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荫

2024-05-09 22:57王国华
牡丹 2024年9期
关键词:鸡蛋花向日葵蝴蝶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已出版《街巷志:一朵云来》《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深圳体温》等二十余部作品。

千日红

汽车一掠而过。隔离带中的千日红,印在我脑子里,随着车轮继续往前走。

那么一大片千日红,可以盛下多少个灵魂啊!

相较其他花草,千日红体形更像人。筷子般粗细的茎,高可及膝,头顶一花朵,圆球状,鹌鹑蛋一般大小,手感有点硬,紫色居多,红色亦常见。看上去颇类儿童画中的“小人儿”。简单一个头颅,身子纤细,叶如四肢,风一吹,头动手动脚也动。隔离带中那一片,就像成千上万的“小人国”中人,整齐排列在一起,是在集体等待什么,还是开大会呢?

千日红的花,干后不凋,经久不变,故名。

传说中,神人李玄本为翩翩少年,一日灵魂出窍,叮嘱徒弟看好自己的尸首,七天后返回。最后一天,徒弟有急事离开,尸体遭火化。李玄的魂灵四处游荡,见一乞丐横尸路边,只好投身而入,聊以寄托。此为后来人们见到的铁拐李形象。

千日红比铁拐李可好看多了。不肯凋零的它们,应该是在等待孤魂野鬼。

我也要留个遗嘱,让亲人在客厅里种一株千日红,等我。

火炬花

第一眼,就觉得火炬花酷似某种物体。想起来了,盥洗室里常用的刷子。一只只细长的花蕾,组成一个圆柱形的毛刷,顶在长柄上。触碰一下,果真有塑料一样的手感。太阳当空照,炙热。几位本地老年妇女,裹着头巾,手持一个小铁铲,蹲在那里栽种花草。见我拍照,用蹩脚普通话说,很漂亮吧!很漂亮吧!

半红半黄,一株挨着一株。远处的白云正一团一团向这边跑来,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跟前。我真担心走近了被火炬花点燃。云彩是易燃物。

火炬花极扎眼,却不宜栽种于正中间。那些绿围绕着它,不太服气,似乎吃亏了。而它看上去气场也不够大,不足以压住周围的一切。

它只能林立在整片绿地的边缘,既好看,又没地位,像衣冠楚楚的门童。

海芋

我不敢确定这是花还是果实。但我就是想称它为“花”。

路边,几片硕大、油亮的叶子,小伞一般。阳光铺上去,令其半明半暗。它们兜住一根绿色旗杆,上面顶着个红色的棒槌。再形象一些,就是玉米穗。籽粒饱满,明亮的红。用手捏捏,较软。不敢再捏,直觉其不善。后来查资料,海芋确实有毒。

多好啊,没有花托,没有花萼和花冠,没有花蕊。集体柔媚中,一个粗粝乃至粗俗的家伙,拔剑四顾,懵懵懂懂,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花朵的世界因此而圆满。我蹲下身反反复复打量它。想象在微信上晒出来,一定有那“聪明人”告诉我,海芋开的花是另外一种颜色,吧啦吧啦……

