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声悠荡起伏,落日从犄角山滚下来,不起眼的老五斩山面馆,这时候就像脱层皮似的亮堂起来。其实这一刻的滑坡夕阳,把整个犄角镇都团在了它的余晖里。
在面馆后院的葡萄架下,面馆老板正与一男一女搭伙就餐,桌上除了每人一碗斩山面,还有酱爆茄条、山葱炒鸡蛋、凉拌山野菜。
起初这一男一女是分散在两张桌子上吃面,谁知吃着吃着,刮来一股风,掀起地上的尘土杂物。阵风扫过,女人摘下棒球帽捂住鼻子,男人倒是淡定,拣起掉在地上的烟,抽出一支点着。对不住,对不住了二位。老板走过来,满脸堆笑赔不是,说他再去给二位煮两碗面。男人看一眼女人没吭声,女人瞅一眼男人也不接话,二位的表情,老板尽收眼底,似乎揣测到了潜伏在男人女人表情后面的心情,不失时机说这也是缘分,二位稍等。撂下话不等男人女人给出反应,转身进了面馆。老板手脚麻利,煮了新面不说,还送了三道菜,人也顺势融入饭局。
三人饭桌上,男人女人话少,大多时间都是老板在发声,介绍本地风俗民情,推荐镇上特色山货,点评周边景点。此时老板的话题,贴上了断心崖和舍情谷。老板用手里的筷子指着葡萄架外说,瞧见没,朝这条路上走,去断心崖,一直下去就到了两省交界处。往那条路上去,直奔舍情谷,山路弯弯,景色耐看。老板放下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男人女人一眼。女人一脸若有所思,玩着手里的太阳镜,男人抽出一支烟递给老板,又送上火。
老板吐口烟说,先给二位讲讲断心崖吧。相传明朝那会儿,边关一场战事吃紧,前线差人回来送信求援,结果送信人也不知咋整的,途中坠崖报销了,搬救兵搬了个寂寞,于是后人就把那个地方叫了断信崖。至于说后来怎么就喊成了断心崖,本地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旅游部门从中做了手脚,生生把断信崖,谐音成了断心崖,明显是在拿悲情说事儿。接着又弄出几个煽情的传说,其中一个讲清朝晚期,一个外出讨活路的返乡人,走到断心崖那儿黑了心,把乡友托他捎给老婆的信,撕碎了扔到崖下,银子则是匿下了,等见到乡友老婆后,编瞎话说她男人得暴病死了,咽气前委托他回去后好好照料她。可真是照料好了,一来二去那家伙就把乡友的老婆睡成了自己的媳妇。不料两年后乡友回来了,一瞅老婆生了别人的孩子,顿时透心凉,连窝囊带赌气,跑到断心崖把自己弄下去了。那个有苦吐不出的女人,几天后步前夫后尘,抱着孩子也下去了,一了百了。
听到这儿女人撇撇嘴,男人的手指在桌角点击,却是没有声音。
老板把烟头丢到地上,抽了一下鼻子,神情转眼间就有些伤感了。老板告诉男人女人,这些年来他观察发现,一些想不开的人,好走断心崖这条路,这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场面人物,久而久之,轻生的风气便在崖上形成了,去年秋上下去的那个男人,据说是某地做文旅地产的老总,生意搞得蛮大。老板挠挠头说,老总不是一来就下去的,他在镇上转悠了好几天,两次来俺店里吃斩山面。事后公安过来摸情况,可是俺又能提供啥线索。现如今有钱人也不知咋回事,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不像俺们这些做小本营生的乡下人,皮糙肉厚,眼窝子也浅,每天捞到仨瓜俩枣开心,白忙活也不泄气。事由人做,命由天定,人的命天收地敛那是王道,自己祸害就说不过去了。这么跟你们二位讲吧,断心崖这条路,实属阴气太重,从古至今穿梭这里的人,我估摸着八成都是些有故事的人,整天三饱一倒混吃等死的主儿,谁稀罕来这里折腾。相比之下,舍情谷里的传说呀故事呀,就仙气飘飘了,有恋人天堂、情侣花园之说,进去了,一般游客等不到无聊冒头找麻烦,人就顺路游进了城,灯红酒绿的气息一扑面,还能有啥事挡得住吃喝玩乐呀。人生一世,不就那么点事嘛。
女人见缝插针问,老板,听说断心崖三个字,被凿掉了?
