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冰梭
渤海也被称为“冰海”。我曾见过老照片上的冰海,海面上像是矗立起了一座座白色的小山。那些白色的浪,在涌动的时候,直接被冻结在了水面之上,就像地面上插满利斧,在阳光下闪着白光。面对这样的一条路,想到破冰之旅,大海从一种恐惧转换成了另一种恐惧。
春天到了,海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想到“开冰梭”,这是梭鱼的一种,在融冰时节才可捕获,主要特点就是“鲜”。梭鱼是吃泥的,它的胃有特殊功能,能消化泥沙中的食物,所以梭鱼吃起来大多有一种土腥味,“开冰梭”例外。这是因为,梭鱼冬季基本处于休眠期,极少进食,待到春风送暖、冰凌开化的时节,它们就游到海口附近的河道觅食,这时捕到的开冰梭,腹内干干净净。它们从坚冰中游出,向着春天游去,却落到了渔人的网中。
我时常想象,一条鱼穿冰而过的情景。是一种不甘,一种倔强,一种对生命和自由的向往。它在坚冰开裂的缝隙里,被捕捞上来,带着一身冰凌,有一种来自底层深处的说不出的冷意。若干年前,我曾在千岛湖看到鱼穿墙而过的设计场景。鱼身在墙内,似有挣扎。那个凝固的场景,再现了被沉在水底的那些村庄的状态,设计者以这种方式向世人讲述半个多世纪之前的那段历史。作为游人的我,看过了千岛,看过了那片浩荡的水,留在内心最深的印记却是鱼穿墙而过的一幕,它以这样一种残酷形象契合了我对人的生存境遇的思考。
开冰梭的“破冰之旅”,走向了未知的命运。它们告别冬天,以为自己是在走向春天,走向新的生命和自由,却没想到投身于一张预先布下的网。满身的冰凌,是一条梭鱼面对世界和众生最后的语言。
所谓的冰,是指那些疏离和阻隔。在冰里融化,当墙壁倒塌,那些坚固的,终于破碎。不管是以阳光的方式,还是以锤子和斧头的方式,这些过程终将被淡化和被遗忘,而那些禁锢和破碎,以另一种方式留了下来。
想到墙壁里的肺鱼。在非洲肺鱼生活的地区,人们习惯用泥巴盖房子,躲在淤泥中休眠的肺鱼,有时就会被砌到墙壁里。被无意间砌入墙体的肺鱼,在墙缝中并不放弃生命。雨季又到了,肺鱼在墙缝里动弹不得,墙体在雨季变得湿润,这一点点的水汽,成为它们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依靠。没有食物,肺鱼就在墙体里啃食自己的尾巴。它如此度过了多少日子,坚持了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命运的契机,是这栋房子在一场暴雨中坍塌,坚固的土块成为淤泥。肺鱼重新感知到了水,它苏醒过来,滑向附近的水域之中,重新成为一条自由的鱼。
一条肺鱼在墙壁中坚持了数年,最终活下来,就像从琥珀中走下来。它从凝固的时间中走出来,让那些已经逝去的时间拥有了生命,让一堵冰冷的墙有了温度,让我们对生命有了新的理解。被砌进墙壁的那些岁月里,它失去了自己;之后,它成为自己。
一条鱼,它并不能改变其他,唯有坚持自己,在所有都放弃了它的环境中,它做到了自己不放弃自己。一条鱼所坚持的,在我们眼中成为一个奇迹。它与水共存,柔软温和的生命中,潜伏着如此巨大的力,这是很多猛兽所不具备的。它没有那些爆发力,甚至也没有所谓的耐力,它有的只是坚持自己,哪怕生命永远是被禁锢的,它也不放弃自己,最终它成为自己。
一条鱼所给予我们的启示,超越了人类的太多言说。
生命的坚韧、尊严与自由,都在一条肺鱼的遭遇里了。越是在狭窄的境况里,追求自由越是重要的。
一条被砌在墙里的鱼,它不期待投入海洋,只要一滴水。它在一滴水与一片海之间,成为一个不被发现的传奇。
一截浮木
一截浮木,漂浮在海面。海浪起伏,浮木若隐若现,周围聚集着成群的鱼类。它们嬉戏,玩耍,这块浮木成了茫茫大海中的一个依傍。鱼越来越多。一艘渔船倏忽而过,它们被收在了网中。
目标如此精准。
鱼群并不知道,它们所依靠和追逐的这块浮木,被安装了定位仪。一双来自不知什么地方的眼,比海更遥远也更深不可测,时刻在监视着它们。海中看似无用的一截浮木,成为一种假象,一个陷阱。
一截浮木,被赋予了定位的功能。
一截浮木,它在大海里有着移动的根。
一截浮木,成为鱼群中的一条最危险的鱼。