烦人。

蟛蜞菊

蟛蜞菊三个字比较生僻。我喜欢如此对人介绍:该植物别称“路边菊”,皮实,南方北方都可生存。长相么,绿汪汪的草上,长一个缩小版的向日葵。巨者,不超过一元硬币。

黄色的花瓣儿,常常被视而不见。好颜色太多了。黄色本身不吃亏,但太小就吃亏。

大片大片的蟛蜞菊,匍匐于地,填满了各种花朵和树木之間的空隙,扮演过渡带的角色。热烈的事物高潮已尽,灰飞烟灭之时,它们还在悄悄爬行,为下一个热烈作铺垫。

蟛蜞菊浑身都是药,治疗感冒发热等多种病症,可鲜吃可干吃。深圳最常见的植物数三个,其中一定有蟛蜞菊。只是人们喜欢仰头看花,很少有人低头凝视它。

红掌

据说红掌只能看不能摸,一摸即死。莫非人的气息不适合它?那么,为何还要养它,在卧室里,在办公区里,在公园里。人来人往,岂不全是它的毒药。

应是出于对红掌的喜爱与呵护。幼时长辈不让摸这个不让摸那个,担心手下没轻没重,伤及对方,亦自伤。

红掌名“掌”,其实心形,略似椭圆。形容为蝴蝶,也说得过去。绿色的叶子中,某一片叛变为红色。细长、淡黄的蕊,宣示自己之不同。

毫无戒备地伸展,那是善意、示好、示弱的伸展,仿佛一只猫或小狗,躺下露出肚皮,尾巴摇来摇去。

它绝不会突然打你一巴掌。即使你摸了它。

红掌革质,若塑料做成。越看越像。手感更像。我相信最初它的心是软的。被周围的环境威压,露媚态、显怪态,天长日久,越来越假,真话都像假话,真花都像假花。

琴叶珊瑚

见琴叶珊瑚,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词:鸡蛋花的孩子。

同一时间开放。鸡蛋花五瓣儿,琴叶珊瑚也是。鸡蛋花厚实,它也是。鸡蛋花深红渐粉,它也是。鸡蛋花灌木,它也是。鸡蛋花的枝干扭曲而硬,它也是。落在地上,鸡蛋花不散,它也是。

不同之处:鸡蛋花大,它小。鸡蛋花高,它矮。

看一看高处的鸡蛋花,再看看低处的琴叶珊瑚,仿佛妈妈领着女儿。风一来,女儿作势要跑,妈妈在后面追。风停了,它们都站住,依然互相看着。妈妈年轻,女儿乖巧,如果头上再扎个小辫儿,就更好看了。

花朵是枝头钻出来的吗?窃以为,有一些是胎生的。花朵们也有初恋,谈情说爱,蜜蜂替他们传递纸条。受孕后,肚子渐渐变大,以叶遮身,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夜半时分,一朵小花从母体中脱颖而出。那一刻,整个天地为之静止。一首无声的歌曲回旋于虚空之上。

有风如车,将其运送到旁边的枝头上。微曦,露水渐渐在新生小花上聚集,淌下,仿佛给婴儿洗礼。小花干干净净。

琴叶珊瑚出世后再也不肯长大。有妈妈守候,为什么一定要长大呢?人类那里,母亲既盼着孩子长大,又担心其长大离自己而去。自私与期待相互纠结。鸡蛋花全无此种忧心。

女儿出世的一刻,即母亲出世之时。此后,母亲一辈子是不变的母亲。女儿是一辈子不变的女儿。模样不变,大小不变,由此生发的暖意与对视,也不变。

直到有一天,她们一起落在地上。空荡荡的枝头,依然摇曳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树下的她们,如躺在枕头上的母女,悄悄搂在了一起。

醉蝶花

一个残忍的比喻:把十只蝴蝶的翅膀揪下来,重新粘在约半米高的绿色枝干上,形成一蓬松的花球。二十个翅膀,各携带一根细长的花蕊,仍呈飞翔的姿势,此即醉蝶花。单看每一瘦削的花朵,凌乱中有序;远看一大片,万蝶飞舞。或白色,或粉色,或紫色,分区划片,成群结队。

蝴蝶飞入浑不见。

枝干上,长满细毛一样的软刺。两根手指头轻轻捏一下,极不舒服的痒。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夏日骄阳似火燎,汗满额头。我蹲下身,凑近了去闻那花儿。怪怪的味道,在现实中寻不到准确的对应项。若牵强给个答案,大概是稀释了的花大姐味道。

对不起,我要取消开头那个比喻。

海芒果

海风吹,满头汗水顿消。海风吹,隐隐清香袭面,海水的腥味也遮不住。

前海湾,珠江口,我见到了海芒果。像树不是树,像灌木不是灌木,介于二者之间。丛丛密立,高可盈丈。离荡漾的大海三米远。下面是乱石,无处下脚。水中站着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红树,它嫉妒逃到岸边的海芒果吗?

