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35公里。
手机导航播报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替代林志玲提示音的是李健的歌声,“有谁看见转山转水转不出自我……”这是我的来电铃声。打来电话的是颜大师。电话一接通,他就质问我:“你狗日的去连山怎么不约我?微信朋友圈也不回复。”我说我并不知道你也要去连山啊,他说:“你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连山易的发源地,我能不去吗?”
连山易我是知道的。《周礼》中提起过:“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易,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意思是说,《易经》共有三种,分别为《连山易》《归藏易》和《周易》。那本《周礼》是我前妻的,我无意中翻到,我们离婚后,书被她带走了。颜大师曾跟我说,秦始皇一把火烧了《连山易》和《归藏易》,这两种《易经》从此失传,所以现代人提到《易经》,往往指的是《周易》,“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周易》。关于连山易,颜大师只知道它的第一卦不是乾卦而是艮卦,其他一概不知,既不知道那些卦都是怎么画的,也不知道八个经卦分别对应哪个方位。去年雨季过后的一天,他听说玉溪有个风水大师用连山易给人看阴宅,坟埋下后,三代人非富即贵。于是他约我去拜访那位风水大师。我去了。那个所谓的大师,其实就是个老农民,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的确良军装,须发斑白,皮肤黝黑,满脸皱纹,门牙掉得只剩两颗,上下各一颗。刚开始他俩相谈甚欢,可是一提到连山易,农民大师就讳莫如深,任颜大师如何死磨硬泡,他都不开金口。我们只得悻悻地返回昆明。路上我安慰他说,既然学术界普遍认为连山易已经失传了,那农民老大爷又怎么可能学得到呢?我看多半是装神弄鬼。他却不以为然,他认为,秦始皇焚的是书坑的是儒,那么,肯定有各种手抄本在非儒生之间传播,他们不是儒生不必担心被坑,不识字的人也会口口相传,所以连山易很有可能在民间并未失传。他在车上发了个重誓,今生一定要学会连山易。但是命途多舛,那位玉溪的农民大师上个月去世了,颜大师准备的很多问题都没机会问他了。
我知道连山易对颜大师很重要,但他一开口就骂我“狗日的”,让我很不舒服,好歹也得先打个招呼呀说声“喂“呀。我回敬他道:“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告诉过我连山易起源于连山?再说了,叫连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确定连山易起源于我要去的这个连山?广东还有个名叫连山的县呢。”颜大师回答说:“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的。”“去你妈的上个月!别跟我提上个月!”我吼完就把电话挂了。
十几分钟后,颜大师的电话又打来了。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索性将车开进服务区,顺便上个厕所。这次,他的语气很平和,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刚过贵阳。他问我能不能先去怀化市里等他,他明天一早坐高铁出发,跟我会合后一起去连山。我打趣着问他:“你干吗对一个失传已久的东西这么执着?留在昆明跟何骆媛多来几次春宵一刻不好吗?”他大概听出我不再生气了吧(事实上我确实已经重新调整好了情绪),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说:“还真被你狗日的说中了,何骆媛还真是我寻找连山易的重要线索,但最重要的线索是你。”我说关我屁事呀?我不过是做了一连串奇怪的梦。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说梦是被压抑的欲望的达成,就跟我写小说一样,我穷的时候写出来的小说主人公往往很富有,我谈恋爱之前写的主人公多半妻妾成群。可是这两种理论都没法解释我最近的那些梦。颜大师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说:“这就对了!你的那些梦是一种启示,神的启示。你想想,你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在、在那时候开始做这些梦?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笑笑,说我已经不生气了,不就是离婚嘛,我已经想通了。他说:“那我就直说了啊。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在离婚后开始做那些梦?你离婚那天风水大师死了,何骆媛回昆明生活,这些事情同时发生,难道不是天意?”我问他有何骆媛什么事,他说:“就是她告诉我连山易发源于哪里的呀。”我说你爱怎么脑补怎么脑补去,我就是离了婚郁闷得慌,出来散散心,正好梦到了怀化连山这个地名,就来了。颜大师似乎更加激动了,说:“这就对了啊,说明我没有瞎关联。这个世界就是由各种关联组成的,只要足够用心,这些关联都有迹可循。在我苦苦寻找连山易的时候,你离了婚并反复梦到连山这个地方,同时何骆媛带来了连山易起源于连山的消息,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々你的小说也不见得敢这么写吧?这一切都在说明,我就是那个揭开连山易秘密的人,而你是带我去寻找线索的使者。”我苦笑一声,你好莱坞电影看多了吧?这不就是《木乃伊2》里面的人物设置吗?男主人公是彻底消灭古埃及妖僧的终结者,女主人公是埃及公主转世,他们的儿子是带领他们找到遗址的使者。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再说了,我离婚跟你寻找连山易有什么狗屁关联?“当然有,”他说,“你那个老婆,不,你前妻,又古板又宅,你又是个妻管严,要是你们没离婚,你会为了一个梦驱车一千多公里'还有,《木乃伊》系列电影不是好莱坞拍的。做学问要严谨。”我不想再听他神神道道地说下去了,你爱怎么关联怎么关联去,我到怀化等你一天就是了。颜大师似乎说得意犹未尽,继续聒噪:“不过,你这使者当得不亏。我剐刚给你卜了一卦,你此行必遇桃花。”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快秋天了,哪里还有桃花?就算你指的是传说中的桃花运,那也是无稽之谈。我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工资低长得又不帅,怀化境内一个熟人都没有,哪来的什么狗屁桃花运?颜大师却坚持说命里有时终须有,缘分来了钢板都挡不住。
二
蹲在服务区的厕所里跟颜大师讲了一通电话,说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屁话,还要忍受旁边隔间里传来震天动地的放屁声,这太滑稽了。更滑稽的是,挂完电话翻看微信朋友圈,颜大师和何骆媛竟然在里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公然调情。
那条朋友圈是我出发前发的。动机很单纯,就是为了间接地告诉同事和朋友们,我请公休去了湖南省怀化市会同县连山乡,有事等我回来了再说。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有可能是我现编的,也有可能我真的做过,谁说得清呢?总之迷迷糊糊的。从朋友们的留言不难看出,他们关心我的梦甚于我的去向。第一个留言的是一个小说家朋友,住在玉溪市通海县。他说这些梦很重要,以前有个山西女人总梦见一座寺庙以及寺庙飞檐前的树枝,于是她全国上下到处寻找梦里的所在,最后在通海秀山找到了,当即在那里出家当了尼姑。还有别的朋友也跟着附和,说他们也听到过类似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我的那些梦跟他们说的不是同一回事。在他们的故事里,做梦的人梦到的是具体的事物,比如寺庙、树枝、山石之类,而我梦见的仅仅是一个名词——怀化连山。他们第二关心的是怀化这个地方,有朋友留言说怀化有很多再生人,他们保留有前世的记忆,朋友们由此推断,我的那些梦意味着前世的记忆被唤醒了。我知道,他们的依据来自一部纪录片,但据我所知,纪录片里拍的那个乡镇不位于会同县境内。
颜大师的留言则是:“你狗日的去连山怎么不约我?那可是连山易的起源地啊!!!”一连用了三个感叹号。
何骆媛回复他说:“就是!也约约我啊,我也想找回前世的记忆。”
颜大师问她:“为什么要找前世的记忆昵?活在当下多好。”
她写道:“我主要是想知道我前世的恋人是谁。”
“就这么简单?不用找,本大师掐指一算,你前世的恋人就是我,生生世世的恋人都是我。”
“你想得美!”