老板愣了一下,眯缝着眼打量女人。
女人有点拘谨,呃,随便问问。
老板叹口长气说,是啊,跳来跳去的,都说不吉利,一些社会舆论影响旅游业持续发展,地方政府受不了,旅游部门压力大,于是就把断心崖三个大红字铲掉了,崖边还安装了钢管护栏。谁知这下又麻烦了,有人开始往护栏上系白布条,招魂呢,多丧气啊,景区管理人员隔三差五就过去清理。前些天,听镇上干部讲,考虑重新再凿三个字,断信崖!唉,改回来也好,省得都来借题发挥。断心崖是被三个人凿掉的,一人凿一个字,小半天就得手了。负责凿心字的汉子,收工后就像是中了邪,啥话也没留下,一头冲下谷底,两个工友当场吓傻,相传其中一人还尿了裤裆。听着是不是怪瘆人的?俺每次提到这茬儿,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的个天,刚才那股风老邪乎了,俺还想可别把咱家的面馆掀上天。突然闪出一个胖女人,脚蹬拖鞋。
老板说,瞅这样子,八成开胡了。
胖女人道,今天解恨,手气杠杠的,把几个老娘们儿胡傻了。
这时男人女人像是有默契,同时起身,打道回府的节奏。
见状胖女人操着生意场上迎来送往的口吻说,乡下粗茶淡饭,没亏待你们小两口吧?
男人女人面面相觑,无言对答,老板紧忙接话,胡咧咧个啥,没看见咱家门口停了一台霸道一台牧马人?
不是俺挤兑你老五,你这眼缝子,就是支架不开。胖女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人家两口子各开各的车出来玩,还能算个新鲜事?
老板一脸谨慎地说,霸道和牧马人,挂的是两个省的车牌。
两个省有啥……说到这里,这胖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咽回后面的话,指点老板道,那个啥,老五,咱家的野山茶,你咋没给客人泡上?侧过身子又对男人女人说,老爷们儿心粗,不会待客,俺这就去给大兄弟大妹子泡壶野山茶!
胖女人大兄弟大妹子这么一招呼,气氛就转场了,大大咧咧中不仅给自己打了圆场,也化解了男人女人脸上的尴尬。
断心崖是一块突出来的赭色岩石,崖基连着山体,天然形成。崖北面有些起翘,不过整体还算平坦,六七十人站上去没问题。无形的风,摇晃着山上的绿色植物,飞禽的翅影,不时掠过断心崖。
钢管护栏上,零散地系着刺眼的白布条,风来布条晃,风去布条摇。
男人伏在齐胸的护栏上,目光洒向山谷,他的这个身姿保持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开口,他才转过身来。
猜你会来。男人道。
女人问,哪来的自信?
男人瞥一眼山谷,不着边际地说,有故事的人。
女人今天换了装,白色开领短衫配白色弹力裤,整个人看上去肃静、修长。女人摘下太阳镜,挂在胸前,倚住护栏,用矿泉水瓶敲打着肩头说,你昨晚,好像住在了听风宛民宿?
