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生活(散文)

2024-05-09 12:20马志兰
牡丹 2024年9期
关键词:耳环姐夫爱人

1

十七年前,我买过一副金耳环,造型很简单,普通圆形耳环而已。独特之处在于圆形上套有两颗小滚珠,滚珠中间各嵌有一个五角星吊坠。简单大方又不失俏皮,我很喜欢。

于是在侄儿大婚之日,我戴上了这副金耳环,盛装出席。头一天下了场大雪,雪厚三寸,虽然为喜宴造成一些不便,却又添了一份情趣。在一片洁白世界里喜气洋洋地、热气腾腾地办婚宴,显得更加喜气。我跟着人们看热闹吃席,疯了一天。下午气温骤降,我从相距一里来地的大哥家返回母亲家。六岁的女儿眼尖,指着我的耳朵说:“妈妈,你耳环上的星星不见了。”我跑到镜子前一看,果然一只耳环上的吊坠不在了。于是咋呼一声:“我的耳环丢了!”家人大部分不以为意:这么大的地方,无从找起;这么厚的雪,无法找起;这么冷的天,不愿找起。丢就丢了吧。于是我只好悻悻作罢。

二姐夫从大哥家回来了,听说了这件事,走到跟前仔细看了看我的耳环,转身向门外走去。并没有说什么。

我和家人忙活着招呼来访的亲戚们,把这事忘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二姐夫回来了。刚进大门就笑盈盈地大声对我说:“马志兰,我给你把耳环找到了。”我很惊讶:“这么厚的雪,你在哪里找到的呀?”“我一边向大哥家走,一边勾着腰在路上寻,在离大哥家二百多米的地方找到了。在雪里面呢,被乱人的脚踩得差点看不出来了。”我一向不善言表,无法对姐夫说出内心的感激和感受,只能简单地说:“姐夫,你太费心了,这么小小的一点东西你能找到太不容易了。”

忘了说了,那个星形吊坠,大小如扁豆。

二姐夫年少时家境贫寒受了不少罪。長大后为了改变处境,一人独自远出打工,又受过不少罪。和二姐成家以后,他看到我们家上学的、上班的,父亲又在人前说得起话,对我们一家人很看重。在外人面前常常以我们为傲。

我丢耳环那年,姐夫先于姐姐进城谋生,家还未安顿下来,一个人住在打工的地方。在那一段短暂的日子里,我常常把他叫到家里来吃饭。他有些许惶恐,觉得照顾他给我增加了不少麻烦。这次在一里长的村路上、在漫天雪地里、在寒冬冷意中,他为我寻找扁豆大的吊坠,是为了对等的付出。他有感激,也有尊严。

但是他忘了,他和二姐曾经为我做过多少事情。从初中起,我就无数次被喊进他开的饭馆改善生活。小小年纪的我,被他奉若上宾。他是姐夫,更似兄长,早和我们一家人成了至亲的人。他是如此善良,付出了不求回报,得到了竭力偿还。

十七年前的事情,今天忽然想起来,心里万分难过。算一算,二姐夫去世已经十五年了。

他肝癌晚期,发现时已无法医治。离世时,只有四十六岁。

2

当年两地分居的时候,调动工作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们两个都是普通阶层,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帮忙。有一段时间,家事堆积,心力交瘁。病急乱投医,一个邻居在院子里和爱人聊天,听闻我们的情况后说:“我可以给你们帮忙看看。”说话时颇为志得意满。于是我们觉得他一定认识什么达官显贵。很感激地再三称谢,并拜托他尽力周旋:只要能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事情我们知道咋办,让他放心。

邻居是个没有固定职业的人,以做生意为主,生意人。由于自家事情分身乏术,我们也从来没有心思去细究人家具体是干什么的。在小区院子里碰上了,听他聊几句,也不固定在哪一方面,有生意就做。自言人脉广泛。

有一天晚上八点多,爱人给我打来电话说,邻居约人在外面吃饭,谈的就是给我办调动的事,喊他过来结个账。爱人很踌躇到底要不要去。询问我的意见,我不想让他去。一是已经到了晚上八点,要约饭给我办事情应该提前联系安排的,到酒菜正酣之时才打电话,不合常理;二是我十分肯定地怀疑他谈的并不是我的事,他想吃冤大头。

爱人的想法和我一样,也不想去了。过了十几分钟,爱人又来电话,声言他已经在路上,决定去结账。原因是邻居言之凿凿:“你的事情我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人家答应了。你快过来看看。”可是爱人过去后,被邻居挡在了饭店大厅。他的意思是事情他一手操办就行,我们不必介入,免得让办事的人不方便。爱人是个脸皮薄的人,明知道事有蹊跷,还是拉不下脸,况且还抱有期望,于是给了烟酒,结了饭钱,花了几千块钱,回去了。