“是,想想就美。”
就这样,他俩一条一条地说着肉麻的情话,各自说了不下80条。这很不符合颜大师的气质。
颜大师是我大学的学长,高我一届,学数学专业的。因为我俩都喜欢下象棋,我入学后没多久就认识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状态好的时候甚至可以让他一个马而不输棋。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但凡他赢我的那天,开下前他都会说今天他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他必胜,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下输了。按照我的理解,他在使用一种心理战术。他却说天命难违。这家伙自诩易学大师,还真能唬得住人。他说,易经主要是研究理、象、数,象和数他已经研究得很透彻了,这是他家的家学,传男不传女。他曾扬言,不管是算命还是看相,他都很精通,手相面相都会看,只是不懂理,也就是不懂易经会这么灵的道理之所在。他的那番话吸引了不少女同学,其中不乏姿色好的和行为骚的。她们纷纷找他看相。姿色好的会素面朝天地坐在他对面,吸他呼出的气,有时候还会摊开手掌让他摸:行为骚的甚至会询问他会不会看胸相,如果要看就得换个地方。面对她们的挑逗,颜大师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们并微笑着提醒她们不要开玩笑,更不能亵渎易学。他给人看手相从来都不碰对方的手,连指尖都不碰。即便这样,他还是因此得罪了一个师姐。
那天,他给那位师姐看完面相和手相,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师姐让他说详细点,他说:“好是好,就是,就是,就是……”师姐问他就是什么,他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师姐承诺生气的是小狗,于是他说:“就是裤带太松……”话还没说完,他就挨了那师姐一耳光。那以后,学校里就有了关于他的两种传言。一种传言说他根本不懂易经,是个骗子,专门骗女孩子,把好几个女同学都骗上了床;另一种传言则说他的确算得准,但他是个同性恋者,还患有严重的厌女症,见到女孩子就如临大敌。毕业前,我都没能确切地弄清楚这两个互相矛盾的传言到底哪个是真的,但据我推测,第一种肯定不靠谱。颜大师的生活非常规律,从来都是教学楼、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几乎不出校门,这样他就没机会跟女同学上床,而且直到大学毕业,他也没谈过恋爱。我对我的推理非常有信心,警察破案也要重点考虑作案时间。毕业后,我又推翻了第二种。
颜大师毕业后,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半年。半年后,我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他回学校找我下棋。他说他回昆明了,开了家文化传播公司,主要业务是帮人出书,在作者跟出版社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有时候他也会给客户算命卜卦,没有人说不准的。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在家练书法,不写别的,专抄《周易》,反反复复,从乾卦抄到未济卦,《文言》《彖》《象》《系辞》《说卦》《序卦》《杂卦》都抄,一字不落。等到我毕业时,他已经加入了书法家协会,成了会员。从此,他逢人就羞答答地自称是颜真卿的第38代孙。于是,他大师的名头逐渐被传开,以至于很多人只知道颜大师,忘了他的真实姓名。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到底是易学大师呢还是书法大师?或许,大师只是个名词罢了,没什么更深的含义。
我研究生毕业后顺利地考进了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跟颜大师有些业务上的往来,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后来我加入了作家协会,有时候我们还能在文联的院子里遇见。他始终一个人,跟任何门类的女艺术家都保持着应有的礼貌与距离。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说颜大师嫖娼被抓,让我去领人交罚款。当然,他出来后就把钱还给我了,还请我喝了一顿酒,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千万别说出去。他说:“真倒霉!去之前忘记卜一卦了。”对我这样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它说明,如果颜大师出门前卜上一卦,就能提前知道会不会被抓。而他被抓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别人又不知道他出门前忘记卜卦了,就会误以为他的卦不灵,所以他才反复叮嘱我别说出去。这件事还说明,他对女性有需求,性取向跟我一样正常。至于他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不结婚,我始终没搞清楚。或许他早就给自己卜过一卦吧。
我已经大学毕业十六年了,加上读本科那四年,算起来我跟颜大师已有整整二十年的交情。我对他多少有些了解。而我对何骆媛的了解少之又少。
何骆媛是颜大师的江西老乡,也是我们的校友,跟我同届。相传她还是他们管理学院的院花,这一点我没考证过。无法量化的事情我通常都不怎么考证。我只知道那时候追她的男生挺多的,其中就有我们文学院的男学生。我一般只有在去食堂的路上会碰到何骆嫒,凭良心说,长得是挺好看的,脸蛋清秀,前凸后翘,腰细腿长,爱穿黑色的短皮裙配黑色的长筒丝袜。我虽然在农村长大,上大学前连我们县城都没去过几回,但我自认为是一个很包容的人,不觉得她的装扮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她的行为我怎么看都不顺眼。她每次走过,都能吸引一大群男学生的目光,有些色胆大的还会冲她吹口哨或者飞吻。在我看来,这时候她只需微微一笑,然后走自己的路就好了,既大方又不失涵养。可她倒好,每当这时候,都会卖命地搔首弄姿,一会儿又开右手五指梳理头发(她的头发很顺,压根儿就不乱,何须梳理?),一会儿用右手摸自己的屁股,有时候还会学佤族女人疯狂地甩头发(无论是籍贯还是肤色,我都能断定她跟这个族群毫无关系)。有一次下棋的时候,我对颜大师说,你那个老乡何骆媛是一头养不家的欲望野兽。颜大师盯着棋盘头都没抬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样。我问道:“莫非你给她算过?”他依然不抬头,说:“她不信命。她相信人定胜天。”说完,他莫名其妙地丢了一个车。我当机立断,乘胜追击,结果中了他的圈套,那盘棋我惨败。
