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邹大路手指有些颤抖,他点开手机上的摄像头软件。五百里之外的老家院子,跟他春天离家时变化不大,不锈钢焊接的晾衣架依旧撑开在院子东南边,上面晾晒着父母的衣服、毛巾之类。院墙下悬挂着浅黄色丝瓜络,每年母亲总喜欢在秋天晒大包,棉被似的。
邹大路点击了一下对讲按钮:“妈,妈妈——”他喊的时候,声音有些暗哑。母亲此时正在院子里扫地,家养的鸡,落了一些粪便在地上。母亲听到摄像头里忽然传来大路的喊声,一惊,扫地时右肩倏地一沉,像被瓦顶上坠落的一撮霜给砸着了。一起被惊着的,还有正在鸡群里嬉闹的黄狗,它先子母亲奔到摄像头下,举头朝摄像头汪汪叫着。母亲提着扫帚,奔到摄像头下,支开畎叫的黄狗,笑对摄像头问道:“大路,今天怎么跑摄像头里喊我7”
寻常时日,大路跟母亲都是打手机视频,时间也基本都是晚上10点以后。可是这一天,儿子竟然大白天在摄像头里喊母亲,自然令母亲意外。挂在院子廊柱上的这个摄像头,是邹大路过年回家时给父母安装的。他说:“这是爱的摄像头,不为防贼,只为想家时看看家,看看你们二老。”
摄像头安装后,起先母亲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儿子在远处悄悄窥探他们老两口,但儿子依旧像从前一样,在晚上跟她手机视频,她渐渐就忘记了摄像头的存在。
“看看我家啊,看看院子啊,看看你们啊……”邹大路道。
母亲的肩膀似乎在线衫里松下半寸来,道:“我当什么事昵。再过两个月零一周就过年了,你就回家了。”
“嗯——”邹大路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想出趟远门——妈,你和爸爸,你们在家,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邹大路说到后面,声音似乎有些抖。他原想着跟母亲再叮嘱几句,可是不敢往下说了。
中午饭时,父亲在吧唧吧唧地吃着,母亲却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总是吃几口又停下了。
“快吃呀。西山脚下那块田的稻子,到现在还堆在村口没八仓呢,也不知大货车什么时候来运走。再不来,我们得往家里运了。”父亲催母亲。
母亲干脆将碗一放,道:“我下午不去村头了。”
父亲疑惑地朝母亲翻一眼,想听她解释原因。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大路跟我说要出趟远门……”
父亲将筷子一拍,有些恼火道:“他妈狗日的,快三十了,总是跑东跑西的,就是不踏实干事挣钱。”
“这回不一样。他是在摄像头里跟我说的。我心里慌得很……”母亲解释道。
“母鸡下个蛋,你都会心里慌得很!”父亲不满怼道。
母亲蹙若眉,嘟囔道:“反正我下午不出去,我就坐院子里,万一他又喊我呢。”
“他有事不会打你手机啊!你手机是拴了线的,到了村头就没信号?”父亲说着,愤愤拾起筷子接着吃。
母亲不再说话,捏着筷子继续吃饭,也不夹菜。她心里依旧在琢磨。上午大路在摄像头里说过后,她一时没细想,后来想,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不对。再后来,她提着心,对着摄像头喊回去,大路没回话,大约他那边已经退出了。
午饭后,母亲真的没出门。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等,等了好一会,不见大路喊她,她心里空落落的,竞从杂物间搬出一辆旧自行车来擦。擦着擦着,到底不放心,拨打儿子电话。没人接。过了会,母亲再拨,儿子接了。
“小没良心的,怎么总不接我电话?”母亲急促问。
“你平时白天不是都不打我手机么?我在听歌,没在意。”大路回道。
