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色的蝉蜕(短篇小说)

2025-02-23 00:00:00秦湄毳
四川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鲫鱼苹果树小兔子

夏日,蝉声如水,午睡的我如蝉在壳里,怎么挣也醒不过来。

“嗯——嗯——”睡梦中的我,动弹不得,腿不能伸,脚不能踢,手好像是隐了形似的,嘴巴想呼张不得。有在半夜,有在黎明,有在午后。妈妈总把我摇晃醒,一次,两次,妈妈发愁了:“为什么这孩子总是被魇住呢?”

就在巷子里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搬到天上住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做这样那样的噩梦,有时候还会梦到阿霞姐姐给我汽水喝,或者梦到跛脚哥哥伸手送他编的小金鱼——而我总是动弹不得,伸不出手去接,抬不起脚走过去,也就喝不到、接不到他们要送给我的东西……

我把我的梦讲给妈妈听,妈妈叮嘱我:“可不能接,可不能跟他们走——”满脸担心夹着一缕不安,于是,睡梦里的我更坚定地拒绝:“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去我不去!”有一次我就这样喊着,如蝉蜕了壳一般,醒来了,一身汗水,湿又凉,感觉无比轻松。

爸爸妈妈就跟爷爷奶奶说哥哥上学的事。他们想把在乡下跟着爷爷奶奶读书的哥哥也接来城里上学,以前奶奶总是不想让哥哥离开她,她说她的孙子她得自个儿看着,还说:“跟你娘我不放心。”我很奇怪地想,为什么我跟着我妈,她就放心?可能我没吃过她的瞎咪味吧,妈妈说,哥哥从小跟着奶奶,小时候还老是吃奶奶的瞎咪咪——就是没有奶水的咪咪。哈哈,我哥最怕我说他这个了,我一说这事揭他的丑,他就揪着我的辫子打我。我自己想着,听见爸爸在跟奶奶讲情:“娘,您要是真疼爱大头,还是叫大头去城里念书吧,毛丫也该上一年级,他俩上下学也好做个伴,到底是城里先生教得好。”爷爷也在一旁帮腔:“你别老糊涂,不让孙子离开你!赶明儿把孩子误了,你个老婆子后悔都来不及!”妈妈还给奶奶许诺:“您老要是想大头了您就去,还有,一放假就让他回来看您。”哥哥这一次倒听话,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态度坚决地不进城,说什么不喜欢城里,没地方跑,没地方跳,也没地方打马车轱辘。哥哥是个好动的人。

秋天苹果树叶子渐渐黄的时候,我跟哥哥一起上学去了,哥哥是转学,他上小学五年级,我是新生,上一年级。我很乖,听话,从来没有请过家长。可是哥哥,我的长着两个头发旋的哥哥,不知道怎么了,上学第二天,就跟人打了一架,老师把爸爸请到学校去了。

回来爸爸自然是又把哥哥训了一顿,还动了手,打着哥哥的屁股说:“真是乡下的野孩子,没有教养,来了就跟人打架。”

看着爸爸打哥哥,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哥哥却不哭,等爸爸不理他了,他才对着我哭出声来。因为我把存了好久的一盒子花糖纸端在哥哥面前——“哥,花糖纸给你。”

因为哥哥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张也没舍得给他,只让他看一看,哥哥想摸一下,我还“咦——”一声阻止了,我怕哥哥把它们弄皱了。哥哥说我小气,我就揭他的短,他恼了,一把揪住我的辫子,以后再不给你捉蜻蜓,更别想让我爬树给你掏小鸟!还要把我的辫子揪掉。可是这一会儿,看哥哥被爸爸打了屁股哭得伤心,我就忘了辫子疼的事了,我把糖纸盒拿出来,也许妈妈说得没错,“毛丫是一个心肠最软的孩子。“我想哄哥哥不知道怎么哄,就把我的宝贝举到哥哥眼前了。

哥哥这时却又不要,他推开:“哥不要,你留着吧。”他还带着哭腔,开始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跟我一起趴桌子上写作业。

那一晚哥哥也睡着扑腾醒了,说是有一个黑脸的人追他,他跑不动,一急,就踢腾醒了。妈妈奇怪地说:“怎么你也魇住了?男孩子的禀性强呢。”然后她劝爸爸:“你以后别打孩子了,看把他吓的!”爸爸只是略略地回,别迷信,男孩子就得管。

