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雕(小说)

2025-03-11 00:00:00张明亮
山东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鱼儿水库

它出现了。天空其实是一张张开的蓝幕,它就好像一粒黑色的石子,被一把弹弓一下弹射到天幕上。

这个黑点进入蓝色的天幕后,一开始好像静止不动,但只要动开,就会渐渐放大,放大,当游离到镜子一样的水库上方时,就横着伸展开来,成为了一双翅膀,和一个黑点一样的头颅,这样,亮银一样的镜子中,一只线条单一的大雕就生成了。

是的,它出现在了镜子里。让四周的群山包裹起来,就像镜子的边框,只不过这面镜子不小心被哪个淘气的孩子弄倒了,原本照那个漂亮女子的脸,而现在却照开了天。

每次这只雕出现都会有异象发生,春良的呼吸静止了。

她想到了刘来喂鱼的那天下午,想到了一个梦境一般的晚上。

春良就这样看着天、山、镜子,当然这一切全是为雕准备的,它们是为了雕的登场而设的衬景。

这个时候当然是下午六点左右,太阳的脸由银色转为橘红色,慢慢地转为铜色和血红色。春良托起下巴,静静望着天上的那一点,天底下的景色就缩进了她的眸子里。

春良的脑子里却反映出一串数字:11号,12号,13号,14号,15号。

春良不习惯阳历的日子,从来都是数算阴历,她只记得娘的忌日刚过时乡里人来的,娘的忌日扳着手指数已过去5天了,今天应该是13号,明天,难道明天已经是最后一天?

15号,15号。15号是春良在乡里将大拇指酾了红色的印泥,摁在纸上的日子。当时她习惯性地要用右手的食指去按手印,却被门牙跳出半截的白脸乡长制止了,因为牙齿挑起了半边酱色厚唇,白脸乡长的县城话有点跑音:用大拇指按。15号,你记下了?

春良就用力点一点头。春良在心里说:简直像个女人,俺耳朵眼子又不聋。

可是,15号,像条环花蛇,已经游到了春良的身前,它要狠狠地咬春良一口了。春良不止一次问自己,刘来已经走了,自己还禁得住这条环花蛇狠狠地一口吗?

那只雕还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就像刘来走的那天下午一样,就像干净的脸上被谁一下拍死了一只蚊子,或者是让什么人的手指甲掐出了两个甲痕。

那一条环花蛇一下变成了四条像水缸一样的大蟒蛇,它们其实一直就藏匿在春良身边,它们一直在水库里张着黑幽幽的大口,它们的头就扎在水库的深水中,而尾巴就伸展在水库周围的桃园里,尾巴都伸在一个个巨型的大池子里,那应该是蟒蛇的胃,但这只胃却永远不能填满,因为被它吸进的水一进入池子,就会通过数以百计的小蟒蛇吸走,进入到一个个小果园里,流到一棵棵果树下。

15号,这四条大蟒蛇就会吼起来,而让蟒蛇吼起来的开关就掌握在白脸乡长的手里,这一天就是刀子一样的15号。

春良解开绳索,踏步上船,一边在船的晃动里摸起双桨,不一会儿,小船就像一把黑色的刀子,将镜面划破,拖出一丛丛人字形的碎纹。

雕不会划破天空与水面,而春良的小船却做不到,春良想,这也许是她的船一入水库中央,那只雕就会飞离而去的一个原因吧。

只要一划船下水,春良就进入到了一个男人温暖轻柔而宽和的怀抱里。这是她至今依然没有忘却的怀抱,并且感觉到更加绵厚和宽广。这是刘来的。刘来已经死了,是淹死的,就死在这片水里。在春良的眼里,刘来既然已经埋在了水里,当然也就化作了水,刘来成了水,也就成了这一片汪汪水库,成了这面银子一样的镜子。

自船儿一入水,鱼儿就绕着船儿游动起来,一开始你可以看到远处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层层若有若无的细纹,这些细纹将水面高高地托起,从远到近,越来越宽,及至船前,已经成为杂乱无章的碎片,向下看,一片片淡淡的黑云已经从四周围过来,待看清了,一个鱼儿的墨团已经黑泥一样翻卷到面前,它们张着一个个洞一样的口儿,开始吧唧着水面上的空气。

