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人开始在爱情中“表演”

2024-05-09 02:30祝越
南风窗 2024年10期
关键词:表演家务女性主义

祝越

爱情并非专属于女性的话题。

书籍和影视作品中的众多爱情脚本,是女性浪漫幻想的来源,也正在给男性带去“提示”。他们会通过那些恋爱脚本,去学习获得爱的技巧。正如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所写:“多数人宁愿把爱当成被爱的问题……对他们来说,爱就是如何被爱、如何惹人爱。”

传统的脚本要求男人们事业成功,担当家庭责任,也需要他们提供情绪价值,读懂女生的心思。近几年来进入大众视野的“女性主义”则提出了更多的要求,比如尊重女性,分摊家务……

无论选择新或旧的脚本,他们都在努力把自己嵌入角色,去扮演另一個人。但依照脚本的方向往前时,男人们却察觉到一股更强的力量,顽固地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落败者

和前女友小斐分手后,张晗一度很排斥“责任”这个词。

小斐所要求的“责任”直接指向张晗的弱点—收入。促使他们分手的那次争吵也和钱有关。导火索是小斐的一句话:“你现在一个月挣这么几千块钱,我们怎么结婚?”

张晗被这句话激怒了。当时他没有固定工作,收入不稳定,作为男性,张晗原本就为此感到丢脸。他被小斐的话戳中软肋,好像“疯了”,马上要反击回去,“那你走吧,咱俩别谈了”。

小斐过去也会频繁提起这些话题。谈到结婚,就绕不开收入和买房。在小斐的期望中,他们两家人可以一起出钱,给两人各自再买一套房。这样,如果两个人吵架甚至离婚了,这就是她的“退路”。

这也是小斐父母的要求。张晗知道,小斐家是江浙的拆迁户,过去她有过两三个男朋友,虽然她喜欢,可她明白父母不会认可,因为他们不具备足够的经济实力。当时小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她妈妈催婚催得很“疯狂”,经常逼着她去相亲,有时候小斐不愿意,妈妈会跑到她的出租屋去,站在楼下喊她的名字。

被逼着相亲结婚的小斐,转头来逼着张晗成为那个能给她提供经济保障的人。可张晗做不到。

“买房”能解决小斐的不安全感。可张晗不想面对。他买不起房,也不理解小斐对买房的执着。张晗家在西安有两套房,小斐家在苏州也有两三套房,继续买房在他看来相当于被套牢了,要一辈子为银行打工还债。

可这些想法他都说不出口。“说出来就是不负责任对吧?”虽然心里不舒服,张晗又觉得小斐也没错,他好像必须得答应她,给她经济上的承诺。

两股力量拉扯着张晗。他内心本能地对买房有所排斥,但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告诉他,应该承担责任。于是每当小斐提起买房的事,他都选择敷衍过去,要么说“我会考虑一下”,要么扯点别的,岔开话题。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似乎低人一等。小斐不敢把恋爱的事告诉父母,因为张晗“达不到他们要求结婚的标准”,他们肯定会立刻逼她分手。张晗周末去找小斐,也要避开她父母,“搞得跟做贼似的”。甚至,迫于催婚的压力,小斐仍然会去相亲,这让张晗觉得他们的关系像是没有得到承认。

因为买不起房,自己好像一无是处,张晗只能接受这种不对等。在小斐的催促里,张晗不断看到自己的无能。作为一个年过30的男人,买不起房,不能承担婚姻的责任,“这就是我的问题,有什么好说的呢?”

即使在分手之后,那套“标准”仍然影响着张晗。回到交友软件上,他感觉还是满足不了女性的期待,“所以在婚恋市场上我怎么走,就(都)走不动”。

他无法从这种挫败中逃出来。张晗意识到,没法给对方提供经济保障的自己,是个失败者。

近几年,曹伟感觉男性变得更“颓废”了。他们机构办活动,找100个男人来参加,过去可能来20个,现在只能来2个。

姜蛛枕的挫败感来得更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因为这一点不断地被周围人提起。有的人说他丑,带着羞辱的意思;有的则是出于同情,一些女生会觉得他在男生当中算是好相处的,“可惜长相丑”。

女生们的选择不断向他证明,外貌是重要的。青春期,有些女生谈恋爱谈得明目张胆,她们的男友往往颜值较高。工作之后,相亲帖里列的条件也让姜蛛枕无奈,其中写在最开头的通常是“身高1.75米以上”,而他身高1.71米,“哪怕后面的都符合,第一条我就被刷下去了”。