苹果树使劲长着它的叶子,就是很少见到挂果子。路过的人们说,应该修修枝了。

一个午后,我和哥哥一起去上学,手上还拿一个苹果啃着,正跟哥哥一起说魇住的时候怎么难受,怎么不能左右自己,一动也动不得,想做什么动作也做不来。

这时,有人在马路对面喊叫:“野孩子——野孩子——”“乡巴佬——乡巴佬——“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哥哥已经小旋风一样冲过去了,一个小个子首先被撂倒了,开始趴在地上哭,两个大个子一起把哥哥围起来打,哥哥一点不示弱,我吓得都把眼睛蒙起来了,不敢靠近他们,感觉周围已经是天昏地暗。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我哭着喊着,哥哥一扭头,对我说:“毛丫,别哭,你自己上学去吧。”趁这会儿,那个大个子男孩子就把哥哥压在地上了,他们拿书包砸哥哥的头,我顾不得哭了,挥着手里的半个苹果,照着一个就砸,砸中他的眼睛,他松了哥哥,哥哥一个鲤鱼打滚,挺一下,站起来,把那个还在摁住他的男孩踩在脚下。那被苹果砸中眼睛的,并没过来打我,却蹲地上捂住眼猛哭起来。哥哥一看,松开了脚,走过去扒开他的手,他还吓一跳,以为哥哥要怎么样他,哥哥说:“我看看,你没事吧?”看他没红没肿的样子,哥哥捡起书包,拉起我,正要转身走,却又停住了,“给你十块钱,有事去医院,没事就不要告老师,才算有种!”哥哥用农村腔给他们说着,从书包底层摸出一张钱塞在他衣袖子上,回头对我:“毛丫,我们走。”

走了好远,我给哥哥说:“你别打架了,我害怕。”哥哥说:“你都看见了,不怨我,他们先骂我。”然后,哥哥给我说,“回家别给咱爸咱妈讲。”我答应,突然想起来:“哥哥你哪来的钱?”“来的时候,奶奶给我的。”不知为什么,说着这话哥哥的眼睛红了,他刚才打架,把钱舍给人家,都没有要哭的样子。

那是一张很大的钱啊!我看见妈妈数她的工资,从来没有超过三张的。哥哥把那么大的钱给了人家。

想是那张钱太大,起了作用,好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的,什么麻烦事也没发生。爸爸妈妈不知道,学校老师没找事,哥哥脖子里被人家掐的指甲印都长平了,也没什么事,想着这一回打架的事像一页书一样,是掀过去了。

有一天放学,我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在拐弯的地方窜出来两个大个子,是跟哥哥打架的那两个大个子男生,我吓一跳,不敢走了,站在那,看着他们。“干吗!”我大声叫,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儿。

“啊——”他们倒是吓得一哆嗦,“毛丫——你——是这样,你别喊啊。这个——给,把这给你哥,就说我们愿意跟他交朋友!”他们终于把话说圆了。我放下心来,接过他们递给我的纸团,打开一看,是那张十块的钱。

我翻眼看他们一下,我拈着那个十元的纸币往前走,他们晃悠悠跟在我身边,“我叫——”他俩自己说自己的名字,又互相指着说外号。居然叫小兔子和大鲫鱼。大鲫鱼真是一条鱼呀,走着走着,一没留意,啥时候就溜了。“唉,那个跑哪了?”“啊,他到家了,他拐了。”剩下这个是那天被我砸了眼睛的男生,他们叫他小兔子——他就住在阿霞姐姐家原来的房子里。阿霞姐姐出事以后,林伯伯他们搬走了,住进了矿上给领导们盖的小红楼,那个房子空了几个月,原来成了小兔子家!

路过我家,我说:“我到家了,你要想给我哥哥当朋友,自己来给他说好了,我只是把钱给我哥!”

