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荫中(散文)

2025-03-11 00:00:00林嫣
山东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小云老槐树大爷

林嫣,女,原名秦坤,1986年生,山东省作协会员。在《文艺报》《星星》《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青岛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红豆》等发表作品,作品收入多部年度选本。著有儿童长篇小说《樱桃山的夏天》,绘本《蒲公英的旅行》等八本。曾获《星星》诗刊“放歌新时代”主题诗歌奖,入选潍坊市首批青年文艺人才库,入选山东省青年作家扶持项目。

1

二大爷去世了。小女儿小云请假坐最早的飞机连夜返回,又从机场马不停蹄地打车回家,到家的时候二大爷脸上已盖上了白布,终没见到最后一面。小云哭得撕心裂肺,烈日下跪在村口老槐树下,汗如雨下里掺杂着喷涌而出的眼泪,鼻涕流到嘴下老长,仿佛要把分隔开的这些年哭完。二大爷两个孩子:老大小杰学习不好,没上大学,就留在我们这儿;小云学习好,一上大学就离开了葱省,除了年节几乎没空回来。

每当村里死人,都会在村口老槐树下出殡。无他,这里宽敞。在这样炎热的夏日,来的都是最亲的和同村的人。这几年丧事从简,规模已不能和从前相提并论,但该走的仪式还是会走一下。竹马、纸房子和纸人、纸车从身披彩衣到轰然倒下只需一个瞬间,我甚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整个过程仿佛正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那火焰和噼里啪啦声与周围的哭声格格不入……

我们村的人向来都以离开村庄为荣,仿佛谁家孩子走得更远谁家就更有本事,谁家孩子走不出去就窝囊。很多孩子从记事起就被告诫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走出这个地方。很多人奋斗一生都是为了送孩子离开我们村,为此他们不惜省吃俭用,除了必要的吃穿住,再不舍得多花一分钱。在这种氛围下,我们村的人似乎真的越来越少了。但老人们一直说,任何事物,触底就会反弹。

我回家的时候总要去二大爷家坐坐。二大娘去世多年,每年夏日,他早上5点半就在树下练八段锦,我起来的时候,他早已练完了。我再出来,他已经支上泛旧的小木桌在树底下喝茶了。我在他家第一次见到了白色的花生——一个个像刚刚出水的小莲藕一样,白白嫩嫩簇拥在大碗里,摆得整整齐齐。我们这的花生都是红皮花生,剥掉红衣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多费时啊,我从没见过别人这么多此一举。我不解,他解释道,总是一天到晚出去家长里短也没意思,把花生皮剥了,省得孩子们吃的时候还得吐皮,不爱吃。我当时大为惊异,如果我老了,会不会也有那么多耐心,帮子孙把花生的红衣剥掉呢?我觉得未必。

人老了会变,没人知道二大爷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什么。

我五六岁那会儿,吃了早饭就站在老槐树底下,等着二大爷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竹篮子猪头肉经过。他几乎每天早晨都会从这经过。我总会清脆地叫一声“大爷”,然后他就会掏出两厘米左右宽的长柄刀子,往篮子里一伸,割一块猪耳朵或者猪肝给我。那猪肝还温热,表面一粒一粒的凸起和我舌头上的味蕾契合得恰到好处。那猪耳朵脆爽,任牙齿蹂躏还发出雀跃的嘎嘣声。我瞬间觉得我一定是全村最有礼貌的孩子,要不二大爷怎么总是给我吃猪头肉呢?

无聊的时候,我就上他家看他烧猪头肉。小云和我一左一右搬个马扎坐着。看了好多次,我也没学会怎么烧猪头肉。一次,姨父从棉花地回来,给我带回来一只超大的蹬倒山蚂蚱,头上还带着花纹,一身绿衣。我小心地捏着它壮硕的腿,去找小云一起玩蚂蚱。二大爷忽然起意要我把蚂蚱烧了吃,我死活不肯。但小云想吃,二大爷便好说歹说劝动了我。那蚂蚱烧好后一分两半,我吃头,小云吃肚子。第二天早上,小云见我的时候问我昨晚有没有啥事,我说没事啊。小云拖着长腔哭唧唧地说她一夜没睡,过敏了,打了一晚上针,差点死了。

二大爷一定要在清明这天上屋顶修瓦。那些瓦片中间早就长满了草,很多残缺不全,遇上大雨,还会漏水。二大娘总是拿个红色塑料小桶在下面接着。那一侧的墙早就发青了,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二大爷从屋顶掉下来的那天,被二大娘骂了很久,嫌他什么时候修不好,非要清明这天。那些屋顶的瓦片,也沉默不语,它们尽心竭力守护着下面的主人,独自承受风雨,独自承受日晒和霜冻,自诞生那一日,便没有想过自己要庇护的人,会因为修缮自己而跌落。