导航与收网,监视与心机,都服务和服从于同一个功利目标。在遥远的过去,在没有罗盘的年代,人类是靠观察天象来辨识方向的。而所谓方向,也仅仅是方向,只是与走路有关的。一个人,在茫茫大海中的路,是通过看天来辨识的。无论身在哪里,总有一个更高的存在,作为指引的存在,作为希冀的存在,在头顶。那种遥不可及的距离和高度,可以确认一个人的存在。小时候走夜路,大人偶尔会仰头看看北斗,借此确认方向。我也仰头,却看不懂,只看到了大人意味深长的表情。如今想来,那个表情好似就在面前,像庄稼一样本色和质朴,似乎也有一点超越了田野和庄稼的东西,是我所不懂的。那是真正融入大自然,与大自然同频的年代。我喜欢这种最古老的辨别方向的方式。在导航被普及的年代,有多少人依然拥有自主的方向意识?对导航的过度依赖,已经让人失去了对于方向的自觉。
那年在渔村,老船长双手捧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罗盘,刻度是模糊的。这个罗盘几乎伴随了他的全部海上生涯,他退休以后,就一直被搁置起来。一晃二十多年了。他老了,不再出海,每天用心侍弄门前那块小小的菜园。一块菜园和一片海,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过日子的需要。日子再难,总是要过下去的。老船长出了一辈子海,很少迷路。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曾有过太多迷惑。到了晚年,把很多事都看开了,想开了。他勤苦了一辈子,小时候心里留下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以为过日子就是要遭罪的,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没想到老了也能享福,享受到城市化的好处,原本没有盼头的生活竟然过成了这个模样,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那些苦日子,他不想再提起,现在的年轻人也很难理解,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真正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一直记得离开村子外出流浪的那些日子,多少不堪的遭遇,只为了吃饱饭。他最终又回到村子,是村里的老少爷们帮了他一把,渡过那段难关。他一直记在心里。这是他出海时,风里来浪里去,一点也不偷懒,总想为村里多做一些什么的原因。刚退休时,他闲不下来,时常划船到海上。有天早晨,他在海上看到了一截浮木,一个人紧紧地抱着那截浮木。他把那个人捞上了船。那天很冷,他把衣服脱下来给那人穿上,然后用巴掌不停地拍打那人的身体,直到把血脉打活络了。他把那个人带回家里,扶到炕上,把家里的被子棉衣都给他盖上。那个人来自庙岛,半夜里到船头解手,不小心落水。他紧紧抱住了海里的一截浮木,一直到被老船长发现。
老船长在大海里有辨识方向的特殊能力,这是在风与浪、生与死的边缘摸索出来的一种谋生本领。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相信劳动、勤恳付出的人,他认真地过每一天,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事。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没有罗盘,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被裹挟着一路走了过来。
太多的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罗盘可以定位大海里的航向,却没有什么能够为他的现实人生定位。这是一个一生都在面对现实的人,不管现实多么严峻,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气。到了晚年,他竟陷入梦中。做梦,还有做梦一样的幻觉,始终让他感到不适。他的外出生涯与他的罗盘一起被尘封在了内心深处,很少对人说起。老人的遭遇,让我想到了内心沉积多年的困惑。一个人,该往哪里去?该如何对待脚下的土地?该对远方怀着怎样的态度?