我正找脖子上的钥匙开门,却发现锁是打开的,哥哥先回来了,他说:“谁想跟我做朋友?”我把钱给他,指着外面,小兔子站在门前空地上还没有走,“我——是我——”他支吾地应答,“还有大鲫鱼,他先回家了。大头你挺够朋友的,我们决定跟你做朋友,你同意不同意?”我哥点点头:“只要你们别骂我就行!”小兔子乐了,长着一张有点豁豁的嘴巴——怪不得他们叫他小兔子,这会儿我才看到了,他的嘴巴有点豁,而且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唉,跳就跳吧,怎么还——我一下替他难为情起来,老天真的,怎么咬他一口呢?我正琢磨着,听见他跟我哥说:“那肯定,肯定不能骂人了,你别生气了,啊?”然后,他们一起又出去了,我看到大鲫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他们一起走。“我回家放书包去了,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眼看着他们走过巷子口的苹果树,听见我哥反身回头冲我大声说:“毛丫,你先回去写作业,我玩一会儿就回来。”

从此,哥哥就跟小兔子、大鲫鱼,还有那个小个子的叫花豆儿——因为他长着一脸雀斑,个子又小,小得像一颗豆。他们一起玩,玩得昏天黑地。

犬鲫鱼说是因为他好吃鲫鱼,还卡住过两回,去医院,上不了课,他们都叫他大鲫鱼了。我哥哥因为头大,家里一直也这么叫他,他们也管哥叫“大头司令”。

他们一起玩,我哥哥从来不带我玩,我也就不知道他们玩什么怎么玩。我感到哥哥从农村来城里之后离我更远了,以前,我会听到爸爸妈妈念他写来的信,虽然信写得短,但是每过些天,就有一封他写的信,信里也经常叫我“毛丫”,问“毛丫好不好?我想她了”。现在他来了,反倒十天半个月没有理过我,就是吃饭,他也是要么吃得晚,要么快快地吃完就跑出去。门前空地上总有小兔子他们在等着他,上学也去得早,放学总是天擦黑了才回来,有时候天黑透了才回来。

只是我在学校里,一个人来来往往,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会有谁故意或者无意地欺负我,我们上的是矿上的小学校,人不是很多,好多孩子都相识,时不时会有人在背后指着我说:“她是大头的妹妹。”或者会说,“大头司令的妹妹是她啊!”那语气和神情里有我所不能知道的哥哥的样子。

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哥哥,在期末露出马脚来,他的语文不及格,连拿手的数学也没有及格,他跟我商量,让我也别把通知书拿给爸爸妈妈看,我没法子不答应他,他是哥哥,再说了,我要真不答应,他又会揪住我辫子或者还会踹我两脚——我只有答应,可是心里真不愿意,因为我考的是双百分。

想是爸爸给矿上写公文材料,总是加班,妈妈的图书室正搬家,登记、捆书、上架、整理,一大堆的活儿,真也是太忙了吧,或者他们压根没在意,反正爸爸妈妈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过完新年,过了元宵节,就羞一天就开学了,老师要看签字呢!我不得不拿出来让妈妈签字,妈妈才突然明白地问:“你哥的呢,他考多少?”“大头!”妈妈叫他,他早没了影子。哥哥跟那群弟兄玩了一假期,“疯”得很I我不知道他们说的“疯”是什么个玩法,但是他从来没有带我玩过,虽然爸爸和妈妈都说过:“放假了,你把妹妹带好!”他从来没带过我,有时候,我想跟着他,他也会说:“你跟珠儿他们玩,丫头玩丫头的,小子玩小子的!你不能跟着我们!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我就只当他还在农村没有来,我就自己玩。妈妈不让去铁道那边玩了,说是那地方“紧”,会出鬼之类。我倒是喜欢看一眼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显形呢,只是自从我总是在睡觉时魇住,也真的不敢再去那边玩了。我就在家写作业,在门前空地晒太阳、踢毽子、跳皮筋,也在巷口苹果树下看蚂蚁……哥哥说得对,丫头有丫头的玩法。

况且哥哥说话算数,他几乎天天都给我带好吃的回来,泡泡糖、花米团、果子糕,还有糖—一一开始是一角钱八粒的广西硬糖块和高梁饴,后来还有各式各样的高级牛奶糖,糖纸特别漂亮,我的糖纸盒子越来越丰富了。我想着,他是不是用的奶奶给他的钱?那十块钱真经花昵。不对呀,那十块钱他后来不是交给妈妈了吗?妈妈还夸他懂事,好孩子,不乱花钱,真孝顺!

怪呀,我问他,哥哥说,小兔子他们给他的。我想,真是好啊,他的朋友们这么好。那时候我忘记想,小兔子他们也一个比一个没钱花呢,大鲫鱼看见我吃包子,还偷偷地让我跑回家给他拿一个。

可是这一会儿,妈妈要找哥哥哩。他去哪了?谁知道呢?