外貌像一堵无形的墙。高中时姜蛛枕喜欢过一个女生,女生的父母常常不在身边,她住在亲戚家里,时不时会向姜蛛枕抱怨自己的生活,可当姜蛛枕想要主动关心她,或者向她倾诉自己的孤独时,他往往得不到回应。

类似的剧情在不同对象身上反复上演。姜蛛枕发现,女生眼中的自己似乎只是一个“情绪垃圾桶”。他想要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但这些努力“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同样自认为是个失败者。在传统男性的评价体系里,单论外貌这一块,姜蛛枕知道自己已经“输得很厉害了”。为此,他一度想过整容。

婚恋市场上,有太多这样的落败者。“今日相亲”的创始人曹伟在北京做了近9年相亲咨询业务,他指出,目前在婚恋市场上剩下来的男性之所以长时间单身,大多数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

曹伟所指的能力涵盖范围很广:学历、经济水平、性格、外形都囊括其中。单身男性要么在某一方面有突出的短板,要么则是总体水平偏弱。

与之形成对比的,除了强势的男性,还有越来越多强势的女性。国家统计局2022年发布的数据显示,高等教育在校生中女生人数不断增加,占在校生50.0%,其中研究生人数女生占51.2%。曹伟接触的女顾客当中,硕士学历也占了多数。他发现,随着女性有了更多的受教育机会,她们的认知水平和收入都得到了提升。而这些女性之所以单身,大多是想“向上找”,也就因此很难再匹配到条件更好的男性。

“所以在婚恋市场上,单身男性整体的条件不如女性,他们其实是弱势群体。”曹伟说。

因为能力不足,他们在相亲时会被看不起。“比如说你看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挣几千块钱一个月。”曹伟说,在同样的年龄,女性可能挣得比他们多,生活条件比他们好。对比之下,单身男性也就越来越自卑。

落败的单身男性,大多陷入自暴自弃。和单身女性相比,男性寻求咨询服务的意愿和积极性更低。近几年,曹伟感觉男性变得更“颓废”了。他们机构办活动,找100个男人来参加,过去可能来20个,现在只能来2个。

“他们不愿思考怎么去改变现状,”曹伟说,“有一部分人可能认为自己不行,但很大一部分人可能觉得社会现状不行,或者抱怨说女的太现实。”

自暴自弃是落败者的其中一种结局。而在此之外,在亲密关系中尝到挫败感的男人,正想办法从这种结局里逃開。

角色扮演

和小斐分手后,张晗又回到了社交软件上,他感觉到自己开始去“装”—扮演一个“成功男人”。这是张晗为了“通关”恋爱这场游戏,给自己选择的脚本。

表演首先需要选择一个高档餐厅作为“舞台”,在“舞台”中央,张晗开始讲话,内容主要是自我吹嘘。他讲自己曾在北京、上海工作,还曾出国交流,见多识广,话题多聚焦在过去—而这是因为针对当下无业的现状,他没什么可谈的。如果对方还是要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张晗会有点紧张,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他会说自己在创业,并且重点强调创业多么不容易,但又多么有趣,比打工人等着别人发工资的日子要自由多了。

“至少能表示我在忙,没有躺在家里无所事事。”事实上,对于那时的张晗来说,“无所事事”就算不错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因为上一份工作的失败而崩溃。

他演得很累,不舒服。戴着“成功男人”的面具,小心翼翼地回避有关工作的话题,张晗感觉自己很虚伪。可他似乎别无选择。

石斌则意识到自己需要扮演一个“暖男”,懂得体贴和浪漫。他过去是个典型的直男:跟女朋友吵架,他喜欢给对方讲道理;架吵完了,他只会“冷处理”,把这阵捱过去,等双方把矛盾忘掉;逛街的时候走了很远的路,他也不会注意到女生的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破了。

终于有一个女生吐槽他“太直了”。“直”意味着不够浪漫,也千篇一律。在他们相处的那半年时间里,石斌给两人安排的约会日程高度同质化:去她学校附近的商业街,然后完成逛街、吃饭、看电影三大活动,同一条街都逛了三四次。