远方,常被我们解读成诗意和浪漫。正如老船长所说的那样,哪里有什么传奇传说,全是最真实的生活,都是为了生活。如果不曾想过那些潜在的苦难,如果一个人心目中的远方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质素,那么这个远方是可疑的。
然而这些想法又让我羞愧。坐在我面前的老人,满脸质朴,是从现实苦难中走过来的。我的所谓想法和看法,都是一厢情愿的。在我和他之间,有很多的东西并不对称。在渔村采访,我深深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存在的这种局限,越发萌生了弥补这份局限的愿望。我的心里其实也有一个“罗盘”,希望它随时能帮自己校正前行的方向。
老船长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现在的年轻人不感兴趣了。我郑重地告诉他,时间越久,那些往事就会越珍贵。因为,那是历史。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罗盘”,它可以对此刻的生活、此刻的生命状态做出判断。他来时的方向,他将要去往的方向,都是可以从中看出来的。这个发现,让我阅读那些史书和文字的时候,不再完全相信,我的心中有了另外的尺度。这个尺度,才是我更愿意相信的。
那个夏天,我与友人每天晚上都在渔村的那条街上散步。两年以后,友人因为拍摄渔村纪录片,故地重游。我们都想到了去渔村招待所看看,开车走了几个来回,始终没有找到,路与房屋都已陌生,用导航也不管用。我们根据导航的提示,那条路重新走了两遍,也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招待所。打电话,才知前一年招待所就拆掉了。站在原地,我们很是感慨,才两年时间,这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有一次,是陪同外地的朋友去王懿荣故居。我们一路上感慨,导航对路口的红绿灯变化都掌握得分秒不差,却对陷身在建筑工地中的王懿荣故居无法辨识。我们在一片建筑工地中迷路了。以前走过若干次的路,那次却几乎没有了熟悉的痕迹。我们距离王懿荣故居不远,却找不到通过去的路。
这两次迷路的经历,都是因为导航失效。我找不到正确的路,情感不能,科技也不能,我陷在其中,迷失在其中。所有的东西都在迅速变化,我们迷失在这种变化之中。这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没有固守一处。古人是讲究仰观与俯察的,他们对方向的把握,更多的是依靠生命本能所作出的辨识与判断,这些经验是从生存挣扎的过程中获得的,有的是用命换来的,更让人珍惜。在导航技术已被普及了的年代,方向却成为一个问题,且越来越被淡漠了。我们抵押了本能,理所当然地拥有各种“导航”,成为茫茫人海中的一截浮木。
对“导航”的依赖,让我们失去了对于方向的自觉,这是一个问题。
“说瞎话”
初旺渔村的老年活动室通常是在下午两点开始“说瞎话”的。那个老人站起身说,说瞎话是有技巧的,不能干巴巴,得加进一些想象,但不能瞎想象。他率先说起了一个“瞎话”:邻村大赵家有个老轿夫,九十五岁那年他提前穿好了寿衣,请了办理丧事的吹鼓手,在自家院子里排演自己的葬礼,他要亲自检验和把关自己的葬礼,他说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享受,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辈子给别人忙活,不能最终亏待自己,自己的葬礼自己得把关,搞清楚弄明白,不能死后被人糊弄了……对于这个老轿夫的做法,老年活动室里的几个老人发生了争执,谈着谈着声调就高了起来,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最后有一方气呼呼地走开了。留下来的一方,颇有一些胜利感。
胶东渔民把讲故事称作“说瞎话”。我们在渔村维修部听瞎话,在老年活动室听瞎话,也在文化广场听瞎话。他们的“瞎话”,说出了人世间最朴素最真实的事。
村里有个渔民,性格倔强,村人皆知。有次出海,船上煮了饺子,三个人一起吃,数量不太够。开饭前,其中一个人故意问他,曹操为什么83万兵马败给了刘备?他说,怎么成了83万兵马,历史记载明明是82万呀!另外两个伙计见他中了圈套,继续逗他,坚持说是83万。他就坚持说是82万。其中一人貌似打圆场说,甭管是82万还是83万兵马,我们先吃了饺子再说。他的犟劲一下子就上来了,气呼呼地说:“豁上不吃饺子,也不能差了一万兵马。”那顿饺子,他到底是一个也没吃,正中另外两个伙计的心意。给我们讲述这段“瞎话”的老渔民意犹未尽,他说光讲不行,还得起个题目,就叫《豁上不吃饺子,也不能差了一万兵马》吧。这个老渔民是很擅长说瞎话的,他说的瞎话与别人说的瞎话的最大区别在于,他念过书,他的瞎话是有文化内涵的,自然也就更被村人在意。比如,他说的《七侠五义》《聊斋》等等,究竟是真是假,村人争议很大。他已经去世多年了,他说过的“瞎话”一直在村里流传,被村人讨论,偶尔还会为他说的是真是假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支持他的一方,认为他说的瞎话都是来自书上,怎么可能有错?