到天黑,哥哥还不见踪影。我悄悄地去最近的小兔子家、前排房里的花豆儿家、最远那一排房里的大鲫鱼家找他们,小兔子爸爸下井挖煤,他的妈妈推着小车卖烙馍,过年过节生意好,从来不过半夜不回家,花豆儿跟着奶奶过,他奶奶说:“没回来!”大鲫鱼的后妈骂咧咧的:“狗崽子死在外边了,还没回来。”

我没趣地回到家,却发现家里没有人,爸爸妈妈也不在家,他们也不知哪去了。

其实,就在我挨家去找他们的时候,有人到我家把我爸爸妈妈叫走了。

家门锁上了,我只好一个人坐在门前空地上等,因为我忘记把钥匙挂脖子上了。打不开锁就进不了家。天黑了,前几天下的雪还没有化干净,空气里冷得很,我进不了家,只能等。到星星都出来了,月亮也高高地挂起来了,我坐着打瞌睡,还是没有一个人回来,只有流浪狗的一声叫,最后流浪狗也安静了。

小巷里静极了,我有些害怕,又搬了门前的一个小板凳到巷口苹果树下坐着。花奶奶一开始还陪着我,后来她跺跺脚嫌冷,让我去她屋里等,我不去,她就自己转身进屋去了,一开始开着灯,后来也关了灯,睡了,窗户上黑乎乎的,像个洞。我还坐在苹果树下等,看偶尔一个人影,走近了,又走过去了,又走远了。

我坐在苹果树下,没化尽的残雪,斑斑点点地睡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我瞌睡了,快要睡着了,树上的枯叶子还是雪渣子落下来,掉在我的脸上,赶走了我的瞌睡虫——四处看看,没有人影,再坐下,这时听见远远地有脚步声,嗵嗵嗵——嚓嚓嚓——是一群人的脚步声,踩着地上的冰碴,我站起来张望,近了,看见——是哥哥他们,还有爸爸妈妈,哦还有,大鲫鱼、大鲫鱼的爸爸,小个子的花豆儿被他姑妈领着,他说过他只有奶奶和姑妈亲他。那走路有点跳的小兔子,还有他的爸爸居然还穿着下井穿的黑衣裳,都走到巷子口了,突然想起来似的,他说——我得去洗澡换衣裳,你们先回去吧,只是他的妈妈没有推卷烙馍车——我看到一起走的都是家里最亲的人,他们还一起回来?

我很高兴,赶紧上去拉住哥哥,“哥,你们可回来了。爸爸妈妈——”哥哥“嗯”一声,那一声没有声音,只是做了一个搭理我的样子,爸爸明显一歪身子,我感觉他在瞪眼,妈妈倒是牵住我的手了,拉得紧绷绷的,好像在恶狠狠地用力似的,我很瞌睡,就往她身上躺,“毛丫,别闹!”妈妈声音低,但是严厉得很。

我一激灵,只好又松了她的手,回头去搬我放在苹果树下的小板凳,我看见他们都路过苹果树回家去,路上有一些没有被太阳晒干净的雪和泥,每个人的脚步走着,没有声音,有的往南,有的往西,我也赶紧跑进屋里去,屋里真暖和,我倒在床上就睡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听见哭声,粗粗的压低了的哭声,跟林伯母哭阿霞姐姐的声音不一样,像是那条流浪狗被打时候哭的声音,呜呜嗥嗥的——我睁开眼,以前我自己要是睡着了,会有妈妈把靴子给我脱去,还会为我脱衣服盖被子,今天我是被冻醒了,我睡的时候什么样,这会儿我还什么样,我自己没有拉开被子盖上,这会儿就睡得冻醒了。

我发现自己还是穿着靴子,就下床看,听明白了是哥哥的哭声,在小客厅里,我睡的小屋的门是关着的,我贴在门缝上看,呀,我差点惊叫起来,大冬天里,哥哥,哥哥只穿了一件短裤,在小客厅吊电扇的地方吊着呢,爸爸——爸爸,拿了一把小钳子,钳他的腿——“看你以后还去工厂偷那些铁块——再让保卫科逮住,我直接宰了你——不成器的东西——”爸爸的声音又低又粗,他说着,气得哆嗦,妈妈在也哭,哭着说:“大头,你改了吧!”哥哥也在哭,哆嗦地哭,他肯定又冷又疼,“我再也不会有下回了,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

