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经济内卷需要“三箭”齐发

在当今中国经济生活中，“内卷”已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现象，从大类工业到衣食住行等各行各业，无不深受其影响。企业间的价格战、地方政府间的GDP竞争等都揭示了“内卷”的广泛性和深刻性。

什么是“内卷”？我们的定义是对存量经济的竞争就是“内卷”。大家都在竞争一块比萨，而没有人想把比萨做大，或者没有能力把比萨做大。大家不做增量，都在争夺现有存量，这必然导致“内卷”。

应当强调的是，“内卷”不仅发生在富裕地区和贫困地区之间，即使是长三角和珠三角等富裕区域也在互相“内卷”。实际上，“内卷”已经遍及全国，同时快速向海外延展。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逃离“内卷”？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既涉及经济政策的思维导向，更涉及具体的体制机制改革。

仅靠传统“三驾马车”已难以拉动经济

在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我们的经济思维是关键。经济思维决定了我们如何诊断问题和解决问题。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中央出台了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和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但宏观政策与微观层面仍存在“温差”。

20世纪90年代初，为了解决三角债等问题并推动经济发展，中央采取了宽松的货币政策和积极的财政政策，这些宏观政策很快就传递到实体经济中。这是因为当时传统经济空间巨大，各级政府通过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房地产开发、现存技术的转化，加上一系列的体制机制改革，使这些宏观政策很快转化成为具体的经济活动，有效推动了经济增长。有那么多的经济活力得到释放，“内卷”自然不会出现。当时的主要任务是遏制通胀。不过，这是发展所导致的通胀，是“积极”的通胀。

但是，今天的情况很不相同了。传统的“三驾马车”已经难以拉动经济增长。

从投资上看，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已接近饱和，很多地方基建甚至已经投资过度。不仅如此，一些基础设施使用不足，但维护和维修成本还很高。总体来看，基础设施建设要和经济活动相配合，过度建设就是浪费，即使带来GDP增长，也无法增加国民财富。房地产市场同样面临过剩问题。

就消费来说，当下中国的中等收入群体规模还较小。尽管我们已经拥有了4亿多中等收入群体，但从人口比例上看，还不到30%。学界认为，一个社会如果其中产跨过50%的门槛，才叫中产社会。而“中产社会”和“消费社会”是两个可以互相替换的概念，也就是说，只有中产社会才可实现可持续的消费。一个社会的中产如果达到65%甚至70%，那么这个社会肯定是消费社会。对于中国30%的具有消费能力的中等收入群体来说，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消费什么”；而对余下的人口来说，要提高他们的消费，还需要通过经济增长和发展，促使他们提升到中等收入水平。

就国际贸易而言，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的很多年里，国际贸易有效拉动了中国经济增长。但近年来因为地缘政治的剧变，尤其是中美关系的变化，国际贸易受到负面影响。尽管我们的贸易在非西方世界还在增长，但非西方市场还不能替代西方市场。

所以在拉动GDP增长的“三驾马车”乏力的情况下，我国出现了经济“内卷”现象。

尽管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和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从短期来看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例如缓解地方债务问题、稳定房地产和维持必要的公共服务水平等，但从长远来看，仍需警惕三种倾向。

第一，如果掌控不好，宽松的货币政策和积极的财政政策会变成通胀经济。与经济活动急剧扩张带来的“积极”通胀不同，人为刺激的通胀是“消极”的通胀，不利于社会发展。

第二，大量的金融资源如果向国有部门、国有银行和国有企业倾斜，又会造成国有经济和民营经济失衡。

第三，在存量经济不变的情况下，加大货币的供应会导致一个更加“内卷”的经济，无论是企业之间还是地方政府之间。

用好松规 “第三支箭”

要逃离“内卷”经济，除了“宽松的货币”和“积极的财政”这两支箭之外，还需要第三支箭，即“松规”，通过适度放松监管释放市场的新经济活力。要用好第三支箭，需要诸多具体的体制机制改革。

一是要理顺政府和市场之间的关系。

这是一个老问题，但统筹好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并不容易。需要考虑我国特殊的政企关系和商业文化如何影响企业间竞争。