我走在渔村,路过维修部,挥挥手,打个招呼。有时候他们招呼我说:坐下吧, 我们一起说瞎话。我就走过去,坐下了,然后是一阵沉默。他们都不开口说话,很是有些拘谨。时间好像停歇了一段之后,话匣子才渐渐打开,你一言我一语,太多的话题一个紧跟一个蹦了出来。比如说,邻村偷盗成风,且不以为耻,有个老头在集市上卖锅,结果所有的锅都被这个村里的人偷走了,只剩下坐在屁股底下的一口锅,在熙来攘往的乡村集市上,老头坐在剩下的那口锅上号啕大哭。比如说,有个老渔民每天喝一蛤酒,就是用蛤壳盛一点点的酒,村人笑话他活得太仔细了。
在现场听他们说瞎话,我越发感受到了他们的认真。他们看似漫不经心,不急不躁,语言的骨子里,却是一份认真。说瞎话,并不是瞎说话,他们以调侃的口吻,说认真的事,也可算是自谦的一种方式。他们所说的,都是他们所以为有道理的,口吻是调侃的,态度却是很认真的。
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说法。听他们说瞎话多了,我发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再细品一下,又发现他们所讲述的,只是表达形式不同,故事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沂山一带把神话传说一类的故事称作“聊斋汊子”,昌邑把说故事叫“拉呱”,潍县叫“说古今”,大鱼岛叫“桄线”,大约跟渔民常在织网时说故事有关,他们一边织网,一边说:“你桄个线听听。”
胶东渔民说瞎话,不以为自己所说的是真理,他们很认真地说,但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自己说了什么。他们知道,自己所言说的事物,也仅仅是自己所看到的和理解的事物,并不是事物的全部,也不是事物的最为紧要的部分。这对任何人,包括对他自己,都不重要。他们的言说,并不以说服为目的,仅仅是在言说,为了言说而言说。那些碎时光,就是这样打发掉的。日子就是这么过去的。一辈子就是这么过去了的。
也有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们认真,固执,像牛一样倔强。这种时候,他们的认知是排他的,不需要理由。这就是理由。
说话作为一种相处方式,对他们来说,是认真的,不是刻意的。他们说话,就像过日子一样,平淡中有着各自的滋味。他们把自己的说话称作说瞎话,这种自我消解的心态,其实是在每一个日子中的。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消解了自身的一些东西,剩下对于生活和生命的一种必须,或者说是不可绕行的东西,必须去对待。他们以此为自己本已沉重的生命减压,这是他们所特有的方式。这样一种不经意的方式,透露出的恰恰是最真诚的生命态度。
他们以这种方式对待生命。他们以这种方式对待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他们以这种方式对待自己与周边环境的关系。他们以这种方式对待自己与自己的关系。
他们以这种方式对待时光,对待生命,对待自己。不把自己的话当成至理,不对别人如何理解抱有什么要求,仅仅是说出而已。像日子,是自然而然的,不做任何的强求,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生活是在闲聊中度过的。他们把自己说的话,当成瞎话;对自己在做的事,说是瞎忙活。这是一种谦卑的生命态度。
他们对自己所说的,并不觉得是真理。我听他们说瞎话,却常常从中发现了所谓的真理。那是朴素的常识,来自他们的日常,他们的劳动,他们朴素的内心世界。他们那样说,也那样去做,是知行合一的最为朴素的实践者。他们的所思,他们的所想,他们的所为,有一种共同的东西,来自遥远的乡村传统,从血脉中流传下来。对于这个巨大的传统,任何片段式的理解都是肤浅的。
我在城里,像浮萍一样生活,累了的时候,遥望老家的方向,会有一种安慰的气息传递过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认真地说话,它们被写到了纸上,不过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有所讳