窄叶油亮,密密麻麻,衬托出一朵朵精致的白花。五瓣儿,极像旋转的风车。更奇者,蕊中粉色打底,内有一微型黄色风车。不知是花瓣风车孕育了蕊中风车,还是蕊中风车延伸出花瓣风车。

其果实,绝类芒果,或因在海边,命名为海芒果。

余素闻其名。该物种浑身上下,花、叶、果实、根茎,均剧毒。误食,死亡概率很大。某年,新闻里的标题是某某海边“惊现海芒果”,以此提醒不知底细的行人和游客。

海芒果旁边,各种植物生长茂盛。有邻若此,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鬼针草

耿立兄说,我认识它。名为鬼针草。

两人在海边,边走边拍各种植物。鲜艳者络绎不绝。唯此野草,触目皆是,越多越视而不见。远望是野草,细看还是。

耿立兄说,它可以煲汤。我们学校多得是。喝过一次,上瘾了,经常采摘。老梗太硬,能入菜入药者,乃顶端的嫩芽。他随手掐下几棵,被我放进口袋里。

查资料,鬼针草为民间常用中草药,有散瘀活血的功效,主治上呼吸道感染、咽喉肿痛、疟疾等,亦可外用治疮疖、毒蛇咬伤、跌打肿痛。一位同事,出身潮州中医世家,一同走路,时不时在路边揪下一片草叶或小花,说,这个可以祛湿,那个可治感冒。随便一株花草,都如自己的手指头般熟悉,令人不明觉厉。认识了鬼针草,我也有了自信。

方形的茎,少见。草上有花。黄色花蕊,一小坨;白色的几个小瓣儿,倒仰状。花虽密,依然是点缀,无法带着一束一束的草走出荒地,走向花坛中。

返家,掏那几棵嫩芽,有针状物被带出,扎在口袋里,需认真摘取,差点刺破手指。应是种子,像苍耳一样粘身即走。鬼针草之得名,定与此有关。

无缘无故想到一句话:在街上看他一眼,就跟他走了。

龙船花

一个球,两个球,三个球,成百上千个绣球。花朵长成圆滚滚的球状,也真费了心思。一片片浅红小花瓣相互依偎,谁高谁低,谁举起胳膊,谁弯下腰,像经过精心演练,杂技一般。定型后,都不再动。绣球结扎在灌木上,排列于路边,高者齐腰,低者及膝。一路走过去,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

该花盛开之时,正逢南方赛龙舟时节,故名。龙船花形成一条隔离带,下方是条小河。隐隐有歌传来:“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美人蕉

小区附近一条臭水沟,治理完再污染,污染完再治理,如此反复。忽一日,河中淤泥清走,注入净水,波光粼粼。岸边一丛丛美人蕉,仿佛一夜长出。细瞅,每株脚下一个花盆。担心。工人或是先搭台再扎根,但有风怎么办,浪急怎么办?果然,几天后东倒西歪。

敢称美人者,肯定足够漂亮。美人蕉,大片的绿叶一层层,好像淑女的裙子。茎细长,似窈窕腰身。顶上一朵花,花瓣红色,边缘渐黄,软趴趴,懒散的萎靡状。整株斜向天空,令人心生弱不禁风之怜惜。颜色鲜艳,容易被包容。若長得难看,又一副赖皮样子,早被踢死了。

再一次,在一湖边见一株美人蕉,一米高,鹤立于草丛中。顶端花瓣儿随风飘摇,似发髻变幻出多种款式,又似少女揽镜自照。盯了半天,无端以为它会活过来。

朱缨花

来深第一年,孤身一人。

租住的房子旁边有一公园,每天早晨去跑步。道路两旁遍植朱缨花。一个一个的红绒球,扑面而来又擦身而过。亲历不冷的冬天,且触目皆花,我是欣慰的,但内心的仓皇淤积在那里,擦不掉抹不掉。