我听明白了,是哥哥他们偷了矿上工厂里的铁拿去卖,被保卫科的人抓住了。这样的事,在矿上经常有,有孩子也有大人,就像挨着厕所住的胖巧玲和她弟弟国兴去扫煤,捎带着弄点铁卖钱,让保卫科的人抓住好几回了,有一回还罚款十元,胖巧玲还笑嘻嘻地说:“我的娘呀,这回可是赔了老本了。”她的总是拖着两桶鼻涕的弟弟国兴说:“姐,赶明儿咱加倍捞回来!”他们说笑着,在巷子里走着玩着,还把铲煤的铲子碰装煤的桶,叮咣咣,跟敲着锣似的,走过去了。

矿上的一些大人偶尔也会去“解决解决伙食”,说是“这个月,工资花空了,接不住了,到工厂那想想办法”,其实能想什么办法呢,就是去抬根工字钢,拿点铁、铜电线去废品站换钱。工厂的一边面对着运煤的另一条铁路,没有院墙也没人看守,谁想咋走谁昨走。

这样的事不稀罕,但这样的事是不能出现在我们家的,爸爸妈妈说过,“饿死不做贼”,“人穷志不能短”。有一回奶奶生病,妈妈寄走了那个月里她和爸爸开的所有工资,就让爸爸到工会借“互助金”回来买米买面,又开工资的时候马上催着爸爸去还了,她还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这样的爸爸妈妈肯定是把哥哥偷铜卖铁又被保卫科逮住当成奇耻大辱!爸爸又在拿钳子钳哥哥腿上的肉,我看见哥哥挣扎着躲不过,我的心都痛得冒着烟儿了。

我再也忍不住,趴门缝上放声地大哭起来。哇——妈妈过来抱起我,“毛丫不怕,你哥犯大错了。”

那一晚,我睡在哭声里,哭着睡,哭着醒。我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被爸爸放下来,只要我醒来,我就听见哥哥石头一样重的哭声。

第二天早上,就是新学期开学了,哥哥说:“妈,我重新做人。”听着哥哥说重新做人,我觉得很可笑,这好像都是用来说罪犯时才会用的词:又想哭,感觉有说不出来的委屈似的。哥哥把通知书给妈妈签字,板着一张糊了糨糊一样的脸,“我以后不会再孝这样的分数。”哥哥说话的声音像铁一样硬,妈妈哭着给他签字,爸爸痛苦地闭着眼睛,他不看,我却看见,爸的脸上有两条小小的水蚯蚓。

太阳又升起来,照在窗户上。小兔子又来叫哥哥开学一起报到去,他还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叫:“大头——大头——上学去——”没有人应答,我看看爸爸妈妈,他们只当没听见,我想着我哥哥都被爸爸用了大刑了,他还有脸来叫叫叫——我气呼呼地开门正要骂他,哥哥斜过身体挡在我前面,他对着门外大声回答:“你们走吧!以后也不要来叫我。”

我和哥哥一起出门来,哥哥的腿掩饰不住地一路拐着,弯得直吸溜嘴。远远地,我又看见,苹果树下,那几个等待哥哥的身影,在那晃来晃去。他们不死心,如同树枝上的叶片随风起,想和哥哥一起玩。可是他们不知道,因为和他们一起玩的那啥游戏呀,我哥哥都快被我爸打死啦!

难道他们没挨揍?

后来,也听小兔子妈妈在院里讲,他爸洗澡回来也想收拾他来着,看他睡着了,他妈说:“他保证过了,小孩子知道啥呀,回头慢慢说他。”他爸便罢了,上起班来一忙,这回事也就给搁下了。

小兔子给他妈说的,那晚上,大鲫鱼的爸爸在后妈的撺掇下,他爸爸照死里打,他第二天早上连早饭都没混嘴里,脸上带着他爸抽的皮带印,但是他爸上早班一出门,她后妈搂着小弟弟还没起来,他就跑出门了,他跟人说他出来的时候,还把洗衣粉放到后妈的茶水缸子里——他恨透了后妈,对他来说,挨打比吃他后妈做的热饭还多!他早皮了,一出得那个门就跟鱼得了水一样忘记昨天的一切,重新精神抖擞地站在巷子口呼朋引伴了。

小兔子的妈跟我妈唠叨说:“花豆儿倒是在奶奶的保护下,没有挨打,姑妈数落他一顿也就回家去了。”有一天,他奶奶在街上见到我妈也还打听呢:“听说你家把大头吊起来打,现在还天天不让出门了7何必呢?”她说,“这算多大点事儿哩。”花豆儿奶奶说,“那些大人不还都抬铁、铲煤去卖的嘛,靠山吃山,靠矿吃矿!”