鱼养三层,有表层鱼、中层鱼和深层鱼。表层鱼是白鲢,中层是草鱼,深层有鲤鱼和鲫鱼。当然还有白条柳子,有泥鳅黑鱼,有沙鱼鲶鱼,有甲鱼湖虾,也有水螺水蝎,有爪牙螃蟹,有水鳝花蛇。准确地说,春良是在喂草鱼,因为只有草鱼是在吃饲料,鲢鱼只吃浮游生物和水中的微生物,而鲫鱼却只吃草鱼的粪便。

鱼苗儿已经放到第三年了,白鲢已经长到三斤左右,花鲢也长到二斤左右,五一是国家法定的休渔期,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春良想起了儿子刘壮前天刚刚打过的电话。儿子在县城的一个酒店上班,平时也不给她打电话,一打电话就是要钱,所以春良老怕儿子往回打电话,但这一次儿子说了钱的事情,又说自己处了一个对象,并且暗示说现在已经住到了一起。春良听后一阵兴奋,但马上想到可能是儿子在欺骗她,为要钱寻找借口,但儿子马上告诉她女孩儿的名字叫洋洋,是酒店的一个服务员。并且说洋洋的爸爸妈妈也见过他了,洋洋的爸爸喜欢钓鱼,听说咱家有个湖,非要来钓鱼吃鱼不可。

儿子说妈妈他们那里连水汪子都叫湖,只种水稻不种桃树。刘壮说完还用手机发来了洋洋的照片,春良一看就相中了,怎么说呢,要说女孩也不是十分漂亮,但是个子起码有一米六五以上,并且白里透红的,一脸和善。当然一看也是化了妆,现在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化妆的?

有洋洋这么个姑娘配儿子刘壮,真是祖上积德了。

刘壮是个“咬舌子”,长到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去找乡里医生看说没毛病,找中医看才说这孩子水湿过重,是天生的脾运不良。这么小的孩子当然无法吃中药。

所以春良与刘来就教他好好说话,但到头来,还是有些音发得模糊不清。你比如娘,他会叫成良,羊,他会叫成祥。在他的发音中,没有S音,全部是F音。水,叫成飞,叔叫成福,树叫成富,拴叫成翻等等。

为了弥补刘壮生理上的不足,春良与刘来从小就让刘壮穿全村孩子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东西,慢慢地给刘壮养成了一个爱花钱的毛病,上小学时,学校离村子五里路,中午要在学校吃饭,别的孩子父母给两块钱,春良与刘来给他三块,别的孩子省下五角,而刘壮却往往是全部花掉,有时还要欠学校小卖部五角。这样,上大学时,别的农村学生,父母一个月给1000元的生活费,刘壮却需要2000元。

后来,2000元远远不够了,原来刘壮开始谈对象,谈对象得用好手机,得下馆子,得为女朋友过生日,得给女朋友买衣服,这样,就把家里所有的积蓄花光了。

刘壮被他们培养出坏习惯,花钱大手大脚,一点也不在乎了。

有一次,春良与刘来试图说服刘壮,刘壮却对他们说;你们太农民了,这是生活方向的问题。

他们说:总得挣了来,总得有的花吧?

刘壮说:外国人今天花明天的钱,这是他们的文明生活。

明天的钱?他们不明白了。

只有今天的钱是你自己的,你们明白?刘壮说。

明天的钱在什么地方?他们百思不解,但他们知道,明天他们是欠钱的。因为养鱼需要很大的成本,他们把房子做抵押才从信用社贷来了款。现在,水库中五万条鱼苗加饲料款,足足欠了有20万元。

但是,刘壮每个月还要向家要钱。刘壮经常换工作,并且从来不做下力气的工作,他一阵儿到夜总会当服务生,一阵儿又去宾馆当男招,但是无论怎么样,钱似乎是远远不够花的,如果问一下他的收入,刘壮每月下来也足有三千元左右,但谁也不知道他的钱到了哪里。这还是刘壮有工作挣钱的时候,刘壮不挣钱的时候,就找个旅店住下来,这时他关机了,你是万万打不通的,到时打通了也不接,会发来一条信息:爸爸,给我寄500元来,我没钱花了。或者,直接把卡号发过来,并不说数额。他的信息也从来不发第二次,有一回春良与刘来想,没钱了不会到大街上挣钱花吗?不能躺在那里等死吧,就不给他打钱。但不几天,他们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问是刘壮的父亲吗,你们来一下,我们发现一个饿晕了的青年躺在出租房里,现在已经送往医院了。