为什么来这里,什么时候回去?没谁可以回答我。

彼时尚不时兴手机拍照,我随身带一卡片机,且走且拍。回翻照片,多数都是朱缨花。像一个个句号。没有答案,问题便结束了。

红色的,毛茸茸的,乒乓球大小。脑子里自然蹦出“红绒球”三个字。查阅资料,别称还真是“红绒球”。名字之得来,如人之名声,总有共识在那里。

清晨的公园里芬芳扑鼻,举目四望,始作俑者乃紫荆花。红绒球虽多,但并无香味。家人未及南迁,它能在这万里之外给我好颜色,已是莫大安慰。

红绒球从一堆绿色里跳出来。和所有花儿一样,它是这个植物家族派出来的代表,与人类握手。人们很少关注叶子多大多小,或厚或薄,长什么样子。其实每一种叶子形状都不一样,它们绝大多数义无反顾选择绿色,给花朵做铺垫,也泯灭了自己。至今我已想不起朱缨花的叶子如何如何,明明绿成一片,仿佛没有。

在一个接一个的花丛里,找一朵干干净净的朱缨花并不容易。一朵花上,常有若干绒毛先行枯萎,变黄,如脸上疮痕,导致整朵花,爱也不是,厌也不是。

我爱它们,枯萎了也爱。

它仿佛是我养的一条小狗,陪我度过第一个冬天,便是陪了我一辈子。

一年又一年。每每路边遇到,我都驻足。用花语询问它,还记得我吗?

含羞草

太阳还没出来,晨风微凉,我在人行道上小步慢跑。迎面遇到一只长毛狗。狗说,早啊,王国华。我点点头,笑了笑。

有一个人,在空中飘着,他冲我挥了挥手。我仰头挥手回应他。他落在树顶,端坐下来,向更远的地方眺望。似在等待谁。

再往前走,眼看着一棵树苗从路边钻出来,迎风而长,也就十几秒的时间,已经一米多高。我走到跟前,听它在自言自语,哟,好像长错地方了。然后又眼睁睁看它慢慢地缩回泥土中。那儿平整得连个疤痕都没留下。

这些场景会在我的生活中发生吗?

我的场景是固定的。道路平直,不会按自己的喜好今天弯过来,明天绕过去。动物说着各自的方言,没有一种统一的交谈方式,连喊疼的口音都不一样。雷声总是单调和突然。如果像音乐一样婉转,一下雨,天空就传来音乐,雨越大,音乐越优雅,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人类创造了一个生硬的世界,把自己圈起来,还洋洋自得。他们将自己不理解、看不到的事情定义为奇迹。神躲得远远的,想靠近却无法靠近。人类越来越封闭、孤单,也越来越不在乎神的存在与否。

傍晚,在路边看到含羞草。我已经走过去了,想了想,又转头回来。

蹲下身,茫茫一片黄色的蟛蜞菊的小花中,有几朵紫色小花,毛茸茸,绒球状,手指肚大小。柔弱的茎条上,长满了细密的小绒毛。低至脚踝。之所以注意叶片,因为它是含羞草。绿羽毛一样,一支支分布于花下,看上去颇秀气。我认识它,却没想到在这天将拉黑之时,在人迹罕至的山脚下和它相遇。

一碰它的叶片,就卷曲起来。人们本能地说它害羞。此前遇到所有的树叶,你用棍子抽它,用脏手揪它、撕它,它坚不回应。而此刻,我小拇指触了它一下,之后再没收回。它的叶子稍微有点潮湿,把我的手指轻握在当中。我整个身子都悄悄战栗。这盈盈一握,让我听到了叶子的心跳,由此也確认了神的存在。