为了摆脱直男人设,石斌采取的方式是“做题”。他专门去刷了“求生欲”相关的题,还看了很多“脑筋急转弯”。其中一个知识点让他恍然大悟:如果女生告诉你,“今天我去医院的路上看到了……”你应该关注的不是她看到的东西,而是她生病了。“脑回路原来是这样,真正关注的应该是女生本身。”石斌感觉自己长了见识。

角色的脚本有新旧之分。自认为在传统男人行列里“输得很彻底”的姜蛛枕,看到了一条新的赛道。

但他也察觉到角色和自己的距离,“没法现学现用”。虽然知道要多表达自己的想法,可给喜欢的女生表白,他还是很含蓄;学了很多搭讪和暧昧的技巧,但在关系没有确定前,他依旧不敢主动牵女生的手;提起约会,他仍然只会逛街、吃饭、看电影。石斌就像一个学不会举一反三的学生那样,有着真诚的困惑。他无奈地告诉我,自己现在也只是一个“半直男”的状态。

至少石斌学会了一句话:“男人讲理性,女人讲感性。”他因此明白,吵架时不能和对方讲道理,而要关注女生的情绪。他也“成长了”,学会在吵架之后,还要去把矛盾解开。

角色的脚本有新旧之分。自认为在传统男人行列里“输得很彻底”的姜蛛枕,看到了一条新的赛道。

新的脚本来自“女性主义”。他发现,很多女性主义者的微博,都会涉及情感关系的话题。姜蛛枕从中学习,然后对照自查。有时刚刚接触一个喜欢的女生,他就会去研究情侣之间该如何相处—即使一段感情还没有开始的迹象。“可以说就是为了和人交往,才有动力去学。”

他还会加入一些女性主义社群,和里面的网友交流。我在一个名为“男性现代化”的群里认识了他。平时,群友们会分享书籍《重塑爱情》《职场妈妈不下班》,讨论家务劳动、彩礼习俗还有婚姻制度。90个人的群聊里,姜蛛枕算是积极的那类,他会参与群里组织的“做家务”活动,偶尔发两张自己做的饭菜,话题转向一些女性议题时,他也会大段大段地给出自己的分析。

学到了东西,姜蛛枕开始应用它们。给女生表白时,他会列出一个提纲。那些技巧、原则,成为他在提纲里的保证:如果两人交往了,他会重视经营关系、平等分摊家务、倾听女友的分享并给出积极反馈、不让自己的家庭给女生带去压力、坦诚地沟通和解决矛盾……

方柯也是“女性主义”新赛道上的一员。大学期间,朋友推荐他关注一个女性主义博主,通过网友投稿,那位博主的微博呈现了各种各样男人的“负面案例”,大到出轨、家暴、性骚扰,小到言语和行为上的不尊重。方柯很震撼,活生生的案例和博主尖锐的分析,让他转而去反思自己的生活。

在反思中,新的视角取代了旧的观念。过去考虑生育问题时,方柯想的都是“我要不要生孩子”,后来他才意识到生育的主动权属于女性。他也因此了解了怀孕到生产的过程会带给女性的损伤,认为“这是一辈子的伤害”,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爱的人面临这样的问题。

那些曾被他忽视的东西,现在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方柯开始留意路人投出的眼光,“比如路上一个漂亮的女生,有多少人在看她,多少人是猥琐的眼光,多少人是打量的眼光,多少人只是看一眼就不看了”。“嫉妒”“嫌”“妖”一类带着女字旁的负面词汇,在方柯眼里也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小学的时候我还问过老师,我说我写的群体明明是女生多一点,所以我写的‘她们,为什么我有错?”老师纠正了他,应该用“他们”。当时的方柯接受了那套规范,现在他又把它捡了回来,重新去思考,到底应该写作“他们”还是“她们”。

随着新的观念蔓延他的生活里,他在交友软件的个人简介栏写下:支持女性主义。

给自己贴上标签后,方柯真实地从中得到了正反馈。他因此有机会和比自己更优秀的女生交流。“如果我没有这样一个思想的话,有一些自身条件很好的人,不管是外貌还是内在涵养比我优秀很多的人,她们根本不愿意认识我。”