我对何骆媛所有的认知几乎都发生在去食堂的路上。本科毕业后,我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依然在那座食堂吃饭,何骆媛却彻底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上个月。
我离完婚的第三天,颜大师约我喝两杯。我以为就我们俩,所以只带了一瓶汾酒,到了饭馆才发现,他旁边还有个女的,头发没他的长(颜大师长发过肩,那女人的头发只是刚盖过耳朵,红色的耳钉隐约可见),穿一身牛仔,蓝色的牛仔衣和蓝色的牛仔裤。要不是颜大师介绍,我真没法将她跟我记忆中的何骆媛联系到一起。这不能怪我,十五年过去了,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既不用手指梳头又不摸屁股,还不穿黑色皮裙和丝袜,难怪我认不出来。那天,我们的话都不多,尤其是何骆媛,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就连她回昆明生活的事情都是颜大师告诉我的。照这种喝法,一瓶酒显然不够,后来我们又要了一壶饭馆里的散装白酒。我记得我没测量过酒壶的容量,我甚至都记不起什么时候加了何骆媛的微信,只记得我喝醉了。醒来时,我们仨都躺在颜大师家的客厅里,我跟颜大师脚板抵着脚板躺在沙发长条的一端,何骆媛躺在贵妃上,跟颜大师头挨着头。他们说那天夜里我吐过三回,都是何骆媛扶我去的卫生间。我觉得这非常不可信。她是那种懂得照顾别人的人?
三
从厕所出来,正准备上车时,颜大师发来一条微信:连山之行延迟,十天后我在怀化等你。我一看,乐了,当即给他回电话,说你临时有事走不开直说就好了,什么叫你在怀化等我?我都已经过贵阳了,就算你现在坐上高铁也追不上我。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颜大师说:“不是我临时有事,是你。你即将白袍加身。”他用的是那种不紧不慢、不带任何价值引导和感情色彩的语气,这种语气通常出现在他给人占卜前程的时候。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搞得我一愣一愣的。什么叫白袍加身?我只听说过赵匡胤一夜之间黄袍加身成了宋太祖,那是中学历史老师告诉我的。
上车刚点着火,我妈的电话来了。她用火急火燎的语气说:“你三舅死了。”我操!原来白袍加身是这意思。来得真快!我让我妈别着急,我人在贵阳,距离龙山不算远,天黑前就能赶到龙山。
我老家有一句谚语,叫娘亲舅大,意思是说母亲是世上最亲的人,而舅舅是世上最大的人,外甥要无条件地尊敬舅舅。既然舅舅死了,外甥也该披麻戴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三舅今年69岁,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也算得上寿终正寝了,没什么好悲伤的,不像我爹英年早逝,不到50岁就走了。但我还是打算劝我妈节哀,可是话一出口竟然变成了:“丁雯回去吗?”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回答道:“哪个晓得呢々信我倒是给她赶了。她要是还有脸,就应该回来:她要是还要脸,就莫回来。”我没想到我妈竟然能说出这么玄妙、这么费解的话来。在我们老家,赶信是报丧的意思。如果我是丁雯,有人给我赶了信,我想我一定会回去的,我可以不要脸,但我必须证明我有脸。
我将导航目的地改为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龙山县的一个村子,我三舅家就在那里。他家门前有一条河,叫酉水,河对岸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从我三舅家出发,过了河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我老家。一路上,我边开车边回忆我三舅,算是对逝者的追思吧。
如果让我用一个字形容我三舅的一生,那么我想,最贴切的莫过于“苦”字。他是那么的苦,以至于我都不忍回忆。不过,回忆我三舅也不是毫无益处,因为只要我回忆他就必然绕不开我表妹丁雯。我三舅的苦,始于我表妹丁雯。丁雯的苦,则是与生俱来的。
我三舅年轻时是酉水上摆渡的艄公。那是几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却又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时候我还小,酉水上只有一座桥连通湖北湖南两省,那座桥距离来凤县城很近,距离我家和我妈娘家很远。那时候,摆渡的艄公十分受人尊重。艄公不用盘田种地,渡人也不收钱,过年前去两岸的村庄挨家挨户收粮食,稻谷、白米、高梁、苞谷都行,给多给少主人家自己看着办。我记得有一次我三舅收到我家,我爹让我给他多撮两瓢白米。三舅走后我爹说,多撮一点是应该的,哪怕他不是你三舅也应该多给,艄公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种田出门的时候晓得能回来,他们划船要是热天遇到发大水,命就漂在河里的。“艄公比我们苦。”我爹总结道。总结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去当艄公。”我记得我爹说这话那年我5岁,我三舅收完粮食后就从酉水两岸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三舅妈和我8岁的表姐,我12岁的表哥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并接替了我三舅的工作。一有时间,我妈就会带着我去给表哥送吃的,一袋米、一小桶猪油、几把蔬菜,有时候还会有一块洗干净了的腊肉。
现在回想起来,我表姐恨丁雯也不是毫无道理。假如没有丁雯,她就不会辍学。按照重男轻女的传统,我表哥就更不会了,只是我表哥为人憨厚,从来没埋怨过他的妹妹丁雯。但是谁也没想到,我表哥跟丁雯绝交时,表现得比谁都毅然决然。他一把将丁雯拽出屋,并叫她滚,永远不许进屋,否则见她一次打一次。那一刻我就在现场。我清楚地记得,我表哥力气很大,拽丁雯的时候把她的白衬衣都扯破了,露出粉红色的胸罩,还有乳房上端黑色的文身。文的什么图案,在左边还是右边的乳房?我记不清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假如丁雯回去看死(奔丧),我表哥会不会兑现承诺当众打她?想到这里,我深踩了一脚油门。
所幸的是,情况比我预料的稍好。
