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阳偷摸观察大胖子好几天了。每天下午三点,他都会在大会议室背诵复习资料,七张A4纸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会议室占地500平方米,可容纳三百人,他习惯坐在末排中央,感觉像坐在太师椅上。房间呈东西向,南北各有四个大窗户,光线充足。周五下午,张阳背到第三页“计算贴现率”时有些头疼,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南墙大窗户,看到百米外的大楼立面贴着五个鎏金大字:泰山图书馆。他在大学时经常去图书馆,办理会员证缴纳五十元钱,单次最多可借三本书,一周就能看完,现在他半年也看不完一本书。他又把目光移动到北墙,因为角度关系,他只能看到沿街写字楼的侧面和背面,那座楼比图书馆破旧得多,五楼楼道南头有扇大窗。张阳时不时地看到那里人影攒动。他偶尔也看会议室吊顶上的筒灯,从主席台到最后大约一百盏,呈阶梯状起伏,如同倒挂的海。
张阳实在不想背书了,他看着写字楼窗户愣神,直到大胖子出现。大胖子穿着宽大西服,在写字楼窗边打电话,具体模样不详,仅能判断出男性、胖、好像戴着眼镜。大胖子扶着窗户边,有时点头,有时转过身子靠在墙上,其间他抽了三根烟。张阳也想抽烟,但因为安全生产,他遵守纪律克制烟瘾。每隔十多分钟,大胖子都会到窗前打电话。张阳回忆写字楼一楼的门头房,有洗车店、顺丰速递和煎饼店。大胖子穿得板正,很有可能是顺丰速递的某个经理。
管他呢,张阳心想。他所有心思都在七张A4纸上,职称教材很厚,有四公分,他花了180块钱报了个网络培训班,培训班牛老师大腹便便,开直播时伪装得很文雅。牛老师讲课时喜欢掺点荤段子,男同学兴致勃勃乱起哄,女同学不说话,不管怎样,听课效率还不错。根据牛老师划的重点,张阳目前总结了七张A4纸,用五号宋体排布得密密麻麻,有些概念他都是简写。他感觉把七张纸吃到嘴里,就差不多掌握知识点了。张阳刚忘了大胖子,他又出现在窗后。看其身材,张阳感觉大胖子就是培训班的牛老师。
大胖子打电话除了扶窗台还有个习惯,他喜欢盯着楼下看,似乎下面有他更感兴趣的事。张阳赋予大胖子“经理”的身份,而且是刚刚升职,处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阶段。大胖子处理办公室大小问题,早晨第一个到达,沏茶、打扫卫生,用臭拖把先把办公室拖一遍,再马马虎虎地拖楼道。周三张阳刚坐下,远远地就看到了大胖子的身影,他正和一个女人聊天。张阳感觉他们的聊天内容比较轻松,大胖子不规则地颤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女人偶尔伸出手拍打大胖子的肩膀,点到为止,张阳不想看他们,因为他一页复习材料还没看完。
张阳仰着头,看会议室顶的筒灯平复心神,复习材料的第一页是《十大项目管理概述》,看到“项目进度管理”时,他开始想大胖子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大胖子的办公室有五个人,每个人都工作繁重,一般加班到七点才能离开。前几日办公室入职了一个女人,她有会计中级职称,烫着波浪卷,戴金丝眼镜,喜欢喝咖啡或者浓茶。大胖子对她很满意,之前的会计话少事多,有次发工资给大胖子少算了五十块钱。大胖子和她吵了很久,他用找回来的五十块钱买了三盒烟,发给了办公室其他人。大胖子和新会计愉快地聊天,说他那里有舅舅在非洲带回来的肯尼亚咖啡。新会计很高兴,说她恰好喜欢那种咖啡,特别是来自肯尼亚高原的,有鲜明的酸度和丰富的果味。胖子趁机邀请她明天共进午餐,火锅、焖锅或者烤鱼。胖子说还没加微信呢,拿起手机打开二维码,新会计扫码后,把申请好友的问候语修改后发送出去。张阳看到第四页“项目规划风险应对”时,大胖子和女人已经离开,他低头继续看复习材料。
