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润在历史与现实中的重构

艺术创作的历程，本质上是一场不断地寻求自我、确立自我的过程，它宛如个体灵魂的投影、生命律动的痕迹。艺术的价值就在于如何深入发现并充分彰显自我的主体意识，并通过自我的体验与感知，以视觉化的方式向这个世界提出问题、表达情志。我非常庆幸找到了所擅长的油画语言，并能够运用它来不断进行自我表达，与世界对话，与他人交流。当然，掌握油画语言的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从精研一项绘画语言技术，到转换实现自我表达的语言自治，这一过程凝聚着每一位艺术家发自内心深处去探究与揭示艺术真谛的炽热初心与强劲动力。期间所经历的每一步——涵盖不同的创作阶段，多元风格尝试，语言转换都承载着艺术家个体的艺术轨迹，人生经历，思想衍变的历程。

我对古典油画一直比较偏爱，大学本科时期，便已明确专业学习的方向——坚定去探索，并沉静下来，回归到油画语言的原点，重访经典绘画之路。因为艺术发展史告诉我们，自从艺术的本体性被彰显以来，我们经历了艺术形式的不断变革，几乎延伸至所有路径。所以，要在风格语言上创造一种新的样式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把艺术史作为一种基本资源进行重置和再利用却是大有可为的。学生时代的我结合自己对古典艺术的理解、认知以及自己偏爱的审美形态，逐渐积累了一套关于古典油画技法的创作经验：将彝族人物幻化为精神符号，把劳作的动态凝固为古典的静穆形态，使之具有象征性，进而被主观地赋予永恒意味。研究生毕业后，我曾相当一段时间里沉浸于自己揣摩出的古典油画的创作语境中。除了画彝族题材，我开始关注周遭的生活与日常，画周围的朋友、亲人，也习惯于将古典绘画气质中的庄重静谧的审美气质融入日常生活的景观和人物之中，对构图和人物姿态也比较注重稳定性。当一种语言从陌生到熟悉再到运用自如之后，对艺术家而言，接踵而来更为重要的问题就摆在了面前——如何突破语言的局限，更自由地表达个体的思想？语言的边界如何延展，延伸至何处？

1997年前后，我开始对自己已经习惯的绘画语言进行反思，“问题意识”成为创作中自省的必要行动。正是通过这样的思辨过程，原本封闭在绘画语言中的个人意志开始与社会人文精神相关联，同时迫使我在创作中不断思考如何让作品具有更宽广、深厚的观念意义与文化价值。伴随思考的逐步深入与延展，作品仿若遵循着某种内在逻辑，于特定的问题框架之下孕育而生。而每一次创作实践的展开，亦构成对问题的再度审视与论证过程，创作与思考相互交织、彼此促进，形成一个循环往复且不断深化的艺术探索闭环。这些都更新着我对所追问问题的解答，思考的深度逐层递进，极大地拓展了我对艺术、社会、自我的认知更新，带动我不断探寻进一步创作的可能性。因此，我清晰地认识到艺术家需要以更开阔的视野和辩证的思维来认识和理解世界以及我们的内心。艺术创造终究是主观精神所主导的行为，心性的感知能力和可能性是无边的，其意义也可以无限生成，所以需要我们不断地打破僵局，寻找新的构成，即一种另辟蹊径的重构。这种重构是全方位的，并非只能在外在的、单一的世界里寻找，因为世上的一切事物性质都是我们主观掌控的结果，心境变了，思路改了，新的意义就凸显出来了。

1990年代末至2000年代初期，我有意将问题的关键点放在探寻古典语言在现实情境中的转化与延展上。从“触摸”系列到“虚拟时光”系列，再到“迷失的瞬间”系列，都是不断地在绘画语言表现形式里寻找突破，试图找到与时代当下相契合的通感。面对当时图像表达消费时代的热潮，我发现强调自己独立的态度和内省，是拯救艺术于浮泛、重新建构自尊的可行之道。至少它消解了为迎合市场而铺设的路径和建构起来的技术框架，抛弃浅薄的欢娱，回到宁静的自我，从零开始，真切的体验与观照现实中的问题。通过超越图式“原创”的窠臼，借用、重组和激活传统艺术语言元素，在微妙的差异中调整我们的感觉和观念，进而揭示当代人们在心理上综合而复杂的需求。

2009年开始，我不再满足于通过绘画语言内部的自省来形成与现实的遥望，而是选择与现实紧密关联，让绘画成为观念的溢出，此时的观念则是将自我沉浸在社会现实中的体验、思考。这样的转换需要勇于突破固有的思维局限，在原有的常规秩序里寻求新的链接、新的对应、新的组合，这是破解旧局的重要手段。原来被认为老套的、过时的体系，经过新的观念的介入或在内部结构中进行改组，皆可获得一种在意义上全新的重生。

与现实的关联是从2009年—2012年的“舞台”系列开始的，通过主观超现实的再编码，我试图在一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典型性舞台关系中，不断验证艺术与现实若即若离的关系。2013年—2014年的“游观”系列创作中，我寻找到发现日常的另外一种视角——现实生活中剧情无所不在，现实的舞台更加生动精彩，所以我把舞台转移到日常场景中，去发现隐匿在日常中的那些被忽略的瞬间，在日常的常态化中寻找超常的戏剧性片段。2015年创作的“镜像”系列，则是通过现实外部世界再次看向自我，自我观照问题已经成为数字媒介时代显著的个体生存症候——自我观看正置身于真实与虚拟日渐紧密交织的世界中，将拥有日益丰富的屏，也将面对愈发难看透的幕。

2017年的“折叠”系列，我尝试着从经典介入现实，主动与古典展开对话，在时间的纵深关系中来寻找历史如何被唤醒，经典如何在当今复活，自我如何在历史中重生，未来如何在折叠中显现的多重叙事。2019年的“副本”系列是由“折叠”系列延展而来，是在历史、现实与未来的上下文中对人工智能未来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发出的共振想象。艺术史本身就是一个创新的重要资源，她不仅使我们掌握了艺术生成的重要元素以及艺术演进的规律与方式，更为我们提供了观念升级的台阶。

经典艺术的光耀永远吸引着我们，同时又迫使我们无法靠近她，我们不得不重新找到自己的栖息之地，筑构自己的能源之巢，散发自我的光芒，因为创造是生存的全部意义所在。但艺术史也告诉我们独创并非绝对的，各时期各领域的艺术总是承上启下、相互关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创造是一种包容的、多维度的、精神性的、观念性的活动，既与客观世界相关，也与主观幻想相连；既与现实相关，也与历史相连；既与我们的认知相关，也与我们的选择判断相联。

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以自己此时此地的坐标为基点，背靠浩大的文化传统，面向未来科技发展的无尽测想以及随之而来的观念变异，就会有无限的发现和选择。因为今天的艺术都是在纵向历史文化和横向科学跨界的综合作用下产生的，作为一种知识生产，不可能孤立于简单的视觉反映论的窠臼。我们设定的每一个图像，甚至每一笔每一画，都蕴含着历史文化积淀的细胞，涉及多学科、多领域的相关纠缠，因此，无论你选择什么方式，包括传统的方式，也应该是以一颗浸润着当代多元文化之心去选择、重构一个新的世界。

（责任编辑：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