你的牧马人,昨晚停在半山怡客栈门口。男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有故事的人。说罢,女人离开护栏,径直走到崖壁那儿,踮起脚,举手往上够,勉强触摸到乱七八糟的凿痕,自言自语,断心崖,这里是心。手掌轻轻抚摸。
男人也离开护栏,在离女人不远处坐下来。这时来了一辆大巴,车上下来一群中老年人,涌到断心崖上一通打卡式摆拍,嚷嚷了十几分钟。大巴刚走,几个骑行的男女又上了崖。
女人还站在无心字的地方,只是这会儿不再踮脚触摸了,静静伫立,呆呆面壁。男人这期间接了一个电话,抽了两支烟。直到几个骑行的男女离开,女人才甩着手走向男人。
此时断心崖上只有男人女人了,按说他们之间不至于沉默,有很多话题可以触碰,即使不便谈个人敏感话题,就地取材说说这断心崖,也能聊个七七八八。这视而不见、各怀心事的场面,很快被一个开宝马过来的女子搅动了。女子身材苗条,肤色白皙,头上缠了一块黑地白点的三角巾,穿浅杏色防晒衣,下面是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软底皮面大头鞋,打扮虽说不上显眼,可也不失个性。其实这会儿吸引男人女人眼球的,倒不是女子的长相与服饰,而是她手里牵着的金毛狗。
女人有些兴奋,不停地招手撩逗金毛。金毛张望女人,似乎也挺兴奋,大尾巴摇来摇去。
看什么,快走!女子使劲拽绳子,金毛立马就顺从了。
过去我也养过一条金毛,女人终于开口了,后来丢了,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
呃。走神的男人点下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儿前兆,让男人女人目瞪口呆。只见女子抱起金毛就往护栏外扔。许是金毛的体重,没被女子拿捏准,金毛没有被扔出去,掉到了护栏内侧。受到惊吓的金毛一声不吭,抬头看着女子,不停地抖动大尾巴。
她要害金毛。女人脱口而出。
男人沉吟道,不会来真的吧?她可能是在逗金毛玩呢。
多危险呀!女人厌恶道,瞧她那样儿,变态,简直神经病。
当女子再次弯腰抱金毛时,金毛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劲,主人这是真想要它的命,于是拖着绳,一溜烟蹿到男人女人这边,女人本能地把瑟瑟发抖的金毛搂到了怀里。
大骗子,你给我过来!女子吼道,她嘴里的大骗子,显然是指金毛。
金毛眼神恐慌,紧紧地贴住女人。
大骗子,你还想搞把戏,祸害女人,你个挨千刀的大骗子!走过来的女子不由分说,俯身抓起牵绳。
你要干什么?女人护住金毛。
当心上当受骗,大骗子吃人不吐骨头。女子咬牙切齿地说,松开!过来,大骗子。
女人不妥协,把金毛搂得更紧了。
恼怒的女子动了蛮力,硬是把金毛从女人怀里拽出来,径直朝刚才失手的地方走去。金毛的样子尽管不情愿,但是没有做什么抵抗,仅仅是在踉踉跄跄的乱步中,一次次扭头张望,仿佛在用绝望的目光,诀别陌生却是给了它片刻呵护的女人。金毛的恋恋不舍,刹那间让女人的眼眶潮湿了。
护栏边,女子这次发力充足,红着脸奋力一掷,把金毛甩进山谷。在空中翻滚的金毛,至此也没有叫唤一声,用它的单纯与忠诚,回馈了女子的绝情弃杀。
女人失声惊叫,双手捂住脸。男人的表情也僵硬了。
女子旁若无人地离开护栏,朝她的宝马车走去,脸上依然挂着怒气。
惊魂未定的女人,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冲向女子,拦住她的去路,不管不顾地说,你虐待动物,残忍,暴力,没人性!
我残忍?我暴力?我没人性?你滚一边去吧!女子瞬间就歇斯底里了,手舞足蹈,你晓得他有多残忍多暴力多没人性多歹毒多卑鄙无耻吗?大骗子,他以为自己转世投胎变成一条狗,老娘我就认不出来了,妄想!
女子的汹汹气势,还真就把女人唬住了,一时无语。
女子面红耳赤,阎王爷收他,是老天爷开眼,大骗子!
