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香港问题的历史研究领域中,一直有一个学界甚至社会各界都颇感兴趣的“热点”课题,那就是为什么1949年中国共产党在解放了中国大陆的时候单单留下了一个香港而维持“暂时不动”?
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在解放了广州以后曾经马不停蹄立即挥师南下,“饮马深圳河”,作好了进军香港的一切准备,而深圳河对岸的英国军队也人心惶惶地准备打一场没有办法预期结果的所谓“香港保卫战”,一时间,一场恶战似乎已经一触即发,不可避免。但是,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刚刚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向对岸发出了“暂时不动”的信息,中国人民解放军奉命停止前进,“勒马深圳河”,一场即将爆发的恶战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这种“特殊现象”一直维持了近半个世纪到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其中的“内幕”究竟是什么?
“长期打算,充分利用”
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是在“中国人民将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的前夕酝酿产生新中国的外交政策的过程中,开始思考如何处理中英两国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香港问题的。
新中国“外交方针政策的形成大致在1949年1月至7月间”,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毛泽东用形象化的语言所阐释的“另起炉灶”和“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我们采取这种态度,可以使我们在外交上立于主动地位,不受过去任何屈辱的外交传统所束缚”,可以使新中国的外交关系“建立在平等、互利、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基础上”。因此,中国共产党人态度非常明确:新中国将不“继承”旧中国的外交“遗产”——“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宣布“废除卖国条约”,宣布对于旧中国“所订立的各项条约和协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应加以审查,按其内容,分别予以承认,或废除,或修改,或重订”。这里,自然也包括“割”“租”香港的中英《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和《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三个不平等条约。
正是在“树立新中国独立自主的外交形象,营造新中国和平建设的国际环境”的原则指导下,新中国外交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香港问题的特殊政策也开始有了“腹案”,即后来所归纳的“长期打算,充分利用”八字方针,形象化的说法就是“暂时维持现状不变”。
据周恩来1951年回忆:“我们在全国解放之前已决定不去解放香港。”这是一项从维护新中国的国家利益出发超越了“简单化”的意识形态束缚的“现实主义”的战略决策。也就是说,一方面,中国共产党人决不放弃对于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香港的主权要求,坚持彻底洗刷殖民主义的耻辱,以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自由和领土主权的完整”的立场和奋斗目标,在这一点上没有也不允许有“丝毫的动摇和妥协”;但是同时,中国共产党人强调在具体解决香港问题时要“尊重历史、尊重现实”,要“谨慎从事”,要避免在条件不具备、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从“单纯的革命热情”出发“犯冒险主义的错误”,主张在国内、国际形势对我们有利的情况下“一揽子”地解决这一“历史遗留问题”。在条件不具备、时机不成熟时,“暂时维持现状不变”。
1949年1月,中共中央向全党发出由周恩来起草、毛泽东修改的关于外交工作的指示,曾经非常透彻地阐释了这一战略决策的思想背景:“在原则上,帝国主义在华的特权必须取消,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必须实现,这种立场是坚定不移的。但是,在执行的步骤上则应按问题的性质及情况分别处理。凡问题对于中国人民有利而又可能解决者,应提出解决,其尚不可能解决者则应暂缓解决。凡问题对于中国人民无害或无大害者,即使易于解决,也不必忙于去解决。凡问题尚未研究清楚或解决的时机尚未成熟者,更不可急于去解决。总之,在外交工作方面,我们对于原则性与灵活性应掌握得很恰当,方能站稳立场,灵活机动。”