火车站建好后,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在这样的夏日,老槐树拼命扩张自己的树冠,和道旁的白杨树交织在一起,给我们一大片荫凉。

树这种东西很神奇。一开始树与树之间并未往来。那些平行的树干,相隔几米甚至数十米,看起来永远不会有交集的样子,却总是在长到一定高度后,用树冠握紧了彼此的手。我目睹了我们村很多树从互不相干到交织在一起的样子,就像村里的人一样,关系盘根错节,彼此间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树之间的关系是越来越紧密的,而人却不一定。我目睹了很多人的葬礼,也目睹了很多人之间像双曲线一样,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直到没有踪迹。有的人出去打工、上学;有的人忙于生计,困在自己的几亩瓜田里;有的人成为商贩,整日走街串巷;有的人因为田地和邻人反目;有的人老了,再也出不了门……他们中大部分会相聚在我们村头的墓地里,却再也无法交流,一小部分永远都不会回来,也回不来。

2

老槐树下粘知了的人这几年少了,因为知了少了。往年夏天,夜晚的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照亮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别说是知了,就是一只蚂蚁也看得清清楚楚。在这捉知了的大军里,我逐渐落入下风,最后放弃了。

据说南方好多地方是不吃这玩意的。这却是我的绝活。我的第一桶金就是捉知了猴得来的。我每天下午四点就开始找,一次我捉了10个,在村口的小饭店卖了一元钱。我拿着这一元硬币,去了小卖部,买了一包日思夜想的三鲜伊面,还分给了小云一块,整个过程没人知道。然而,我那时还不会算数,就让老板把剩下的钱先寄放在那里,下次再来买。就是这小小的疏忽,母亲知道了我偷偷出去买东西的事。因为那老板告诉她,我去买东西,还剩下钱了,不敢找给我,怕我掉了。这是一个巨大的乌龙。

一个小孩子,是很难藏住事情的。

一个老人,也是很难藏住事情的。

二大爷的日记被发现的时候,他已躺在了墓地里。那片墓地,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柳树和槐树,横七竖八,荒草连片。母亲见过那日记本,用的是小云上高中剩下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笔记本,大约一厘米厚。他用并不规整的黑色小楷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这些年女儿寄来的东西:从空气炸锅、厨房抽纸、海参、茶叶、羽绒服到自行车、饮水机、沙发套、血压计和金毛狗,还写了儿媳送给自己的家用细软,哪天送了什么饭,吃了几个水饺,什么东西快过期了,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别人欠的账,自己随的份子……母亲说里面还夹着图片呢,不知道从哪里剪下来的,上面有个图像,里面好多星星。母亲比划给我看,我听得云里雾里,母亲干脆画出来形状,研究半天我才弄明白,是韦伯望远镜拍的创生之柱星云图。母亲说对,他们就说是什么星云图,特别清楚,是最近几年用什么望远镜拍到的。小云小的时候曾经跟我说长大要当天文学家,研究宇宙的奥秘,她说她长大了想买一台天文望远镜。后来她学了金融,二大爷帮她选的,听人说学金融挣钱多。

二大爷读完了小学,会发微信,但没人知道他记日记,虽然是最简单的流水账。二大爷最后几个月的日记里记着:7月1日,晴,电视上看着青海湖很大,有山有水的,夏天凉快,最好自己去,没人看孩子的话就带着孙子去。

小云寄来的很多衣服还崭新,带着吊牌,有的还是某些大牌子的,后来都烧了。二大爷还存了好些亲戚朋友送的酒,有的都20年了,都是好酒。葬礼的时候,小云也拿出来一并喝了,还有一部分浇在了墓前的土坑里。灵车走了很久,小云还追着跑,拉都拉不住。那个曾经长了一头虱子,打上灭虫药顶着旧毛巾捂着,不敢出门的女孩,如今在金融业干得风生水起。曾经我一脸羡慕地看着小云的时候,小云总云淡风轻地说,牛马而已,我还羡慕你呢。

一个人老了和一棵树老了是相似的,都有可能被拉去烧。不同的是,人被烧了以后还能留下灰或者墓碑供人祭拜,而一棵树如果被烧了,可能连灰都不会留下。树很多时候比人活得久。我七八岁的时候,二大爷曾经逗我,说我们是几百年前从一棵老槐树底下迁过来的,我们村这棵就是。当时把我给绕蒙了,这故事我从小就听,怎么可能是这棵呢,毕竟隔着那么远,又过了几百年。