我到达我三舅家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土,余晖打在酉水的河面上,泛起一阵阵金灿灿的涟漪。一个手扶黑色拉杆箱的女人背对酉水,呆呆地看着灵堂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他们也在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那女人留着跟何骆媛一样的发型,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白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旅游鞋。不用细看,我猜也猜得出她就是我的表妹丁雯,尽管我们已经一二十年没见过面了。
停好车,我径直走进灵堂,戴了块孝帕,在棺材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出屋走向丁雯。她的气色还不错,虽然面无表情而且略显憔悴,但脸上有着微微的红晕。大概是太阳晒的吧。丁雯见到我,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脸上的红晕扩散开来,颜色也略深了一些。我没跟她打招呼,而是直接说:“去里面绐你爹磕三个头。”她瞬间低下了头。我夺过她的拉杆箱放在左手,用右手拉着她快步向灵堂走去。
见我们进去,帮忙的乡亲们以及正在摆放经书、法器和乐器的道士先生纷纷让出一条路。我表哥一家和表姐一家分别跪在棺材的两侧,他们抬起头看了看我们,并没有起身。丁雯进屋后,在棺材正前方长跪不起。我走到道士先生围着的八仙桌前,拿起一本白色的小册子,那上面记载有逝者亲属的姓名,我知道,晚上念经的时候他们会依次念这些名字。我随手翻开,看到了“孝男丁龙,媳白树英”,也看到了“孝女丁凤,婿彭进”,还有“孝侄丁波,媳张金凤”“孝侄丁海,媳刘水云”……当然,也有我“孝甥田保林,媳钟晓芸”。该有的名字都有,不该有的也在上面,唯独没看到“孝女丁雯”字样。我拿起道士先生的软笔,一声不响地将“孝女丁雯”添在我表姐夫妇的下一行。刚写完“女”字,我的右手臂就被我表姐死死地拉住。她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大喊着“加不得”,还试图抢走我手里的笔。我反问她为什么加不得?就算是一头牲口,养了一二十年,这上面也应该有它的名字。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我姐姐姐夫一齐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人家的家务事,你最好莫管。”我还想再坚持,丁雯站了起来,面对着我说:“表哥,我晓得你对我好。既然他们不许加就不加了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一字一句,非常清晰,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丁雯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看见我妈拉着她的拉杆箱跟了过去。我稍稍舒了口气。我妈做事向来稳妥,除了跟我前妻在一起的那些年。
丁雯和我妈走后,我把我表哥叫到河边的菜园子旁,给他发了根烟。他没有拒绝,点上就抽。我自己也点了一根。一根烟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我表哥憨厚老实、性格内向,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让他先开口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反正那些绕山绕水的话他也未必听得懂,我开门见山说:“这样恐怕不得行。丁雯好歹是你亲妹妹。”他眯起眼睛,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已经燃到过滤嘴的蝈屁股丢了出去,说:“你晓得的。”我问他我晓得什么,他说:“那天你在我屋,看到的,我爹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了。”这倒是真的,那天我三舅说完这句话就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然后我表哥把丁雯连拉带拽地拎了出去。丁雯那惨烈的叫声还在耳畔回响。可是我依然觉得册子上没有丁雯的名字是不对的,册子上没有,以后墓碑上肯定也不会有,丁雯就彻底从丁氏家族里消失了。我要尽可能地说服表哥改变主意,我说:“死者为大。怎么说她也是死者的亲女子。”我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表哥竟然反驳说:“就是因为死者为大,所以才不能加上她的名字。断绝父女关系是死者自己讲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意识到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力气。但我还是不死心,还想为丁雯做点什么。想了想我问表哥,我三舅什么时候上山,他说天气热,早八土为安早好,第三天上山,日子是请道士先生看的。我问他能不能让丁雯一起送最后一程,他说:“可以,但她不能戴孝。”
守灵到深夜一点多的时候,我妈和我姐夫走了进来。我妈说我开了一天车,肯定熬不住,让我回去休息一会儿,明天再来。我明白我妈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把丁雯安顿好了,让我回家安慰安慰她。
我上大学那年,酉水上多了一座桥,距离我三舅家不到一里路。我开车从桥上过,十几分钟就到家了。家里只亮着一盏灯。亮灯的那间房在大门的左侧,我上大学前是我住的,我上大学后大部分时间都空着,只有我回来的时候才会亮灯。我在大门口徘徊,酝酿着该如何安慰丁雯。这件事实在太复杂了,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口。这时,屋里传来丁雯的声音:“表哥你回来了?跟以前一样啊,我睡你的房间。你开车累,早点休息。”的确是这样的,小时候每次丁雯来家里,都跟我睡一间房,我上初中后她还要跟我睡,我不好意思了,只得把房间让给她,自己跑去我爹妈的房间,把我妈赶去我姐的房间,我跟我爹睡。丁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说明她意识清醒,她说话很平静,说明她暂时不需要我的安慰。况且,我确实困得厉害。
睡前我看了看手机,微信里躺着两条未读消息,都是颜大师发来的。第一条是:“节哀!”第二条是:“走的是你什么人?”我回复道:“你不是能掐会算吗?难道算不出死的是我什么人?”刚发出去,他就回过来了:“我只算得出你披麻戴孝,算不出死者跟你的关系。”我回复说:“是我三舅,寿终正寝。”他问我丧事办得怎么样,我说一切正常。他提醒我说:“别忘了我们的连山之约哟。十天后我在怀化等你。”我问他:“你觉得我还有心情去连山?”他说:“你有没有心情都会去的。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四
