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阵子谁也想不到他会那样,但他真切地变成了那样子,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交集在一起,汇成一条东去的河流,洗涤他身上的尘土,或是污垢。
四月的花开得正艳,陆于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让新鲜的空气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他站在窗前贪婪地呼吸。胡成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陆于泡了茶,两人坐在沙发上,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陆于知道胡成的来意,但他不提,等着胡成开口。而胡成似乎也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喝着茶。他的话不多,陆于问一句,他才答一句。陆于寻思,像他这样子,哪是做生意的料?但他真不想泼他的冷水。
坐了好久,陆于见他仍不开口,就忍不住问:“准备做什么生意?”胡成慢条斯理地说:“钢材。”
“你要抢你老板的生意,他能答应吗?”陆于说。
“不是,老板要去做贸易,把这店盘给我。”胡成说。
陆于“哦”了一声,说:“盘下来确实是个机会,你老板把基础都打好了。”
胡成说:“是的,不盘的话我就失业了。”
陆于看着他真诚的样子,说:“嗯,盘下来好好做,总归比你拖板车要好。”
胡成点点头。
陆于见他不说话,问:“盘下来得不少钱吧?”
胡成说:“老板说了,库存资金先借给我,啥时卖了再给他,流动资金让我自己想办法。”
“要多少流动资金才能运转?”陆于问。
胡成说:“十几二十万吧!”
“你想借多少?”陆于终于点题。
胡成说:“随便,多就多点,少就少点,反正利息我会给的。”
陆于想了想说:“啥利息!我不图。你做好了比啥都强。你若亏本了还有啥利息。这样吧!多了我也没有,家里就五万块,你晚上来拿,顺便跟林兰说一声。”
胡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来,满意地站起来说:“好的,好的。”
陆于送胡成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胡成跟陆于是一个村的,他家兄弟多,家境困难,他姆妈托了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没有姑娘看上他。后来他姆妈亲自去找林梅姆妈,林梅家姐妹多,她排行老三,也不知道胡成姆妈使了啥手法,林梅姆妈竟然答应了。林梅嫁过去后,就住一间东房,守着几亩田地,日子非常清苦。
空闲,城西小西门的空地上,蹲着一堆人,抽着烟,聊着天,边上是一排板车。有人来叫活,哗啦围上来一帮人,七嘴八舌地谈着价。
胡成也跟村里人一起去小西门,夏天晒冬天冻地拖板车做装卸工,人瘦了一圈,脸黑成一坨。那天,有个老板来叫胡成去拖钢筋,结账的时候胡成少收了二十块钱,后来老板每次来都叫胡成。有一次,老板问胡成:“你干脆别蹲在小西门了,到我店里干吧,我每月给你开工资。”
胡成回去跟林梅一商量,就去了老板的店里。胡成帮老板拉货卸货送货,生意场上的人都混熟悉了。老板看他人老实,有事就放心让他去做,老板不在的时候,胡成就帮老板打理生意。老板家里有事,胡成就抢着去帮忙,一来二去,他跟老板的关系就不一般了。
现在老板生意做大了,要去做外贸生意,就想把钢材店盘给胡成,问他要不要做。胡成喜出望外,回家跟林梅一合计,就决定接手。但最棘手的是资金问题。
林梅就打电话给陆于,说:“妹夫,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帮帮胡成。”陆于满口答应,让胡成空了去找他。
二
陆于很早在城里上班,他是顶替他父亲的。林梅是陆于妻子林兰的亲姐姐,陆于和胡成是连襟。
陆于经过钢材市场,就想着去看看胡成。
陆于走了进去,店里摆放着各种钢材,有一个中年人迎了出来,问陆于要买什么?陆于说看看。中年人就向陆于介绍起来,钢材的材质、产地、价格等。陆于耐心地听着,心想,这位才是做生意的料,无论服务意识,思路,口才都优于胡成。
胡成不知道啥时候走了出来,看到是陆于,忙说:“你咋有空来了,快里面坐。”然后朝中年男子说:“这是我连襟。”中年男子笑了,领着陆于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收拾得蛮干净,两张办公桌,一张三人沙发。陆于刚坐下,胡成就泡了茶过来。陆于问:“生意怎么样?”
