?山要塌了你去抱他……”我什么都明白了。

快一小时了,王杰还没来。李莎莉打电话过去,我聽见手机里传来吼声:“不要打来了,疯婆娘。”李莎莉再打过去,王杰关机了。

我说:“你们早该散了,完全不搭,他缺乏母爱。”李莎莉只是哭。

李莎莉终于哭完,抹抹脸说:“就晓得他爱太深,受不了这场面,能真正轰轰烈烈爱一场,我知足了。”

那天中午,我正要去食堂吃饭,见门口进来一个人,他要找李美玲。我从办公桌前站起说:“我是,有啥事吗?”他说:“是我呀。”阳光刺眼,逆光,我看不清。我走到门口,认真打量,他摘下墨镜。我说:“啊,崔军,你是崔军。”崔军说:“对呀。”我们握手。他比以前长高半头,也壮了些,穿着夏威夷短袖衫和运动短裤。他说:“你还是那么漂亮。”我说:“但是你更帅了。”我问他在哪打听到我的,他说班长那。

我们去附近的茶餐厅叙旧。

崔军在广州混进房地产行业,先当包工头,之后进房产公司,现在当项目部副总。这次是援建顺便回老家看看,怀念学生时代,想开高中同学会。婚姻不顺利,结过两次都离了,有个女儿跟母亲生活。“原因嘛……”他摇摇头苦笑,“因为她们都说我心里有个别的女人。”

我说:“谁呀?”二十年的时间会发生很多故事,我不确定那人是不是李莎莉。

崔军说:“当然是李莎莉。”

我说:“哇。”

崔军说:“没想到我一直忘不了她。”崔军掏出皮夹子,从夹层里抽出一块手帕,正是李莎莉当年给他绣的不像狗尾巴草的狗尾巴草手帕。“她还好吗?”

我有些兴奋,崔军这痴念状态不正是李莎莉苦苦寻找的真正的爱情吗。况且李莎莉的收入是我的一块心病,她那辆二手奥拓已经快不成形了,顾客少不说,还不安全。如果她能和崔军在一起,恰好可以进入热火朝天的房地产行业发展。

我迫不及待说:“不好,非常不好,很不好,到现在还单身,连娃娃都没生过。”

崔军激动地说:“太好了。”随即拍拍脑门表示自己不该这样。

我给崔军大致讲了李莎莉的婚姻史和不叫爱情的爱情史。我说:“她从没提起过你,她在回避,原因就是因为爱太深。不過,她不再是当年的青春少女了。”

崔军说:“哪怕她变成老太婆,我对她的感觉也是一样的,真是这样,实际爱情和青不青春没太多关系。”崔军想表达那种真挚的情感,不知怎样才能表述完全。

我说:“我懂,我懂。”

我当然懂,从那时崔军一眼就能分辨我和李莎莉时我就明白崔军是真的爱李莎莉。不过,我仍然好奇。我说:“你当时咋分清我和李莎莉的?”

崔军想了想说:“很简单,嗅觉,李莎莉有甜味儿,你没味儿,呵呵。”

我说:“哈哈,你是狗子啊。”又觉得不对,有时我进教室门口没到李莎莉的座位就被崔军识破了。

我说:“不对,我在教室门口你就能闻出来?”

崔军说:“应该还有神情,可能吧,反正我就是能感觉出来。”

我朝崔军竖起大拇指。我把李莎莉的电话给崔军,崔军输入后怎么也不敢按拨打键。我说那还是我来打吧。李莎莉当时在睡午觉,手机静音,没接。崔军展开手里捏着的一把汗说:“我太激动了,好紧张。”

崔军下午有事,让我约李莎莉晚上在滨江日料吃饭。我说没问题。

李莎莉听到这消息后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话,我等待她沉默后爆发,比如大喊大叫,兴奋到疯狂。她只淡淡地说:“这是真的吗?”我急迫地说:“当然啊,你真正的爱情终于来了,我晓得你爱他,不是彭一刀不是华哥不是黑旋风不是王杰,他是崔军。”她仍然淡淡地说:“嗯,我现在也终于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

晚上六点,我和崔军准时到滨江日料门口。十分钟后,我远远看见李莎莉那辆干瘪破烂的二手奥拓停进泊车位。我以为她不会开车来。等她从停车场出来,我看见她还穿着开车穿的平底鞋,宽大T恤和大短裤,头发胡乱捆在脑后,妆也没化。我吃了一惊。不过,我又想,本色一些更好,她终于不再表演了。

崔军迎上去,叫着:“李莎莉!”