“什么歌?”母亲问。面对儿子的一切,母亲都怀着好奇和警觉。在儿子身上,她似乎拥有比身边的黄狗还要灵敏的嗅觉,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被她嗅出真相来。“要是好听,我叫张老师也选来做广场舞歌曲。跟你说,我们村里现在也有广场舞了,张老师退休不教小学生了,现在晚饭后教我们这帮老学生跳广场舞。”
“噗——我听的是英文歌,翻译过来叫《离家五百英里》,那个不是广场舞的菜。”大路苦笑回道。
这一天一夜,邹大路躺在床上循环播放这首英文歌《离家五百英里》。一百里,两百里…当年母亲给他取名叫大路,说是男人长大是要闯天下的,母亲希望他一路好走,条条都是大路。从前以为这名字不够文气,后来闯世界之后,又觉得这名字像是个反语。许多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上次开的茶座店,投八全部身家,才开一年,本还没回来,就圆圈着关闭了。就这样,连滚带爬地从茶座店里突围出来,身家折掉七成。瞟了半年,跟朋友借八十万,租房装潢,开了私营收费自习室。其实,朋友手中也没八十万,朋友也是从别处再借,凑齐了给邹大路。当然了,这年头除了拿父母的钱不用付利息,其他任何渠道的钱都得给人家长点尾子。邹大路给他的自习室取了个很诗意的名字,叫“仿佛若有光”,取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来自习的多是人生路上的求索者,考研,考公……在帘子隔开的狭小空间里,面对一盏小小的台灯,埋首跋涉书海,寻求上升通道,企图打开人生的开阔之境,这情景多像“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可是,私营自习室只是看起来美好,很快市场就饱和,接下来便是各家争取客户的争夺战。提供场地后,比服务。服务跟上后,比经营者宣扬的思想理念。他在墙上贴了一幅打印的字,是改编自鲁迅的那个关于路的经典句子,“世上本没有路,走的次数多了,便成了路”,右下角署名“光的使者”。他还建了个公众号,也叫“仿佛若有光”,一身债务的邹大路,变身“光的使者”,隔三岔五在公众号写几句心灵鸡汤。现在每一个实体后面几乎都跟着一个自媒体,帮着吆喝,他自然也不会漏掉这一出。
昨天上午八点半,他正要下楼去营业,结果得知自习室所在的大楼发生了火灾,大楼里所有商家被告知停止营业。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天下午,债主朋友忽然来电催要八十万的借款。他解释了半天也无用,最后无奈许诺一周内先把利息补上,本钱梢缓他一些时日。其实,他知道,他一时半会连本带息还真还不上,毕竟是八十多万,不是八十多块。
一百里,两百里,三百里……他听着那首伤感的英文歌,想到自己也身无分文,精神上也已然一身褴褛,他也无法归家,只能更远地离开。那就走到大陆边缘,走到孤岛之上,一去无归,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听着忧伤的歌,仿佛自己已经启程。
“有没有唱什么回家五百里的歌?”母亲忽然笑问。
“没有吧。”大路答。
“那你就跟我说说呗,说说你回家五百里路上的事。”母亲说。
“你今天不下田干活么?”大路问。
“你不也没干活么!”母亲道。
“我这边,放假了。”大路故作轻松的语气。
“屁话,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母亲也故作轻松,“看你还听歌来着,估计是窝在屋子里吧。”
“老妈你有千里眼。”大路一边说着,一边点开手机里的摄像头软件,看看自己千里眼之下母亲在于什么。
母亲正在擦自行车,弯着腰,人对着太阳,身后地上一坨落叶似的影子。黄狗坐在旁边,头一点一点的,像个孝顺的孩子陪伴在侧。
“我当然有千里眼,但只对儿子。我不像你,要摄像头。”母亲故作得意道。
“妈,那是我上高中时骑的那辆吧,早不用了,擦它干啥?”大路挂了手机,直接对着摄像头对话按钮问。