3

我有一张照片,就是在老槐树下拍的,身后是傍晚的火烧云,那云似火焰落入了天空,夹杂着灰黑色,像火焰中的灰烬。我拿着这落入手中的黄昏在大学外教课上展示过。那位金发碧眼的美国老师让我们画家庭树的时候(我们叫家谱),我忽然想不起我的曾曾祖父叫什么,只好空着。父亲讲老一辈的事到曾祖父那一辈基本就截止了。对于过往,我探究甚少。我们这些后辈,一个个拼命离开家乡,散落天涯,又用尽全力回来,但不是谁都能回来。

我那次去村头蔬果超市取快递的时候,路过老槐树,拿着紫砂茶壶乘凉的二大爷竟问我是不是买的“不要蕉绿”,我当场没反应过来。回家看了看箱子上画的香蕉图案我才反应过来,我就是买的普通香蕉,不是网红插瓶绿植“不要蕉绿”,我当时还笑他挺赶时髦,他说他看手机上的新闻,啥都知道。

我们村再不那样穷了,大家也开始和大城市接轨了。以前谁家闺女如果30了还不结婚,那大家不得七嘴八舌说破头,说得你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不知道啥时候开始,那些大妈们对这些的容忍度明显大了许多。她们开始喝纯牛奶,开始练合唱团,开始跳广场舞,开始抱着手机发语音,看着视频傻笑。那些主张去大城市的村里人都老了,那些主张过年女孩子不准上主桌吃饭的亲戚们也都老了。

我染了黄头发的那个夏天是过往所有夏天里印象最深的。我染的时候没多想。那一头黄毛却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很多人向我投来了讶异或者不屑的目光,甚至父亲带我去商店,人家都不敢把我们认作父女。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估计我染成绿头发,走大街上也没人关注了。人观念的改变是不知不觉的。刚开始流行长款上衣的时候,我给母亲买了一件白底蓝蝴蝶花纹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肯穿,说穿上就像一只长尾巴的蛆,又丑又不得劲,最后退了回去。现在却是非长款不买了,给她买短的还不行。不为别的,因为大家都那么穿了,既时髦又能遮肚子。

以前村口道旁那两行柿子还没有熟就被摘光了,现在柿子都留给鸟了,有的干脆掉在地上,跌烂了黏糊糊一片黄。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怎么去摘那些柿子了。用我妈的话说,就是现在人都不缺吃的了。二大爷还是会为了纸壳子五毛还是六毛和收废品的老头争讲半天,收废品那老头每次怼他,你闺女在外面挣那么多钱。二大爷也不甘示弱,说钱再多是闺女自己的,她还没结婚……

4

小云要走了,我开车去送她。她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核桃了。我絮絮叨叨劝她别难过了,二大爷活着的时候用着最先进的手机,吃着最贵的保健品,也去过了魔都和首都。我知道这陈词滥调的劝说也就是走个程序,小云仍然泣不成声。二大爷临死前几日还在看放了暑假的小孙子。自从二大娘没了,接送孩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从没提过他想去哪,总是说你们忙你们的就行,不用管我。小云给他的钱,都原封不动锁在抽屉里,有人民币也有美金,厚厚一沓,几乎一分没花。有一次过年,我开玩笑说小云你回来吧,她一脸肃穆,说干他们这行,小城市天花板太低,她回不来了。我瞬间沉默。

我又给小云讲起了我的外婆。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我外婆也是头天还好好的,夜里忽然就没了。那时我在外地求学。等我带了稻香村的点心和小胡同里的绿豆糕回到家时,外婆已咽气了。也是夏天,我还没到家就火化了。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后来半年低烧不退。母亲觉得我肯定得了病,带我四处求医,化验了所有能化验的项目,后来改看中医,再后来改看别的。什么都不管用,后来离开家乡,在外待了大半年才慢慢好了。

那一年秋天,雨水格外多,我走在上学路上总要把鞋湿透,溅一身泥水。于是我总踮着脚走,可是踮着脚走一小段还行,走长了就累了,放下的瞬间溅在裤腿的泥水更多了。我的鞋子每天都要湿透,中午外婆给我烤干了再湿透,那时我就希望有一双雨靴。那时候拥有一双雨靴还十分奢侈。买的少卖的也少。大部分村里的孩子夏天都是光着脚,最多有双凉鞋,秋天都是布鞋。那段时间母亲在外地,外婆总把她唯一的雨靴给我,即使我穿着略大。