碧冬茄

牵牛花呈喇叭状,红、粉、紫、蓝,各色均有;碧冬茄(又名矮牵牛)也是,甚至有黑色。

前者挂在墙上的,如壁画。后者长在地上,一片片,似五彩毡毯。

同样在地上,开花植物亦有所不同。衡量标准,即周围的土。坚硬、干枯、泥泞,带一股沧桑感的土,紧紧抱住根茎。植物如扎进石头一般,二者成为一体。尽管是人工种植,被人为设计,但天长日久,已切入周围的环境。风雨中凄惨呼号,晨曦中长伸懒腰,无所依托,无所遁逃,逐渐由构图的风景转为荒漠的野生动物,萌哒哒少年长成粗糙壮汉。

另一种花,如我见到的所有的碧冬茄,在花盆中,花池子里,花坛上。即使委身公园一角,也是在土埂上,一条一条的长垄,便于浇水。它好像没有根,和土的关系若即若离,永不会紧紧相握、粘连。倒像是要随时拔脚走人。它需要的阳光和雨水,不是来自天上,完全来自人类。管理员用严格流程约束自己和碧冬茄的关系。

碧冬茄由此更超脱,也因为容颜俊美被封为“花坛皇后”。我看着它,既无同情,也无怜惜,更无怪罪和鄙视。加于其身的任何情绪,都非我本意。

玉兰花

玉兰花白色的多。我看见的玉兰,并非白色。大花瓣,长约一掌,宽半指,背面紫红色,正面白色,六瓣儿或者更多,背面冲外,正面向内,收敛呈碟子状,好像一个人手捧着什么。含苞时,如粗壮的紫色蚕蛹。绽开后,每一瓣儿都不含糊,瓣儿瓣儿晶莹,玉雕一般。

名中确该带一个“玉”字。

在深圳,冬天花不少,紫荆花、朱缨花、紫花风铃木等,扑扑啦啦的,让冬日免于冷清。玉兰只是其中一种。春节前后,高高低低的玉兰树蠢蠢欲动,几天就变了模样。枝疏叶少,仿佛孤零零的枝干上突兀地顶着几个紫玉碗。透过空隙,可看到对面路上影影绰绰散步的人,还有大人怀中抱的小孩儿,也是玉一般。

那时刚到深圳一年多,妻子被路边的玉兰花吸引,拿出手机拍照。我们还孤陋寡闻,甚至不知其名。螳螂捕蝉,我在她身后拍了张照。她脑后梳了一个马尾辫,看上去尚年轻,现在妻子鬓边的头发已经变白。

向日葵

幼年的向日葵是珍贵之物,在院子里零星种几棵,期待秋后收获一簸箕瓜子。那厮常常一夜之间便高不可及,需仰头才见花盘。成熟时,力气很大的人用镰刀去割,小孩子不敢动刀。

七月的深圳,眼前这一片向日葵的花海,几万棵,金黄一片。花瓣在风中抖抖索索,小旗帜一般。最近的那棵上,三四只蜜蜂飞来飞去。仿佛它是派出的代表,说:“我是例子,看到我就看到全体了。”

道路左侧,向日葵都对着我,一起张着嘴,无声欢呼。一只圆盘是一个笑脸,数万笑脸,亦未高兴得失态。道路另一侧,向日葵皆背着身,只见无数绿色的后脑勺。仿佛生我的气了。反省一分钟,也不知道怎么惹了它们。其实所有植物都是一个方向。一心向着阳光的它们,怎么可能以道路中间的游人为标杆。而很多游人,想当然地以为向日葵正面都该朝着自己。

面积之大,遮不住它们的矮。细查,每一棵最高也不过一米。人立于其中,可以清晰地拍照,露出难看的脑袋。我在公园里还见到过更矮的向日葵,只到脚踝处,花盘有一个拳头大。活生生的侏儒。