在刘来活着的时候,曾经这样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刘壮,爹早晚要被你逼死。

儿子谈上了女朋友,肯定与自家承包了水库有关,这就让春良高兴了起来,毕竟这是一片肥水,只要不断了给鱼喂料,到时白花花的鱼儿就会变成红红的票子。

春良娘家的庄子叫新苗村,而这个村子叫太阳高,为什么叫做太阳高呢,因为太阳一出来就要爬上对面的雕鼻山,雕鼻山上的太阳怎么看上去都是高高的,像悬在一个高高的黑崖上,整个庄子被它罩着,又像它把半个身子埋进了水里。

也许太阳高村临着大山,也许太阳高村有水的映衬,太阳高村的桃树结出的果子又大又甜,一个个赛过小黑碗。他们还使用了双层套袋技术,果子刚谢花,长得像半个核桃大小时,他们就给果子套上内红外黑的纸袋,到果子快要成熟时,再把袋子摘掉,然后再晒到粉红白嫩,像十七八岁的城里大姑娘搽了粉一样好看时,再摘下来,套上防损膜,发到上海去。这里的果子浑身冒出香气,到了上海,会把整个果品市场熏个透。那里的果品批发商和市民们买桃子,从来不看桃子来自哪里,只要用鼻子一闻,就会说:太阳高桃,太阳高桃。

儿子要钱多的时候,刘来就迷上了喝酒,他只能喝用酒精勾兑的酒精酒。刘来的酒量本来就不大,喝醉了就去喂鱼,春良担心他会掉到水里,但是刘来就笑了,他对春良说:春良你放一万个心,第一,你不死我不死,我先死了,让你受罪,你忘记了我娶你时发的誓了吗?还有,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可能在路上骑车被汽车撞死,可能得什么突发病死在家里,也可能吊在空中让空气憋死,但不会死在水里。你没见过我在水里的样子吗?

要说,刘来无论如何不会死在水里。春良为姑娘时,他们在邻村住着,上下村里人也认识的,有次春良坐在河道的边儿上洗衣服,觉得放在水中的脚有点痒,以为被鱼儿叼着,就往回抽,结果,一下拉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扑噜一下脸上的水,甩甩头发冲她笑着。她愤怒地说:死鬼。他说,我是水鬼。

还没结婚那阵儿,一来过婆家,刘来就带春良到水库玩,刘来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水面一下被砸个大坑,然后人就不见了,然后整个水面就又像一面镜子,再也没有了声息。后来,直到春良觉得刘来再不会上来准备离开时,他才会一下冒出水面,冲她做一个鬼脸。刘来说,水中有氧气,鱼儿能活,他就能活,是淹不死的。难道你的肺会像鱼一样会换水?春良问。刘来就告诉她说:不是会换水,而是会换气,这个道理与你们旱人说不清楚。

刘来把不会游泳的人称作旱人。

但是刘来却实实是被水淹死的。

当然,那一天刘来也是喝了一些酒,也是一个人到水库里撑着小船来喂鱼,例外的是再也没有上岸。鱼的饲料没了,船上只有一些空了的尼龙袋,再也没有了人的影子,只有这条小船在镜子般的水面上若有若无地轻轻游弋。一开始,春良在水边喊,到后来全村人到水边喊,但是春良只是没有应答。大家说:刘来一定是做别的事情去了,离开了太阳高,但是春良知道刘来已经泡在水中了。泡在水中身子泡胀了会浮起来,但是,春良说不会,因为刘来会水,他能沉在水下不浮起来,临死时他已经放空了身上所有的空气。