胡成说:“还行,就是大的工程不敢接,怕资金不够。”陆于说:“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陆于瞟了眼外面的中年人问:“他是你店里的?”胡成说:“老板在的时候就是业务员,有他在,老生意都在。”
陆于说:“哦!那你不能亏待了他。”
胡成说:“我知道。”
回到家里,陆于跟林兰说,下午去了趟胡成的店里,听他说生意还不错,就是大工程没法接,资金不够。他店里的中年男人倒是很会做生意,就怕人家跳槽,那胡成就难了。
林兰说:“你有没有提醒姐夫?”陆于说提醒了。
两年后,胡成的生意已上了轨道,那年年末,胡成打电话给陆于,晚上到小上海饭店吃晚饭。
陆于到小上海,进了包间才明白,是胡成请所有的兄弟姐妹吃年夜饭,大人小孩一共两大桌。孩子们最开心了,笑啊闹啊!胡成举起酒杯,没说客套的话,就一句,来,喝酒。姐妹们围着林梅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大家都说他们的苦日子过去了,也有人在套她家胡成一年能赚多少钱?兄弟几个抽着烟,频频举杯,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但大家心里清楚,胡成这几年生意运行正常,日子已今非昔比。
开了春,胡成把家里那间老房子拆了,请来了匠人师傅,盖起了新楼房。村里人谁也没想到胡成会有今天。村里人见了胡成就说:“都盖新楼房了,真不简单!”然而,好多人在背底里议论开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胡成那小子,三拳打不出个闷屁,小时候尽闷声不响干坏事,偷了谁家的鸡,打了谁家的狗,踩了谁家的地,现在都人模狗样地盖起了楼房了。”
“可不是,你看啊!他穷得叮当响,还娶了林梅,当初我就看不懂林梅,你说图他啥?嗨!没想到现在竟然做老板娘了,不服不行。”
“瞎扯啥!俗话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胡成穷不假,难不成还不让他富了?他靠自己的双手发家致富你们有啥好咧咧的。你们啊!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你胡咧咧个啥,谁见不得他好了,我们说的不是实话吗?胡成本来就是那样,没添油没加醋。”
总而言之,胡成在村里已不是村里人以前认知的胡成了。
陆于难得回家,见到乡邻,他们会问:“陆于,你啥时候盖楼房啊?”陆于听了呵呵地笑:“我也想啊,可造不起啊!”村里人就会说:“找胡成想想办法。”陆于还是笑,摆了摆手:“还没这打算呢!”
陆于好些时候没见胡成,就是到他家里吃饭喝酒,也聚不到一起喝茶聊天。胡成吃饭的时候电话忙不停,他嗯嗯啊啊一会,回头说:“几个老板约好一起打牌。”或是说:“有客户让我陪他们玩玩。”
三
晚上,林兰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跟陆于说:“大家都在盖房子,你看我们的房子要不要也重新盖一下。”
陆于说:“好是好,但看往后的趋势,还是去城里买一套房子吧,就是钱不够。你找机会跟林梅说说,看胡成的五万块钱啥时能还?”