你如果要问后来的话,事情正如大家所想的一样:当然是无疾而终。过了不久,邻居在新的领域开拓了业务,做起了新项目;过了很久,我的事情毫无进展,而家事越积越多,儿女要拉扯,老人要照顾,挣的工资很大一部分花在了路途的奔波上。我们两个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走投无路,我决定剑走偏锋。于是辗转打听到父母官的电话号码,冒昧地写了一条言辞恳切的信息,发了过去。纯属死马当作活马医,并不抱有希望。然而事情总是峰回路转,我们遇到的是心系平民的好人,主动打电话了解我们的情况。还说两地分居的问题很普遍,对有关系的人来说,三两个月就解决了;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五六年解决不了是常事。他正在思考要不要研究出台政策,想办法解决更多人的问题。这个电话到如今,依然让我感怀在心。

就是这样幸运,没有见过一次面,没有花一分钱,我比登天还难的调动之事,解决了。

正在办理调动手续期间,时隔结账事件之后将近一年,邻居打来电话说,让我准备几万块钱,我的调动他谈得有眉目了。我说:“我正在办手续,就不再麻烦你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邻居非常不高兴,说他已经给人说好了,钱一收就马上能办,不给钱的话让他很难办。坦白讲,到这个时候我并没有过多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他的本意还是想帮助我们,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我比较介怀他喊我爱人去结账的事。我觉得他不够诚信和体谅,没有给我爱人相应的尊重。想起爱人当时被动的样子,我的心就不够宽容。

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如今再见面,他很坦然。有点不坦然的反而是我们。

是啊,我们应该不坦然,当初帮了忙的贵人,拒绝了我们要致谢的请求,我们甚至没有当面道一声感谢。如今人家调离本地,更不是我们能够见得上和有机会表达谢意的。

这天大的人情落在空处,想起时,难免汗流浃背。

3

如果你要问我:人什么时候最软弱?我的回答是:人最软弱的时候不是在面对重创的时候,而是在遭遇重创、孤立无援时,有人给予你温暖。那个时候,你所有竖起的利刺会软化,保护色会褪去,盔甲会瓦解,意志会消散。因为你会在一瞬之间觉得,你是有所依靠的,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在战斗。

两地分居期间,我每周往返于市县之间。在一个周一早上,我照例驱车去县上上班。说是县上,工作单位却在乡上,我时任乡政府副乡长。当天大雨如注。有一段路上堵车,耽搁了十几分钟,眼看着上班就要迟到了,中间接到县住建局电话,要来乡政府检查危房改造相关工作,已经在路上了。

我内心着急,车就开得快了。山路弯曲盘旋,路面湿滑。车轮几次打滑我也没有在意。驾照拿到手时间不长,“初生牛犊不怕虎”,尚不知这样行车的危险性。又接到领导电话,告知今天有几项工作要如何如何。又添急迫之意。车下了山路,行入川地,路途平坦起来。车速超过八十迈。心里有事情,想着家庭,想着工作,想着这样奔波的日子不知尽头,责任很重,疲劳又无奈,难免分神。到一个九十度转弯处醒悟过来,急点刹车,刹车抱死。车子冲向路边排水沟,冲向洋芋地。我惊慌失措,知道事情坏了,索性放开了方向盘。

几秒钟之间(这几秒钟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对细节我事后毫无印象),车子翻在了洋芋地里。短暂的发懵之后,才发现自己倒躺在车厢里。我解开安全带,推车门,车门被压得变了形陷在软泥地里,推不开。我从座椅上爬起身,感觉到身上并无疼痛。后窗玻璃被摔碎了,是唯一的出口。我爬过去,发现伞和包就在手前,顺便带上,出了车子。

当时是九月份,正值金秋。地里的洋芋叶子经过雨水冲洗,更加墨绿鲜翠。由于地处大山之下,雨天烟雾迷蒙。我走出洋芋地,上了公路,站在路边给爱人打电话,我没有哭。他说:“你赶快看看身上有没有伤?仔细查看。你离车远远的,小心漏油爆炸。你挡个车坐上先回来,其他事情我处理。我叫上人马上起身!”对于同样和我一样责任很重,疲劳又无奈的他,我很抱歉,又给他额外增加了负担。我打着伞站在路边,才回过神去看现场。现场惨烈。路面被车胎划出了一道毫无轨迹可言的、弯弯扭扭的黑色胎记,像是对去向充满迷茫、不知该往哪里的一条线,徘徊不定中在排水沟边消失;树被拦腰压断,倒在那里;湿软泥泞的地里,鲜肥的洋芋茎叶倒了一大片,颇受摧残蹂躏;而我那辆白色的轿车,十分狼狈地倒扣在地里,车头倒栽,车尾翘起,两边肩膀一高一低。

我十分狼狈地站在路边。身穿一件小单皮衣,在金秋的大雨中因为惊吓和寒意瑟瑟发抖。早晨高峰,车辆穿梭。不时有人降低车速打下车窗,先看看我,再看看车,有的忍俊不禁,有的冷漠无情。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天灾人祸的新闻满天飞,人们笃信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我这样的事,只是一个途中插曲而已。没有一个人开口过问。惊吓之中,我又起羞耻之心。再看向车子,不知道它是怎么越过一米宽的排水沟,把自己倒置在了软地里,让我避过了一记重创。又觉得它的样子很丑,让我难堪。