一只灰色大鸟,从山谷里升上来,盘旋在断心崖上空。
女人蠕动着嘴唇,脸憋得通红。
长点心眼吧小姐。女子话说给女人听,恶狠狠的眼神却是指向男人,这种两脚兽,都是恶魔,离远点没亏吃。
胡言乱语。女人虽说是在反击,但底气不足。
坐在地上的男人,明显是受到了刺激,瞪着女子,身子有些颤抖。
怎么,你也想弄死我?女子脸上的恶狠转成了蔑视。
面对女子赤裸裸的挑衅,脸色铁青的男人并没有把事态扩大,仅仅是站了起来。女子不再纠缠,大步走到车前,上车后呯一声,暴力关门。
人面兽心,真应该把她推下去。女人恨恨地说。
男人接话,看这样子,她已经没有理智了。
可怜的金毛。女人哽咽。
男人道,交出真诚,就没有了退路,不知她是不是这句话的验证者。
女人默默流出泪水。
断心崖上的寒心气氛还没有散去,男人女人的情绪依然压抑。一阵风吹过,山上脱枝的落叶随风而行。
两辆大巴在路边缓缓停住,卸下大批游客,叽叽喳喳比比画画,断心崖上顿时热闹起来,七嘴八舌的杂音,吞噬了先前那一幕留下的阴影。
当这批游客散去时,男人猛然间意识到女人不见了,再往那边一甩眼,女人的牧马人也没影了。
幽幽山影,覆盖了断心崖,四周寂静下来,男人禁不住一机灵。
断、心、崖。男人闭上眼睛,一字一顿道。
两天后的下午,在另一个省的山脚下,男人女人再次邂逅。
大约两个多钟头前,男人从怀德寺出来,一路向下,就来到了缘夜香客栈,站在店牌下,看了好一阵子。这里的确有些世外桃源的样子,客栈依山傍水,溪流绕过,鸭鹅懒散,猫狗悠闲,果树依傍菜园,落差的绿色层次分明,相互映衬,这客栈就卧在了一片葱绿的竹林里。客房也有特色,不是水泥钢筋那种,清一色经过翻修加固的黄泥夯土房。客房布局简约,色调柔和。男人住的是双床间,进来后就急不可待地冲了热水澡。
男人是在去车上取充电宝时,被女人遇见的。
好惬意,你可真会找地方。说着话,女人下了车,伸了个懒腰。
男人答道,你不也是。
女人说,我是在路上,看到了导引牌才过来的。缘夜香客栈,这店名有点名堂,我喜欢。环视了一下周边,抽冷问,咱们有缘?
缘夜香。男人的回答耐人寻味。
情商在线,会聊天。女人点点头,表情夸张。
男人又似跑题非跑题地来了一句,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挨刀。
这话倒也没毛病。女人说,从广义上讲,男人都是女人的潜在杀手,女人都是男人的潜在祸水。
男人不动声色,似在品味女人的这番话。
女人斜一眼男人的车,刹那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我说,你这架势,不会是要走人吧?
男人晃着手里的充电宝,笑道,来车上取这个。其实呢,比你早到这里也就一两个小时吧。
接下来男人带女人去办理入住登记,结果让女人很失望,女管家说今天客满,最后一个间房也在两个钟头前住上人了。女人瞟一眼男人,意思像在说都是你小子干的好事。
真是不凑巧。送女人去停车场的路上,男人遗憾地说,要不这样吧,反正我也休息好了,赶路不成问题,我把房间让给你。
女人思索道,这合适吗?
男人说,又不麻烦,小意思。
女人止步,犹豫着问,你,你房间里是大床?还是双床?
男人跟上话,双床。
女人眨下眼,抿嘴一笑,两张床呀,这就好办了,咱们AA制搭伙住,一人一床,费用各半,可好?
男人避开女人的目光,略微迟疑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房卡,掂量着说,解人之危,终归是件好事嘛。
女人高兴了,接过男人递来的房卡说,你看,难题这不就解决了嘛,晚上我请你吃喝。
打开房门,男人把女人的粉色行李箱推进去,接下来就收拾散在床上的衣物和茶台上的笔记本电脑,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
房间蛮大嘛,女人说,住一家四口都富余。
男人停下手问,你喝功夫茶吗?我车上有旅行茶具。
女人说,别麻烦了。与此同时,动作隐晦地嗅了一下自己的前胸。
男人捕捉到了女人的这个小动作,马上做出回应,呃,累了吧?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抽支烟。
善解人意,知人所需。女人笑眯眯地说,我冲个凉,换身衣服,很快的。
不急不急。说着男人就出去了,锁上房门。
残阳散尽余晖,暮色铺开,缕缕微风,细腻地梳理着缘夜香客栈的边边角角。不必外出,客栈里可以点餐。
开放的用餐环境敞亮、别致,圆木构筑的亭子有大有小,大亭里放大餐桌,小亭里摆小餐桌,大小木亭沿客栈南北两侧排开,每个木亭里都悬了老式马灯造型的汽灯,亮度可控。四周草坪上的装饰灯,闪射出柔润迷离的光线,营造了别样的氛围。此时的大小木亭,几乎没有空闲的,这也难怪今天没有客房了。
灯光与月色互融,在最南侧的小木亭里,男人女人已经喝了起来。餐桌上有清炖野生溪水鱼、地皮菜炒鹅蛋、蜜汁浸藕片、缘夜香小炒、油炸花生米、陶罐煲土鸡汤。至于那几瓶比利时原装进口啤酒,则是男人从车上取来的。
又一轮碰杯后,喝酒的节奏渐渐缓慢,男人点了一支烟。
女人切换话题问,假如那天在断心崖,我失控跟那个女人干起来,你会出手帮我吗?