林兰转过身来说:“胡成也是,就知道自己盖房子,也不知道把钱先还了。我去找林梅问问。”
陆于拍了拍她说:“睡吧!先探探林梅的口风,我跟胡成开不了口的。”
下了班,陆于就去看房子,地段、房型、价格都做了比较。林兰说:“我姐跟胡成说了,他答应我们啥时要他想办法给我们。”
陆于看好了房子,就去找胡成。胡成开了张现金支票给陆于,说:“你买房子,我也没钱借给你,但借你的一定要还给你。”
陆于在老城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两年后,胡成也在城里买了房子。
那年,乡村公路建设,乡下的房子拆迁了,胡成的楼房拆了三套商品房。陆于没造楼房,就够拿一套大户型。林兰就埋怨陆于,当初让他造偏不造,现在亏大了。陆于不语,心里也后悔,但他还是说了,当时造了房子,城里的就买不了了,再说了,人这一辈子总有吃亏占便宜的。
胡成是在一个下午来找陆于的。那天天气晴朗,微风徐徐。胡成坐在陆于对面,他说:“我想去外地发展,买了块地,贷款的。”
陆于愣了愣,问:“买了块地?干啥啊?”
胡成说:“盖个厂房,做食品加工。”
陆于说:“食品加工?那手续很复杂的。”
胡成说:“我认识人,已经在办了。”
陆于还是担心地说:“食品安全,卫生哪个环节都不能有差错。”
胡成说:“我上面认识人,都联系好了,要不怎么能买土地。”
陆于问:“那钢材店怎么办?”
胡成说:“让人帮着管理。”
陆于皱了皱眉,说:“现在这样子不是挺好的吗?”
胡成说:“好是好,没发展。”
陆于看了看胡成,脸白了,身体也发福了,与拖板车的那阵子简直判若两人。陆于低下了头,也许自己真的落伍了,跟不上如今快速发展的脚步了。如果自己也像胡成那样大胆,有魄力,现在会是啥样子呢?
陆于说:“那行,能做大做强是好事,但我还是要说句话,不要太冒险。”
胡成点头说:“放心吧,等那边建好了,一起过去,你帮我管理管理。”
陆于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哪行呢!”胡成脸上的喜悦是真诚的,而陆于却过于勉强了。
胡成说:“你不行谁行啊?到时一起去。”
陆于快下班的时候,胡成说:“那我走了,明天你把房产证带过来,我来拿。”
陆于惊讶道:“房产证?干吗?”
胡成说:“我去贷款啊!那边等着交费呢,我们算招商引进项目,当地有优惠。你放心,贷款我还,利息照付。”
陆于听不清胡成还在说什么,他说:“我没有房产证,买的那套当时没钱到现在还没办,拆迁的那套听说是村里统一办,目前还没消息。哪来的房产证?”
胡成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啥?你没房产证?”
四
陆于回到家里,林兰说他脸色不好。陆于叹了口气,把胡成找他的事告诉了林兰。林兰顿时恼了,说:“姐夫也真是的,怎么想到要我们的房产证了,没钱开啥厂啊?”
陆于让她息怒,说:“你去跟你姐说,房产证我们真没有,如果胡成真有困难,我去帮他借十万,以后别跟我提房产证的事。”
林兰惊疑地看着陆于:“十万?哪里去借这么多钱?”陆于说他去想办法。
胡成的工地开工了,他就两边跑,忙得像陀螺,听林梅说他已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大约两年的时候,听说胡成的厂房盖好了。
年底,陆于的年终奖刚下来,胡成就来了。陆于见他瘦了好多,问他厂子进展得怎么样了?胡成说:“在进设备了,还缺几万块资金,回来找你想想办法。”
陆于明白,他这是等着自己的年终奖呢,当然可以编个理由回绝,但陆于做不出来,于是说:“我有两万块年终奖,你先拿去应急吧!”胡成也不客气,拿了钱就走了。
林兰很生气,过年的开销都指望年终奖,现在可好,这年怎么过?陆于安慰她,说胡成也是没地方去借了才又来找他的。林兰说:“是的,姐说他们的拆迁房都卖了。”
陆于吃惊地说:“拆迁房都卖了?”林兰点点头,说:“姐说,等厂子办起来就好了,房子以后还可以买。”
陆于默不作声。
胡成的厂子投产了,姐妹兄弟们就争相要过去上班。胡成打电话给陆于,让他过去帮忙。陆于推托说自己的能力有限,就不去了。林兰就嘀咕:“别人争着要去,你倒好,让你去为啥不去?”陆于泰然自若地说:“胡成刚开业,你说他开你多少工资合适,少了我不乐意,多了他的压力大,再说我好好地辞职离开了家,家里的大小事情你得多累。如果厂子办好了都好说,若是搞砸了,我就回不了原单位,到时怪胡成还是怨自己?”林兰想想也是,那就别去了。
这段时间胡成更忙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的环节都要去沟通调节。第一批产品千呼万唤生产出来了,所有的劳累有了希望,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产品检验不合格,而且企业必须重新整改和完善。
胡成终于病倒了,躺在病床上。陆于去看他,他面容苍白,双目无神。陆于说:“你太累了,好好休息。”胡成点头,闭上眼睛。
后来的事情,陆于是听林兰说的。
林梅回家的时候被人堵在了门外,堵她的人是放高利贷的,要胡成还钱。而胡成已不知了去向。陆于目瞪口呆,胡成借了高利贷?