花海边缘的波斯菊和醉蝶花,很多都枯萎了。它们是几个月前的花海主角。当下的向日葵,明显为临时补缺。地面还有起起伏伏的水洼,不小心踩到,一股脏水“唰”地冲上来,裤脚瞬间湿透。

路边的牌子上写着:严禁采摘。管理者却用刀子割下未成熟的向日葵,五元一个,将金黄的头颅卖给游客,可以用来做拍照背景。还真有人买,一手举着一个,呈V字形抬起,仿佛打着投降的旗子。

向日葵如果不打籽,还叫向日葵吗?眼前的这些花,似乎都不为收获而生。

此向日葵非彼向日葵。掌控它们的,非此乃彼。这悄悄变化中,所有的参与者(含向日葵)都不认为有受害者存在。哀叹的人,你是个笑话。

皇冠草

溪水,踏脚石,鸟鸣,树荫,如此一一罗列,夏天就不那么溽热了。

水中还应该有些点缀。不可是鱼。这是人造的溪水。有雨时,雨水潺潺流淌;无雨时,哪里来的水?不敢想。鱼在此中,成长与繁衍难免受伤。

于是就有了这种名为皇冠草的水草。也是人工养殖,底座还留着明显的痕迹。

浅绿叶片宽大厚实。茎有棱,斜插于底座,朝向四面八方,每一根都清爽。或是中空,禁不住风吹虫嗑,以致有几根上半截折断,怏怏垂下头来。

其花,捆扎于茎的各个关节,黄色花心,三个白色花瓣儿围成圆形,稍微内收,像浅碟子。花瓣儿薄,总处于抖动状态,无风也抖,好像知道风早晚会来,还不如自己先抖着。

皇冠二字用于这株舒朗植物稍显牵强了。既缺少强大气场,也无阴森的威压感。鹤立于若干水草中,或还显著;置于万千植物中,便迅速泯然众人。白衣白帽者,更像是个落魄公子,保留着原来的名号与做派。《锁麟囊》中水灾过后的薛湘灵,华衣丽服换成蓝布裹头,便像换了一个女子。

所以,它应该还有另外一身装束,暂时被谁没收了。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某一天,皇冠草悄然换装,水体整个都要为之爆炸。只是,那个时间点,我们赶不上了。

茉莉花

在朋友的办公室里见到茉莉花,闻了又闻,真香。返程,顺路也买了一盆带回家,放在客厅里。满室清香。香与香不尽相同。在深圳接触的花香,差不多上百种,均有微小差异,但我只能用一个笨拙的“香”字来概括它。怎么个香法,还得有心人自己凑到跟前去。

茉莉花的香味我最熟悉,少年时期常见爷爷沏茉莉花茶,那是京津冀一带普通人家的日用品。吾不爱茶,替爷爷泡茶,是为闻香。据说北人饮用的,多为南方运来的过期茶,为掩其劣,遮其味,覆以茉莉花。后,茉莉花喧宾夺主,独挑大梁。参加工作后,每年回乡都买茶给爷爷喝,记得买过玫瑰花和茉莉花的花瓣,喜其纯粹。如今斯人已去,吾亦深入中年。人生何其匆匆。

進入我家的这一盆,茎细而硬,叶子翠绿,一个一个白色的花苞,豆粒儿大小。第二天便盛开几朵,花瓣一层一层,计三层。白得令人心喜。至夜间,无人触碰,自己落在桌面上。另几朵已开的,细弱的花茎亦垂垂欲落。想起一个词:见好就收。绝不留恋。

捡起两朵茉莉花,直接扔到水杯里。整朵漂于水面,像小船一样荡漾。两小时后再喝,原先口感较硬的水,已变软、变甜。次日,乳白色花朵呈透明色,应该是里面的东西都被泡出来了。什么东西被泡出来了呢?幸亏身边没有科学家,万一他头头是道地讲给我听,那多败兴。水能将一物从花朵中带出来,这是神奇世界的一部分,无需解释。