我三舅下葬后,丁雯率先下山,我妈也尾随而去。我本想跟她们一起回家好好睡一觉的,无奈被我表哥叫住了,他让我先跟他去一趟他家,有事要请我帮忙。
到了他家,我表哥递给我一口比鞋盒稍大一点的木箱子。箱子很旧,灰扑扑的,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上面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明锁,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表哥说这箱子是我三舅生前叮嘱他一定要交给丁雯的,我问他这是哪年的事情,他说记不清了,反正是丁雯走后的某一年。我一听就火了,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现在才拿出来?”我表哥挠了挠后脑勺,说:“她这些年不是没归屋么?我就把这个事情搞忘记了,前天她回来又才想起来。”当时我就意识到,箱子里的东西可能对丁雯十分重要。幸好我三舅把它托付给了我表哥,要是给我表姐,肯定早被她撬开了。
回到家后,我第一时间把箱子交给了丁雯,然后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天。晚饭前,我姐一家三口来了,大家一起吃的晚饭,我妈留他们住两天,他们也没拒绝。那晚,我跟我姐夫挤一张床,他鼾声如雷,我彻夜未眠,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了。我走出家门,见丁雯一个人站在门口眺望远方。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冲我笑笑。我走近她,跟她并排站着。她扭过头问我:“表哥,你还要不要去连山?”我一愣,我要去连山的事隋就连我妈都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丁雯依然笑着说:“表哥你贵人多忘事。我们有微信的。”可是任我抓破脑壳也想不起我们什么时候加的微信,丁雯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我还没开通微信,只有QQ。丁雯说:“你微信好友里是不是有个人没得名字只有头像?头像是两个大写字母,DW。那个人就是我。”我掏出手机,将徼信通讯录划到最后,还真有这样一个好友,但我们的聊天记录一片空白,对方半年没有发过一条朋友圈。半年前有没有发过我不得而知,她做了设置,只展示半年的。我问丁雯:“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加的好友?既然加了好友,你怎么从来不跟我打招呼?”她不回答,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笑完她问我:“表哥,你去连山能不能带上我?”我问她去连山做什么,她说:“有重要的事情。我也要去寻找我的梦。”那一瞬间,我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莫非丁雯也梦到了连山?还有颜大师,我算是彻底服了,他竟然算准我必去连山。
我决定煞煞颜大师的锐气。他不是说十天后在怀化等我吗?我故意第十一天出发,这样就足以证明他算得并没有那么精确。当然,我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别的考虑。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总得多陪陪老母亲。她从昆明回来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一个人生活。我姐家虽然不远,但我妈无论如何不会跟他们一起过的,她一辈子秉持着“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一信条。
我妈说让我姐一家住两晚,但他们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起帮我妈大扫除,将家里的所有地方包括猪圈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将菜园子里的杂草全都薅了。丁雯手脚很麻利,清理猪粪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吃过午饭,我姐一家三口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姐和我姐夫要回厂里打工,我外甥读高三了,功课紧,得赶回学校。我舅舅的死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忙碌。丁雯说:“表哥,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上班双休,每年还有公休;有时候呢,我又希望你跟我们一样,哪怕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山沟沟。”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回房午休去了。我知道她心里苦。我妈说:“你有时间多陪陪丁雯,这女子造孽i-生下来就造孽。”在我们的方言里,造孽是可怜的意思。
我都计划好了,等我赴完连山之约,再次把我妈接去昆明住。我前妻已经离开了,我妈应该能适应昆明的气候。所以,在老家的那几天,我听我妈的,多陪陪丁雯。从小到大,所有表兄弟姐妹中,就数我俩感情最好。
吃完晚饭,丁雯让我带她去酉水河边走走。我们站在湖北这边看向对岸,我三舅家大门两侧的挽联依稀可见。丁雯坐在一堆鹅卵石上发呆,我只得坐在她旁边抽烟。突然她问我:“表哥,你还记得吗?我的生命是你和丁龙给的。”她不再称我表哥为哥哥,而是直呼其名,说明她已经铁了心跟他们断绝关系了。我要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将毫无意义。我笑笑说:“你这话有问题,你的生命是我三舅三舅妈给的。”丁雯轻轻叹了口气,说:“他们的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没机会报答了,但我的命真是你和丁龙给的。还记得吗?有一年我掉进河里,差点淹死,是你和丁龙把我捞起来的。我清醒后发了个誓,以后你们叫我做什么我都做。有时候我又在想,要是那时候你们不救我,也就没得以后的事情了。“我说我怎么不记得这件事,她说:“表哥你贵人多忘事。那你还记得我们这里的一句老话吗?”我问她哪句,她说:“姑家女,隔河娶;舅家要,隔河叫。也有人反过来讲,舅家女,隔河娶;姑家要,隔河叫。”
