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大雪封门

我儿时最怕过冬，一大清早，在课堂上做速算题，手指冻成“胡萝卜”，握笔杆子都很艰难，更何况笔走龙蛇，而速算拼的是时间，我不停地朝掌心呵气，却见效甚微，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眼巴巴地盼着来一场大暴雪，最好是“燕山雪花大如席”那种，这样，千里冰封、雪虐风饕。

大雪封门的日子，屋外玉树琼枝、银装素裹，那可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少年时所住的老宅，屋宽梁高，一到严冬，即使门窗紧闭，仍冷得出奇。只有阁楼地窄，最不怕严寒，我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拎着暖炉上楼。老式木格天窗漏风，不过不打紧，我把家里所有的藏书取出来，堆砌成一道严严实实的“书墙”。冬天的夜很长，我拉上窗帘，沏一壶热茶、裹紧厚实的棉被，在灯下翻开故纸。金圣叹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诚然，雪夜读书，可消遣，也可悟道，那么，读些什么书呢？

古人读书讲究顺应天时。张潮在《幽梦影》中说：“读经宜冬，其神专也。”在他看来，冬天宜读经书，此时精神集中、头脑清醒，可以进入深沉思索状态。依我看，冬日宜读小说，因小说篇幅冗长，最好打发时间。我秉烛潜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有沈从文的《边城》、阿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一卷在握，躁意消散，沉浸在书中世界，无端发笑，无故切齿，无声落泪……彼时，窗外“簌簌簌”的落雪声和着屋内“哗啦啦”的翻书声，形成一曲曼妙悠远的协奏乐，回响在天地间。

在江南人的记忆深处，暖锅自古就有一席之地。旧时的家乡，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只铜皮暖锅：锅中间有一个烟囱状的炉膛，专门用来烧炭，炉膛顶上有一个调节炭火强弱的小盖，锅盖中间有个圆洞，穿过烟囱方能扣住锅。叔祖母预先备好食材：荤食有油香鸡、咸鸭、蛋饺、鱼圆、熏鱼等，素食有菜心、白菜、油豆腐。叔祖母先将白菜切碎，把白菜、油豆腐下在锅中打底，油香鸡、咸鸭斩件，对称摆在锅中，接着，先后放入蛋饺、鱼圆、熏鱼、凤尾虾……填得满满当当，鹌鹑蛋摆在中心位置，用菜心点缀，最后加入熬了几个小时的猪骨高汤，撒少许食盐，放炉上煮沸，再淋上鸡油，即可端上桌案，炉膛红红火火，锅边热气腾腾，蛋饺、鱼圆、熏鱼、咸鸭……在锅中“咕噜咕噜”翻滚，锅里每一样食材都可讨一个吉利口彩。此时，家人闲坐，炉火可亲，大家一口菜、一口汤，吃着暖锅，谈笑风生。

祖父素喜清净，他独自待在书房，铺好宣纸、磨好墨汁，开始写字，他写的是“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共九个字，从冬至开始写，每过一九完成一个字，直至雪化冰消，春回大地，一幅《消寒图》恰好大功告成。

李清照《清平乐·年年雪里》中写：“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祖父专爱附庸风雅，他折几枝梅花，插向陶瓶里，注以清冷水，将养起来。“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梅花好看，肌肤若冰雪；梅花好闻，岁晏时清香满室。有一回，祖父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枝绿梅，可算得梅中珍品，较之艳如贵妇的红梅，这梅中绿萼，清丽脱俗。

祖父除了插梅花，还采集“梅花雪水”。“梅花雪水”，即在下过大雪后，在梅花花瓣上，一片一片采集雪花，等它融化成水，装于瓮中，埋在地下“养着”。待到来年，开瓮取水烹茶，口感尤为清冽甘甜，用来招待贵客最好不过了。

近年来，江南很少落雪，我比学生时代更期待大雪封门。试想一下，素雪纷飞之际，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煮着糯香的吃食，取出自制的香肠、鱼冻，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嗑着吃不饱的点心——瓜子，翻腾着细碎日子的“小确幸”，真是惬意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