男人吐口烟说,动手打女人不合适,但是拉偏架是肯定的。
萍水相逢,这个态度恰到好处。女人说,你若是告诉我会大打出手,我肯定认为你是个滑头;你要是说无动于衷,我就会觉得你是一个不可靠的家伙。来,冲这敬你一杯,尽管你没有拉到偏架,可我还是感到了心里舒服。
举杯,碰撞,下酒都是浅口。
女人在这个话题上,像是意犹未尽,接着说,其实在很多时候,女人的强硬,就是女人的脆弱。还有,女人一但弱智,便会丧失判断能力与抽身意识,不论在处事中还是情感上,极容易迷魂,比钻牛角尖认死理还不可理喻,下场就是在颠三倒四中万劫不复。我觉得那个害金毛的女人,差不多就是这类女人。
内情不详,身份不明,但可以断定的是,她被人坑惨了。男人说,瞧她那样子,日后她若是再去断心崖,保不齐会下去找大骗子。
大骗子。女人哼了一声,脸颊上泛起红晕。
男人抬起头,望着夜空说,金毛不幸,她也好不了多少。
女人几分同情地说,是啊,看着也是个美人坯子,疯疯癫癫,毁掉了。说到这,又绕不过那道坎了,收了脸上的同情说,可是,那金毛更无辜,你说是不是?一想起来就难受,心里存下阴影了。
每人搞定两瓶啤酒后,餐桌上一时间安静了。男人的目光在女人脸上游走,女人的眼神在男人的五官上闪动。
还是男人先开口打破这短暂的沉寂,我笃定,你以前到过犄角山,说明白点,就是断心崖你不陌生。
听了这话,女人并没有大惊小怪,喝口啤酒,慢条斯理道,这又是哪来的自信?
男人说,那天在老五斩山面馆,当老板提到下去的那个男人是某地文旅地产老总时,我发现你脸色异常。
就凭这点发现,就把我整进那个老总的故事里,这多少有点牵强吧?
还有那天在断心崖上,你的情绪也有问题。男人说,最重要的是,我有直觉。
服你了,女人摇头晃脑,那会儿还说你会聊天呢,怎么现在聊着聊着就聊进了死胡同。
我特相信直觉。男人口气固执。
女人说,咱先把这杯干了,我再把聊进死胡同的你,聊出来。
男人道,我不知道你酒量,怕你喝大了。
女人托着下巴说,一共六瓶,对半开能有多大事?
你确定可以三瓶?
白酒三四两的量,你折算一下吧。
担心你喝大了误事。男人说。
误啥事?女人问。
男人不跟话,摸着酒杯说,酒不缺,车上还有一整箱呢。
女人嘿嘿一笑,照这么看,你的生活品质和情调都不低呀,外出自带原装进口啤酒,对了,还有旅行茶具,非一般人,有故事的人。
你在打岔,回避我的问题。男人直视女人。
那个直觉吗?看来直觉这玩意儿,还真挺要命的。女人这么开口,似乎话里就有了一些酒气,哎我说,刚才你直觉到哪了?嗯,行了,不用提示了,找到你那个刚出锅的直觉了。
男人苦笑道,你懂的。
女人说,我大学里鼓捣的是建筑工艺和园林美学,毕业后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主管户外空间规划打造,大型装置设计,你说有这样专业背景的我,对那个下去的老总感兴趣,这不算是套近乎吧?这里面应该有业态属性瓜葛吧?所以说呀,你的那个直觉,怕是站不住脚,要不你再重新直觉一个呗。
好吧,男人喝口鸡汤说,那我就用当下的直觉,覆盖先前那个直觉。
女人笑嘻嘻问,当下这个直觉,长啥样?
男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跟那个下去的老总的关系,经当下直觉反复检验核对,结果是八竿子打不着影儿,长这样可以吧?