从前听那首歌:“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她”,想当然地认为茉莉花必在室外。野外茉莉花高可达三米,想必花朵有拳头大吧,吾未得见,不敢瞎说。只知花随枝长,若我这般栽于花盆,手指肚大小也是够了。

又,歌中的茉莉花,圣洁、高远乃至不食人间烟火,最终还是落于寻常百姓家,无大悲大喜,大任务大担当,安安稳稳成为一杯茶的重要原料,像当年暗恋的少女,以为她会仙化为女神,后来嫁了个相对殷实的家庭,平平淡淡过自己的一辈子,这样也好。更何况,对这一杯茶,对这个家庭,确很重要。

赪桐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夜太长。一个人站在路上,撑住这无边的黑,想把它掀翻过去,露出背面的白。但它不是一只兽,没有正反面。它是混沌的一团雾,刀剑只能刺破一个小口子,很快就愈合在一起。黑,喘着沉重的粗气。找不到发声的源头。宇宙间充斥着这若有若无的呼吸。

这样的夜晚,一生中只有一天便相当于一生如此。这一天会从头至尾覆盖你。你将从此见不到光亮。你的朋友们都在远方,他们有的躺在床上睡觉,有的背对着你,那么远,依然让你感到阴森。他们有的在树下写诗,有的在旷野唱歌,有的种庄稼,有的坐在板凳上乘凉。

天快亮了。你遇到一片赪桐。密密麻麻的叶子,大如人脸小如手掌,心形,叶脉清晰。茎长而直,高约两米,仰头才能看到。最顶上有赤红的花。曰花,却无瓣。一颗颗红豆大小的“灯笼”,由身量匹配的“灯笼杆”挑着,“灯笼”里还伸出细长的花蕊。几十个红豆组成一朵花。

你念叨着,天快亮了。其实什么时候亮,你心里没底。但你手上有了伙伴。摘下一簇赪桐,拎着它在夜里行走。白天鲜艳的它,可以当灯笼使用。尽管它不圆滚滚,不烫手,也没有闪烁的光。但它的红,如血如残阳,艳得你心里一颤一颤的。

它适合站在高处,让高更高,让黑变软。

你拎着它,如同拎着自己的脚。双腿凌空蹈虚,像所有想留下印记的人一样,最后什么都没留下。灯光会随你一起消失。在遥远的很久以后,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年,任何人都看不到光。但他们从泥土里挖出一个琥珀,树脂中包裹着一个空虚的“红豆”,那是赪桐的一部分,你曾经将自己的哀伤与惊喜摩挲其上。

大花芦莉

大花芦莉,虽属灌木,更像是草类。约两尺高,叶子椭圆状,叶面微卷,脉络清晰。花朵分五瓣儿,红色,平摊开,周正,大方。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气势。由远及近,红花绿叶。茂密似头发。

大花芦莉的后边,有一面墙壁,上绘各式各样的佛像。有的手中托着净瓶。有的拄着手杖,仙衣飘飘。有的手持一把长剑,举舞至头顶,作砍人状。有的抬手挥拳,作对打状。或动或静,或嗔怒或平和,均为传道路径。一掠而过者不可不察。风中的花朵和墙上的画像交相映照,都变活了。仙人们按部就班,以道护花。大花芦莉们连成一片,像是拉着手的护卫,使得布道者的声音传得更远。

蓝蝴蝶

细雨绵绵,天空阴晦。蝴蝶并不逃走,而是趴在灌木的枝头。水浇到身上,不怕得感冒吗?相较之下,叶绿而阔大,正包容蝴蝶单薄的身形。

近瞧,那不是真的蝴蝶。蝴蝶早躲起來了。动物的直觉比人更敏锐,它们派了一个替身,在这儿装木乃伊,给浪漫一词加粗加黑。

那是一种花,名叫蓝蝴蝶。五瓣儿花,四白一蓝,完全平展铺开。白色的四瓣,两边各两片,恰如蝴蝶的翅膀。蓝色的一瓣,在下端中间位置,如蝶尾。头部四根花蕊,细长而卷曲,如须子,惟妙惟肖。随风摆动,便是传说中的带风向。

一般肉眼凡胎真看不出来。偶尔注目,以手触碰,不由赞叹,真像!