现在呢,他已经被黑鱼吃完了,只有骨头,骨头是不会浮上来了。

这时有一个村人就说:也许让老雕叼去了,今天我看到过雕了。

刘来活着时,也看那雕,但是他的目光是恨恨的,他恨那雕太自由,他甚至认为,刘壮的不听话,也与这雕有关系。因为它太神秘,像一个精灵,一定暗示着什么事情的发生。这雕,你想象一下,它会飞翔,是不会被水淹死的,是不会因为地震塌方砸死的,它吃山鸡野兔活蛇也是不会被药物毒死的,那么它只有成为精灵,高高地飞在天上,不时来照一次镜子,展示自己的年轻和活力,似乎也在向世人宣告,只有它的生活是文明生态的。因为,地上的一切已经不再安全了,除了这片水,山顶、山腰、山下、河边,已经全部被人们种上了桃树,喷施上了杀虫药、杀菌药、膨果药、灭草药,几千亩桃树一年有多少吨的药物倾泻在这里?因为喷了灭草药,山里的草没有了,没有了草保护水分,整个山野变得十分干枯,为了抗旱保树,人们就只有向水库抽水。一到无雨水季节,每户一条蛇皮管子探进水里,像千百条大蛇从山顶上探下身来,将头伸进水库吸水,一天水位就下去十多公分,两天就下去二十几公分,三天就下去几十公分,下游的村庄也要放水,放水闸门一开,水儿像一条白龙直扑而下。同样,那里上万亩的桃树也需要喝水。

现在,因为新上了上水项目,这些细蛇已经被那些埋在水底的大蟒所代替了。

刘壮曾经回来说:妈妈,我们不能让他们放水抽水。春良说,打水库就是抗旱用的。刘壮说,但是我们承包了。春良说那也得先让村人取水。刘壮说我们有鱼,鱼是靠水养着的。春良说:我们放的鱼密度不大,就是为了让人家抽水。

现在,一轮的抽水刚刚结束,如果天再不下雨,也许新一轮的抽水又会开始,但是库里的水已经不多了,像一只碗儿只剩下碗底上浅浅的一层了。

有一年,也是大旱,也是剩下这么一小库底的水儿,有人说,水怪走了。水怪在这里时,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水升上来,因为库底是连着海眼的。也曾经有个传说,说以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大淹子,山民砍了树无法运到山外,就将木头运到淹子边,将木头大头向下,向淹子的眼捅下去,一捅,木头就会有一股吸力,一下就消失了。然后,这根木头就会在第三天早上,在一百里之外的云蒙湖中出现,人们再从那里把木头捞起来。

这个山里,现在仍然留下了数以万计的柏树的树桩可以作凭证。它们像为了见证这个水底移木的故事,才几百年没有腐烂掉。

春良想象着自己的计划,等到五一来悔,她就与云蒙湖的水产公司联系,让他们来收鱼,白鲢的价格大体她也掌握准了,三斤以上的三元六角一斤,三斤到二斤的,两元六角一斤,花鲢三斤以上的六元钱一斤,二斤以下的,四元一斤,其他的杂鱼价格也会随行就市。五万尾鱼儿,怎么也打捞近二十来万斤,这还不算杂鱼儿。她庆幸刘来有这种眼光,包了水库,二十来万斤鱼儿,她算过账,除去鱼苗款五万元,饲料款二十来万元,承包款四万元,还有交环保上的,水产上的,也不下几万元,账算下来,怎么也要剩四十万元,这些钱,正好可以为儿子在城里买套房子,把媳妇娶回家。当然,如果把余钱给儿子办了婚事,她又要到银行贷款,又要欠人家饲料公司的料款,但是这又算什么,再用三年,她又会剩余几十万元。这一汪水啊,真的是肥水呢,是宝水呢,怪不得那雕总要来照上一照,它也来沾一下仙气吗?它也知道,这里一汪银水吗?

有时她也会坐在船上,做她的致富梦,这样想来,她也和所有的村里人差不了多少。种桃辛苦呢,每一棵树都要像侍候孩子一样,饿了不行,渴了不行,涝了不行,有病生菌了不行,饭食太单一了不行,还要打药,套袋,疏花疏果,摘果子正逢雨季,披着雨衣,钻到雨里,用独轮车将果子向山下运,价格高低由桃贩子说了算,有时丰收了,就要压价,还要按筐卖,往往好好的果子送到了贩子面前,由他用脚一踢,来一句,一筐两元,也得卖了。