走入大众视野的女性主义,为女孩们带去了成长的可能性,也让男性看见了自己的机会。另一位受访者和方柯有同样的感受:“了解女性主义,很多聪明的女生会愿意跟你聊得深一点。至少她不会跟你聊一句,然后就说‘对对对你说得对,之后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标签给方柯带来了朋友,也吸引到他后来的女友淼淼。起初,淼淼抱着猎奇的心态找他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样的(男人)”,结果方柯并非她想象中的那种“奇葩”。通过交流,她发现他确实显得很尊重女性,每当讨论到一些女性相关的社会议题,两人的看法都很一致。这与那个喜欢干涉淼淼穿着打扮,总是给她带去容貌焦虑,还聊不到一块儿的前男友非常不同。

女性主义观念上的一致让他们成为恋人,可后来的一次争吵却让她发现,人的观念与行为之间,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惯 性

起初淼淼只是开个玩笑。那天是周末,他们躺在床上聊天,聊到钱的问题,两人都觉得自己付出得更多。可淼淼习惯了记账,方柯离职之后,家用和旅游的开支都是淼淼负担了大部分。于是她说:“以后有钱了记得还我。”

试图用女性主义武装自己的男人们,仍然绕不开“主义”无法解决的个人困境。

结果方柯急了,觉得淼淼跟他算得很清楚。然后就是冷战,淼淼出了房间,在沙发上坐了半天,越想越委屈,“感觉自己的付出全被忽视了”。

而当我采访方柯时,他已经忘了吵架的缘由。在他的记忆里,因为一件小事,淼淼生了很大的气,他只记得自己當时有点不耐烦,怎么为这种事生这么大气?

可随之牵扯出的很多件事,都是他很少放在心上的“小事”。离职后有了更多时间,他承诺要承担更多家务、在家做饭,却根本没做到;他喜欢自己打游戏、打篮球,却很少主动陪淼淼,有时陪她逛街,逛一会儿就累了,“像在完成一项任务”;他在家打游戏的时候,淼淼甚至感觉有没有自己都一个样。

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小事”背后,也是淼淼的付出。两人刚在一起时,方柯在上班,而淼淼还没毕业,所以她会在家做家务。某一天她把家里打扫干净,还做了饭等方柯回家,她突然警觉,自己是不是在过一种“伺候男人”的生活?

那时她会给对方找理由,因为他要工作,她可以体谅。但等到淼淼毕业开始工作,等到方柯从不喜欢的公司离职之后,淼淼发现,自己不能再给他找理由了。

于是,因家务而起的矛盾便反复发生。“你很难想象方柯这样一个人,他呈现在别人面前的形象是非常尊重女性的,但他在家里是不承担劳动责任的。”

因为方柯从小就不做家务。童年记忆里,吃完饭,他就和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母亲则在厨房收拾洗碗。过去20多年,他一直很懒散,懒散到“眼里看不到活儿”。他养了一只狗,但常常要拖延到半夜才会去遛;垃圾桶在他面前倒了,他不会去扶;厕所里的卫生纸,他很少会意识到该换新的了,“在我的世界里,好像厕所一直是有纸的”。

争吵到最后,淼淼哭了。日常的小事堆积起来,成了一件大事,它的沉重主要落在了淼淼身上,她需要不断去把它们“消化掉”,就像一次次搬开压在心里的石头。

方柯也尝试改变。以前他还需要淼淼告诉他该干什么,现在他眼里有了越来越多的活。吃完夜宵后留在桌上的碗,马桶和洗手池的污垢,茶几上的碎纸垃圾……有一次,方柯拿洗涤剂把堵住的下水道清理干净,他发现家务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麻烦。“其实就那么十几分钟的事情,能花掉我多少力气?”

但惰性始终存在。他觉得自己没有质的改变,做家务的积极性是“看心情”。他依旧时不时会拖延遛狗的时间,直到小狗因为难受在家里叫唤。过去淼淼会帮他遛狗,她也问过他很多次,为什么不能暂时放下游戏,提前去遛狗?“因为不想。”他只能说。

抛开所有的理由,剩下的只有“不想”。方柯开始怀疑自己:“怎么接受了这么久女性主义的熏陶,骨子里却还是一股臭男人味?”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他曾认真地思考过,是不是把“女性主义”当成了狩猎的幌子?后来他想明白了,自己的初心是想要变好的。可现在,20多年来累积的惰性再次迫使方柯追问初心,这一次,自己是真的想要变好吗?