周四下午,张阳把手头上的工作全部完成,去会议室前抽了支烟,在卫生间也能观察北侧的写字楼,只是角度不好,他隐约看到窗后站了几个人。大胖子指指点点,似乎在批评别人。张阳尿完,拿着材料去会议室,他感觉大胖子和新会计已经愉快地吃了午餐:他们去公司对面的盘古商场三楼,找了家稍微安静的餐馆。他们坐在角落,没使用团购优惠,点了些招牌菜,聊天内容集中在个人爱好、身材比例和作息情况上。大胖子喜欢玩网络游戏,他上大学那会,年轻人流行玩《魔兽世界》,他和舍友选择联盟阵营,使用的角色是盗贼,玩游戏风骚走位,人称幽灵杀手。大胖子对女人说他平日里练字,喜欢看席慕蓉的诗歌,做梦会遇到丁香般的女孩,他为她打伞。听到这里女人笑了,她讲她出门旅游的事,花大价钱买了几个镯子,后来鉴定就值百八十块。两人各说各的,偶尔发表意见,表示羡慕对方的生活。
周末张阳在家里上了七节网课,在这期间牛老师直播了三次。为了让直播显得正式,牛老师穿了件白衬衣,打着蓝色领带,两手交错放在啤酒肚前,讲起课来一丝不苟,荤段子也不见了,男同学没了兴趣,一个劲地发弹幕,问牛老师最近没有去大保健吗。张阳感觉网课性价比很高,这次听完课,他又总结了三张A4纸。
周一下午,张阳忙到快下班,才有时间到会议室复习,窗外乌云密布,树上的叶子疯狂地摆动,会议室座椅的轮廓有些模糊。他打开后几排的筒灯,复习了十多分钟就想早点回家,但感觉学得太少。这样又纠结了几分钟,他看写字楼始终没有胖子的身影。张阳有些困倦,起身把会议室的筒灯全部打开,靠在座椅上抬头看,夜里的海变得温柔光亮,他感觉坐在小舟上,远方的灯塔若即若离。
张阳的A4纸又增加了三页,其上有三种颜色的笔记,他喜欢密密麻麻的感觉,很踏实。张阳再看到大胖子时他没穿西服,白色衬衫裹在身上,格外油腻。大胖子对面站着新会计,还有个身材瘦弱的男人。他们聊了一会,大胖子走进办公室,用力关门。张阳认为瘦弱的男人是新会计的老公,因为女人新入职工作,他要宴请媳妇公司的同事,也为了扩大自己的人脉,多卖几套房子。大胖子看起来心情不好,嫌瘦男人啰嗦。
晚上张阳参加饭局,约场的是他大学同学,目前做房地产生意。其他几人有三个是项目经理,还有一个甲方,他们大学专业是土木工程,只有张阳转行。他认为他不适合做工程,因为酒量太差。他倒了杯啤酒,每当同学举杯,他也端起杯子表示,别人喝了三杯白酒,他一瓶啤酒还没见底。但他喝的茶水多,在洗手间门口张阳碰到一个胖子,感觉挺面熟,怀疑是写字楼的那位。片刻后他否定了,此人穿着运动衣,黑胖黑胖的像李逵,特别是一脸横肉,不是善茬。饭吃到一半,吹牛的已经找不到北,张阳找了个借口离开。
张阳最后一次看到大胖子和新会计时已经过了半个月。那日他把十多张A4纸全部背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起身时看到窗后有两个身影。他们离得挺远,大胖子抽烟,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气氛略显凝重。此时楼下响起钻头与不锈钢接触的声音,张阳讨厌这种噪音,赶紧起身离开。他感觉大胖子也不喜欢噪音,那日晚上吃饭,新会计带着老公和他们的孩子,吃到晚上十一点,大胖子的手机响个不停,他媳妇催他带肯德基回家。
张阳看对面居民楼的太阳能上落着几只喜鹊,感觉小鸟比大胖子高兴得多,成双成对。
2
李衡初中时就有了大胖子的绰号,为此他和同学打架,被老师罚站。考上大学后他不在乎了,别人叫他什么他都答应,甚至以胖子为荣,因为这样没人找他带饭。他常守护在舍友旁,别人吃泡面他喝汤,喝得不亦乐乎。那时舍友亲戚送炒咸菜,李衡总结了吃咸菜的步骤:先吃肉、再吃花生米、最后是萝卜,最后蘸汤吃。毕业后他换了好几份工作,直到小姨夫托关系把他弄到了传媒公司。他比同事晚起十五分钟,把领带圈到脖子上,然后吃饭和上厕所。他承认他是吃货,高中毕业那会想去蓝翔技校学厨师,小姨说蓝翔技校只有挖掘机,没有炒勺,让他乖乖上大学。