反正得卖了,他们说。

来一场雨吧,她说。有一场雨,人们就不会再抽水了,水库的水就足够鱼儿喝的了,再有个把月她的鱼儿就丰收了,旱也是不怕了。

但是,再有两天就是开闸提水的时间了,也就是说,再有两天,如果天上不下雨,乡里就必须再次提水抗旱,但是如果提水,如果气温再升上去,可能就会导致泛浆。上次水库泛浆是十年前的春天,刘来多次提起过,那个季节,雕也是在天上飞,也是一年的春天,那时的水库还由乡里的经管站管理,水库里的鱼大约放了有十万条,有一天气温忽然达到了三十几摄氏度,从上午十点见到鱼儿翻身露白,到中午两点左右,整个水库全部被白色覆盖了,上面全部漂了一层肚腹朝天的鱼儿。然后,只过了几个小时,鱼儿开始糟肚,开始由腥转臭,第二天,一汪的臭腥在水库里泛滥起来,整个水库成了一汪臭的鱼汤。为了尽快放水排污,乡里请示了县水利局和环保局,开始开闸放水,死鱼随着臭水一并向下流去,它们流到河里,河臭了,流到村子,村子臭了,到处飘荡着鱼腥的空气,狗、鸟儿、鸡、鸭、老鼠、刺猬、蛇全部吃够了鱼,它们似乎发誓,这一生再也不吃鱼了。

到15日天不下雨,就开始提水。在乡里,春良与乡长签订了协议,并且用拇指按了一个大大的手印。

妈妈,十五日快到了,刘壮打电话回来说。春良说,知道。刘壮又说,真不行就把鱼儿卖了,价格还行。春良说,得到休渔期,五一休渔,从那以后才会有个好价钱。刘壮说,妈妈,万一?万一不行就卖啊,你看这鱼长得多欢实啊!

真该祈祷一场雨啊,春良说。

村民们也在等待一场雨,他们也到水库来看水,他们把果树打了一遍又一遍农药,现在已经是第三遍了,他们还在趁着天旱打灭草剂除草,整个水库四周全是浓浓的农药味儿。

现在,这只雕又出现了,它的出现又要兆示什么呢?

那只雕依然线条流畅地印在浅蓝色的天幕上,以镜面为中线,它的影子在天上划动无痕,在水中划动无痕。

然后,它就在天和镜子上静止下来,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直到太阳坠落山体,明光从天空收尽,它才悠长地一声嘶鸣,向着远远的天际飞离而去,追赶已经离去的太阳。

我们需下什么网呢?渔业公司的人打电话了,他是一个结巴,原话是这么说的:要,要,用三、三天的时间先,先下、下,拦、网,再下竖、竖网,先,先两张拦,拦网一级、级捣,再下竖、竖网分、分开,再破、破网开、开口回、回鱼,用方、方船扣鱼回、回岸……

春良说:网三斤以上的,三斤以下的,一条也不卖。

那边说:当、当、当然。

春良的眼中浮上一个布满麻点的脸。上面亮黄的眼睛总是过多地盯着自己。

过了十五,他就派人来放设备,一到五一就开始张网赶鱼了。

天边上,一层浮云出现在橘黄的天际。

天边的雕消失了。它消失在什么方向,也许是被云给覆盖了,就像那片半月似的落日。

回到家里,她打开电视,晚间新闻过了,是一连串的广告,广告结束了,播音员用他浓厚的声音与大家一起关注天气,她看到卫星云图上,整个鲁南山区被蓝色给圈了起来。当然电视台播报得还是非常谨慎,他们依旧说是局部有雨,有中到大雨。我的向河乡太阳高村一定就是那个局部,春良说罢,竟然一拍大腿,开一瓶啤酒,杯子也不用,仰头喝了起来。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刘来从水里冒了出来,他脸上挂着水帘,也不用手擦一下,对她说:村子里这些浑人,还以为我到了哪里?哪里能有水好,能天天陪伴你?我现在也想开了,什么时候不是死,现在死有什么不好?死在水里有什么不好,什么土葬,火葬,统统都没有水葬好,喂了鱼儿,尸骨就埋在水里,省得让野物糟蹋。我现在是身子轻,命也轻,整天和鱼儿待在一起,有时还仰在水面上看一下白云和老雕,它像我一样静止不动。但我不是它,我不能上天,但它也不能下水不是?

她说:你这个死鬼,既然就在水里,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看一眼,我们一起说说话,难道人一旦成了鬼,就没有人心了吗,把以前的恩爱全忘记了吗?