1949年2月,米高扬代表斯大林来当时中共中央的所在地西柏坡了解已经酝酿成型的新中国对内、对外政策时,毛泽东也向他耐心地说明过中国共产党人的这一立场:“目前,还有一半的领土尚未解放。大陆上的事情比较好办,把军队开去就行了。海岛上的事情就比较复杂,须要采取另一种灵活的方式去解决,或者采用和平过渡的方式,这就要花较多的时间了。在这种情况下,急于解决香港、澳门的问题,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相反,恐怕利用这两地的原来地位,特别是香港,对我们发展海外关系、进出口贸易更为有利些。总之,要看形势的发展再作最后决定。”
战略决策的“必要性”“可能性”
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共产党内对于香港问题最早提出“暂时维持现状不变”具体建议的是“负责对外贸易和港澳工作”的潘汉年和廖承志。潘汉年向中央建议说:“军队不宜进驻香港。理由是美国执行杜勒斯的封锁政策,上海、天津、青岛等港口城市与国外的贸易往来几乎断绝,如再收回香港,则这唯一通向国际社会的贸易渠道将会被封闭。共和国初建,急需的军事物资和唯一的外汇收入渠道也必然断绝。对于香港而言,也必将成为死港。因此,在一定时期保留香港自由港的地位,由英国人暂时管辖乃是上策。”廖承志向中央建议说:“要武力解放香港,对中国人民解放军来说,只是一声冲锋号,就能把红旗插上香港太平山……香港是世界最大的自由贸易港口之一,如果香港暂时留在英国人手中,为了英国自己的利益,它也不会放弃大陆这个巨大的市场。这就等于把美国对中国的立体封锁线撕开一个缺口,我们能从香港进口我国亟需的物资,也可以利用香港作为我们与世界交往的通道,世界各国兄弟党同志可以从这里进来,各国的民间友好人士也可以从这里入境。另外,香港还可以成为我们了解世界各国情况的窗口,这些深远的战略意义,会随着似箭的光阴,越往以后,越为大家所接受和看清楚。”毛泽东、周恩来对于他们的意见非常赞赏。
中国共产党人对于香港问题作出“暂时维持现状不变”的战略决策,主要是出于“必要性”和“可能性”的双重考虑。为了打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对新中国的全面封锁,中国共产党人有必要保留香港这一“传统”的“国际通道”,对外开放,而不是“闭关锁国”,自力更生为主,同时也不放弃争取外援。这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既定方针”。
毛泽东十分明确地讲:“我们是愿意按照平等原则同一切国家建立外交关系的……我们必须尽可能地首先同社会主义国家和人民民主国家做生意,同时也要同资本主义国家做生意。”《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也明确规定:“凡与国民党反动派断绝关系,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采取友好态度的外国政府,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可在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领土主权的基础上,与之谈判,建立外交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可在平等和互利的基础上,与各外国的政府和人民恢复并发展通商贸易关系。”但是同时,中国共产党人也清醒地认识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对于“共产党在中国的胜利”是“十分不满”“十分不安的”,“从来敌视中国人民的帝国主义,决不能很快地就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反对中国人民的阴谋计划”。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新中国一成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就“三管齐下”——政治孤立、经济封锁和军事包围,企图“将新中国扼杀在摇篮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共产党人作出了“暂时维持现状不变”的战略决策,以保留香港这一“传统”的“国际通道”作为新中国与国际社会尤其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联系的“桥梁”。
