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卧莲叶而覆水,乱高房而出丛……”我想说,荷叶和莲花并非江南独有,我的家乡皖西南也并不少见。
看不到莲花的时候,居然梦见莲花开了,梦中的我脑后仿佛还留着小辫子。我是不是蜕身变成了莲花仙子的侍童了?倘若真是这样,那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那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好像来自观音娘娘的莲花宝座,同来的还有阵阵清风,吹走了尘世的浮躁。于是,天地间只有莲花的清气。“夫藕生于卑污,而洁白自若。质柔而穿坚,居下而有节。孔窍玲珑,丝纶内隐。生于嫩蒻,而发为茎、叶、花、实,又复生芽,以续生生之脉。四时可食,令人心欢,可谓灵根矣。”这般灵根在我的家乡敬若神明一般,若有谁伸出指头指向莲花,会被视之为亵渎。
梦里有一位“眼如莲苞、臂如莲藕、心如莲花”的清丽女子着红衫绿裤,俨然仙女一般,划着小船向荷塘深处驶去。待其朱唇启动,皓齿排开,一曲歌谣荡漾在碧水蓝天之间:“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此曲唱于谁人听?
莲生于污泥,我生于这纷乱的尘世,我之所幸就是在这滚滚红尘中能与莲花相遇。莲花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莫非也如宋公明在幻境中遇九天玄女。那么,莲花要对我说些什么?是要告诉我做人要如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么?还是要告诫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莲花,莲花,心心念念的莲花啊,我为人一场,虽非陋习重重,但也已失去了最初的清纯了。
有人说众生如同池塘中的莲花:有的已接近于开放;有的在超脱中盛开;有的则被水深深淹没,沉沦于黑暗的淤泥之中。我不知道我是被深深地埋没,还是在接近开放。可以肯定的是,我还没有盛开!
二
满池的莲荷开花了。新荷灿灿,犹如云霞;新荷婷婷,亦梦亦幻。有人把荷花叫做菡萏,我从心底里排斥这个看字面有几分柔媚听读音却是满满彪悍的称呼,仿佛刻意要把一个柔弱女子硬生生逼成钢铁男儿。叫做芙蓉,感觉就不一样了,既婀娜又端庄,怎么看怎么喜欢。
我曾看过一位画者对着一池荷花绘画,他笔下的荷花也的确有几分形似,但我看出其画作中所有的荷花都是一种气韵。当我口没遮拦地把自己的发现说与他时,他有点震惊的样子,继而若有所思,神神叨叨地在满池中寻找,找出了一株开花不久的新荷。一旁的我问他,新荷的香气能画得出来吗?他一脸蒙圈,显得有点哭笑不得。
初开的花儿分外香,闻之神清气爽,观之赏心悦目。这就是美好事物带给人的非同寻常的美感。静静体会,似乎还能嗅出个中的稚嫩之气。稚嫩原本是那么得无价呀,那是生命的初始之态。鲜活,灵动,率真,纯粹,洁净,通体都有异乎于世间万物的灵性。任何一种花儿,在这尘世待立的时间久了,不断地经受风吹雨打和日晒夜露,香气也许会慢慢变淡乃至完全消失,甚至还有可能沾染上红尘中比比皆是的俗气和戾气,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大致的形体。“宁可枝头抱香死”,这话也许有夸大其辞之嫌。我有点怀疑世间是否有如此恒久之香。纵然有,人为的成分可能也不会少。
看起来娇柔无比的荷花,哪怕是刚刚绽蕊开放,居然并不惧怕充满攻击力的暴雨的侵袭,“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说的是别的花儿,并不适用于荷花。这应该算得上是荷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这等面对凄风苦雨而从容不迫的骨性,荷是怎样修炼而成的?
荷开得久了,也会褪色,香气也会变淡,这都是我极其不愿接受的。只是,人活一世,自始至终能保持本色不变的到底能有几人呢?如果可以,将新荷的本真保留在心里,或许就种下了一个初始的信念。
三
漫长的梅雨季节不紧不慢地拉开了序幕,乱云飞渡,大雨跳珠,迟滞了我远行的脚步。我只能忍耐,感觉水从四面八方向我包抄过来。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担心会被大水彻底地侵吞。因为,我居住的地方地势较高,再大的水,也只能给土地爷洗洗脚。
雨下得有点像五音不全的歌者的歌儿,刚刚还像炒豆子一样稀里哗啦地喧嚣不止,还没等你回过神来,却又是细雨如蓑,恍如烟雨江南。再过一会儿,天空竟露出些许蔚蓝的底色,以为太阳会露脸了,迎来的却是一场将天地连成一体的暴雨。如此这般的折腾,让雨中的人也觉得不堪其扰。
空气自然是潮湿的,有点凉,又有点热。凉是雨携带来的过路神,而热是这个季节的常住客。凉一阵,热一阵,这滋味也不太好受,身体沾满了油腻似的,横竖不能自在。灰蒙蒙的天底下的绿色,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甚至随时都会被强势的灰蒙蒙给收编了。这样的日子,老实说,最适合做的也就是睡一场沉沉的大觉。