刘来说:没有,不但没忘记,还更加想念,但是我不能让你看见,也不能用手碰你,就是托个梦,也得借了你喝了酒的时候,不然近不了身。就是近了身,我一碰你,你魂儿就散了,你就会生个大病,我不是害你吗?

春良说:那么你现在别走,抱抱我。

他说:不行,我得回水库看护咱的鱼了,要下雨了。

然后,春良就醒了,春良是被轰轰的雷声惊醒的,几道闪电伴随着几个响雷过后,接着便传来了叭叭的落雨声,雨是打在瓦上的,一开始就像撒豆子,一把把地撒,后来就像把簸箕一下倒在了房瓦上,春良仿佛看到万千雨柱击打着水面,那面镜子破了,水面成了一块麻花玻璃,一下变得蓝幽幽的,有点深不可测起来。然后,她又看到这些密不透风的雨柱啊,像网一样罩在四野,罩在村里人的桃园上,罩在所有的山山岭岭,连不种东西的石头上都淋上了,天底下一下变得湿了起来,成了一个水的世界。后来,房檐开始流水了,院子里的铁皮水桶也发出咚咚的让人捶打的声音。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仿佛看到白花的鱼儿已经装满了船箱,一条条白灵灵的大鱼在网中翻跳,然后被麻脸的吊车装进了水箱里,连夜向江苏或者上海运去。

她也不带手电,也不披雨衣,就顺着黑黑的山道向水库跑,道边的草让雨水浇湿了,一会儿就把裤子打湿了,脚底下非常滑,雨水鞭子似的打在脸上,显得那么亲切,她还没有跑到水库,就听到了好像蚕食桑叶的沙沙声音。后来,那声音麻麻地织成一片,像一面黑墙一样挡在面前,水库就到了,库水泛着远处的些许天光,阴阴的,但透出一种甜甜的气息。

终于,她听到了雨水汇集成水流,从沟岔子中流向水库的声音,欢愉明亮,叮咚作响,有的石块还被冲动了,它们与其他石块碰到了一起。

她就那样坐在地下,雨水从她的头上浇下来,凉透了她的身体,但她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心脏一阵阵向上涌动,有种欲哭的感觉。她就在雨中这样坐着,任凭雨水透进薄薄的衣衫,虫子一般在皮肤上游行。后来,她将头伏在膝盖上,竟然慢慢睡着了。她的心太累了,她是伴着雨声睡着的,后来,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一个东西在蹭她的裤角,痒痒的,她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鳖,这只鳖足有瓷盆底子那么大,足足有五斤多重,春良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找到自己,难道它已经认识了自己,难道它有求于自己?春良百思不解,平时如果得到这样一只鳖要卖出上千元的好价钱,但是春良并没有惊喜,后来,她发现,这只鳖其实是病了,它口角吐着白色的泡沫,走路的样子踉踉跄跄,好像喝醉了一样。然后,她又看到成群结队的螃蟹在岸上爬行,后来,她又看到一条蛇也是晕乎乎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春良想雨下得很急,虽然下的时间不长,但起码也能算是中雨,果农们的桃子是不用库水浇灌了,乡长也不能说话不算数。

但她一抬头,马上吃惊了,她发现镜子一样的库水竟然变成了浑浊的黄色,下了孬雨?没有,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水是清凉干净的啊?

她站起来,看到一股股泥水在向水库流,那水带着泡沫,发出浓浓的味道,让她一时无法说清楚。

这水?

她发现浑浊的水面上出现了一条翻身的白鲢,它显然是被浊水呛的,她没有在意,忽然,第二条出现了,第三条出现了,上几百条出现了,上千条出现了,一会儿,水库上竟然白茫茫一片,整个水面被一片耀眼的白覆盖了。鱼儿没有多少挣扎,有挣扎也是在水底,上来的是已经死去的。

一会儿,感觉不对劲的村民们一个过来了,两个过来了,三个过来了,一群过来了,全村人连孩子和喂孩子吃奶的媳妇也来了。

一场雨水把所有打在桃树和山坡上的药全部洗下来,随着黄浊的水流,全部倾进了水库里。

这鱼是被药的。有人说。

如果雨别停下,继续下,下场大雨,会把这一汪水库的药水稀释的,那样鱼儿就会活过来,又有人说。春良听完急切地回过头,却看到:

东方如火的天际,已经升起了一颗又大又圆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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