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香隐隐而来,馥郁之味漫过了半生颠簸,想着旧梦还在原处,而新的梦影一天多过一天,似这缥缈连绵、若浓若淡的香气缭绕过山阴草木。垂帘小憩,丝丝缕缕入梦入故土,心神安宁,肉身稳妥。闻得薄荷之余味,清凉之气韵,花果之蜜意在夏晚的风里起起落落。
沉香之美,美在古朴意味,美在香韵丰富,美在遗世孤立,美在她历经红尘又跳出了红尘,成为这世上最绝美的艺术。
藏蓝深邃富有层叠之美,诞生于典雅并延续着荒诞——这人间啊,你闹你的,我走我的,大梦一场,各归各的。恍惚里望去,远远走来着汉袍的女子。我犹疑着她的来处时,她正一点点朝我靠近,身后探出一张张脸,藏于长袖的手臂倏地伸展,露出葱白素指,指尖烛台一盏高过一盏,烛光烁烁在悠远的旷境里氤氲着神秘。车马兵俑演绎着秦汉的旧事,或垂叹,或仰望,神情肃穆。衣袂飘飘,戛然而止时眉眼里最后的邪魅也遗失在烟尘里,思想的火焰却始终向前延伸不曾熄灭,人们愿意追随的东西,是永恒。这藏蓝的歌吟揣着光明渐行渐远。这些女子是不同的人,又是同一个人,身负同一个使命:薪火相传,精神永恒。而令人着迷的,最是清冷孤傲又不屑的眼神,如同那布满长袍上的一个个中国字,透露着诙谐和通透。
在我想叫住她的时候,似有声音传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最初对王先生画作的了解,来自一组人物工笔画。还记得灰黑的调子里,穿对襟长袍、梳齐刘海的盘发女子,掩卷凝眉于人海中走过。对镜卸妆的戏中人来过我的梦境: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子,上身吊带背心,下身牛仔裤,腰间一根白皮带细细穿过,其线条呈现的现代美感令人赏心悦目,但那发型和妆容却是一场大戏落幕前的扮相。她将黑色发带高高悬起,眼眉低垂,若有所思,时间在这一刻倒流。夜深人静时候,最适合卸下一身负累,屏蔽虚无的掌声,姹紫嫣红开遍,我们依然孤独地活着。王先生画作中的“她们”亦是无数个我们——身为女子的倔强。
而这份倔强,是从画中人的眼睛里飘洒出来的,这似乎成为王先生作品中最富代表性的精神符号之一。像开头我所讲的,这些目光清冷、孤傲,又不屑。《素心幽》里女儿愁,白衣女子不经意地一瞥,多少繁华已落尽;夜半《醉里挑灯看剑》,你会遇见粉白面颊头插大花的女子,眼神游离溢满了质疑、不满;不然,去《心之舞》的台面上,看那摇扇的旗袍女子身体微倾,一双丹凤眼里是释然、是万般放下皆好;再听听《昨夜的风》送来的壮歌,女战士的眼眸流露出坚定不移的执念;《窥探》中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迸射出寒意和凉薄。
此时我看到了以往未见的景象,那是鸟类的眼睛,我第一次专注地和一只鸟对视,心中竟藏匿着不安。草丛中戏耍的白鹳忽然静止,微微上挑的细长眼睛似在倾听,又似对随即而来的陌生事物抱以警惕;鸬鹚扭过脖颈,小小的眼仁里流光闪过,是疑惑是惊恐,是瞬息的平和;穿彩色霞衣的鹦鹉,瞪圆了小眼睛,在落花中沉思、怀想。
洁净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本色,是一眼能够抵达的思想本质。而眼睛是灵魂之窗,意味着内省和光芒,暗示着“身外之静”向“心内之静”的过渡。秃鹫本为天地间凶残之物,犀利双眸竟泛出柔和、悲悯的涟漪。众生的眼睛要表达的东西其实是相通的,就是从漆黑的世界里走来,朝向寻找光明的方向。
其中有一幅画很特别,名字叫《如果有一天……》。高高立起的浅灰色水龙头泛着铁质的光芒,同样浅灰色的一只小鸟,爪子紧紧扒住水龙头前端,尖尖的嘴紧闭着堵住水的出口,那一双眼睛正在努力地睁大,黑白分明的世界在支撑着它,因而黑色的瞳仁似乎被异常放大了惊恐和不安,但随即而来的,却是镇定和平静。从一双眼睛里我们读出了丰富的变化,也读懂了王先生极为丰厚的内心世界,她在通过眼睛呐喊,喊出最后一滴水对人类的呼求和忠告。
眼睛是一扇窗,书法亦是一扇门,为我们打开的是另一个天地,也让我们看到王先生作品暗含的另一个精神符号。我是第一次看到书法与画作的完美融合,也可以说,这些书法给这些画增添了更为深厚古朴的意蕴。古来隶书浑厚,茂密凝重,平中显奇,而王先生所撰隶书在此基调上,又赋予了新奇的观感。你看那一个个字形巧妙紧凑,但乍一看歪歪斜斜,正如清代傅山云:“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真率毋安排。”似乎一语道破。正是透过这些“歪”“斜”“扭”才让我们看到一个字独特的风骨,看到一个人的万水千山灵魂的独舞,江湖远在红尘之外,该忘记的随风去,只愿意回到内心的纯真,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孤注一掷。再回到《古灯今照》这幅画里,女子款款而行,黑色长袍上写满的隶书,支撑起一幅画的骨架,整个画面秀美生动,古意含蓄。书法穿插画中,时而庄重严肃,时而诙谐幽默,时而讽刺冷冽,无不带着“冷眼看尘世”的洒脱。
夜幕垂落,窗外高楼正沐浴在黑色的浮云中,我不时仰望天上,迷离中,仿佛又看到那些烛火闪烁在王先生的画里,这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精神符号,读懂了它,也就读懂了她的作品。
那端放在小桌上的烛台,被女子拎在手里的烛台,悬在半空的烛台,是一豆烛火诉不尽的心中所想,是从荒凉里抽离出的暖。虚空与现实交错,画面唯美层层递进,每一次看这些画,都有不同的感受,都会从每一个角色、每一个物件里读出新生来。这就意味着王先生作品的独到之处,从古意中挖掘现代性,从而上升到高超的艺术层面,也恰是“古灯今照”的大宏观、大世界的精髓所在吧。
且听《灯语》。火柴点燃蜡烛,火苗发出“嘶嘶”的响声,一缕青黑的烟升腾着,女子趴在高高的橱柜上,眼睛看着烛光,嘴角一抹笑意。柜子的抽屉都在与她相反的方向,其中有一个半开着,露出黑黑的一片,或许里面什么都没有,或许,除了打开的这个,其他的都装满了。因为满了,所以负累,所以需要有一个——是空的。在光里,世界渺小,我们在光明中行路,“诫命是灯,是光,是生命的道”。
眼眸之光,书法之光,烛火之光,这些精神之光足以为我们打开王仁华先生作品的人性密码:至真至善,至纯至美。仿佛一场大戏落幕,戏中人卸下面具,独自走在苍茫的天地中。
那是线条勾勒和墨色润染的浩荡天地,是缘于自然浓浓淡淡的水墨天地,是气韵生动恰似人间芙蓉的柔和天地,是虚虚实实柳暗花明的通透天地,天地间飘来沉香的气味,有人踏歌行路。
戏在戏里,梦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