斜躺在床上,雨点恰似淘气鬼敲打着窗户,让人睡不踏实。屈指算算,这雨已经连下了三日了,再继续下去,没准会下出一点什么状况来。这样想着,我便决意要到外面去走走,看看这雨到底下到什么程度了。
雨点又小了许多,又细又密。我沿着一条通向河的大路走去。眼前是一片平阔的土地,假如河决堤了,土地难逃一劫。中季稻呈现着生机无限的墨绿的颜色,在雨中欢愉地颤动着,它们是不会知道危险近在咫尺。向远处望去是一片荷塘,足足有百来个足球场那么大。于是,我的脚步变得急迫。
荷,我来了!记不清有多久没与这立身淤泥中的洁净之物会晤了。此刻在下雨,雨倒是给荷增添了几分妩媚和庄重。满池的荷,像极了参差不齐的芸芸众生。同样的处境,高低各不相同。开花的未必长叶,长叶的肯定不会开花,各司其职。雨落在叶上,立刻凝结成液态的水晶,这些水晶像演员找到了舞台一样,竭尽全力地舞动着,有些得意忘形。荷叶分明不甘心做舞台,稍微扭动一下腰身,表演者也便无可奈何地出局了。荷叶仿佛更乐意与雨唱和互动,整个荷塘,就像在合奏一曲交响乐。
我的双眼最终还是被荷花给套牢了。无论是红的还是白色的,都落落大方、卓尔不群,它们傲视风雨,更漠视所有的不恭不敬。有些花瓣儿的确因为雨水的重力冲击飘落在水中,这样的早夭,使人看到的是强者的从容,而不是弱者的不堪一击。
荷的优秀品质是深藏着的硕大的果实,用低调和谦虚来小结她的品质,显然是对于荷不够了解。
我抬头向天,看见大片的乌云杀气腾腾地扑来。天上的事情,地上的荷从来就不理会,她们只钟情自己的事业,所有的精力,都毫无保留地用在对自己的追求上。
日已西沉,余晖未退,鸟儿忙着归巢。眼前的宁静,让人生出时间被放缓流淌的错觉。居树多竹茂的乡村,看云卷云舒,听鸟鸣蝉语。听“竹露滴清响”倒也是常有的事儿。这当儿,如果再来一个“荷风送香气”,感觉自己也就成为了悠哉乐哉的神仙了。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不久前听到的一个传闻,说的是离我住处不到一里的赵湖,以后再也不种水稻了,将成为一个蟹肥鱼鲜、水草丰美的真正的湖。听到那个消息后,我简直有些喜不自禁。
四
家乡有个赵湖,湖区面积有一千多公顷,曾为一赵姓人家所有。赵湖四周除了地势平缓的粮田就是人家,山在几十里外的地方。赵湖比周围的村庄和人家地势相对要低一些。水,终究是向低处流的,湖也就这样形成了。进入梅雨季节,一千多公顷的湖区的面积也便扩大了一倍,那时再看赵湖,居然也有了烟波浩渺的感觉。被水围困的村庄,俨然成了湖中的小岛。此时小岛上的人,要凭借着木船出入村庄。
相传赵湖曾经莲藕成片,荸荠和芦苇丛生,是白鹭和诸多水禽的乐园。倘若嫌一日三餐无味,只要下湖捕鱼捞虾,生活也便有了滋味。如此说来,那时的人们,因了一个湖,日子似乎也是不一般的殷实。可惜的是,我始终没能有幸一睹赵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我所见的赵湖是庄稼没有栽种时的一汪白水,栽上庄稼后连成一片的葱绿或者金黄。
湖水哪儿去了?由几十台大功率的抽水机不间断地运转,湖水被排到皖水河里,随后归入长江,再奔流入海。每年农历六月初,抽水机在赵湖发出笨重的轰鸣声。当湖水越来越少了,下湖抓鱼成了附近居民的一件大事。那时,站在高处向湖中望去,湖中抓鱼的男男女女,就跟蚂蚁一样多。只要你有一双手,即便什么渔具也没有,也能捡得一些鱼虾的。几斤、十几斤重的鱼儿也不少见,总会看到被泥水弄得鼻子和眉毛都分不清的人们欢天喜地归来的样子。
后来我也慢慢弄明白了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儿把湖水抽干再种上稻子。最首要的一点可能就是由于人口的暴增,粮食供不应求,能够种粮的地方,绝不会放过。况且,赵湖泥肥土沃,只要风调雨顺,几乎不用追加什么肥料,就能丰收。
赵湖地处潜山、怀宁的交界处,为两县所有,两个县在对待赵湖种粮的问题上,认识一致,合作更是堪称完美,共同出资修建排涝设施,并为此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管理机构。当粮食的需求不再那么突出了,加上投入远远大于产出,被阉割了几十年的湖该如何处置,不得不引起人们的深思了。既然粮田能种花种果,一个天然的湖,一个蕴藏着巨大的经济价值的湖,为何不可以还原它的本来面目?
赵湖终于迎来了迟到的转身,我为此特意到湖边走了走。湖岸上已能看见杨柳婆娑,湖水中也能看见小荷初露,薄雾罩水,鸭群和水鸟在湖中自由地游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我想临湖择一地,建一座房子,面朝满湖的莲藕,泛舟湖上。春看浪涛,夏枕荷香,秋冬时节放竿垂钓,再邀三两友人湖边闲步。
荷风将至,香气自然不会遥远了!
范方启: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刊》《阳光》《延河》《散文选刊》《火花》《四川文学》《短篇小说》《杂文月刊》《中国铁路文艺》等多家刊物,出版文集《生命是一次美丽的燃烧》等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