李莎莉点点头:“崔军。”

崔军说:“你还是那么漂亮。”

李莎莉说:“呵呵,谢谢。”

他们走在我前面,进电梯后,我看见李莎莉的腿有些抖,崔军也是。不过,李莎莉很快镇住两条腿,轻声说:“这家日料生意不错。”

我坐了半小时推脱有事,把时间交给他们两个。这半小时里,我们谈起高中时那些事,李莎莉一直淡淡的,就像谈论对象跟她无关。谈到她忽然发现和崔军一个考场,当即决定转身离去,以至于没参加高考,二十年过去了,崔军倒满一大杯啤酒,一口气喝完,说:“爱情真伟大。”连我这种平静之人都受不住这荡气回肠的氛围。而她,又是淡淡一笑。崔军掏出那块手帕,她微微一笑说:“我都忘了。”

崔军和李莎莉再续前缘,开始交往。崔军让李莎莉跟他一起到援建区,李莎莉说:“你去忙,我在家等你就行。”崔军只好来回跑。

半年光景,崔军和李莎莉准备领结婚证。就在领证前一天,崔军要跟我谈谈,约我到咖啡厅。崔军悲伤地说:“我深思熟虑过了,她不爱我,我们还是不能结婚。”我说:“怎么可能?”崔军说:“真的,她就像一个飘飘悠悠的躯壳,她不是以前的她,应该心里还爱着别人。”我说:“绝不可能。”我非常着急,又说:“总之我明白她是爱你的,而且非常爱,因为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有心灵感应,你不要冲动,我跟她谈谈。”

我能感受到李莎莉对崔军炙热的爱,原本她该比他们最初更疯狂,但她忽然把平平淡淡才是真当成爱情真理,并去表演平淡。我到向阳大院找她,劈头说:“你醒醒吧,别做梦了,你要失去你真正的爱情了!”她半躺在沙发上,蓬乱着头发,慢慢换了姿势,仍然淡淡地说:“我做错什么了?”

我说:“你把自己整丢了,赶紧找回你自己!”

李莎莉说:“这就是现在的我啊,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我。”

我说:“崔军要离开你了!”

李莎莉说:“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他有他的自由。”

我说:“你爱他吗?”

她说:“爱,这样淡淡的爱才是真的爱情。”

她已深陷表演之中,并被自己的表演彻底淹没。我在她身上忽然发现了某种早衰迹象,她整个人从骨到肉松弛下来。

我又劝了她好一阵,出门时,她说:“真的,像你这样挺好的,安静淡然地生活。”

就在我为他们惋惜时,李莎莉主动给崔军打电话说:“我爱你,真的爱呀,我在给你织毛衣,用特别细的线,每一针都是爱,千千万万针。”

崔军当时很兴奋,很快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继续交往了一段日子,最终决定分手。崔军临走时给我打电话说:“李莎莉不会谈恋爱了,爱情被她演死了。”

接下来的事,我一直希望不是真的。

崔军走后,李莎莉整日消沉,不明白要怎样做才能挽回。那件千针万线的灰毛衣始终没有织成,摊在沙发一角,张着大嘴,像无法愈合的伤口。崔军时常跟我联系,一年后告诉我开始了新的感情,希望李莎莉早日找到意中人。我轻描淡写地给李莎莉讲这件事,李莎莉默默地看那件没织成的毛衣。我要把毛衣收起来送人或者干脆扔掉。李莎莉一声断喝:“莫动它。”

后来我不知道李莎莉是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好像失去了审美能力。每次我见到她,她的穿着打扮都令我大吃一惊。有时她穿条人造革的皮短裤,黑色丝袜,上穿腈纶毛衣,头发染成酒红色,被静电骚扰着。她还文了青黑的眉毛,也文了唇线,嘴唇涂得猩红,改变了原有的轮廓和线条。因为经常染发,她的头发越来越少,甚至能看见头皮,她仍然折腾那薄薄一层细弱的头发,有一次竟染成灰绿色,像漂浮着一层绿藻。我们站在一起,再也不会有人失去分辨力。她酒量大增,但每喝必醉,如果没喝够,还会去别的桌上敬一圈。她的口头禅是:“我干了,你随意。”她认识了很多朋友,不管熟不熟,也不管年龄大小,见了成年男性就喊哥。她表现出从没有过的热心,聚餐后必送朋友回家,朋友不敢坐醉驾司机的车,她要生气。朋友有事她两肋插刀。有天她惹了几个混黑社会的男人,他们把她的头弄了个口子,她去诊所剃掉半边头发缝针,然后戴了半年帽子。即使这样,我还是经常看见她开着那辆越来越破旧的二手奥拓,车里放着劲爆音乐,里边传出嘻嘻哈哈的吵嚷声。她似乎也明白自己从某个地方跌下去了,经常对我说:“这辈子姐就这撇样子了,姐以后不玩爱情。”