试图用女性主义武装自己的男人们,仍然绕不开“主义”无法解决的个人困境。

姜蛛枕陷入了同样的困境。在他朝着心目中“女性主义”的方向前进时,他眼里的女性却开始向“肤浅”倒退。

他开始关心自己的“潜在情敌”。他所在论坛上的男网友和他一样,热衷于讨论“这样的人怎么都有女朋友”。在相关的帖子里,“这样的人”被网友描述得劣迹斑斑,有人乱发脾气、逃避家务,有人缺乏责任感,在恋爱中得过且过,然而他们往往女人缘不断,即便犯错也会被女朋友原谅。

女生的愤怒,点破了男性的角色扮演背后荒诞的本质。他们努力把自己嵌入一套角色模板的同时,也试图用另一套“女主角”人设,去框定真实的女性。

男网友们的讨论从震惊哗然,到骂男人太烂,最后变成了评价女人“有眼无珠”。姜蛛枕也被这些讨论卷了进去,“就会觉得女人都很肤浅”—她们总是更在意外貌、金钱之类的表面特质。

那时他仍然会追求女生,其中却夹杂着一种胜负欲。姜蛛枕写给女生的表白信,成了他和其他男性的竞技场。信里,他会比较自己和其他“潜在情敌”的优点,对方可能比他更帅、更高、语言表达更自信,但姜蛛枕乐于承担家务、擅长倾听、没有不良嗜好,只是他的优点没有“对手”那么明显。

他也会提醒女生,“潜在情敌”身上可能存在更多隐形的缺点。比如情绪不稳定、大男子主义、太自我,而这都是交往以后才会慢慢暴露的问题。

看起来,姜蛛枕笔下的“潜在情敌”根本比不上他,可他依旧很自卑。信里,他会大段大段地书写“我各方面都配不上你”“我再怎么努力,你也会有更好的选择”。有时他甚至会直接得出结论:即使自己有再多优点,也无法通过对方的“初试”,那这些优点又如何能得到展现呢?

这像是他的自我怜悯,被表白的女生却不吃这一套。她非常生气,从姜蛛枕的信里,她读到的并非自我贬低,而是一种傲慢,因为姜蛛枕在试图安排和定义她的一切,在替她宣判,什么是她会看中的“价值”。

女生的愤怒,点破了男性的角色扮演背后荒诞的本质。他们努力把自己嵌入一套角色模板的同时,也试图用另一套“女主角”人设,去框定真实的女性。恋爱似乎变成了一场游戏,拥有攻略就能直达“happy ending”。

而姜蛛枕还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傲慢。当时的他觉得,哪怕女性再有眼无珠,他也要以一种近乎殉道的精神,把自我反思坚持践行下去。

直到有一天,姜蛛枕了解到“incel”这个概念。“incel”(全称为“involuntary celibate”,指非自愿独身者)是一类厌女男性的统称,他们往往不信任女性的判断力,且因为亲密关系的受挫陷入虚无,以一种阴暗的幻想来满足自己对女性的控制欲……

姜蛛枕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自己吗?

在那之前,姜蛛枕早已认为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远离“那些男人”一直是他的目标,可现在自己却要和他们共享一个“肮脏的标签”。意识到这一点,姜蛛枕陷入一种巨大的悲伤。

随之而来的是迷茫。即使他卸载了那些论坛APP,不断在日记里反思过去,厌女的情绪也并没有轻易地离开他。

他的傲慢顽固地残留着。在女性主义社群里,当有女生吐槽暧昧对象身上的种种“厌女”迹象时,姜蛛枕都会很“悲愤”。他觉得,即使真的有符合她们核心需求的“好男人”,也会因为不合眼缘之类的表层原因,被她们最先排除掉,这样一来,只能遇到渣男不是她们咎由自取的结果吗?