公司搬到写字楼四楼后,李衡和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他习惯站在楼道最南头的窗前给客户打电话,其实他的工作只有打电话。他打电话时盯着路口的蔬菜摊,还没到下班点,摊位不拥挤,短发女人坐在马扎上看手机。李衡看不清女人的相貌,但他感觉女人的身材很好,虽然坐在马扎上,姿势优雅,就连她仰头大笑时也会捂嘴巴。
那日李衡约了客户,但凡是面对面交流的都是难搞的主,他们在会客室谈到日落,临走时女客户依然喋喋不休,李衡一边赔笑一边抽烟,他记得上大学那会,最讨厌和别人交流,特别是女生,搞不懂对方心思。等女客户走了,他看到蔬菜摊上的女人还在看手机,有点羡慕她的生活。其实蔬菜摊是上周刚出现的,五马农贸市场因为改造,商户只能将摊位摆到路边,李衡下班时特别留意了那个摊位,女人是他喜欢的类型,无论身材还是容貌。
她穿着休闲,戴着一条细金项链,有人买菜时她就放下手机。好几次李衡想停车买菜,但都以影响交通作罢。为了方便搭讪,他打算坐公交车上班。李衡上班不忙时偷看电影,他没有充值会员,在网络上搜索小网站,可以免费看,但广告时间烦人。电影名叫《The Notebook》,改编自尼古拉斯·斯帕克斯的同名小说。男主角诺亚·卡特和艾莉丝·汉密尔顿相爱,后来被逼分开。直到艾莉丝患上老年痴呆症,她的女儿安妮将她带到诺亚所在的养老院,两人最终重新走到一起。看完这部电影李衡想买本笔记本,他都忘了写日记的感觉。李衡收集了很多古钱币、粮票、三国杀纪念版,全部放到衣柜里。
公司里来了笔新业务,连续七八天,李衡下班时蔬菜摊位早就撤了,他只能在休息的空当在楼上看她。李衡感觉那些菜很诱人,黄瓜土豆茄子格外新鲜。原本李衡对女人不很感兴趣,大学时舍友给他介绍女朋友,让他拿五十块钱请客吃饭,他感觉用这些钱自己吃得会更好。后来家里安排相亲,他也只是完成任务,有次他和女孩开门见山,各自玩各自的手机。后来他结婚了,上班前老婆给他煮面条吃,中午有时还给他准备餐盒便当。
李衡揣摩许久,参考夜里梦到女人的场景,由此笃定短发女人不属于卖菜的行当。或许她有一家茶室,两侧书架包括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其中国学书籍最多,仅仅《庄子》《小窗幽记》《围炉夜话》有好几个版本。她的朋友来喝茶,他们围在一起讨论《庖丁解牛》。短发女人说这篇文章既然在《养生主》中,那么就应该用专业角度来解答:只有顺应规律,才能得到最优解。朋友们除了讨论文学和人生,也偶尔有奇葩点子,比如他们对“地平论”喋喋不休,为此他们打赌,谁输了就去菜市场卖菜一千斤。短发女人没感觉她输,但在投票环节中,她被迫服从大家安排。她算了算,一天能卖七八十斤,大约半个多月就可以履行赌约。
工作上李衡再次遇到难题,当初女客户带着老公要说法,她老公干瘦,说话时躲在女客户身后。李衡距离女客户有二十多公分,甚至能够闻到她的口臭气,他点头,面无表情,不自觉地向窗户走去,掏出烟递给干瘦男人。干瘦男人看了女人一眼,摆摆手,没说话。李衡问女人说完了吗,女人更加不愿意了,说话频率更高,像挺机关枪。他斜眼望向窗外,短发女人正在把新鲜蔬菜从纸箱里拿出来,摆得很好看。半小时后女客户离开,楼道里还有骂骂咧咧的回声。李衡回到办公室,部门经理臭骂了他一顿,说不想干就滚蛋。他涨红了脸忍住没说话,点烟去洗手间,蹲在隔断里拿手机刷短视频,看了几个又打开微信小游戏,乱点一通。
李衡想到短发女人,感觉她过得不快乐,虽然她在不忙时捧着手机哈哈大笑。他想女人之所以接受这无聊的赌注,心理上多少有缺陷,一定是抑郁症了。他去网上查询抑郁症的各种信息,去音乐APP下载了不少缓解抑郁的歌曲,他想开车去精神病医院开些氟西汀的药物。他恰好有个同学在医院上班,说不定可以找她搞一些。李衡甚至看到她头上的伤疤,他感觉短发女子几年前跳过楼,还好楼层不高,楼下有人晒被子。整个下午,李衡坐立不安,他怕短发女子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李衡终于决定要见短发女人一面。他在办公室待了一天,未到下班时间便出发了。下午他站在窗前,想了很多要交流的语言,临走前他把西服衬衣换成柔软的休闲装。下楼过马路,他看了眼手表,路上行人不多,摊位也是刚摆上不久。他先去短发女子隔壁的几家摊位看了下,蹲着看茄子、西葫和芸豆。然后他去水果摊挑选了几个橙子,感觉买得有些多。十分钟后,他挪到了短发女子的摊位前,视线落在土豆上。“你好,土豆是怎么卖的?”李衡抓起一个大的,上面还有不少泥土,湿乎乎的,很滑腻。然后他顺便抬眼看女子的容貌。“一块五。”短发女子回答得干净利落,她把手机放到一旁,看了眼男人。李衡看她的手机屏幕,好像在看电视剧,是古装的。“哦,麻烦给我个袋子,我买一些。”李衡选土豆很慢,直到女人又拿起手机。