那是个浓雾弥漫的早晨,阴冷,又是周末,夜里没睡好,我想多睡会儿,却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做了个梦,梦见我和李莎莉小时候一起在江边玩,她忽然不见了,我到处找不到,急醒了。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李莎莉出了车祸。

车祸地点在滨江路,交警已判定是李莎莉自己全责。滨江路段是外环,大货车多,据货车司机说,雾大,他开着双闪,奥拓在左前方,尾灯很微弱,他一直小心盯着,但那车没打转向灯,似乎也没看旁边车道后方是否有车,忽然变道,违规越双线,就像直接要送死。

我赶到医院抢救室外,正大口喘气,门忽然打开了,里边医生急迫地喊:“谁是李莎莉,谁是李莎莉?”其实他喊的是谁是李莎莉的家属,我却只记得前面部分。李莎莉伤势太重,似乎被撞碎了,到处是伤,已看不清模样。我抓住她血糊糊的手,她微弱地说:“我看见华哥在晨跑……你晓得吗,情窦初开真美,我扮演你时最投入……有爱情才是活着,好好活……我现在才晓得爱情是啥……爱情就是爱呀!”

李莎莉面带笑容去了另一个世界,长久以来我没有接受,经常给她打电话聊天,让她换辆车,我拿钱。后来我知道都是吴英接的,我得了创伤后应激性精神失常,冬天过完才有所好转。我回忆着李莎莉的点点滴滴。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把她当成我的爱情先锋,向前冲,而她从来都明白我内心烧着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到向阳大院整理遗物,发现一个红底带暗纹的小箱子,应该是化妆品的外包装,里面装着那双粉红色绒面棉拖,还有日记本。这是李莎莉曾经送给我的日记本,我和邱吉成结婚时搬东西,她怕我倒腾丢了,让我还是交给她收着。我还没读过里面的日记。

日记本里的叶子和花瓣有些褪色,仍然散发着清香,字迹俊秀工整。李莎莉寫作业考试从不好好写字,写日记却下了功夫。

1987年3月14日,晴。

我给徐绍峰书桌里放了一张纸条,约他周末去关垭坝。我偷偷看他看完纸条有什么反应,他的脸一下红了,又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呵呵,傻子。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出我是李莎莉。

1987年3月16日,晴。

我给我妈撒谎说去李晓慧家住,因为我要和李晓慧一起办手抄报,我妈答应了。晚上,我到江边,徐绍峰已经在那了。我挨着他坐下来,月亮弯弯地挂在天上,还有很多星星,星星们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们。我说:“你身上有汗味儿。”他说:“呵呵。”他不怎么说话,我一说他就呵呵。我说:“我姐姐替我挨打了,我爸手真狠,如果打的是我,你会不会心疼?”他说:“呵呵。”我怀疑他看出我是李莎莉,就问他:“你说我和我姐姐有啥不同?”他很成熟似的说:“其实你心里想的和你姐姐做的一样。”呵呵,傻子,他还挺懂。我帮李美玲继续谈恋爱。我们坐了不知多长时间,没赶上末班车,只好走路进城,走啊走啊,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后来我走不动了,他背了我一段。他把我送到李晓慧家,然后回家了。我的脚磨出两个大泡。

1987年3月19日,雨,大风。

我必须离开徐绍峰,不然我真的会爱上他,可能我已经爱上他了,但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我给徐绍峰的书桌里放了分手的纸条,写的是:徐绍峰,你身上有汗味儿,我快给熏死了,我们分手吧。我偷偷看他看了纸条后的反应,他的脸又红了,然后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瞪着眼睛朝李美玲看了看。我截获了他放在李美玲书桌里的纸条,上面写着:哼,分手就分手。

1987年3月20日,雨,大风。

徐绍峰身上喷香水了,哈哈,哈哈。他故意绕行,从李美玲身边经过,哪用得着这样,满教室都是香水味。班主任受不了了,问谁喷香水了,我们都看徐绍峰,徐绍峰的脸红得像红灯,哈哈,哈哈。班主任说:“学生不准喷香水。”徐绍峰站起来说:“我妈的香水不小心喷我身上了。”他的脸那么红那么红,红到脖子了,哈哈。傻子。

1987年3月21日,多云转晴。

徐绍峰今天没喷香水,但身上有香皂味儿,还是有点浓,不过不熏人了,挺好闻的。李美玲总是偷看徐绍峰,徐绍峰一看她,她的眼睛就逃走了。徐绍峰总是瞪李美玲。

1987年3月22日,晴。

今天,徐绍峰身上还是那种香皂味儿……

【作者简介】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曾在《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江南》《长江文艺》《作家》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有作品被 《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著有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曾获第十届四川文学奖;现居四川康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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