后来我也有了雨靴,雨水也越来越少,我再也不用一脚泥泞。我们村的荷塘也逐渐干涸废弃,土地如经年冻裂的脚掌,走在上面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痒。藕带拔地而起,竹笋一样破土。面对偶尔从塘底飞蹿而过的蛇,塘泥还颤动着破裂的唇,略有愧疚。河底的生物群落只有在夏季暂时恢复,水涨起的时候,人变得那么卑小,水落下去的时候,荒草在岸边疯长。现在村里大部分主路都硬化了,只有个别小路还是土路,也十分稀少了。这几年夏天雨水又开始多,气候异常。那些丰茂的小河沟本来像我日渐疏松的头发一样越来越少,却又因为近几年大雨的漫灌,重现了往日流水繁忙拥挤的局面。

我夏日回家穿得越来越少,晚上每每热醒而不是冻醒了。我醒了以后经常想到外婆。那拿不起放不下的思念在心底,爬过童年玩闹的山墙,悄悄蛰伏起来,每当有一点点哪怕不明显的暗示,就要蹿出来占据身体。这几年我逐渐懂得了为什么外婆要往小腿上绑厚厚的白布带,像裹脚布那么长,她阴雨天总是说腿疼,我那时不解。现在我的腿也开始疼,膝盖比天气预报还准,一疼起来夜里辗转难眠。小时候,外婆常在床头给我纳布鞋鞋垫。趁她不注意,我就偷偷纳几针,她若是发现了就会重新拆了纳。我每每心里生气,凭什么要拆了,我纳得也挺好。外婆总是不反驳我。于是我偷着纳,她默默拆。我的针脚比外婆的大,最后我的杰作没有一个能保留下来。

下大雨的时候,老槐树的树枝总不堪重负,依次垂了下去,离地面更近,仿佛人在疾病面前一次次谦卑地低下头。

外婆最后几年腿、脚都不好了,不利于行,唯有心脏是好的,就靠在床上躺着。最终却在夜间心脏骤停而死去,死前一晚还吃饭正常,毫无征兆。外婆总是给我留好吃的。有一次,我从外地回来,外婆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橙子,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非要等我回来。那时候外婆已经摔断了腿,下不了床。她瘫在床上那几年,我知道她哪都去不了,她给我啥我都找理由尽量不要。我从外面一点点搬运我吃过的那些小零食……

以前物质匮乏,到了冬天,外婆就用炉子给我烧小狗杠咸鱼干,烤地瓜干,母亲每每不让,嫌麻烦,外婆就偷着给我吃。有一次我在榆树底下找到了一丛黄蘑菇,回家告诉了外婆,外婆给了我一个小篮子,我把它们全部采回了家。我后来问过外婆,你是怎么知道那蘑菇没毒的,外婆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们从小就是那样吃的。我后来再没吃过那样鲜美的蘑菇。有一次雨后,我还在院子里发现一丛黑木耳,还没有长成,外婆就给我一个舀子,让我每日往那木头上泼水,后来那黑木耳果然长了起来……

外婆死后我频繁做梦,感觉身心都不在一起,每日恍惚,常有灵魂出离之感。我曾梦到爬在高高的梯子上够月亮,一不小心跌落,就沾染了浑身的绿。这绿竟向内生长,日渐繁茂。那绿叶葳蕤,根扎到心里。新生的叶片肥硕,填满大脑。我的四肢似乎长满了蚜虫,尽情吮吸我体内的绿。在梦里,我内里早已不同,我盼着这绿迅速长成森林,又怕原本的自己消失太快。而这绿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编码、自己寻找养料。它们攻城略地,丝毫不在意我……

5

二大爷家那条金毛狗还在门口趴着,伸着舌头,尾巴一下下摇着,击打着地面。小云说她没有家了。她家以前也有一条黄色成年土狗,我小时候每次走过都要战战兢兢,生怕它站起来追着咬我,能绕远路就绕远路。这狗仿佛通人性,总是趴在那里不动,等着瘦小的我蹑手蹑脚过去。