“你听过约翰·帕赫贝尔的《Canon in D Majo》吗?巴洛克式管弦乐作品,很好听。其实打赌什么的都不重要,对,其实你现在挺好,体验一下劳苦大众的生活,一天卖不了多少菜吧?你这些菜是从哪里来的,哦对了,我同学在医院工作,认识一些人,能够拿到氟西汀。我有时候也想不开,但是看到工资条就想开了,看,天气多好啊。”
李衡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他怀疑女人没听自己讲话,抬起头,大声说:“拥抱生活,生活多么美好。”短发女人的表情比较怪异,她早就放下手机,没说话,接过土豆放到电子秤上,说五块三,给我五块钱就行。李衡扫码,灰溜溜地走了。他看到女人脸上有雀斑,头发有些出油,鞋跟上有不少泥巴。李衡走了几步,扭过头又返回到公司,发动汽车回家。
第二天李衡打开电脑,搜索钱币收集网站,他想看看有没有人出好货,毕竟那本收藏册许久没有新成员了。这时手机响了,是妻子发过来的:我们离婚吧。
李衡把微信删了,他看了眼部门经理,拨通了姨夫的手机号。
3
张玉芬卖了三年菜,众多菜商中她最年轻。有些老头喜欢开她的玩笑,她总是一笑而过。她四年前离婚,带着孩子相依为命,之前她在餐馆里当服务员,后来老板得知她的丈夫是杀人犯,找了个由头把她辞退了。后来良庄老家搞了蔬菜大棚,她开始卖菜。张玉芬早晨和傍晚出摊,她喜欢早晨,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自从五马农贸市场改建,她选了路口南十多米的地方摆摊。最近每天早上六点半,有个小伙子跑步经过。
小伙子穿着红色运动衣,跑起步像一团火,每次他经过张玉芬的摊位,女人就感觉很舒服。但那个时候她最忙,不少老大爷老太太会拖着小推车买菜,只能用余光看他几眼。她闲下来看手机,看到很多锻炼达人的训练计划。她也想参加,但她感觉镇政府西边的空地上跳广场舞更自由。其实她没多少时间去跳广场舞,晚上回家已经八点多,好在邻居帮忙照看她儿子,她经常给邻居送菜,干净的不喷洒农药的菜,菜上有许多虫眼,但味道不错。她陪儿子写作业时看到红色的金刚侠玩偶,像跑步的小伙子。
她感觉小伙子还在读大学,暑假坚持锻炼,女朋友很喜欢他的习惯。他所有的烦恼都集中在考研、健身和维系与女朋友之间的关系上。他经常在短视频软件上刷鸡汤,关于上岸的、告别以往的、钓鱼以及探索宇宙奥秘的。他最喜欢看的是放弃一个人的说教,远离对你造成负能量的人,一定不要回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所以他不喜欢现在的女朋友,他们每周见三次面,按照流程吃饭和看电影,偶尔出去过夜,他们在床上看自己的手机。
张玉芬没上过大学,高一时家里困难,父亲让她去镇上的工厂打工。有个男人经常请她吃饭,后来他和那个男人结婚生子,因为丈夫杀人入狱,男人提出离婚,她感觉自己没啥愿望,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儿子拉扯大,让他健康快乐地成长。她不在乎孩子在班级里的排名,辅导孩子做作业时两个人聊天,她也经常编造一些故事。