母亲知道儿子在看摄像头了,她朝摄像头方向拍拍车座,道:“今天清理杂物间,看见这家伙,当年花掉我好几担粮食钱,还好,这车子有良心,至今还没环——对了,你还没跟我讲你回家五百里路上的事情呢。”
大路顿了顿,道:“好吧。”好像他不讲,便是没良心似的。
“城里是拥挤的楼房,有的七八层,有的十几层吧,还有的更高些,多少层我没数过。天灰蒙蒙的,北方干燥,所以房子外墙总像是蒙了层灰。店铺有些关了卷闸门,有些黑黢黢地开着门。街上总是拥挤,红绿灯口黄色的、黑色的、灰白的各种颜色的人头密密挨着。有时车喇叭声音叫得跟村里过年杀猪似的。好不容易出了城,车窗外是一片褐色的田地上面间杂着霜块雪块辨认不清的白色,有时有光秃秃的玉米秆杵在风里,仿佛要跑走又被谁叫住似的……”大路慢悠悠地说。
“是冬天吧?”母亲轻轻问。
“那当然。”
“估计很冷。你在那边当心,可别冻着。”母亲想起什么来似的,又说,“你慢慢讲,我当是跟着你旅行。你说到哪,我的千里眼跟到哪。”
到天黑,父亲回来,摁亮了厨房里的灯,见锅灶皆冷,很不悦。母亲终于擦好自行车,跟儿子道:“我做饭给你爸吃去,你也快去做饭。”
晚饭时,母亲坚持要将小餐桌搬到摄像头下。那边,儿子也吃起了晚饭。
父亲吃饭时拉着脸,大约觉得大路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开始消极怠工了,下午不去村头帮忙运稻子不说,晚上晚饭还做得迟。他草草洗过就上床,没好气道:“我累了,睡了。不比你啊——”
母亲站在床头的衣橱边拣叠着什么,她转身瞟一眼半躺的父亲,道:“不比我?比我什么?”
父亲头枕手臂,仰对屋顶,似乎在回忆:“自打跳起广场舞,你就尊贵了,家务活也拖起来了,农活也尽往我这条老黄牛身上推了。”
母亲道:“瞎说什么呢!我今天哪有心思去跳舞!”
二
第二天,母亲早上起来,匆匆扫干净院子,喂过猪狗鸡鸭,又从菜园里摘来中午和晚上要吃的蔬菜,然后便在院子里晒衣服。苦竹编的席子在院子里铺开,上面一体件铺展开的,全是大路的旧衣服。
“你这婆娘真好笑,怕我说你懒,今天晒起梅来了呵。”江南有晒梅习俗,每年夏天梅雨季过后,主妇们都会搬出家中衣物,放在暑日下暴晒,以祛潮气和霉味。父亲指着母亲接着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晒梅都是上半年,哪有这下半年都快落霜的天气了,还出来晒梅的。”
母亲不答父亲,兀自低头铺展衣服,不时将衣服贴到脸边,像是在嗅闻衣服上的洗衣粉香,又像是在偷着揩眼泪。
母亲想到了三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复读三年的她的哥哥再度高考落榜,整个人瘦得跟一张纸似的,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忽然一个晚上,哥哥往她的父母面前一跪,叮嘱二老照顾好自己,他要远行了。她的母亲悲痛不已,她那时不甚明白,却也知道是大难降临他们家了。
院子里,黄狗已经在对着摄像头叫,似乎那里已经有隐秘细微的声响。大路父亲朝摄像头看看,又朝大路母亲看看,然后道:“我今天也歇歇,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怕饿死,我怕什么!”
大路早上下楼到自习室所在大楼周围转了转,物业害怕商户偷偷进入大楼有不测,干脆将大楼的几道门都封上了。大路一无所获,只好晃荡回去,空落落躺回床上,想起已经分手大半年的前女友灯灯。曾经,他开着他那辆十几万的丰田车,在离家四百里左右的邻省接上灯灯,一起去往大都市开创事业。车上,灯灯喜欢听《离家五百英里》,说这首歌有流浪气质。可是后来,他才知道女人只是喜欢艺术感的流浪,真要到了男人落难身无分文的境地,她们是不愿意跟你来一趟物质生活层面的流浪的。今天,他要跟母亲描述回家四百里左右的路程,他要不要躲过灯灯?