比起真蝴蝶,蓝蝴蝶花似乎更胜一筹。它可以站在高处大声宣布:蝴蝶无根,我有根。蝴蝶完全无法辩解,听它这么一说,倏忽飞走了。

路人赞叹多了,蓝蝴蝶不一定开心。仿佛自己过得是他者的一生。但自己明明是花,不是蝴蝶。

蓝蝴蝶的不开心,也别当真。好多人都这样。公开宣称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什么,可惜自己选错了一条路。言外之意,自己明明有抱负,有能力,只是天不作美,壮志未酬。其实他们过的就是自己的一生。此过程中,极力模仿既有的范本,快感大于苦闷,获得感大于失去感,并且做到了以假乱真。

他们走过的路都刻着深深的脚印,脚印里装满了轻快和欢欣。那些牢骚只是因没有兼得而遗憾。阴晦的天空遮不住这点小心思。

雨中的蓝蝴蝶舍不得飞走。

太阳花

台风来临之前的雨,像是隐藏着一种阴谋,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急一会儿缓,搞不清它究竟想怎么样。我把阳台高处的太阳花挪到地面,以免被台风吹落,惊醒晚上睡着的我。

太阳花,敝乡华北大平原上常见,生长在路边或篱笆根儿旁,与马齿苋是堂兄弟,长相差不多。高约一拃,花朵一个纽扣大小,稀里糊涂的一团。红、黄、粉几种颜色。阳光热烈时,花开放;晚上闭合。是太阳的忠实拥趸,故曰太阳花。命贱似野狗,对肥料和水都没要求,倒开得沸沸扬扬,故又名死不了。花十块钱从花店买回一盆,也不为解什么乡愁。或是怀旧心结。

太阳花没两天就谢了,每天无头苍蝇一样忙忙碌碌,竟来不及跟它详谈。只剩棕色的茎和肾形的叶子,均肥厚,一掐都是水。它们很快长高、变粗,最外围的几根拼命向窗外挣,显得不合群,极力撇开其他弟兄。幼年乘中巴车在乡道上行走,路旁的杨树都向外仰,几乎成V字型。好像中巴车放了个屁,它们捂着鼻子向后躲闪。太阳花与此类似。两天后我将花盆转了半圈,向外挣的那几根,成了向内挣。原先最里面的那几根又往外挣。如此轮换着转了几回,外围的那些茎都成了向外挣的样子,只有最中间几根不知所措,干脆一直直立。

某天早晨,发现谁在太阳花上面撒了一把粗石灰,茎上长出一些灰白的斑点,豆粒一般,似乎还有点毛茸茸。轻轻蹭一下,沾了一手。忽然意识到,这是传说中的介壳虫,在太阳花的茎和叶子上产卵,汲取其营养与水分。有的叶子已经变黑、枯死。细看那些虫子,好恶心。拿手纸一点一点蹭了几下,后来灵机一动,直接用手指去弹花茎。虫卵粘连得不是很结实,剧烈颤动下,纷纷落在花盆外面。随着落下的还有一些小叶。看着那些忽然动一下的虫卵,感觉肉皮阵阵发紧。

怎么弹都弹不干净。侥幸活下来的虫卵破壳而出,逐渐长大,在茎、叶之间慢慢地爬。略似潮虫子,但更蠢笨些。太阳花像是招了虱子,痒得摇摇晃晃。

台风来了。瓢泼大雨甩入阳台,把那盆太阳花冲得东倒西歪。我想,把它们种在外面,靠天吃饭,应该更好一些吧。在我家中,它们遭受的苦难并不比外面少。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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