话说出来,自然会被其他女生狠狠批评,但最让姜蛛枕难过的是,这些批评并没有为他的迷茫提供解答。

因为姜蛛枕认为,自己就会是那个被最先排除的人。

他过往的反思与学习堆砌在日记本里,现实中却无处施展。学生时代那个被拒绝的姜蛛枕还存在着,那时的感觉也与现在相近—“一拳打在棉花上”。

滑 落

点醒姜蛛枕的是一句话。他的一个女性朋友说:“要去争取人的尊严,而不是男人的尊严。”

姜蛛枕感觉脑子里“嗡地一下”。他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所对抗的,都是自己的“男性”角色,而与女性群体无关。过去他苦于没有自我证明的途径,现在却发现,即使没有亲密关系,他还可以在职场里支持女同事,阻止别人的厌女言行以及参与性别公益。总之,有的是把自己和“那些男人”区别开的机会。

学生时代的姜蛛枕长期处于自卑之中,他需要一些支点来说服自己,“我是有资格自信的”。女性主义给了他这个支点,让他真正抓住了“赢”的可能性。

禁锢住姜蛛枕的“男性角色”,以一种更加隐秘且沉默的方式,困住了男人们的情感表达。

李宇只会独自消化难过。他刚开始工作,父母就催他在成都买房,可他工资不高,房价让他压力很大,感觉要在这个城市立足太难了,“看不到希望”。他不会向别人倾诉,只能找个天台逛两圈,哭一场,然后等情绪慢慢消散。

朋友不会成为这些情绪的出口。恋爱之前遇到难过的事,“我可能会直接自闭你知道吗?就是待在宿舍,哪儿也不去”。恋爱之后也只是“好一点”,李宇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我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脆弱的一面,我可以有困惑,但我不可以脆弱。”

“不擅长表达情感”,2/3的男性受访者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他们给出的解释同样很类似:不想显得“小家子气”“婆婆妈妈”,觉得这样不够“酷”、不够“潇洒”、不够“坚强”—不够“男人”。

“一群小男孩玩得正高兴,你只要问一个问题,他们就能打起来:‘这儿谁是娘娘腔?”

这当然不是巧合。2015年,一部名为《面具之内》的纪录片在美国上映,导演珍妮弗·西贝儿将镜头对准不同年龄段的男性,以呈现他们是如何被“男子气概”所塑造和伤害的。这种塑造来自父母,来自学校,也来自无处不在的流行文化,其中往往充斥着成功、坚毅、冷酷甚至暴力的男性角色。

父亲担当起了“男子气概”的教育职责。阿谦记得,儿时的自己只要一哭,就会挨父亲的骂。有一次,阿谦忘了自己为什么大哭了一场,父亲后来特意让他出门去,给住在附近的姨婆送一样东西,为的是“让你姨婆看看你哭红了眼睛那样”。出门找姨婆的时候,阿谦努力埋着头,不想被她看清自己的脸。他因此感受到,哭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羞耻。

张晗的父亲则更为严厉。在他哭的时候,父亲采用的方式是打,打到张晗不哭为止—这时候张晗往往已经有些过度呼吸,上气不接下气。成年后的某一天,张晗偶然在家里翻出了自己小学时的日记,上面记录了他学习骑自行车的经历,刚开始学他总会摔,摔了他就哭,哭了自然又会被父亲打。

其实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张晗只知道自己直到现在也没学会骑自行车。

“男子气概”也是一种压力,要求男人不断自我证明。社会学家迈克尔·基默尔讲出了这种压力是如何在男性群体内部生效的:“一群小男孩玩得正高兴,你只要问一个问题,他们就能打起来:‘这儿谁是娘娘腔?”

当这种压力与亲密关系碰撞,男人们便分裂出不同的形象。朋友聚会,谈论起女友,李宇往往表現得满不在乎,把她视作一种麻烦,“她这周末不来找我,太好了”。可在他女友的讲述中,我们又会看到一个深情、有责任感的男朋友:毕业后找工作,他特地选了离女友家更近的;女友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她感到孤单,李宇会心疼得落泪。

李宇和这种分裂相处融洽。朋友面前,那些话都是“开玩笑”,而开这种玩笑是为了装作淡漠和冷酷,“兄弟们在一起,不要为女生牵肠挂肚,很潇洒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这些玩笑话不能让女友听到。

唐易则被自己的分裂困扰着。他其实很想在经营关系的时候认真投入,却碍于周围人的眼光,如果在朋友面前表现得很认真,他们会说:“你是不是一天就围着一个女人转?”