“妈,你是晒菜?还是晒衣服?”大路在摄像头里问。
父亲咧嘴一笑,似乎有些嘲讽,朝摄像头道:“你妈今天是冬夏不分,很快她就要五谷不分,跳舞把你妈跳成仙女了。你就等着瞧吧。”
母亲没理会父亲的话,从一竹席的衣服里抽出一件秋裤来,举到摄像头前道:“这一件,有什么特别你还记得吗々”
那是大路六岁那年,做包皮环切手术,做过后母亲怕衣服碰了伤口,便将秋裤的裆挖掉。大路穿着无裤裆的裤子在家里,已经知道羞涩,不敢出门。这一切,大路自然记得。
“妈你真是!”大路在摄像头里埋怨母亲不该保留他幼时的衣服至今。
“这些衣服,我都要留着将来给我孙子穿的。包括有窟窿的衣服,我会到时候跟我孙子说,你爸是挨过刀的,一点没哭,是个牛逼的男人。”母亲说着,又翻出一件件衣服。在母亲那里,大路的每一件旧衣服上都缀满大路勇敢的、调皮的、可笑的、忧伤的故事。母亲向着摄像头展示一件件旧衣服,也讲述着一个个陈年的故事。她把大路逗笑了,其实摄像头背后的那张脸,是流泪的。
下午,是大路对着摄像头下的父母讲述在距离老家四百里左右的皖北地带的旅途见闻。“在这段路上,我会停一停。有个姑娘,叫灯灯,家住淮河旁边。我把他送进她的村庄。她父亲总是留我喝酒,还有个小舅子——哦,也不是小舅子了,因为已经分手了。是灯灯弟弟,总是跟我说他零花钱不够,哈,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早恋,追女孩子,资金不够。我当然会赞助一点了。我一般在灯灯家住一晚,晚上我们去淮河边放孔明灯,风大得很,也冷……我第二天早上在她家吃一碗热面出发,路上看见淮河河滩上茂密的树林,有的金黄,有的黄中带绿……”
大路觉得有必要告诉母亲,有这么一个名叫灯灯的女孩在他生命里存在过。就像孔明灯点亮,徐徐升空,然后烛尽灯灭,虽然最后坠落成一个垃圾,但毕竟照亮过黑暗,给过他希冀。
英文版《离家五百英里》依旧在耳畔环绕,“若你与我的列车交错,你会知晓我已远走他乡”。大路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跟灯灯告别。多少年后,灯灯会不会想起他邹大路呢?好吧,如果她遗忘了,我也原谅她。大路心想。
“我们儿子遇到难事了。”晚上睡觉时,母亲终于明明白白地跟父亲说,她需要父亲来配合她的表演。
父亲将信将疑,定定地看着母亲,半日道:“那怎么办?要不,你明天赶紧坐车过去?”
“说你蠢你就是蠢,腿长在他身上,他说要出远门,我们还能拦得住?”
父亲睁大了眼睛,道:“那怎么办?”
母亲仰面往床上一倒,半日道:“拖住他!拖住他的心!”
山野的风越吹越凉,吹得田野一日更比一日空旷。西山脚下,一条条圆弧形的田埂围出来一片片鱼鳞似的空寂稻田,竞有被劫掠过后的悲怆。稻子是被收割了,但是都还没八仓呢。一堆一堆的稻子,小山似的,在村口的大路边,等待大货车来运走。但是,常常说好了来运的时间,可是到点了又不见司机来,赶上收稻子的旺季,变卦的事是常有的。
第三日下午,父亲和母亲照例坐在院子里,今天展示的是拆毛线。也是大路的旧毛线衣,母亲在拆,父亲绕线。摄像头里,是大路在讲述回家还有三百里左右路程时的所见。
“我沿着弯弯扭扭的湖岸线开。这里是湖滨大道,是观光区,所以我等于是在风景区开车。有时我会停下来。那湖远看去,在大太阳底下,像一大片云落下来铺在草地上似的,上面有一只只白乌在飞,叫人看了搞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湖边柳树很绿,一年绿到头,一口气都不歇似的,好像没有秋天……”大路很诗意地描述着。
“是哦,有一年我跟他们一道去普陀山,也经过一个大湖,那水呀,碧胆清……”母亲忽然道。