但是我没有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我。我在这些年,学会了心硬,学会了坚强。两地分居,生活困顿,我无以为靠。我不哭。

有一个老者从田间小路走上来,看到了眼前的情景。我猜他是在雨中去查看地里的庄稼,这是农人的本分。我心想你千万别走过来。老人没有受我意念的驱使,自顾走过来了。他离我两三米远的时候,我用伞遮住了头脸。他一定也是来看笑话的,还非要走这么近,真是过分!打在伞上的雨噼噼啪啪响。听见老人说:“娃娃,你人好着吗?没受伤么?”我的眼泪没有预演,就这样成串地涌出了眼眶,停不下来。我泣不成声。我的坚强和冷硬在这一瞬间瓦解得支离破碎。

人啊,你坚强不是因为你强大,而是你除了坚强,再没有其他办法。

4

调到市上以后,我去上班,发现新单位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眼神淡定,神色从容,面目舒展。没有人如我一样焦虑憔悴。环境造就人。我有些自卑,不由想到一句话:“我用了二十年来奋斗,才能和你一起坐在星巴克里喝咖啡。”恰巧,调上来那年,我入职刚好二十年。

二十年,驻足回望起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已足够让一个人,从职场小白步入中年。

这二十年,我一路在基层摸爬滚打。开始的身份是农业科技人员,忙碌在田间地头,穿梭在乡间村口。倒也没有干多少与科技有关的事情。业务上无非是推广上面新研发的种子,购领和发放一下地膜肥料,搞搞宣传,组织农民培训。都是无技术可言的琐碎零散,完全与“技术”二字挂不上钩,但工作性质却十分复杂。越到基层越具体,越具体的事情越琐碎,越难干。要应对工作任务,还要应对不知从哪个巷子里突然蹿出来的狗。两年下来,我就有了深刻的川字纹。

先后换了三个乡镇,干了十年。期间结婚生子,扮演起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皱纹从眉心自拓疆土,延伸到了眼尾嘴角。后来调到了县城,进了机关。才感觉像个“白领”。也学习到了很多到现在依然受用的职场知识:学会了写文件,文档排版;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人情世故。一晃三年。

后来,被提拔当副乡长,依然是另一个最偏远的乡镇。同年爱人单位改革,工作调整到了市上。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上两地奔波的大项目。个中滋味,一言难尽。磕磕绊绊又是七年。

而我新单位的同事们,之所以让我自卑,不是我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如别人,而是源于我对他们安稳生活的羡慕。他们很多人一入职场既进“豪门”:在市上,在城里,在机关。而且很多人家事有人照顾。他们几十年如一日过着优渥的生活,不用车马劳顿,也不用风吹雨淋(这样说的标准,只是相比我而言。我确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中有一位同事,大美女,特别漂亮有气质,是我心目中的职场丽人模样。常找我聊天。她可能看我是新来的,在引导我熟悉融入这个集体。听她说自己的事情,推断她年龄应该比我大。但我不敢贸然称呼她为“姐”。她比别人还眼神淡定,神色从容,面目舒展。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年龄,天哪!她居然比我大整整十岁。比我大十岁的她,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我居然跑在了时间的前头,提前把青春远远甩在了身后。

很早以前看过一幅漫画:两个孩子站在起跑线上,印着那句励志名言:“每个人的起跑线都是平等的。”可是一个孩子坐在轿车里,父母衣着光鲜,面色红润,酒肉塞满后座;另一个孩子拉着架子车,弯腰塌背,咬牙发力,架子车上的父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起跑线是一样的,站在跑道前的人和命运,怎么可能一样呢?

5

八十七岁的父亲,突然病危。这是这个由他和母亲衍生出来的、一百来号人的庞大家族,最大的哀事。于是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以及重孙们,轮流或一齐看护,生怕自己在老人的最后一刻没有陪护在跟前。生离死别,人之根本。

情况时好时坏,持续了半月有余。最重的一次父亲意识已然模糊,声气若有似无。众人纷纷近前,呼唤着他。我只觉得父亲的生命在一寸寸消解,灵魂要化成一缕轻烟飘走了。大哥轻声但坚决地叮嘱我们不许哭,怕让在弥留之际的父亲割舍不下,不能安然地离开。我没有哭,我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面前的情形,无法正视父亲停止呼吸的场面。二嫂一手揽住了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脸,又在我臉上抺了一把,用抺过我脸的那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用力抓着她的手,很奇怪她的手心里满满是水,湿淋淋的,像刚刚洗过没有擦。

很庆幸,几分钟之后父亲的呼吸又趋平稳。我上前替他整理枕头,他虚弱地对我说:他不愿意再耗下去了。他已下不了炕,这样躺着是个废人,害得孩子们都不能正常生活了。这样拖下去可怎么是好?

我试图去感知一个八十七岁高龄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面对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结,满地子孙后代,却无计可施,无人可以救他,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不得而知。但我的心情悲痛又悲凉。

而我的第八个外甥,婚期将近。

责任编辑 高 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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