张玉芬有过一次长途旅游。几年前的某个下午,枯黄的落叶被雨水打落,她游荡在大街上,不一会来到了火车站。她低着头钻进人群,被塞进火车,她没有行李,靠在连挂车厢墙壁,看远去的居民楼和高山。售票员让她补票,她没钱,是个好心的大哥把钱垫上。大哥五十多岁,穿着迷彩服,他从编织袋里拿出水煮的玉米给张玉芬,他还说手提包里有咸菜。张玉芬喜欢火车穿越隧道的感觉,周围黑漆漆一片,她感觉这个时候人和人都是平等的,看不到对方,“嗡嗡嗡”的声音掩盖了指指点点。下车后她跟着大哥走,大哥说要去打工,他说他是好人,没有非分之想。他给张玉芬好几张煎饼,外加十块钱。她不知道距离家乡已经多远,也不想知道,沿街商铺的字她都认识也熟悉。她在一个起风的夜睡着了。醒来时她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警察给她做笔录。警察问她张国锋是她什么人。张玉芬想了好久也没有印象。后来她给警察描述好心大哥的容貌,头发像鸡窝、胡子拉碴、眉头很浓。警察点头说是,她感觉大哥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好人。返程中火车又经过隧道,在黑暗中她看到远方有束光。张玉芬老老实实地坐着,喝水吃饭,她在想,家里的水仙花应该开了。
周三小伙子跑完步买菜,那天他穿着蓝色运动衣,戴着蓝牙耳机,就蹲在张玉芬的隔壁摊位上,她心想她家土豆更新鲜。小伙子挑选了几个,或者说随意拿了几个,提着离开,没看张玉芬一眼。张玉芬早上魂不守舍,老太太打价时她应着,她有些怪小伙子不识时务,难道我比不过隔壁的李婶吗,李婶有时算账还糊涂。张玉芬感觉小伙子应该到她的摊位前,买东西时顺便聊天,谈一些人生的理想与喜好。她会告诉小伙子年轻时她喜欢画画,那时背着素描板去岱岳区麻塔镇写生。她说她最喜欢的画家是马蒂斯,他的作品有种空灵的美丽和特殊的想象力,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舞蹈》那幅,用大胆的色彩和简化的形式展现了五个裸体人物跳舞的状态,自由、无拘无束。张玉芬想成为那五个人的其中之一,在这幅画作中她看到了欢乐、和谐以及原始的生命力,这是她第一次和别人分享梦想。小伙子对张玉芬竖起大拇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说他也喜欢画画,不如约在周末去体验美好时光。这日,张玉芬把菜都送给了邻居们,包括一楼不讲理的李大娘,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他们驱车前往,购买了一些面包和榨菜,在风景如画的麻塔镇大桥上,他们看着湍湍流水。两人取下画板,在素描纸上画喜欢的风景。张玉芬画了水中的一条鱼,在石缝间游动,她说再画一个人吧,画小伙子的模样,光着脚丫捉鱼。小伙子走进画中,掀起浑圆的石头,几只螃蟹惊慌失措地逃窜,张玉芬说让它们跑吧,不想吃螃蟹。闹钟响了,张玉芬想多睡几分钟,延续梦里的场景。
那日后,张玉芬再也没看到小伙子。晚上辅导孩子作业后,她去镇广场上跳舞,音响的声音很大,放的曲目是《喜从天降龙凤呈祥》:红火的日子发达兴旺,喜从天降,龙凤呈祥,美满的生活地久天长。她感觉有不少人看她,她跳得更起劲了,扭屁股时没有不好意思。
某天下午她刚出摊,来了个大胖子,大胖子神经有问题,嘀嘀咕咕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感觉要换个位置摆摊了。
4
唐浩毕业后参加了事业单位考试,几乎裸考的他一次性通过,大学时他喜欢听朴树的《平凡之路》,作为体育生,清晨跑步的习惯从未改变。他喜欢文学,写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有次在网络上他碰到一个人,那人也喜欢写东西,网名是青山无忧。他们开门见山,像古人的对对子,两人从晚上九点干到了凌晨一点,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全部都是诗句、牢骚和世界观。唐浩感觉这比打游戏好,他和对方的频道,别人加不进来,他感觉和那人是敌人,也是朋友,惺惺相惜。后来他们经常在网络上对战,大四毕业时,对方寄过来一本书,像厚厚的会议手册,其中记录了他们所有的对战数据,青山无忧为这本“书”取了个名字,叫《疑是银河落九天》。