“你那是海,不是湖。海水味道是成的。“父亲纠正母亲。母亲小学未毕业,地理知识略等于零。父亲小学毕业,在外喜欢跟人侃几句,各类驳杂知识有一点。
母亲笑道:“我哪知道海水是成的。我又没拿瓢子去舀一口来喝……”
大路忍不住笑。
听到大路笑声明亮,母亲心里一阵微风荡漾。这时一个邻居忽然站在院墙外喊,你家稻子还收不收?其他人家的稻子要么让大货车运走了,要么运回自家了,只有你家的稻子还敞在村头,一村的鸡鸭鹅在围着吃。
父亲笑着奔到门口,忙说“要收要收”。
大路说:“我常常在湖边停下来,赏赏不花钱的风景。”
母亲说:“那是得多瞟几眼,喂喂眼睛珠子。”
晚上睡觉,睡到半夜,母亲醒来伸手一摸,床上少个人。以为父亲是上卫生闻,转身再睡。再醒来,床上还是少个人。这就疑惑了,打电话给父亲,好半天父亲才接。
“这半夜的,你不在家睡觉,是去哪做贼去了?”母亲问。
电话那头,父亲气喘吁吁笑道:“睡不着,嘿嘿,是出来做贼了。”
“好好讲话。这半夜三更的。”
“儿子说看湖了,那湖好看。我就想到西山田边也有一个大湖,我就出来看看。月亮好得很,湖也好得很。”
母亲听过,便也回想着自家田头的那片大湖。从前大路上中学时,经常跑那田头玩。那时,他们夫妻在田里干活,大路在湖边钓虾。良久,母亲对着电话说:“早点回来。”
父亲回来时,已是凌晨,村里的鸡已经叫过三遍了。他回家时,弓着腰从后门进屋,躲过了前门院子里的摄像头。
四
第四日,大路早起就打电话给物业,追问大楼何时开放,因为他的顾客有不少人联系上他,要求退款和补违约金了。物业回答说,整栋大楼现在在一一排查消防隐患,可能有部分区域要拆墙,开放时间暂时还不能确定。大路一听,真是头大。大路再看老家摄像头里传过来的景致,皖南山野初冬的晨气将空气濡染得近乎月白以至浅蓝,鸡声相呼,情真意切,让入觉得五百里之外,定然有挂念的友和亲。人世终归是温厚可亲。
院子里,父亲和母亲久久皆不露面,大路上午潦草处理了点家务,无非洗衣拖地,然后决定再睡个回笼觉。昨晚熬了夜,写他的公众号“仿佛若有光”,兴兴头头,写到十二点多。
堂屋里,父亲和母亲起了争执。父亲一上午在家里都是弓着背走路,一看便知是腰闪了,而屋子后面的地上已经堆着几口袋稻子,还没来得及运进家里的库房里。父亲确实是一头认真的老黄牛,昨夜瞒着大路母亲,独自去村头收稻子去了。
“我没那么好心,你别自作多情。我就是睡不着,出去晃晃,顺便先将稻子装口袋里,不然全喂大家伙的鸡鸭了。”父亲笑着解释。
午饭后,大路在摄像头里开始他的回家还有二百里路程的讲述。父亲努力将自己身板捋直,和母亲整整齐齐坐在院子里,他们一边剥豆,一边等大路的声音。大路接着之前说的那个湖,继续讲述。
“湖也并不都是好。有一回小半夜,快要开到湖滨大道尽头,水汽上来,把路全罩着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寸步难行,我开了所有车灯,想要破雾而行,依旧困难。好在幸运,过了十几分钟,又开来一辆与我同向的车子,那辆车与我并排行驶,也打开所有车灯。这样我们两辆车的强大灯光加在一起,终于照出一条路来。我们两辆车非常默契地配合,蜗牛似的往前开,终于穿过那一片水雾弥漫的路。在路上开车就这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一个同道的人,与你一起对抗困难……”大路说着,喝了口水,心里想起那夜的经历,依旧感恩那个同行者。穿过迷雾后,他们一前一后依旧默契地开,开了二十多里,那辆车向右一拐,进了一个村子。大路摁了一下喇叭,算是道别,对方也摁了下喇叭。
“说得我的心都悬起来了,大路啊,下次遇到雾,你就停一停,等雾气散了再开。”母亲说。
