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变,不仅引发了一个朝代的更改,也让无数人的命运发生了大转折,比如居住在华不注山下的周秘。当时,他义无反顾带着族人一路追随宋高宗南渡,历经艰难到达临安,之后被赏识,被重用,被迫将他乡作为家乡。
从此,周秘一家成为湖州人。一百年之后,周秘的曾孙周密出生,成为湖州四代。按理说,四代之后的人早已没有了祖籍的概念,可是周密没有。有一次他这样与友人聊:“我自实其为齐,非也;然客为我非齐,亦非也。我家曾大父中丞公实始自齐迁吴,及今四世,于吴为客。”
这段聊天中,周密对自己的“齐人”身份充满矛盾:你以为我是齐人吗?其实不是。但如果要说我不是齐人,就更加不对!在这里,他明明白白将自己的曾祖率家自齐迁至吴的历史做了交待。
周密没有忘记祖籍齐地,因为“先公尝言:我虽居吴,心未尝一饭不在齐也。岂其裔孙而遂忘齐哉?”
当年周秘虽义无反顾到了吴地,却没想到从此故乡成他乡。背井离乡并非本意,因此“家在齐国”作为周家的重要“传家宝”,一代代传承下来。
身居吴地心系齐,成为周家人挥之不去的内心隐痛。因此尽管已经在秀丽的江南生活了四代,周密还是要自称“齐人周密”,要将“华不注山人”作为别号之一。
湖州、临安、绍兴……兜兜转转,周密的步履总也离不开吴地浙江。浙江美啊,因此擅写诗词的他无数次描写过南宋都城杭州的繁华,钱塘江潮的壮观,当然也曾在多年后用一首《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表达了对南宋灭亡的伤感。
一个已经彻头彻尾被江南的气候温润过、被吴地的水土滋养过、浑身上下贴满江南标签的人,却也活成了“先公”的模样,在《〈齐东野语〉叙》中写下:“余世为齐人,居历山下,或居华不注之阳……余故齐,欲不齐不可。”
可是,在那样一个靠双脚丈量土地的年代,抵达800多公里之外的家乡成为梦中的奢望。
山高水远,近乡无望。家乡,成为周密生命中一个疯狂的念想。
可是,周密幸运,结交赵孟頫成为他迁至吴地的重要收获之一。与周密不同,赵孟頫本为湖州人,尽管比周密晚出生22年,却在他的家乡结下缘分。有人考证,周密与赵家比邻而居,与赵孟頫的父亲赵与訔就有交往。因此对于周密这位前辈,赵孟頫极其欣赏崇拜,因此尽管年龄有不小差距,二人还是成为一对忘年交。在湖州这片土地上,他们闲暇之际想必经常吟诗赏画,谈论国事家恨。
然而公元1286年,赵孟頫突然奉诏去往北方任职,之后更是抵达了周密想而不能回的家乡齐州。
试想,这份差事若能给到周密,他该是怎样一番欢喜呢?然而偏偏是赵孟頫。于他而言,是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朋友,从此思乡铺满内心。在齐地三年之后,他写下一首《部中暮归寄周公谨》:
三年谩仕尚书郎,梦寐无时不故乡。
输于钱塘周老子,浩然斋里坐焚香。
公谨,便是周密。恨不能回故乡齐地看一眼的周密,竟然成为赵孟頫羡慕的人,羡慕他能坐在吴地的“浩然斋”中品茶焚香。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两人分别到了对方的家乡,同时思念各自的家乡,同时羡慕对方的处境。
赵孟頫还是比周密好运,十年之后,他因病辞官回到家乡。十年不见,他异常想念期间在诗中寄情的前辈老友,急匆匆上门探望。而看到从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乡归来的朋友,周密思乡的激情再次涌上,细细询问家乡模样。
该怎样描述呢?赵孟頫一定是将他在齐地的所见所闻细细说给周密听。可无论如何描述,周密的眼神中依然充满探询。赵孟頫于是提起笔,用行书抄录下他作的七律《趵突泉》:
泺水发源天下无,平地涌出白玉壶。
谷虚久恐元气泄,岁旱不愁东海枯。
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
时来泉上濯尘土,冰雪满怀清兴孤。
之所以用此诗与另外一首赠与周密,如他在诗后书款所说:“题皆济南近郭佳处。公谨家故齐也,遂为书此。”
彼时,周密一定被诗中描述的“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之意境所震撼。心向往之,心向往之啊!一泉姑且如此惊人,那一地呢?
不待他开口,诗书画俱佳、开创了元代新画风的赵孟頫便有了主意,何不为前辈老友将故乡风情绘于纸上?于是他提起笔来,将他在齐地见识的山、水、树、人及风情画下来,题款为:“公谨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来归,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最知名……其东(西)则鹊山也。命之曰鹊华秋色云。”
一幅画,收尽齐地风情。赵孟頫告诉周密,他的家乡最知名的一座山叫华不注山,而它的东(西)部还有一座鹊山。两山外貌不一,却和谐守望,成了周密故乡的精神担当。这幅画,因此取了两座山的首字——《鹊华秋色图》。
当年63岁的周密看到画,会不会激动到欲语泪先流?他一定多次尝试用手去触摸那高耸的华不注山,又多次将手缩回。他不容这幅珍贵的画作有一丝一毫的污垢。他的双眼,一定深深嵌进画中无法自拔。
梦中的故乡,在他眼中有了具象。山近了,水动了,树摆了,人来了……那分明是一幅辽阔苍茫的秋日牧歌图,热烈的乡情将一颗思乡的心撞击得激烈澎湃。
故乡啊!先父啊!彼时的他一定语无伦次,无法恰当表述对故乡的深情,对挚友的感情。
多么辽阔的一幅故乡风物图!华不注山险峻高耸,鹊山平实圆润,刚柔并济,携手进入画中。漫无边际的大湖,风姿不同的树木,舟上轻快的船夫,悠然劳作的农者,连绵滋生的芦苇,侧耳倾听的山羊,静立山中的木屋……鲜活,浓烈,静谧,温馨。
那是公元1295年。周密与赵孟頫是不是知道,他们共同牵挂的齐地济南,一座清真南大寺在那一年亮相?而8年之后赵孟頫写下《玄妙观重修三门记》《玄妙观重修三清殿记》两幅楷书作品的苏州玄妙观,也恰在公元1295年被皇帝下令由“真庆道院”改名而来。
可对于赵孟頫与周密,公元1295年发生再大的事都不及这幅《鹊华秋色图》。
作为赵孟頫,画下的何尝仅仅是周密的家乡,也蕴含着他在齐地生活多年的情愫。而今回到家乡,如何能不想念那片在他生活中烙下印记的土地?那一年,他尽管只有41岁,此次归乡却再不打算返回。那么此前几年留在齐地、从此一生不得见的友人又有多少?因此,他画的是他乡的山水,蕴藏的何尝不是自己的心情;他画的是周密的故乡,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离愁。
三年后,周密离世。三年时间,《鹊华秋色图》一定没有离开过他的视野。一生无力回乡,可他在暮年终归拥有了故乡。
《鹊华秋色图》便不仅仅是一幅山水图,而是两个人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