所有的事情就像多米诺骨牌,胡成的美梦和神话顷刻间倒塌。胡成所谓的土地、厂房、设备、业务是几个人合伙的,而所有的资金都是他负责的,现在要债的蜂拥而至,胡成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陆于把林梅找来,林梅垂头丧气地坐着,陆于说:“胡成人呢?你告诉他马上把所有资产卖掉,还掉所有的高利贷和资产抵押贷款,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林梅突然放声大哭:“妹夫,来不及了,胡成的合伙人早把土地、厂房、设备给卖了,他们携款潜逃了,要不然胡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陆于心头一紧,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为啥不早点告诉我?你为啥不阻止胡成?”林梅的泪水流成了河,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呜咽着说:“胡成不让我告诉你,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陆于强压心里的愤怒:“钢材店怎么样了?”
林梅说:“资金都掏空了,无法运转,半年没发工资,人都跑光了。”
陆于像泄了气的皮球,问:“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
林梅缓缓抬头,说:“我想把现在住的房子挂出去了,能还的先还掉,后面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把唯一的房子卖了,你住哪里?”
“再说吧!”
五
胡成逃走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嗤之以鼻:“胡成那小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可好,一夜回到解放前。”
“啥解放前,他恐怕是今生没有翻身的日子了,人啊!有钱的时候就忘记自己是谁了,胡成是谁?他就是拖板车的命,非要装大佬,装吧!”
“又说啥,创业肯定有风险,失败也是正常的,你别看现在的老板那么风光,你可不知道他们创业时的艰难,都像你不去尝试哪有成功呢?别说风凉话。”
“你们啊!说你们什么好,胡成神气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点头哈腰的,没少占便宜吧!现在他遭难了,你们就这样落井下石啊?还要不要点脸。”
陆于再次见到胡成,是在大地回暖,万物复苏,鲜花盛开的四月。
优加农场参与了蔬菜配送竞标,陆于负责去农场实地考察。农场在邻县郊区,有一排两层的建筑,是蔬菜加工区,四周是大片的蔬菜地。
陆于问:“你们老板呢?”
“他正在田里。”有人说。
陆于随着陪同人员走进那片蔬菜地,他看到有人在种菜,有人在摘菜。他走了过去,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挥锄翻土,就问:“大爷,这是要种啥蔬菜?”
大爷停下锄头,抹了把汗,说:“这是翻土,然后要种丝瓜,黄瓜,茄子……陆于?”
陆于惊呆了,好久才说:“胡成,你……”
是胡成,他人黑了,头发白了,胡子拉碴,苍老的形态站在陆于面前,陆于一时间难以置信,但他确实是胡成。
陆惠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小说月刊》《文学报》《微型小说选刊》《短篇小说》《星火中短篇小说》《作品》等多家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