“还有更悬的。过了湖滨大道,再往前开,是一片山,方圆十里大约都没有人家,山路拐了又拐,拐到半山腰。每次开车到这里,我都会害怕,尤其是晚上,生怕车子在半山道上出故障。我总怀疑那山洼里有狼。那次,我正提着气,小心地缓缓上山,忽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我车子前面,挥舞着胳膊。我身上冷汗一冒,心想这半夜的,这黑影子是人还是鬼,是抢劫还是求助……”大路没说完,就停住了。灯灯正呼叫他,他好奇分手大半年的灯灯何以此时来找他。
“在宅着吗?”灯灯问。
“是啊。不然早就去找你了。”大路无聊逗道,虽然心伤还未完全痊愈,可是,每见女人,他总是习惯性地奉承。大约这个世上的女人就是这样被他们男人给惯坏的。
“谁要你找!别想得美!我就问你,你欠人家八十万不还也就算了,竟然还拉黑人家!你想想,你能躲得掉吗?人家找不到你,找到我了,还以为我们还好着呢。说是看在朋友分上,托我转达,叫你这两天内无论如何,先转给他五十万,不然还真起诉你了。我这次转达到位,下次你处理好自己的事,不要火烧屁股,还祸及前任。”灯灯开机关枪一般向他扫射一通,然后啪地挂掉撤退。
“是火烧大楼。”邹大路还没说完,手机那头已经没了声音。他点了一根烟,缓缓踱到阳台,看看楼下,人影稀少,小区安静得像没有人居住。他此时又想到了他谋划的远方,中国地图公鸡嘴巴之外的那地方,他一直想去那个历史书里叫作“库页岛“的地方看看,然后在那里将五脏六腑喂给冰凉海水之下的鱼类。
想到“喂”,他忽然想到要克扣下一两件。是的,还可以卖钱呢,起码把债还掉,毕竟朋友一场,不能祸害人家。
他上网查了查,黑市里一个肾能卖到一百六十万,肝可以卖到九十九万。他找来笔,站在镜子前,掀开上衣,在肚皮上圈画肝肾的位置。他裸着上身对镜拍了张圈画和标写了数字的照片,然后发给朋友,道:“我是个有钱人,你放心,一定还。”
发过去后,大路将朋友再次拉黑,继续开始他的讲述。摄像头里的父母,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不住地喊着“大路”。父母吓坏了。
“那个人靠近了我的车子,但是我还是没看清他另一只手里捏着的到底是酒瓶还是锤子。他敲了敲我的车窗。我拉了条缝。他说,兄弟,借个火。我想,我若伸手过去,他也许会就势逮住我的手。那一片山路,那一截应该没有监控摄像头。我犹豫着,想了想说,我找找。我在副驾驶前面的抽屉里藏着一根短小的铁棍,用来防身。正在这时,对面来了一辆大货车,嘟嘟一声,声音大得似乎能震下山顶的石头,那家伙吃了一惊,朝灯光一看,眼睛眯着不能睁,我赶紧一脚踩油门,轰一声开走。所以还是那句话,你不知道你会在路上遇到什么人,有人来阻挡你,有人来帮助你。”
“就是啊。路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我们大路胆子壮得很,一个人走了那么多黑路……”母亲说。
“唉,你们家近来奇怪得很嘛,先是稻子不收,现在收了一堆又还撂下几堆不管。我看你们赶紧收回家,后面好天气不多了。”一个邻居又在院子外好心催促。
母亲以为大路说了一下午的话,晚上一定好睡。可是大路还是迟睡,他以“光的使者”的名字,在他的“仿佛若有光”公众号里继续更新写他的《回家五百里》。一路上的见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然关注量一日之内忽然暴增。是太多人在外漂着,想要回家,想要上路,借他的文字来透气?晚上,邹大路来了劲头,继续写,将白日跟母亲说的和没说的都写进去。到天亮起来一看,点击量竟然是“10万+”。
起了毛的月光下,父亲在西山边的村头大路上收稻子,没有人帮忙,所以稻子装得很慢。父亲干了个把钟头,银白色的水泥路上缓缓移来一个黑影子,也到了这片西山脚下。她拿过口袋来牵开,递向父亲道:“有个人给你打下手,干起来就快多了吧?”