周一他收到了单位通知,让他参加应急救护培训。培训老师讲课前先做自我介绍,老师叫张阳,国家级救护培训师资。上午老师讲解了心肺复苏的理论课,唐浩比较感兴趣,看书认真做笔记,下午分组练习他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判断伤病员意识时他有些后悔了,心肺复苏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不简单。思维、动作、解说需要协调搭配,比如说他还没有清除伤病员的口腔异物就开始了胸外心脏按压。按压的时候手臂打弯,胸腔没有完全弹起就进行下一次按压。唐浩出汗太多,掌根部打滑,按压时他差点趴到地上。下场时他已经大汗淋漓,去洗手间抽烟。
夜里他做了个梦,他梦到他结婚了,两口子分房睡,他参加完培训班开了一夜的车去了小渔村。下车后他吃了早点,遇到了租船的自媒体主播小林。渔船很破,船夫老宋黑黝黝的,唐浩喜欢老宋的媳妇。老宋媳妇说话时很害羞,她做的渔家饭有特色。他们在海上漂泊,小林举着手机拍摄各种视频,唐浩在船上无所事事,拉着老宋媳妇下五子棋。过了很久,船靠岸了,老宋下船去找吃的,林红拿着手机收集素材,唐浩和老宋媳妇继续下五子棋,不一会下雨,老宋媳妇把船锚拉起来,船缓缓航行,唐浩问:不等他们上船吗?老宋媳妇摆摆手,说到时候再来接他们。
大海上电闪雷鸣,老宋媳妇晕倒了,唐浩急得跺脚,他突然想到刚参加了心肺复苏培训,但就是想不到怎么做。这时他的老师张阳在船舱里走出来,说我就猜你们会需要我。张阳做心肺复苏的时候跪下,两只手张开,然后用力按压。唐浩仰着头说老师你错了,按压的频率是五到六厘米!张阳说你行你上吧,起身又回到了船舱,唐浩上手了,他脱了老宋媳妇的上衣,找好位置按压,三个循环后,老宋媳妇醒了。唐浩把老宋媳妇拉到桅杆旁,小声说船舱里有人,老宋媳妇说怎么可能呢,她说老宋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呢,说罢就笑了。
唐浩醒来时睡衣都湿透了,他困惑为啥会做这样一个梦。几天后救护培训中心给他打电话去拿救护员证。唐浩去时张阳正在会议室看复习材料。唐浩盯着那几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文字。
他看到这些字,突然想到了青山无忧,想张阳会不会就是那个他。唐浩拿着救护员证离开,回忆张阳,也想之前的青山无忧。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他感觉青山无忧可能正在自由地旅行。青山无忧会在阳光和煦的清晨出发,经过克里雅古道无人区,硬核越野穿越路线。空气甘洌,他踏上先遣连走过的英雄之路。那里海拔4500米以上,经216国道下到羌塘腹地,从高往低走,一路看够羌塘草原、雪山湖泊、峡谷河道和火山沙漠。他经过纳木错,在色林错看到了西藏第一大湖,在巨大的蓝色宝石前自拍。他去先遣连纪念馆重温历史,探寻英雄的足迹。他漫步在洞错的湖泊边,写首自然和浪漫的诗歌,看飞起来的渔鸥。在经过火山群时,面对世界屋脊的“地狱之火”,他在想这个最年轻的火山群什么时候会爆发,能够告别多少历史。他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来到达里雅布依,他认为这里是世外桃源,他心中的美丽不只是女子。
唐浩想了很多关于青山无忧的事,后来感觉他不是张阳,张阳是个宅男吧。
5
铁柱用手挡住太阳,他弯身从水里捞出一个瓶子,瓶子底有裂缝,稍微进水。防水油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他读了一遍,记下编号,思考几分钟后写了句话。他没读过大学,高一那年他在汽车维修厂帮忙,空闲时拿着二手手机和朋友聊天,油泥渗入手机屏幕,挡不住梦想中的流觞曲水。
