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一七年正月二十二,是节气中的“雨水”。那一天,北京城真的下了一场中雨,让我惊异于节气与气象的精准吻合。我以为在阳历的早春二月,北方不会下雨,但这雨下得果断,下得理直气壮,让我深感诧异,心想这节气的变幻里也深藏着奇迹。
雨落时,我刚好走到故宫的弘义阁。站立在廊檐下,看雨点实实在在地敲打在冰冷的台基上,又通过台基四周和螭首,变成无数条弧度相等的水线,带着森然的回响,涌进台基下的排水渠。那是一次阵容庞大的合唱,演员是宫殿里的一千多只螭首。平时它们守在台基边缘的望柱下,一言不发,一到雨时,却都活跃起来,众声喧哗,让人相信,龙(螭是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这一物种,真的遇水而活。
据说光绪皇帝就喜欢欣赏龙头喷水。下雨时,他常冒雨走到御花园东北角的一个亭子里。“下面池子里有个石龙头,高悬着,后宫的雨水从这个龙头喷泻出来,落在深池子里,像瀑布似的,轰轰作响,长时不断,流入御河。”这话,是曾跟随慈禧太后八年的宫女荣子说的。
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故宫就是一个发声体、一个巨大的乐器。在不同的季节,故宫不仅色调不同,声音也不同。这乐器,与季节、气象相合,风声雨声、帘卷树声,落在建筑上,都成了音乐,而且从不凝固。因此,营建故宫的人,是建筑师,也是音乐家。
二
一座好的建筑,不仅要容纳四时的风景,还要容纳四时的声音。故宫的节气是有声音的,熟悉宫殿的人,可以从声音里辨认季节。
很多人都知道故宫宜雪。大雪之日,宫殿上所有的坡顶都会盖上松软的白雪,把金碧辉煌的皇城变成“一片孤城万仞山”——那飞扬高耸的大屋顶,已经被修改成雪山的形状,起伏错落、重峦叠嶂。雨水前后,故宫不期而遇的,经常是一场雪,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关山春雪图》——北宋郭熙笔下的春天,是由一场大雪构成的,说明那的确是北方早春正常的样子。
其实,故宫不只宜雪,也宜雨。它的设计里,早已纳入了雨的元素。宏伟的大屋顶,在雨季里,成了最适合雨水滑落的抛物线。雨水快速坠落到殿前的台基上,经螭首喷出,带着曲线的造型进入排水道,注入内金水河。贯穿故宫的金水河北高南低,相差一点二二米,具有自流排泄能力,收纳了建筑中流下的水,注入护城河。哪怕最强劲的暴雨来袭,护城河的水位也只上涨一米左右。三大殿不止一次被大火焚毁,但故宫从来不曾被水淹过。大雨自天而泻,宫殿坦然接受。
三
故宫博物院里至今收藏着许多雨服。清代雨服分为雨冠、雨衣和雨裳三个部分:雨冠戴在头上,雨衣穿在外面,雨裳穿在里面。
《红楼梦》里写北静王送给贾宝玉一件雨衣,那是一件蓑衣,质地之佳,让见识深广的林黛玉都好奇:“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但皇帝的雨衣,北静王自然是不能比的。根据《大清会典》的规定,清代皇帝的雨衣分为六种制度,皇子以下及百官凡有顶戴者分为两种制度。一件雨衣,仍然轻易地划出了身份的高低。王朝在举行活动时,皇帝、百官根据地位品级,穿上不同制度的雨衣,无论朝会、祭祀、巡幸、大狩、出征等国之大事,风雨无阻。
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的清代宫廷雨衣中,有一件朱红色的雨衣,形制如袍服而袖端平,并加有立领,开对襟。这件雨衣用羽毛捻成的细纱线织成羽纱做成,羽纱上压着花纹,既美观,又透气、防雨,哪怕是细雨,也不会轻易渗入。
三百多年前,它曾穿在康熙皇帝的身上。
斗败吴三桂那一年,康熙皇帝二十八岁,他和他的王朝正值青春好年华。他穿着这件雨衣,在王朝春天的雨里出没,转眼就没了踪影。我眼前只剩下雨,仿佛从三百年前一直下到今天。
紫禁城里,不再有皇帝。
城外,农民正摊开手掌,迎接一场春雨。
(摘自辽海出版社《月枕山河:祝勇散文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