他有时不自觉地陷入这种氛围。有一次,他们当中的一个男生A和女友吵架,一生气就把自己朋友圈背景里女友的照片拿掉,还换掉了情侣头像。大家發现之后都开始起哄,“有本事你就别换回来”“像个男人一样”,唐易也给他们增加声量,“如果是我,我就不会改回去”。

后来A与女友和好了,可拿掉的背景图和头像真的没再换回去。但事实上,大家都知道A很在乎女友,有时候甚至还有点言听计从。

唐易感觉“特别拧巴”。但朋友们的言语就像潮水,他总是难以抵抗地被卷进去。

而更多人感觉到的是疲惫。张晗其实早就装累了。小时候,父母要求他懂事、坚强、优秀,这渐渐成为他对自己的要求。他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失败的,不仅父母不接受,自己同样不能接受。就像骑自行车,如果会摔倒,那就再也别学了。

需要始终保持优秀的张晗,后来迎接了他人生接连到来的失败。高二分班,他没能进到最好的那个;高考录取,他没有考上理想中的清北,而是去了北航;上了大学他用尽全力去证明自己是优秀的,寒暑假他也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学校里,可这时他已经累了,于是在大四那年患上了双相情感障碍;然后是工作中遭遇的意外,他被开除了。

失业回家后,父母的表现依旧和过去一样。他们反过来找张晗的问题,觉得他给别人添了麻烦,或者给父母添了麻烦,“你生病以后,我们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所谓的“男子气概”,背后潜藏着重重围困的结构性压迫,被它淘汰掉的只有弱者,无论性别。

围困之下,亲密关系提供了一种剥离性别角色、获得尊重的可能性。

直到张晗认识了露露,他才真正收获了尊重。当张晗倾诉自己的苦恼时,露露不会像他的父母那样,上来就指指点点,反而是相信他在努力找办法解决,即使她并不完全理解张晗经历了什么。露露不会居高临下,把张晗视为一个弱者。

姜蛛枕也抓住了这种可能性。通过相亲恋爱、结婚后的他有种“人生重新开始的感觉”。他非常重视经营关系,会详细地计划和安排家务。由于自己比妻子早两个小时下班,他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除了做饭、洗碗、打扫之外,他还会定期提醒自己买菜、买卫生纸一类的消耗品,和妻子讨论去哪儿玩,他会提前订票。

之所以如此重视“经营”,是因为作为男性,“不严格自我审查,是很容易随波逐流,在相处过程中暴露厌女言行的。”曾经有过“incel”倾向的姜蛛枕,因此更加警惕这种“滑落”。

围困之下,亲密关系提供了一种剥离性别角色、获得尊重的可能性。

和爱情一样,通往这种“可能性”需要偶然,也有赖于创造。而此时,方柯正在它的大门前驻足。

最近两年,方柯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父亲。在小时候的他眼中,父亲很有人格魅力,工作能力强,积极上进。和严格督促自己学习的母亲不同,父亲经常会带方柯去打球、游泳。现在他却对父亲“祛魅”了。他发现父亲从不做家务,除了带他玩,很少在家庭里投入时间。父亲对家庭的付出只有钱,每个月几千元的固定开支,如果母亲想让他送什么礼物,或者方柯想要多一点生活费,父亲是很不情愿的。

我不知道方柯是否意识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和淼淼争吵之后,他感觉自己“不真实”,“嘴上说的、信奉的是一套,但实际行为和内心深处的声音又是另一套。”他可以列举很多理由来解释这种矛盾:他本来就是个懒散的人,他的能量不够充足,有时他又责怪自己,太缺乏责任感、太自私、太容易逃避问题。

最后,方柯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没有那么爱对方。“如果真的爱她,她因为家务的事跟我吵这么多次,我应该早就改好了才对。”为对方改变所得到的幸福感,与改变本身的痛苦,他更愿意舍弃前者,而不承受后者。

我曾两次向他提问:“你会害怕成为你父亲吗?”

第一次他回答说当然会害怕,人都不希望成为自己讨厌的样子。第二次,他的答案变得不确定了,因为他发现人的本能都是趋利避害的。

“你想,成为我父亲那种人多爽啊。”方柯说,“如果我以后遇到了一个特别爱做家务,愿意照顾好我的生活的人,我肯定会开心,只是我不要像他那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就行。”

成为父亲不太像是一种压力,反而更像是一种诱惑。

在男人们面前展开的是两条路:一条还看不清前方的走向,需要他们耗费精力、劈开挡路的荆棘,另一条则早已确定,其中也许有痛苦,但也有很多轻松的时刻,你只需要背过身去,不加思考地往下倒,然后坠落。

惯性会把你带去既定的方向。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除张晗、姜蛛枕、曹伟外,其余受访者皆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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