人类对鱼的命名,往往蕴含着自身的诉求,诸如吉祥、安康、喜乐等等。这个命名的过程,在民间传说中常与帝王发生关联,似乎这样更具所谓合法性。比如加吉鱼,这是一种只在渤海湾才有的鱼,民间有“一鱼两吃”的说法,就是一条加吉鱼做两道菜,一道是清蒸加吉,另一道是加吉鱼头汤。不管是清蒸,还是原汤原汁,味道都很鲜美。相传唐太宗李世民在登州出海,一条闪着红色鳞光的鱼跃上船头,李世民问这是什么鱼,群臣不知,请皇上赐名。李世民说:良辰吉日,吉上加吉,就叫加吉鱼吧。加吉鱼由此得名。这是传说,不必当真。加吉鱼代表着吉祥喜庆,家有喜事是一定要吃加吉鱼的,这在民间已是共识。
这些最朴素的人,他们可能没有高深的文化,但他们知道,要想获得吉祥与喜庆,既要努力去做事,去追求,同时也要内心有所忌讳,懂得拒绝一些事物。在他们心里,不该做什么,比做什么更重要。不做什么,有时是一个很高的标准,有时又是一个基本的底线要求。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这都需要克制欲望,把握分寸感,需要更强大的内心定力。我有一个看法,评价一个人,不仅要看他做了什么,更要看他不做什么,后者有时候比前者更为重要。在渔村,听渔民讲述他们与大海的故事,常听他们谈到禁忌。这些禁忌的特殊在于,它们不是靠外力来约束的,主要依靠内在的力量,直到成为一种自觉行为。在渔民看来,禁忌不是关乎道德,而是关乎性命,如果犯了禁忌,他们在海上不确定的生命就会失去依靠,变得更加不确定。
渔民出海,常会遇到神奇和神秘之事。海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不足为怪。有些是因为当事人的个人理解。他的内心里装着某种东西,他就会从一些陌生奇异的事物上获得某种印证。这在民间尤其常见。他们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除了他们所以为的那种理由。
“船小网破水进舱,下铺海水上盖浪,一年四季漂大海,多少渔民葬海洋。”这支渔歌,在渔村一辈接一辈传唱下来。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一次次走向大海,走向自己的命运。一只小船,一个人,在大海里。一个人在海里所经历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亲历过的风和浪,是无法言说的。对于那些无力应对的危险,他们希望通过自身的虔敬来化解。他们有所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都有很自觉的自我要求。渔民出海,生活垃圾不许扔进海里,要带回岸上,否则龙王爷会怪罪。船离岸远近不叫远近,叫“高矮”。他们所说的“海上”,往往是指渔船集中的码头。船在渔场撒网,讲究先来后到,后来者绝不能拦人网头。下网时,不能大声说话,鱼的听力很灵敏,听见以后嗖的一声就走了。看到怪鱼不能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吃饭时筷子不能搁在碗上,因为筷子状若桅杆,渔船遇上了风浪无计可施时,才将桅杆放倒任船漂流。包括筷子这个名字,最初是被称为“箸”的,据说是因为船家遇到逆风天气,停靠码头名曰“住船”。住船的日子,既误航期,又增路费,所以船家都忌讳一个“住”字。“箸”与“住”同音,且是一日三餐都要使用的东西,他们觉得不吉利,就共同商议改名,称“箸”为“快”。这称呼很快就传播开来。后来,有人在“快”字上加了一个“竹”字头,也就有了今天的“筷”字。
饺子在锅里煮破了,要说“挣”了。饽饽蒸得裂了,要说“笑”了。碗碟碎了,要说“岁岁平安”。不小心摔了一跤,要说“捡了个大元宝”。再比如“蒜”,因为与“散”音近,胶东渔民觉得不吉利,就称之为“议和菜”。这是多么形象和浪漫的一个名字啊。按照这个名字再看大蒜,若干的蒜瓣,齐整地抱作一团,很是好看,好看之中也越发觉得这种寓意的准确。
这不仅仅是语言的替换,而是一种乐观对待挫折的心态,当然也包含了那么一点点的自我安慰。生活中,他们正是靠着这份自我安慰,才熬过了诸多的苦,消解了万般的难,把看起来无望的日子咬紧牙关过了下来。在艰难中自我打气,在困窘中相信有一丝光,这是一种来自现实的无奈,也是在无奈基础上生出来的一种生存智慧。正是因为这种生存智慧,一些看起来不可思议不可逾越的东西,在民间得到了解决。这是一种被忽略了的“奇观”。
