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交谈

在夜晚聚集在火堆周围讲故事，是人类历史中最悠久的家族传统之一。人类学教授波莉·维斯纳在对南非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丛林部落的研究中发现，部落人白天和夜晚的聊天内容是不同的。在白天的对话中，34%倾向于牢骚、批评和八卦，31%是经济事宜，16%是笑话，6%是故事，13%是其他主题。夜间交谈则由81%的故事，7%的牢骚、批评和八卦，12%的其他主题构成。

可以看出，白天的谈话主要集中在经济事务和调节社会关系的八卦上。到了晚上，人们转向火光边的歌唱、舞蹈、宗教仪式和引人入胜的故事。人们放松了，变得柔和，寻求娱乐。如果白天发生过冲突，他们会缓解这些冲突并保持联系。夜间谈话更多地与故事有关，这些故事描述了在缺乏正式教育的小规模社会中整个社会的制度运作原则。它们带来了有关行为规范、合作和社区信任的“大图景”，以及对神明世界及其如何影响人类世界的思考。

在篝火周围形成的社区，帮助人类对地球进行“殖民化”。通过记忆和故事，人类与周围环境之外的其他人保持联系。

在以数字为中心的社会，我们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电子通信手段，看屏幕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古老的聊天也因此被数字化了。有了如此高的连接性和如此多的数字工具，你会以为，人们将获得更强的沟通能力。不幸的是，在很多方面，这却产生了相反的效果。

技术让我们淹没在信息中，铺天盖地的网络信息取代了人的声音。我们获得了与他人几乎可以不断互动的优势，但只建立了许多浮于表面的联系；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正在失去人类交往中一些珍贵的东西。

即时通信和社交媒体上的信息看似社会化，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失去了人类的脆弱性和沟通的微妙之处——细微的社交暗示、手势和肢体接触——这些细节只能实时发生。

在使用复杂的语言之前，原始人类祖先主要通过生物学提示来沟通和联系。他们依靠面部表情、眼神、肢体接触、手部动作以及语调变化等方式领会他人意图、调节神经系统并建立安全可信的关系。研究人员称这种体验为共同调节，共同调节是在一个人的神经系统与他人的神经系统相互作用、互相影响时产生的，如果人们缺乏面对面的交流互动，交谈时不用心倾听，不能发展深度关系，就会丧失共同调节思想、身体和情感的能力，随时可能崩溃，并且将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2010年，美国学者研究发现，在过去30年里，美国大学生的同理心水平下降了40%。想一想“网络暴力”是如何发生的：如果有人在网上显示出残忍，我们看一看他们发表的那些恶毒的言论，就知道，这些人只是为了发泄情绪而没有做到理解，更谈不上共情。

交谈是我们建立和维持关系的方式，是我们学会相互信任的方式。没有亲密的交谈，我们就无法真正了解他人，无法信任他们或与他们和谐地合作。

同时，与人交谈不仅是在建立人际关系，也是在培养自己的人格。失去了交谈，我们甚至会失去自我——我们的幽默感，我们看待事物的独特方式。我们会变得孤独，并形成不健全的人格。

成长以及与他人建立某种关系的过程是一种学习如何处理拒绝以及失望的过程。我们不可能总是从人际关系中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即使有可能得到，往往也需要亲自去碰一碰运气。我们要在建立关系上变得专注，最起码要和对待工作一样专注，这对我们的幸福和健康十分重要。

“社交网络”本是一种十分古老而普遍的机制，却在网络时代变得流行开来。自21世纪初以来，伴随着友好的界面，人们跟踪朋友、熟人和家人的生活，进入社交网络的人呈几何级增长。但经由技术的中介作用，“社交网络”这个词的意思却发生了变化。它现在指的不再是你认识的人和你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是你们的电子设备之间的联系。

纵观人类的进化史，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就从一种善于解读他人的态度和意图的群居灵长类动物，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物种，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电子屏幕。为此，我们迫切需要改变“总看屏幕不看人”的现状，走向真实的、面对面的、有血有肉的接触，将人类的家庭、朋友、群体和社区联系在一起。

（王世全摘自《经济观察报》2024年12月23日，本刊节选，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