父亲嘿地一笑。
江南初冬的月色和露水都接近霜的寒了,可是他们浑身冒着热汗。月亮偏西时,一对老夫妻已将几口袋稻子装进三轮车里,往村子里运。一个在前面骑,一个在后面推。骑的人虽然腰已不好,可是暗地使出全部的力,怕后面推的人辛苦。在后面推的人跟不上前面骑的人,又想紧跟着车子出把力,难免出现了不和谐。
“哎哟……不得了……”母亲叫道。
父亲看时,母亲已经摔倒在地,一口袋稻子正压在她身上。父亲赶紧扶母亲起来,问道:“骨头没事吧?”
母亲扭了扭身子,认真检查自己,忽然道:“这手腕好像不听话了,提不起来。”
这一夜,他们又卸下稻子,然后父亲骑着三轮车载着母亲,趁着疏淡的后半夜的月色,冒着清冷的山风去往镇医院。值班医生给她拍片,打石膏,嘱咐天亮后回去,怕这一对老夫妻路上骑车别又摔着了。他们在医院冰凉的铁质长椅上焦急地等天大亮,然后推车出医院,路过露天集市称了一小坨猪骨头。
五
晌午,一对老夫妻如期出场,趴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打盹,随时等候儿子的声音。邹大路这天起来更迟,昨晚写了近两万字,累坏他了。
一上午,邹大路没露面。午饭后,天色渐变,母亲站在院子里看父亲撑伞,一个红白蓝条纹大伞,上面印着食品广告的字样,是街上开店的亲戚不要,被大路父亲扛回家,放在院子里。夏天遮阳,雨天遮雨,不用时收了放在仓库里。
大路比往日迟了一个钟头出来。
母亲说:“我和你爸都在等你呢,今天讲到回家一百里了,你离家更近了。”
“过了芜湖长江大桥,便是咱们皖南。弓着脊背的丘陵,绿的稻田,圆的水面……太阳照在才出水的荷叶和菱角叶子上,那阳光闻起来也有清香。有人在水边钓鱼,有人在田里干活,还有人在山上采茶……”大路很抒情的语气,有点在写公众号的感觉。书面语言使用过多,这样的讲述语调似乎并不适合他文化层次不高的父母,然而父亲和母亲依旧在用心听。但凡是儿子的声音,说什么都是好听的。
“你说的是春天的皖南,儿子,你从初冬出发,一百里一百里地回家,到了皖南,就是春天了。”母亲笑着说。
邹大路很意外,他只是信马由缰地说,偶尔插入虚构,插入自己在电影里看到的桥段,可是母亲全当那是儿子的经历。而且,母亲竟也相信,儿子回家五百里,确实是走了两个季节,从寒冷出发,走到草木蓬勃日光和煦的春天。
摄像头镜头里,院子里正大雨倾盆,墙边一丛酱紫色的正在凋残的菊花被雨水扑打,几乎匍匐在地。可是父亲和母亲依旧整整齐齐坐在院子里,坐在红白蓝条纹大伞下,脚边卧着避雨的鸡鸭和黄狗。父母坐在簌簌雨声里,陪他,做他最忠诚的听众。
“你家的稻子,还有一大堆在场地上,怎么不收了?”一个邻居路过,举着伞站在院子外面好奇地问。
“不要了,喂鸡喂鹅吧!”父亲在伞下大声回道。
晚上,邹大路继续写他的“仿佛若有光”的公众号,忽然又接到灯灯打来的电话。
“邹大路啊邹大路,谁跟你在淮河边放孔明灯呢?你公众号瞎写什么呀?还光的使者,光你个头啊!你不玩点文艺调调会死吗?”灯灯又是一顿火力发射。
“玩文艺调调也会死。”邹大路苦笑回道。
刚和灯灯挂断电话,手机里又是一个来电。“难道许诺卖肾了都不行,老朋友换个号码又来催债?”邹大路疑惑着要不要接,一咬牙,还是接了,现在他是勇敢的黑夜穿越山路的勇士,是光的使者,他可以接。
“喂,是光的使者吗?我们这几天阅读了您的《回家五百里》推文,我们很看好您,并且希望和您有广告合作。既然您已回家,想必接下来您还要离家,您可以趁着人气大旺时接着写《离家五百里》……”手机里,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跟大路谈合作。