小云跟我说起了魔都的拥挤和孤独,走个路都能踩到别人的脚后跟,却没人能敞开心扉聊天,好不容易谈个男朋友,又因为工作异地分开了;说起了出国出差时快递的不便,网上买一个东西可能半个月才到。她说逛生鲜超市的时候最怀念赶集,现在有钱了也没有空花,每日匆匆忙忙。我也喜欢赶集,五天一次的集,还不是每次都能赶。有一次,大我10岁的表哥带我赶集,买了两串葡萄,让我拎着。我一只手拎着装葡萄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牵他的手。走了大半个集市,一抬头,发现牵的是别人的手了。那人也不作声,任由我牵着。我吓得心扑通扑通跳,赶紧四处寻找,发现表哥就在附近。表哥手里少了东西,那人手里牵了个孩子,各自都没发现吗?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多年以后我都觉得十分离奇。我还在集上帮亲戚看过瓜,一车的西瓜,就我一个孩子在那看,也没人买,更没人偷。亲戚在我家吃完午饭就又回去卖瓜。现在想想,这些都不可思议。

我送小云回来,又下了一阵雨。我停下车,透过车后视镜看到了自己头顶向外刺的白发。我粗暴地把它拔掉了,顺带拔掉了几根黑发。我知道时间正在与我为敌。树不知道人的想法,不知道会不会像人一样,在心里流泪,而面色如常。我想流泪的时候就抬头看天,天上的云自由无羁绊,而地上的拉拉秧贴地匍匐着,总试图拉住人的裤脚。小云和我关系好。枣子成熟的时候,她家那棵三四米高的老枣树总有一枝伸到我家园子里。我去园子里捡完了枣子,再去她家要。二大娘总会在枣子落光前,再往我家送一瓢枣子。吃完这一瓢枣,秋天就到了。我也邀请过小云来我家园子来摘桃子,但我家那棵桃树总是还没熟就落了一地,流满树的桃胶,靠近就黏人。如今那树早就被砍倒了。园子里的地环、扁豆还有梨子也随着外婆的去世而销声匿迹了。园子里祖辈们埋上的铜钱罐也已不知所踪。

我的眼睛逐渐模糊,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冬日黄昏,我面北朝南,嘴里嚼着一颗山楂。陪我沉默的不仅是整个村庄,还有我还未去世的外婆。那时她牙齿没落完,准备好的寿衣还在橱子里,那一天的雪,遮住了时间。我静静地站在老槐树边,看着越来越西沉的太阳,等黄昏落入手中。

6

我劝小云的,却无法说服自己。外婆逝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是否已释怀?我想没有。外婆在的时候,只要傍晚,无论桌上有多少盘菜,她照例要拌上一盘现拌的小咸菜或者凉菜。我每每抗议,因为咸菜也是菜,母亲极有可能因为多出来的这一盘,而少做一个菜。外婆总是劝诫我,她的陈词滥调我听够了。她却从没提过,外公早逝,她是一个人如何辛苦地拉扯四个孩子长大,如何吃不饱饭,用一双缠过的小脚走三十里地回娘家讨粮食吃,如何一个人对抗孤独,对抗焦虑,对抗平庸和岁月,如何一个人扛过一个个人生的关口,并且让孩子们都上了学。她很少提到她的过去,就像二大爷从来不跟小云和小杰提他的梦想。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孩子,没有自己。他们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张张黑白照片,镶在相框里。那时候我不懂,我一贯主张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像小云,就在外面蜕变成了独立女性,去了想去的地方,实现了很多我们俩小时候共同的梦想。年过三十,她也没有结婚的想法,也不会再有人逼她了。

老槐树苍绿色的树叶被刚才的骤雨打落了一大片。它们落在黑色树根上,与之前烧过的纸灰混合在一起。我轻轻拿起一片叶子,像扶起刚跌倒的孩童。那叶片初生不久,还是嫩绿色。我仿佛听到掌心柔软处,叶尖在低泣。而叶心,虫洞正以同样的节奏,沿脉络牵引着即将滴落的雨水。我知道里面溶解了年轮,一圈更比一圈大的苦涩。作为一片叶子,它只能任时间烙印记于身体,再也回不到树上。但我并不知道,一片树叶要怎样和枝干连接,才能永不掉落。

出村的路在老槐树这里分出经纬。这是原点,也是终点。我无数次像迁徙的鸟一样回到终点,又重新出发。在这里,似乎所有的停滞都可以再重新开始。我一个人行走在老槐树下,脚下踩着枯叶,夹杂着苦菜的苦,亦有星光一样闪烁的紫色野花。枝头的蓝尾山雀还在歌唱,风吹停了时间的指针,是谁说,吾心安处,即是归途,吾身安处,即在黄土。若再次归来,归途即是黄土。

此刻,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看湿气氤氲着红砖上的浮土。雷声沉闷里,我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仿佛青桃坠落在地,不再成熟。未来一念十行,跑马一样闪过,接不住的,也再捡不起,破碎的雨滴,安不住的当下,亿万万颗雨滴,终会再回到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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