1951年春,当时的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黄作梅到北京请示工作,周恩来曾经向他全面而系统地阐释了“中央‘特殊’处理香港问题的‘思路’”。周恩来讲:“我们对香港的政策是东西方斗争全局的战略部署的一部分。不收回香港,维持其资本主义英国占领不变,是不能用狭隘的领土主权原则来衡量的、来作决定的……在长期的全球战略上讲,不是软弱,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积极主动的进攻和斗争。1949年建国后,英国很快承认我们,那是一种半承认,我们也收下了。艾德礼政府主要是为了保全在香港的利益,保存大英帝国在远东的殖民地。香港是大英帝国在远东政治经济势力范围的象征。在这个范围内,美国和英国存在着矛盾和斗争。因此,在对华政策上也有极大的分歧和矛盾。美国要蚕食英国在远东的政治经济势力范围,英国要力保大英帝国的余辉。那么,保住香港,维持对中国的外交关系是英国在远东的战略要招。所以,可以这样说,我们把香港留在英国人手上比收回来好,也比落入美国人的手上好。香港留在英国人手上,我们反而主动。我们抓住了英国一条辫子,我们就拉住了英国,使它不能也不敢对美国的对华政策和远东战略部署跟得太紧,靠得太拢。这样我们就可以扩大和利用英美在对华政策上的矛盾。在这个情况下,香港对我们大有好处、大有用处。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开展最广泛的爱国统一战线工作,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支持我们的反美斗争,支持我们的国内经济建设。在这种情况下,香港是我们通往东南亚、亚非拉和西方世界的窗口。它将是我们的瞭望台、气象台和桥头堡。它将是我们突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对我国实行封锁禁运的前沿阵地。近两年的发展证明,我们在解放全国时留下个香港是正确的。”
冷静、慎重、低调地处理香港问题
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对于处理香港问题的态度,始终保持低调,十分冷静、十分慎重,坚持只要“暂时维持现状不变”对新中国还“有用、有利”,只要“时机不成熟、条件不具备”,“这一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们就“暂时不去触及它”。
1954年,周恩来在一次为接待英国工党访华代表团而进行的干部准备会上明确指示:“不成熟的问题,也不要去谈,例如香港问题……至于我们是否要收复香港,如何收复,政府还没有考虑过,我们就不要谈。”周恩来曾经对来中国访问的英国客人直接讲,对于香港问题,“如果我们需要解决,也得和你们谈判,我们不会采取突然行动”。1959年,毛泽东针对中国共产党内少数人在香港问题上的急躁情绪,耐心地解释:“香港还是暂时不收回来好,我们不急,目前对我们还有用处。”其后,他在同来访的英国蒙哥马利元帅的谈话中又说:“我们现在不谈香港问题。”
1963年,中苏论战正酣,美国共产党发表声明责难“中国人民在香港、澳门问题上”“社会主义国家竟然容许殖民地存在”。因此,中国共产党不得不打破沉默,第一次公开对外阐释新中国对于处理香港问题的战略思考和基本原则:“在国际斗争中,我们既反对冒险主义,也反对投降主义。这两顶帽子,无论如何是安不到我们头上来的。”用“中国对香港、澳门的政策”来“证明中国人是胆小鬼”,“在香港、澳门问题上嘲笑我们”,是“愚蠢的”“可悲的”。“老实说,中国人民并不需要在香港、澳门问题上显示武力,来证明自己反对帝国主义的勇气和坚定性。我们的勇气和坚定性是帝国主义特别是美帝国主义领教过的。”
时隔不久,毛泽东在会见外国客人谈到反对帝国主义、反对殖民主义问题时,再次就新中国对于香港问题的态度发表意见,香港“小部分是割让的,大部分是租的,租期是九十九年,还有三十四年才满期。这是特殊情况,我们暂时不准备动它……香港人就是我们中国人。香港是通商要道,如果我们现在就控制它,对世界贸易、对我们同世界的贸易关系都不利”。
直到1972年中英外交关系完全正常化之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审时度势,认为“改变”或“放弃”对于香港问题的“暂时维持现状不变”之特殊政策的“适当时机”仍然没有出现。1972年10月,周恩来分别会见来中国访问的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路易丝·海伦和英国国会上议院议员汤姆森时都曾经指出:“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但现在还不必考虑……中国的政策是不会在这些事情上仓促行事。”“中国有个政策,就是不要急急忙忙搞这个事。”
1974年5月,毛泽东会见来访的英国前首相、保守党领袖希思谈到香港问题时也明确表示:“香港作为英国管理下的亚洲贸易和金融中心,其地位是安全的,最少在目前如此。”
在毛泽东、周恩来的有生之年,他们始终从中华民族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出发,从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战略全局出发,坚定不移地维护对于我们“有用”“有利”的香港问题“暂时维持现状不变”的战略决策的稳定和严肃性。
(摘自《党史博采》齐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