这句话我上大学三年级时才知道的。那时我选修了一门课叫文化人类学,这句话是那位老教授说的。他说,土家族以前有表兄妹通婚的古老习俗,然后摇头晃脑地念出这句话,引起哄堂大笑。现在我自然想得明白,同学们笑,是因为教授当时的样子很滑稽,像漫画书里那个迂腐的老夫子。当时我却偏执地认为,他在羞辱我们这个族群,想要起身揍他。转念一想,万一我们真有这样的习俗呢?老教授白白挨一顿揍就太冤了。下课后,我去图书馆查了大量资料,嘿,还真有。除了“姑家女,隔河娶;舅家要,隔河叫”,还有“兄死弟纳嫂”,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些不可理喻的陋习。
我正想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跟丁雯说说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她又开口了:“表哥,假如你没考上大学,你会娶我不?”这句话实在问得太突然,我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哪……哪有什么假如。”“我晓得现在的你肯定不会娶我,你是吃皇粮的人,看不上我这样的人。”丁雯不依不饶,继续问,“我是说假如当年你没考上大学,像丁龙他们一样打工,你会不会娶我?”我继续绕开正面回答,说:“这世上就没得假如这回事。”不难发现,丁雯期待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她低声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小姑爹以前说过,让我给你当新姑娘?小壤和你三舅当时就答应了。”
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新姑娘是新娘子的意思。我爹说让丁雯长大后给我当新娘子这件事发生在我14岁那年。那天,我三舅、三舅妈、表姐和丁雯来我家串门,晚上,丁雯还像以前一样,非要跟我睡。我已经是中学生了,体毛都快长全了,自然是不肯的。我爹见状哈哈大笑,对丁雯说:“你这么喜欢你表哥,长大后给他当新姑娘好不好?”丁雯听后,拍着巴掌一连说了三声“好”。我三舅妈脸色苍白,却也跟着拍巴掌叫好,还笑得前翻后仰。只有我表姐没笑,她似乎很生气,说:“羞死先人!你们这叫乱伦!”我当时比我表姐还羞。我羞并不完全出于青春期的青涩,更多的是因为我认为我表姐说得很对。小学五年级的《思想品德》课本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禁止结婚”,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怎么就不懂呢?如果我当时就知道我们这个族群有老表开亲亲上加亲的传统,我估计当时我会羞得单纯一点,不会那么义愤填膺。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三舅妈。
我不打算承认我记得这件事。我说:“记不起来了。大人哄小孩子玩的话,哪个记得了那么多。”丁雯站了起来,说:“表哥你忘记的事情真多!”我跟着起身,说:“人之所以活得痛苦,就是因为记性太好。把该忘的事情都忘掉,开始新的生活,多好啊!”我以为我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我在提醒她忘记过去,开启新的人生旅程。丁雯似乎没听出我要表达的意思,说:“反正我都记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忘记。”
去连山前的那几个黄昏,我跟丁雯在酉水河畔回忆了很多往事,内容基本都是快乐的。我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该笑笑,该糊涂糊涂。我们数次从酉水上的那座大桥下面过,我偶尔会抬眼看看,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它,当它是空气。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些过往,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细想起来,要是没有那座桥,一切都会不一样,丁雯也不会是今天这个众叛亲离的丁雯。当然,我也有既忧伤又清醒的时候,比如她问起我前妻那回。
那天是颜大师微信里说的第十天,中午时,他发来一个位置,是怀化市里的一家酒店,并说:“我在这里等你们。你们慢慢来,不用急。”两个“你们”格外扎眼。这家伙,还真成大师了,他怎么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去连山?
傍晚的时候,丁雯说:“表哥我们不要只说我的事情呀,说说你吧,小嬢都跟我说了。”我很好奇,我妈都跟她说过些什么,问她她说:“你离婚的事。我觉得不能怪小嬢,也不能怪你前妻。”我问她那应该怪哪个,她说:“哪个都不能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她的话给了我一个绕开话题的绝好机会,我问:“你信命?“她说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我说那好,我有个非常好的朋友是算命大师,明天我们去跟他会合,然后一起去连山。丁雯一下子未了兴致,说:“他算得准吗?我以前也遇到过一个大师,准得不行。”我说准,比神仙算得还准。丁雯理了理头发,又问:“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我说二十年了,她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说:“可是你跟你前妻结婚还不满八年呀。”我转过头看着她,表示没听懂。她用一个疑问句解释道:“既然你们是非常好的朋友,认识二十年了,那他为什么不在你结婚前告诉你你们不会长久呢?”这可真把我给问倒了,沉思了良久,我说:“因为他是真正的大师。”这回轮到丁雯蒙圈了,两三分钟后,她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我懂了。既然一切都是命里安排好了的,说不说都一个样,那他何必泄露天机让你提前痛苦呢?表哥,看来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大师。明天我们去见他,说不定他能帮我找回我的梦。”
五
进到酒店停车场,我一眼就看见了颜大师的车。这真够诡异的。据我对颜大师的了解,他不可能开车跑这么远。
那是一辆白色的奔驰GLK300越野车,跟了颜大师整整十年,除了接见客户,他很少开,我偶尔需要充面子的时候会借来开开。跟我前妻一样,颜大师高度近视,两只眼睛都超过了一千度,再加上他驾驶技术不好也不喜欢开车,他从来没跑过长途,去年去玉溪拜见那位农民大师一个往返才200多公里都是我开的。