就政企关系来说，政府对企业有最直接的影响，甚至决定权。一旦某个地方有了某种能够获利的产品，其他地方政府为了推动本地经济发展，也都会想方设法参考发展同类产业。就商业文化而言，因为企业方缺失知识产权意识和政府方缺失法治观念，我们历来就有“一哄而上”的企业文化，并且往往是向下的恶性竞争，而非向上的良性竞争。这些因素往往导致过度竞争，今天的“内卷”实质上就是恶性竞争。

当前就政府和企业之间的关系而言，政府需要思考和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保证企业充分竞争的同时，又要确保竞争不是恶性的向下竞争，而是良性的向上竞争？

二是通过体制机制改革，实现原有产业的升级。

可以房地产为例。如上所述，尽管政府需要花大力气来稳定房地产，但房地产对经济的拉动能力有限。不过，高质量的房地产还具有潜力。今天所谓的“高质量”房地产往往集中在城市中心，但这种“高质量”也只是价格高而已，并非真正的高质量。在中国文化中（西方文化也是如此），高质量的房地产既是财富概念，更应是文化概念。房地产的升级可以推动中高等收入群体的“高消费”。

郑永年

此外，也可以加强停车场建设，既可以消化房地产的存量，也可以提升城市生活的品质。今天的城里人，大都拥有汽车，停车是个大问题。大家都把车停在楼房下面或者街道旁边，既不美观，更阻碍消防设备的进入，产生安全隐患。

三是催生新技术的落地。

更有效的方法是通过技术进步创造和增加新的经济活动。这方面的案例数不胜数。推动基于新技术的产业落地，由此产生的新经济空间几乎是无穷的，因为任何一项新技术的产生都会催生新的经济活动。无论是通过产业升级还是培育新产业，经济活动的增加对企业、社会和政府都是有益的。对企业来说，拓展了新的经济发展空间；对社会来说，新产业会增加就业，有了就业的保障，劳动工资的提高，人们就会有消费欲望。如果没有就业保障，即使政府发钱给老百姓，老百姓大概率也只会把钱存起来，而非用于消费。同时，新产品也可以为人们提供更多的消费品种；对政府来说，经济活动的增加会扩大税基，增加税收，从而提供更优质的公共服务。实际上，我们一直在追求的就是基于实体经济、通过经济活动增加来实现增长。

本刊首席摄影记者" 肖翊 摄

要实现这个目标，就要通过体制机制改革适度放松监管。

现在各地都在发展低空经济，但低空经济并非新生事物，很多国家早就在发展了，只是现在政策容许了，就马上出现了这个经济新空间。不过，要真正使低空经济落地并不容易，国家发展改革委成立了专门的部门来协调政策，推进低空经济的落地。再如私家船产业。我们拥有漫长的海岸线，但私家船还没有发展起来。中国是今天世界上造船技术最高的少数国家之一。一旦政策容许，私家船这个产业会很快就发展起来，犹如今天的低空经济。可以预见，这个产业规模会比低空经济大得多。

在生物制药、互联网和人工智能领域，我国正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原创性技术成果，但要防止由于监管过度或者监管不科学，这些新技术转化不成相应的经济活动。更为可惜的是，一些落不了地的技术往往流落到海外，尤其是美国。实际上，美国一直在对其它国家产生的新技术进行“割青”。

四是“三箭齐发”解决“内卷”问题。

纵观我国现存产业和已有技术水平，还有很多因为政府政策因素没有发展起来。我国拥有41个工业大类、207个工业中类、666个工业小类，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经济活动种类是最多、最齐全的。尽管在一些领域例如环保，政府需要一如既往地强化监管。但在新技术领域，政府可以适度放松监管，让新技术落地。新技术的落地不仅可以催生新的经济活动，也可以赋能现存技术产业的升级。可以预计，如果新的经济活动被大量释放出来，那么“内卷”必然减少甚至消失。

总之，无论是宽松的货币政策还是积极的财政政策，必须要和具体的经济活动融合起来。如果宽松的货币政策、积极的财政政策和适度的松规政策三支箭齐发，那么不仅可以解决目前的经济过度“内卷化”问题，更会推动中国经济跃上一个新的台阶。

［作者系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理事长，香港中文大学 （深圳） 公共政策学院院长、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

责编：郭霁瑶 guojiyao@ceweekly.cn

美编：孙珍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