过年这天,五更时分,一定要吃五更饭的。五更饭有很多讲究,一定要有鱼,据说五更吃鱼能年年有余。还要吃豆腐,寓意有福;吃发糕,包含了对“发”和“高”的向往。也喝点酒,意思是一家人富贵长久。但是不能吃鸡蛋,因为“蛋”与“断”音近。吃完了五更饭,胶东人有个说法,看看蜡烛上面的灯花如何。如果灯花呈花瓣状,齐整且有序燃烧,来年庄稼就会有好收成。蜡烛如果烧得走了形,他们认为来年的生活就会有诸多不顺。在甘南冶湖,我曾听当地人讲起,藏民有个传统,每年农历十五这天,他们向冶海投掷五谷。等到冬季,冶海天池的湖面结冰了,冰面是各种图案,当地人称之为“冶海冰图”。藏民会来看冰,看这冰图中有多少五谷的图案,以此预测来年的庄稼收成。
鱼也是有生命的。对待任何生命,都应该有起码的尊重。渔民遵循“春捞秋捕,夏养冬斗”的作业方法。其中的“夏养”,既要保养船网工具,又要养大鱼苗。那时没有休渔期,但是渔民自觉遵循的“夏养”,比后来国家法定的休渔期的时间还长。到了春末夏初,是鱼卵孵化、鱼苗成长的时节,渔民就把舢板抬上岸,把网收回来,在此后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不再出海捕鱼。
人的不当行为导致海洋环境的变迁,最终反作用于人类社会。在这个过程中,最先受到影响的自然是渔民自己。他们解决这个问题,是从对自我的约束开始的,他们相信只有做到日常中有所禁忌,才会最大限度地规避那些不可预料也不可控制的灾难。他们跪拜大海,在祭海的仪式感中,自有一份敬畏。不仅仅是敬,敬到一定的程度,还产生了畏。因为有敬畏,他们有所讳,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都有很清晰明确的自我要求。他们相信自然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是可以主导和控制一些什么的。他们以虔敬之心,来祈盼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而所有这些收成,都是建立在勤恳的劳动之上。他们把自己能够主导的那一部分做好,把剩下的交给敬畏之心。这是最朴素的对于美好生活的祈盼。
渔村禁忌,一代代沿袭下来,有些得到了不断强化,有些在时间中变得淡了,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禁忌,大多可归因于落后生产力条件下人类对大自然认知的局限。特别是,在无力与大自然抗争的情况下,人是很容易生出恐惧感的,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约束自身的行为,向大自然(未知的事物)表达自己的谦卑与敬畏。这只是一种解释。问题是,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对自然的认知已越来越“清晰”,而那些禁忌却并没有过时,仍然显得必要。
对自然有所忌讳。对手中的事,有所敬畏,有所节制,这是多么重要。
而另一个现实是,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这些民风民俗仅仅留存在老年人的记忆中,年轻一代越来越淡漠。他们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的转变,让他们离那些民风民俗越来越远。很难想象,在不远的将来,那些民风民俗将仅成为书本里的记载,在现实中再也难以见到踪迹,甚至连基本的参照也难以找到。
年轻人不是不关注这种民俗,而是承载了这种民俗的生活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以至于陌生了。
压舱石
空船出海时,渔民通常在船上备有压舱石。船太轻,经不住风浪,容易翻船。 压舱石的存在,就是为了稳定重心和规避风险。一艘船在风浪中前行,自带一些负重和压力,可以应对那些不可预知的风与浪。这是渔民在海里行船的经验,如今更多地成为各行各业的一个关于自我加压的隐喻。
船在海里,最怕遇风。这是所有渔民的担忧。一场风,会让他们迷失方向;一场风,轻易就能让他们葬身大海。船靠岸时,也怕有风,风卷着浪,很容易把船拍碎。那时八角湾渔民用的是摇橹小船,海上若是起了风,小船时常被风刮到现今的烟台开发区海滨,稍不小心,船就翻了,落水的渔民即使拼命爬上了岸,因为那一带荒无人烟,十有八九也会被冻死。四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丝毫看不到今天这座现代化城市的影子。