我们走进酒店大厅那一刻,一切都明朗了。颜大师坐在里面,旁边坐着何骆媛。我不知道何骆媛车开得怎么样,但大概率比颜大师技术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上大学那会儿就在我们学校的驾校里考了驾照,据说有两个学员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其中一个还进了医院,这件事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从获得驾照的时间来看,何骆嫒是不折不扣的老司机。从情场经验来看,她应该也是老司机,捕获颜大师这种从来没谈过恋爱的老男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就像猫抓老鼠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如果我在十五年前发现颜大师跟何骆媛单独出行,我想我一定会提醒他何骆媛是一只骚狐狸的,但现在我不打算这么做。你情我愿的事情,我瞎掺和什么?再说了,我们跟何骆媛认识这么多年了,他俩还是老乡,不说知根知底,多少也有所了解,他俩要是真勾搭上了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比颜大师去嫖娼好。况且,论长相的话,那些小姐虽然年轻但不可能比何骆媛漂亮。颜大师需要一个像何骆媛这样经验丰富的女人,打通他情爱和性爱的任督二脉。
我向颜大师和何骆媛介绍,这是我表妹丁雯,她也要去连山。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丁雯介绍何骆媛,犹豫了一会儿,我说:“这位是何骆嫒,颜大师的女——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何骆媛倒是大方,张开双臂跟丁雯抱了抱,并叫丁雯表妹。抱完后,何骆媛悄悄低下头,像上学时那样叉开五指梳了梳头发。她的头发上过发胶或者啫喱水,经她这么一梳,乱得像鸡窝。颜大师说:“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现在退房,即刻出发,应该能赶到连山吃午饭。“何骆嫒却说她还有点事,让大家等等她,最多两个小时能弄完。丁雯笑了笑,说她跟何骆嫒一起去,让我跟颜大师找个地方喝茶等她们。她俩认识还不到两分钟,丁雯就要跟何骆媛一起去办事,我觉得不妥,正琢磨用什么合适的话语阻止她,她却凑到我耳边说:“表哥你不懂女人,她要去做头发。”说完,她就跟何骆媛手挽手走了。
茶室里,我问颜大师:“你不是料事如神吗?怎么没料到这一出?”他问我哪一出,我说:“还能有哪一出?我们去连山的行程莫名其妙地被耽误两个小时这一出呗。”颜大师呡了口茶,将茶杯举在半空迟迟不放下来,微笑着说:“要是我学会了连山易,应该就能算得出。用周易算不出。”说完,他将空茶杯放下,续上茶,问我:“那你知道她们干什么去了吗?”我说不知道,要不你算算?他又笑笑,说:“这个不用算。她们做头发去了。”我说你听到我表妹跟我说的话了,他矢口否认,说:“没有。我以前好像跟你说过,易经的精髓在于理、象、数。理就是阐明这个世界之所以这样子的根本原因,有人专门研究这个,他们被称为易理派,象就是现象,就是我们感知到、认识到的这个世界;而所谓的数,是规律,不管算什么,都有规律和公式,这有点毕达哥拉斯的味道。她们去做头发这件事,只要用象就能知道。”我说我不想听这些道理,我就想知道是什么现象让何骆媛去做头发。颜大师扶了扶眼镜,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难道你没发现?你表妹的发型跟何骆媛的一模一样。以何骆媛的性格,她会接受一个跟她撞发型的人一路同行?她不能强迫你表妹换发型,但她可以改变自己。”我一听,乐了。我还以为所谓的象有多玄乎呢,不过是观察和推理,跟我们写小说没什么质的区别。不过颜大师的话给我提供了另外一条信息,这何骆媛竟然连撞发型这种小事都如此在意,可见是个很难缠的人,她跟我们一起去连山,指不定会有多烦人。颜大师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连山之行,何骆媛非去不可。我们四个,一个都不能少。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说你少来了,观察和推理,那是科学,我相信科学,命中注定的依据是什么呢?他说:“你好好想想,是谁告诉我连山易起源于怀化市会同县连山乡的?是何骆媛。你再听听何骆媛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一条重要的线索。你可能不知道,所有的易经都是由河图洛书演变而来的,有些易理派的学者认为河图洛书可能是外星文明遗落在地球上的,还有一些学者认为地球上曾有过更高等级的文明,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消失了,河图洛书是那个高级文明留下的印记。何骆媛,说的就是可图洛书的缘分。”说完,他将右手食指往茶杯里蘸了蘸,神经兮兮地在茶台上写下“河洛缘”三个字。这简直逗死了!何骆媛这个名字要真有什么来历,最大的可能是她爹姓何、她妈姓骆,至于媛,不过是一个给女孩子取名时的常用字而已。他竟然牵强附会地谐音出河图洛书,还说是隐喻,幼稚至极,把我肚子都笑疼了。他问我笑什么,我说别跟我来装神弄鬼神秘主义那一套。颜大师依然笑着,说:“罗素先生不是说过吗?神秘主义是一种深度的情感。罗素先生可是一名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者哟。”
嘿,这家伙可真行,竟然学会了采百家之所长并学以致用,难怪敢以“大师”的口吻唬人。颜大师虽然大学学的是数学专业,但他的成绩并不好,经常挂科,尤其是研究易经入迷的时候,常常忘了去上课,他也不读一切跟易经无关的课外书。由此可以推断,他可能连罗素是谁都不知道。假如几年前我跟他说,罗素是隋唐时期的人,他爹叫罗艺,他弟弟叫罗咸,他们兄弟俩一个从文一个习武,都投奔过瓦岗寨,我估计他都会深信不疑。罗素先生的那本《神秘主义与逻辑及其他论文》还是去年我主动借他读的,目的是告诉他所谓的神秘主义其实没那么邪门儿,不过是深度情感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罢了,当我们对未知的事物倾注情感时神秘主义就诞生了,所以他大可不必大费周章去找那个老农民学什么连山易。这下倒好,他竟然引用书里的话来回敬我。
那两个小时里,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跟生活毫不着调的话题。颜大师说,不管什么主义,也不管科学、哲学还是宗教、迷信,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目的都是更多更好地认识和管理这个世界,区别只在于它们的方向和方式不同。这话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讨厌“本质”这个词。如果一定要谈本质,那么,人跟畜生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堆化学元素的排列组合罢了。
