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第一个字是人。小时候家里没人看孩子,我经常去姨妈家。姨妈家屋顶糊满了《人民日报》。我那时还没上学。冬天的早晨,用来取暖的汤婆已经凉透,被窝里却依旧温暖。报纸字很小,只看得清“人民日报”这四个大字。姨妈就教我认“人”这个最简单的字。后来我知道了,“人”字有千变万化的写法,再后来知道了“人”这个字最简单也最复杂,人性也是。
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小学换了三所学校,后来不断穿梭在县城和乡村之间,再后来是城市、县城和乡村,作为80后的我目睹和参与了时代带来的巨变。我是个怀旧的人,却需要不断和新认识的小伙伴告别。我努力记住他们,却因为年纪小、记性差,一起待的时间又短,除了常一起玩的,很多都忘记了。我们上学路上会经过一大片田地,印象最深的是我经常在上学路上给结伴的同学讲故事,导致他们都和我一起迟到。有一次,我们中午12点半从家走,走之前下定决心一定早去,结果快三点了才到学校,到了学校再一起挨打罚站。我那时候喜欢捡石头,尤其是白火石,捡一大堆,把它们埋在地里,再在地面做上标记,最后却发现找不到埋的地方。我对村里的植物了如指掌。我做植物标本,夹在大字典里,做了丢,丢了再做,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留住关于过去的一丝一缕线索,后来干脆不做了。
我写作的缘起,是12岁那年,有一天一只大鸟两次飞过我的窗户,投下了巨大的阴影。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飞翔的鸽子,但我那时不知道它就是鸽子,就觉得这大鸟好美,美得十分庄严神圣。我多次爬上屋顶,跟着它跑很远的距离,想方设法去抓住它,最后鸽子没抓到,捡到了鸽子掉落的一根羽毛。想得到一只鸽子这件事深深埋在了我的心底。后来我怅惘之余写下,“羽毛的浮动,是……”用这个句型写了很多组,多次修改后,最后改成了“羽毛的浮动,是我人生最大的浮动”,那天一晚上写了十几首不成熟的诗,配上画,后来毫无悬念地被母亲没收了,因为是在做作业时间不务正业。然后中间再没写过,直到上大学又开始,因为学业和工作,一直断断续续,写写停停,坚持变得更加艰难,诗歌写了十几年,只有自己知道,后来开始写儿童文学、小说和散文。
我小时候没有太多可玩的,上学后每晚都困在一张方桌边做作业,做不完不准离开。于是我在桌子腿边放了瓶盖,里面养了田螺,让它们生出小田螺,在地上爬得到处都是;还在桌子横梁下面绑了一排洋葱,让洋葱倒着长成森林;在窗户上系上糖纸做的窗帘;把铃铛用绳子系上,垂到窗外;把草插在玉米粒里做成盆景;捉一大桶青蛙放在院子里,蹦得到处都是。后来我无数次想起儿时走进故乡荒地的野花深处,越往里走,就觉得越自由。
我喜欢一遍遍重返童年,因为那里有我的故乡,有我几乎看遍尝遍的各种乡间植物。我喜欢用长久而热烈的目光注视周围的事与物,人与自然,那时我觉得内心宁静而祥和,一切都缓慢真实起来。这些年里,儿时陪我最多的外婆和姨妈都去世了,还有亲人在不断离开。我因为亲人去世而回乡的次数竟开始大于其他。2008年我在北京学习,离开的那晚,奥运五环的烟花绽放在我的身后,而我回去面对的是外婆的离世。从那时起,我忽然不再向往离乡。《野有繁花》的创作灵感源自一次搬家。我惊讶地发现虽然我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很多年,但打包后留下的痕迹不过就这么多。我忽然意识到,面对生活的旷野和时间的无涯,无论一个人活着时多么惊心动魄,多么艰难困苦,或者多么赫赫有名,他在世间存留过的痕迹很容易便消除了,而对于内心困境的探索和对生活如镜子般照亮的自我的追寻却隐藏在过去的真相里。
而我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我一度十分苦恼,需要控制过于敏感的内心,让自己迟钝一点,再迟钝一点。经过了漫长的自我驯化,我慢慢学会了把情感放到文字里,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像拧毛巾里的水一样拧一拧,把它们放在文字里。我学会了从过去所有苦难和痛苦中汲取能量,放在文字里,并且告诉自己,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我很久之前就想写一棵树,想写故乡的河流与日渐模糊的人事。古树,它是我心中故乡的总和,并不局限于乡村、县城和城市。时代之变带来的时代之思是实实在在的。我儿时最大梦想是随便吃方便面,现在说出来就像一个笑话,因为我们轻易实现了。我从小就知道我们家族是从老槐树迁来的,曾无数次想象那棵树,以至于那树已经生在了我的心底。后来故乡变化之大,几乎每次回去都有新的楼房,新的变化,而那些回忆经过时间的多次折射已变得模糊而变形。我每天从记忆的河里捞一点破碎的影像,直到我什么都捞不起来了。古树既是地理坐标,也是精神坐标。我试图在文字里触摸生活的真实、艺术的真实与情感的真实,用雾里看花、散点透视的方式,在细节里雕琢枝干,随思绪的流动实现空间和时间的重塑,尽可能去体悟时代共性的东西,表达青年人面对时代的一点小小的思考。而文字的气息和节奏恰似那些我生命中那些奋力追索而不可得的东西,难以把控,我总是奋力去追寻它们。我希望在散文中用节制的情感,把陌生化和思想性放在第一位,在永恒和刹那之间,像拉弓一样把文字拉开,把要表达的东西射出去,尽可能客观地去展示世界的多面性,至于到了何处,是否脱靶,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