“离家可能不是五百里,而是几千里,一直到库页岛结束……”邹大路苦笑着说。
“那到时看您心情。我们是做轿车产品经销的,您如果保证您的推文写上至少半年,并且您的推文下只独家广告我们的汽车产品,那么我们愿意支付一定的广告费绐您。我们十分期待您跟我们簦这个合同!”经销商道。
“一定的广告费?一定是多少?是八十万吗?”邹大路对着手机好奇问道。经销商回道:“哈,您真幽默!具体多少,我们可以再谈嘛,谈过签合同。但是,八十万……恐怕没有。不过,您可以一直写下去啊,一直写下去,就是在向八十万靠近嘛。”邹大路歪头一笑,心想,比我还会拉人头,但是歇着也是歇着,每天上公众号闲扯两三个小时,既混掉了时间,又能进账,何必拒绝呢。于是迎过去一句,道:“什么时候跟你签合同呀?”
经销商说:“只要您愿意,我们会第一时间飞去找您,您的‘仿佛若有光’自习室的位置,我们已经在地图上找到。”
六
邹大路一夜辛苦码字,到凌晨三点倒头就睡,上午睡到十点多才睁眼。虽是上午,窗外阳光大好,但因为窗帘遮光效果好,邹大路的卧室似乎还停泊在黑夜里。他伸手摸到手机,手指一滑,竟然滑到短信“骚扰拦截”界面,他瞟到一句:“兄弟,我在跑外卖了……”邹大路好奇点开,是被他拉黑的债主朋友的短信:“兄弟,我在跑外卖了,那钱的利息我这边先顶着,谁叫咱哥们一场呢。你别在肚皮上写呀画呀的,太他妈疹人了。等缓过这阵,我去你的‘仿佛若有光’喝酒。”
邹大路将债主朋友的名字从黑名单里移出,然后回过去一句“谢了!你个狗日的!到时不醉不归!”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邹大路下楼,忽然接到物业的通知,大楼恢复开放。邹大路一边往自习室奔,一边打开手机,跟母亲视频:“妈,对不起,本来打算回家看你们的,现在回不去了。我的‘仿佛若有光’自习室今天网上报名的客户爆满,我得去现场接待……”
清晨,山村的空气被雨水洗过,愈发清新水润干净透明。虽然时令已是初冬,可是山坡上茶树白色的花儿依旧一朵朵开着,散发着隐约的幽香。江南的冬天并不寒冷。母亲和父亲,一前一后,身后还跟着一条黄狗,一起往村头奔去。一连几天的雨水,早将晾晒的稻子全冲走,只剩下青幽幽的水泥路面。路边的草丛和石头罅隙里,散满稻粒,一群鸡鸭鹅和飞来的白鸟在那里低头啄食。
一对老夫妻,坐在路边,看着它们吃。看着看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他们一边哭一边笑,在路边坐了好久。
“到底是你脑子灵!”父亲说。
“从听他在摄像头里第一声喊妈,我就知道,我儿的魂在大城市里跑丢了,我得一截一截把他引回来……”母亲说着,一时控制不住,又打开手机,跟儿子视频。
邹大路看见手机里距离自己只有五百毫米的老家,那是莽莽苍苍的大山和宁静空旷的田野,几缕牛乳似的晨岚自母亲身后轻轻飘扬……而母亲,也看见了邹大路桌子边一杯正在冒热气的奶茶。
早晨,邹大路上班,路过奶茶店,看见人家正在开店门。邹大路走过奶茶店十多米了,想想又折回来,点了一杯奶荼。虽然他有些着急,但还是坐在店里等奶茶等了二十多分钟。隔着落地玻璃,他看见马路对面的一排店面陆陆续续地开门,像河蚌慢慢张开蚌壳,怀着一颗孕育珍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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