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取了个“青山无忧”的笔名,他在网络上有三两好友,单纯交流文学。后来他离开了汽车修理厂,去了泰山湿地公园岱岳小镇工作。他做漂流瓶回复员,这份特殊的工作让他见识到不同的人生和牢骚,三年来捞起来好几千个瓶子。他佩服大家的想象力,有张纸条这么写的:我是一条鱼,我怎么才能变成人?湿地公园的工资不高,铁柱平日工作时喜欢将漂流瓶摆成不同的文字,他喜欢看脱口秀,但从不以脱口秀的口吻回复那些漂流瓶。
几年前他曾经救过一个女人。
那日他上班迟到,被管理处主任训了一通,他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不一会天阴沉下来,他穿上景区提供的一次性雨衣,捡瓶子。他出了一身汗,索性把雨衣扯下来。铁柱很烦躁,不想回复那些无聊人的漂流瓶,开始用瓶子摆成汉字。直到他看到了女人的血书。那份血书没使用防水油纸,而是写在了报纸上,雨水打湿了报纸,铁柱打算给女人好好回信。
当时他摆成的文字是“大”,他感觉有些单调,把那个瓶子放到右上角。他回答女人的问题,说快乐得像条狗才好。可以咬人,可以吃骨头,可以狂奔。不久后,女人找到青山无忧,说有机会的时候我们出去看看吧。女人叫李琴琴,喜欢吃甜食,很丰满。
铁柱喜欢诗歌,他给每个漂流瓶的回复都有诗性,他怕对方看不懂,还会写上几句通俗的话语。湿地公园的岱岳小镇进行了几次调整,漂流瓶的业务被取消了,那段时间他窝在家里写小说。有天心血来潮,铁柱决定写一个荒诞的作品。小说里有三个人,他们坐船出发,老船长经验丰富,藏着好喝的啤酒,在航行了第三个月时把咸鱼都扔了。年轻男人经常和老船长探讨人生话题,另外还讨论船上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每天早上都会对着太阳化妆,阴天时她起得很晚,她看不上年轻男人,但年轻男人懂得浪漫,后来他们当着老船长的面拥抱。他们航行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小岛。年轻男人和女人欣喜若狂,他们不顾老船长的反对留在了岛上。几个月后,船再次经过小岛,年轻男人如稻草人挥舞着手臂,他爬到船上,说再也不想去那座小岛了。
铁柱再次见到李琴琴时,女人已经减肥,她很少吃甜食,铁柱买了两个冰激凌,全部让她吃了。李琴琴说你别写小说了,咱们去旅游。在江南,雨后他们打伞,安静地在石板路上走。李琴琴不喜欢,拉着铁柱去蹦极。那一日,他们站在高山上,天空的云缓缓地飘,李琴琴很兴奋,拿着手机拍照。铁柱站在那,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当蹦极保护绳索套在身上,他的裤子湿了,他感觉他像个蛋,要破壳了。他蹲下,哆嗦着和工作人员说解开绳索,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他不认为自己丢人,李琴琴还在山下等他,他对她说不喜欢蹦极。
不久,李琴琴把结婚请柬邮寄给铁柱,他把请柬放到漂流瓶里,扔进大海。
铁柱记得有个笔友,他们对对子到半夜,当时信誓旦旦想要做某事,他很怀念过去。湿地公园里的漂流瓶又开放了,某日他将瓶子摆放整齐,像打保龄球般全部击碎,他将很多年前的计划拿出来,用横线划掉已经完成的部分,然后他去买票,去远方。或者,拿起书本,去读喜欢的知识。
他感觉自己像是个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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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阳拿到了网络工程师的证书。直到单位开会,他才又坐到了会议室,他听同事说,南面那座高楼不是“泰山图书馆”,他仔细看了下,还真不是,只不过行书太难以辨认。他又想到了大胖子,窗户那边早已经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