妈妈却不这样认为,“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况且这已经都是铜跟铁哩!”随后的一段时间,爸爸有时还会敲打哥哥:“你要长志气!男子一言,驷马难追。”爸妈还给我和哥哥说:“人家咋做是人家的事,咱管不着,你们必须干板直正,人要脸,树要皮,走过去,不能叫人看不起。”

我当时很奇怪,大鲫鱼、花豆儿跟小兔子他们怎么那么有扛劲,他们不在乎吗?可是我哥快被我爸打傻了,对我们家来说,是大地震了一场。

那天早上,我看着他们没事人一样,就来气,扶着哥哥胳膊想赶快走过去。

哥哥的脸色硬硬的,像我摘过的青苹果那样硬邦邦的。我们拉起手,往前走,走到他们跟前,我看看苹果树,苹果树正在发新芽,哥哥的眼神也是硬硬的,看着前方,旁若无人,径直走,我们走过去了,往学校去—一

那一年,苹果树开满苹果花的时候,他们又来找过哥哥几回,好像很想让哥哥出去,哥哥不容置疑地说:“我家长不允许我出去,你们自己玩,别再找我。”

也许是爸爸打得狠,也许是哥哥说话算数,从此哥哥只在家里陪着我玩,我俩一起写作业,一起看课外书。妈妈在矿上图书室里当管理员,借一些报纸和杂志给我们看,我喜欢《儿童时代》《儿童文学》,还有《少年文艺》。哥哥呢,他会催着妈妈给他借《飞碟探索》《我们爱科学》《世界之窗》。这样的时光像是阳光照着苹果树叶子,静静地,流水—般流淌着。

苹果树挂着新的果子,又一学期过去,我还是考了双百分,哥哥考上了市十一中,算是市里一所较好的中学,小兔子、大鲫鱼、花豆儿他们继续到矿上办的企业中学上学,学校的混乱很出名。不一样的学校,不一样的路途,不一样的安排,哥哥的学校要求到校的时间早、放学的时间晚。巷口的那棵苹果树,开它的花,长它的叶,有时挂着很多的青果,有时也没有多少果实,但是哥哥年年都长他的果实,他的成绩越来越好。就像青苹果树的树枝分开了权,就像矿区门前的岔道口,路与路越来越远,人与人也渐渐互相看不见身影。

哥哥与他们彻底分开了,人生再没有交集。此后,哥哥专心学业,再也没有分心。六年后,他去读大学,从国内到国外又读研又读博;随后,我也大学毕业了,我们家搬离那有一棵苹果树的小巷时,哥哥已在芝加哥的大学里做教授。每次回来,哥哥都会抽空去一趟老巷,望一望那棵苹果树,哥是望树上的花,还是望树下的光阴?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淡青色的蝉蜕,说是从老苹果树的树枝上捡到的。他放在掌心细细瞧,闻一闻,递过来让我也闻一闻,那淡青色的壳里,光闪闪,梦一般,破了魇,飘出苹果花的香味——

小兔子、花豆儿和大鲫鱼他们,天天也会经过那棵苹果树,花开花落,光影婆娑,上了中学的他们跟闲杂的社会青年伙在一起吃喝玩乐,过着逍遥日子。

花豆儿的奶奶在他读初中的时候就死了,他的姑妈自己有三个孩子,姑父也在矿难中死去了,姑妈没精神气儿多管他了。他一个人住在奶奶生前住的排房里,不知哈时候就染了毒瘾;大鲫鱼的后妈容不下他,他时常去花豆儿那打游击,游击来游击去,他们今天跟狼儿一群,明天跟狗儿一窝,跟着到处去游击、伏击,游击这个,伏击那个。

街上走,巷子里见到,他们渐渐不再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我偶尔也会看见,他们在苹果树下调笑,眼光一瞟,瞟一眼那树和那天上的云朵,把一地苹果花,踩啊踩,蹦着踩,踩成泥,笑着甩,甩脱了碎花瓣,甩不脱脚上的泥,花啊灰啊,尘飞扬,他们笑得无所顾忌,笑成满脸大白牙—一