不能随风而去,如何应对风,如何提前预知风,这对渔民来说是最硬核的本事。他们在海上风里来浪里去,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认知方式。现在靠科技可以提前预报大风来临的具体时间,以前渔民只能靠经验,一旦在海上遇到大风,没有退路,只能自己想办法应对。天要来风,有经验的老渔民在海上能提前三四个小时预料到,然后决定是继续打鱼还是提前躲避一下。谚云:“懒汉子听风,越听越凶。”有的渔民听到一点风声,就不出海了,或是在海上遇风,就赶紧撤了。那种艺高胆大的渔民,擅做“风”的文章,趁着有风再拉三网,踩着大风降临的时间点划船回去,收成自然就比别人要多。
老渔民说现在的年轻人出海全靠仪器,离了仪器就不知该怎么办,海上的情况太复杂,光靠仪器怎么能行?还得有经验,好多经验都是用命换来的。比如说,出海两个小时,返程也该是两小时左右,如果返程时间超过两个半小时,一定是船跑偏了,要赶紧调整方向。比如说,大雾天看不清码头,可以用绳子坠着秤砣沉到水底,测一测水位,就能判断出船靠在了哪个码头,初旺是12庹水,八角是6庹水,芝罘岛是18庹水,老铁山是60庹水……老渔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5尺算是“一庹”。比如说,鲸鱼是追着鱼群跑的,发现鲸鱼之后,把竹竿插进海里,把耳朵贴在竹竿上,通过竹竿的震动幅度可以判断水中鱼群的大小。比如说,越是刮风,水流越大,船越容易跑偏,这时候顶风行船,角度要稍微倾斜一下,方向才能正。海上刮西北风,就要尽量靠西行船;顺风的时候,船不能靠岩石太近,那样容易翻船。比如说,初旺周边的几个码头各有特点,遇风的时候,船在哪个码头附近,该继续行船还是靠岸停泊,这都是有规律的……
老渔民一口气举了一堆例子。这些例子,在他身上是日常的,对我来说却超出了日常经验,听起来倍感好奇。古人有“望海为田”的说法,把大海视同大地,这实质上是一种农耕思维对海洋文化的所谓理解。这种理解的局限性,恰是渔民与农民的最大差异之所在。农民守着一亩三分地,春耕秋收,遵循季节规律去劳作,年复一年,世世代代;而渔民在苍茫的大海上,每时每刻都要面对意料不到的新考验,每个人的遭遇各不相同,有更大的不确定性,需要具备更大的灵活性。老渔民说,鱼群一天一夜可以游走60里地,今天在这里打了鱼,明天就应该离开此地30里左右,朝鱼群的中段撒网,命中系数才是最高的。再瘦弱的渔民,体内也积蓄着惊人的爆发力,会在海上的特殊时刻被激发出来。一个人,一艘船,赤膊与大海的风浪搏击,没有外力辅助,只能依靠自己的体力和脑力。在渔村,渔民大多不善言,行动也不敏锐,他们没有多少文化,却懂得应对海上的各种状况,遇到险难时,平时藏在体内的智慧和力量被激活,他们瞬间变成了跟大海搏斗的人,有勇又有谋。
老渔民说“遇风了”,就像说一餐饭那么日常。每一次出海,都意味着遇风的可能,这是渔民命运中不可规避的一部分。旧时的渔船主要是木制的帆船,“帆”与“翻”同音,这是渔民最忌讳的,他们称“帆船”为“风船”。他们接受风的存在,说话的嗓门一般都很大,这是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要盖过风浪的声音,对方才会听到。渔民习惯弓着身子走路,远远地看去,会看到风的痕迹。“遇风了。”他说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我觉得他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九死一生的亲历。
我一直以为,船在大海里航行,也是要有根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根,是身处风浪中,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心中要有信念,对于远航的信念,对于归来的信念,还有对于一些未知事物的敬畏。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幻,一个人要有一种不变的东西,始终珍藏心底。
远洋货轮,一般不会空船航行。早年的“压舱石”后来由石头换成铸铁,如今这种方式也少用了,船上有压载舱,通过向舱室压水的方法调整。
船要远航,一定要有自己的压舱石。它可以不是石头,不是金属,甚至也不是什么科技手段。是自身所携带的重量,让船沉稳。如果说人生是一场远航,那么每一个人的内心也有这样一块“压舱石”,只是有的被看见,有的秘不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