嗯,又会聊了。女人笑出了声,一看就知道她这一刻松弛了,收放自如。随之又语气一转道,可是,万一我跟那个下去的老总真有点啥故事呢?没听面馆老板说嘛,走断心崖那条路的人,都是些有故事的。如果在此处反转,你的当下直觉,是不是又要泡汤了呀?
男人摇摇头,圈套,我才不上你当呢。
女人摇摇头,少来,我才不上你当呢。
好吧,男人摊牌的语气道,那天在断心崖,你的一身素白,没露出什么破绽。
女人思忖,挺起胸,望着汽灯,不急不躁道,好家伙,我这是遇上国产的福尔摩斯了。
男人感慨,这年头,有情有义的人,不好遇。
蛙鸣虫吟,竹林沙沙作响,饭局到这儿就收场了。
从男人女人回到客房的情形看,两人都没有被比利时啤酒太过拿捏,顶多就是个微醺的样子,再就是话多一些。虽说共用一房,但是男人并不拘束,女人也不难为情,洗洗刷刷很自然。
房间里只打开了地角灯,光线幽暗。此时的男人女人,就像先前说好的那样,各用一床。
后来,女人也不知动了哪根神经,主动向男人吐露私情,告诉男人自己两次结婚两次分手,一次过了一年,一次走到半年头上就断了,两次婚姻都没能播下种子,也就是说她无儿无女。家庭解体,工作上也不顺心,这倒不是因为她能力不够,况且公司老总特别待见她,干下去不愁前程无光,怎奈房地产的好日子过去了,公司困难重重举步维艰,偏偏又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大股东的老总被几个合伙人联手算计了,坑到倾家荡产,公司爆雷……女人讲千难万难都扛过去了,眼下最烧心的事儿,是她那住在养老院里的母亲,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唯一可以与她联手分担的姐姐死活不管,乱七八糟的事全由她操心。养老院里的花费她倒是负担得起,苦就苦在动不动就得往养老院跑,因为养老院动不动就打她手机,哪怕是芝麻大点事儿也要招呼她过去,这让她感到了无形的累和焦虑,纠结起来直想扇自己嘴巴子,总想着哪一天一觉睡上几个月。
女人说,这不,今天上午养老院又打来电话,说老太太有自残倾向,让我过去解决这个事。
许是受到了感染,男人也主动说了一些自己的事。他是一家股份制教培机构的老师,教英语。今年初他带的一个高中女学生得了抑郁症,在治疗过程中割腕自杀了。这之后,他的工作和生活全都乱套了,来自学生家长、教培机构、社会、家庭等方面的谴责与压力,让他焦头烂额,精神不振,怀疑人生,莫名的负罪感驱之不散,体重直线下降,他认为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就是个游荡的抑郁症患者。
男人说,现状是家破人待亡。
女人说,听你这意思,很快就会生无所恋,死无所牵了呗?
男人道,她把女儿带走了,还想剥夺我的探视权。
女人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妞她妈一直怀疑你跟那个女高中生有一腿。或者还不仅如此,外边也会有人嚼舌根,交流你们师生之间是如何如何劈腿的。
人言可畏,男人说,谣言砸饭碗。
女人说,说来道去,都是有故事的人。
男人接茬,有故事的人,离不开故事。
女人想了想说,有点绕呢,一时找不到入口。
屋外下起了雨,听动静雨不大。山区的气候一向多变,是否阴晴雨雪,时常并不由天气预报作主。
时间不早了,可是男人女人并无睡意,眼前的话题聊干了,犄角镇断心崖也嚼不出滋味了,便去岁月的库存里挖谈资,甚至还扯出几段儿时的所谓趣事。
哎你说,人死能复活吗?或者是转世投胎?女人抛来的新话题,在这夜晚里多少有些瘆人,不然男人也不会半天不吭气。
这几天,我老琢磨这个事。女人嘟哝,我不会是着了魔吧?
男人突然侧身说,要不试试?
你啥意思?女人也把身子转过来。
男人说,我死一下,你过来做人工呼吸,看我能不能活过来。
女人不吭声了,喘息频率明显加速。男人呢,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仿佛真的离开了人世。
女人轻语,要不,我死一下,你过来做。
男人二话不说,翻身下床。
貌似他们的灵与肉,眨眼之间就被这个雨夜清零,格式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