高中也没上,大鲫鱼和花豆儿跟着队伍到处伏击。几年之后,在一次春季严打的时候,两个人同时被判了刑,他们去服刑。那时候苹果花也开得无所顾忌,汪洋的花朵粉白粉白,满了天空,天空不空,他们看花的眼,如同倒了的核桃车子,哗哗啦啦一下子全空了,很空很空——

小兔子的父母用小生意赚来的钱,在他高中毕业的时候,托人给他招工进了矿上的采煤队,巷子里的人说,刚上班的时候他倒是很正经地干活,积极上进,卖力得很,在地下八百米处整日铲煤,从不休一个班,工资很高,还多次被评为“采煤标兵”,脱胎换骨了的一个人,可是,总会有大鲫鱼、花豆儿他们,还其他一些“外面的人“来找他,不见都不行——我想起来,在哥哥假期回来的时候,苹果树下遇见,他还专门打听过有没有路子介绍他去南方打工,他说他想换环境,想摆脱,想摆脱什么,“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混——开始做人——”他说,“那些一起混过的人总来找我,缠着我,队里做事也不公平,黑得跟我挖的煤一样黑!”他当时给哥哥讲了队里对他不公正的一件事——他的采煤量在青年工人里头排名第一,民意测评的票也最高,可是在提干的时候,宣布提拔的是一个才进队几个月的哪个副矿长的小舅子……他直接给哥哥说,这个事对他太“毁灭”了,他不想再挖煤,一锹都不想再往起铲。然后他又给哥哥说,挖煤那活儿多苦多累,井下高温,一年四季都是三四十度,工人成天出汗,不见光,不见风,沤得裆都烂着,六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在地底下,“我也是真想跟哥儿们你一样啊,想活得叫人看得起,可是——唉——”他叹着气,直摇头。

冬风一吹,苹果树光秃秃的影子晃着,淹没了他的叹息,哥哥考虑着帮助他摆脱固有的环境,利用假期在家的时光,特意打了长途电话托付南方的同学帮他问到两个用工线索,可是小兔子都不符合条件。他不懂电脑,也不会一点电工之类的手艺。哥哥说,总不能让他去扛包吧,形象有点小问题,去当保安人家恐怕会挑剔他。哥哥的同学人脉有限,也帮不上他了。哥哥那年考研,初春去复试的时候,在巷子呈见到他,建议他学点计算机之类的技能,特意给他说,你千万别放弃自己!

可是,那一年苹果花开到茶蘼的时候,警车响着把小兔子装走了。

那是个中午,大人下班,学生放学,我读高三,再有几个月就参加高考了,骑着单车放学回家,车子推不进巷子,巷子里挤满了人,警车就停在苹果树下,一会儿看见两个公安战士押着他,一脸颓丧,他走出来,被推上警车,苹果花碰落在他身上,我看见他好像深深呼吸了一下,是吸苹果花的清香吗?看见我,他把头歪到一边去。我低下眼睛,不能再看他。警车响起来,他随着声音飘走了,那汪汪的声音流动着,流向常人不可知的一片吉祥还是一片深渊?

人群里有谁说,他前几天跟队长打了架,挥着烂啤酒瓶子把人伤了,伤得严重。也有人说,他整天狐朋狗友地胡混。可是,我真的听他说过他不想过自己现有的日子,他也想做一个让人看得起的人——我的双眼被飞在空中的苹果花屑迷住了……

一年年,小巷的人和事,随朵朵苹果花,泊进时光里。

哥哥感叹,成长像是化学反应一般,遇见的重要和不重要的因素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方向。那时候他经历了少年时代的一个魇。所幸,他醒了,被父母摇醒了,自己也挣着要醒:而他当年的小伙伴们很不幸,没有及时得到干预没有谁帮助他们醒来,一直魇着,以至于他们之中的这个谁、那个谁到后来想要再挣脱都难,魇得深,醒不了,蒙眬醒着却也睁不开眼睛,终究睡昏沉,以至于把人生和生活都淹没在魔一般的魇里。

微风吹过,青苹果挂满了树枝丫,干净清新无味的泥土里,一只只蝉背着小小的壳,钻出地面,爬向树干,沿着清香行走,裂开躯背,灵魂挣扎,涅檠脱下那层淡青色的膜,蝉蜕呐喊——

太阳风浅浅吹,蝉声似流水淌满少年的衣襟……

责任编辑 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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