按照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说法,那天我跟颜大师聊得还算投机,因为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仿佛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何骆媛和丁雯很守时,准点出现在我们面前。何骆媛烫了个非洲人才该有的鬈发,看上去像一饼黑色的方便面。凭良心说,发型虽然夸张,但并不妨碍她的好看。何骆媛是一个天生的尤物,当然,这是不太好听的说法,好听的说法是她天生丽质难自弃。我要是个浪荡子弟,说不定会一掷千金只为跟她睡上一觉。显然,我不是那样的人。在我看来,好看是一种视觉审美,看看就好,跟性半毛钱关系没有。我看何骆嫒的时候,她并没有看我,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颜大师看。这再正常不过了,就像我看一朵花的时候,花不会看我一样。
颜大师站起身,挥挥手说了声“出发”。我们的连山之行正式开启。
六
车驶出怀化城后,我问丁雯:“何骆媛做头发,你跟着去不尴尬吗?”丁雯说:“要尴尬也是她尴尬。我不在乎哪个跟我留一样的发型,又不是爱上同一个男人,我有什么好尴尬的?”我想想,是这个理,何骆媛见到别人跟她的发型一样就受不了,只能说明她虚荣,不能说明别的。而丁雯故意刺激她的虚荣心,是大方和勇敢的表现。我问丁雯,你们在一起两个小时,都聊了些什么?丁雯说:“聊你和颜大师呀。嫒媛姐说你们是两个怪人,颜大师是一条神棍,你是一个书呆子。”这才多大会儿呀,她们就以姐妹相称了,还无比古怪,何骆媛叫丁雯表妹,丁雯叫她媛嫒姐,搞不清她俩到底是亲姐妹呢,还是表姐妹。最好不要是表姐妹,不然别人还以为我跟何骆媛是兄妹呢。当然,这毕竟是她们女人之间的事情,我一个大男人,只需要一笑而过。女人是一个极为神秘的物种,我估计颜大师也不一定算得准。
这何骆嫒什么眼神呀?说颜大师是神棍我倒是没意见,他在商场混,适当装神弄鬼能有效地招揽生意,至少能给那些想要出书的客户留下深刻印象。说我是书呆子就明显不妥了,我的确喜欢读书,但我不呆,不仅不呆,有时候还很风趣。丁雯说
“其实表哥你也挺神的,就凭一个梦,你竟然一个人开车跑这么远。”显然,丁雯说的“神”跟何骆媛说的不是同一回事。丁雯说的是我们老家的方言,神,有奇怪、诡异、莫名其妙的意思,总之就是反常理,而反常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反逻辑。如此说来,我去连山这件事确实很神,这很不符合我的做事风格。对我而言,凡事都要讲点逻辑才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芸芸众生,谁还没有个反常的时候?或许,我们每个人体内或多或少都有些非理性基因,只是被长期压制着罢了。
我记得颜大师曾对我说过:“你知道你写了这么多年小说,为什么一直不温不火吗?就是因为你太迷恋逻辑。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讲逻辑的,而读者也更愿意接受那些不讲逻辑的小说。只有在学院搞研究的人才需要严密的逻辑,小说家没这个必要。搞易经也是,只有易理派讲逻辑,搞象数的一旦讲了逻辑,就没法做事了,占卜、算命、看风水,都搞不成,这些事情在逻辑上都讲不通,但很多人深信不疑。“颜大师是懂我的,这正是我们一直关系要好的原因。他对我的所有评价都是真诚而又中肯的,但我不打算改。我就要当一名学者型业余作家。
对于丁雯来说,逻辑、理性、基因什么的可能太深奥了,我决定换个话题。我问丁雯,你觉得何骆媛这个人怎么样,她说:“跟表哥你一样,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不过她没得你幸运,是个苦命人,跟我一样。”丁雯虽然比我早进入社会,但从这句话不难判断,在识人方面她还很嫩。这可能跟她不懂逻辑有关。何骆媛是否古道热肠,目前我还没有充分的论据,不能妄下结论,但说她命苦绝对是空穴来风。那么多男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她,她苦什么呀,丁雯自己苦倒是真的。但是自己再苦,也不能推己及人地认为别人都苦呀。丁雯辩解道:“真的,表哥。媛媛姐真的命苦,金主不要她了,她才去昆明隐居的,在昆明没有人晓得她的过去,又有你和颜大师两个好朋友。”对我来说,金主是个新名词,要不是丁雯解释,我还以为何骆媛嫁了个姓金名主的人呢。丁雯说,金主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那些把女艺人捧红的幕后老板,另一个是指包养美女的有钱男人。不用说我也能推测得出,何骆媛的金主指的是第二个。一个二奶被包养她的男人抛弃了,这不仅不值得同情,还应该被世人唾弃,更谈不上命苦。这话我没对丁雯说。我担心会勾起她伤心的往事。丁雯是值得同情的。不唯丁雯,我三舅全家都值得同情。
在酉水两岸消失4年后,我三舅、三舅妈和我表姐回来了,还多了个丁雯。那时,丁雯已经快4岁了,我刚满9岁。按照酉水两岸乡亲们的说法,丁雯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至少不应该降临在我三舅家。他们说,也不晓得这个丁艄公怎么想的,老话讲得好,一儿一女一枝花,他家已经有一儿一女了,非要再躲着生一个,要是生个儿子也就算了,偏偏生了个女子。丁雯的到来,让我三舅家变得一贫如洗,高额的罚款超出了一个艄公想象力的极限,如果我三舅不是艄公而是跟我爹一样的普通农民,情况可能更糟糕。他们丁家在这条河上子承父业摆渡几百年了,功德无量,谁家都有去河对岸的时候,那些干部也不大好意思把事情做得太绝。
按照我的记忆,我爹妈是唯一欢迎丁雯的人。我爹曾说:“怀都怀上了,不生下来怎么办?怎么说也是一条命,总不能打掉吧?”我妈怎么都想不通,我三舅妈明明上了环的,怎么会怀上呢?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丁雯。我是在丁雯被我表哥赶出家门后才得知,当年我三舅妈怀上后,我三舅进行了新的人生规划。他希望我三舅妈能再生个儿子,这样他就有两个儿子了,一个继承祖业当艄公,另一个读书,丁家应该出个文化人。为此,他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叫丁文。谁知造化弄人,我三舅妈生了个女子,这就像万里晴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于是,文字多了个雨字头。
为了不让干部们为难,我三舅他们一回到家就把丁雯送到了我家。湖南的干部没必要管湖北的事情,而湖北的干部和乡亲们都知道我家只有我姐和我两个孩子,多出的那个是湖南亲戚家的。丁雯来我家后,我爹妈让她跟我姐睡,我姐死活不同意,一个人睡习惯了,多个人她睡不着。不得已,丁雯只好跟我睡,我不介意多个妹妹。两年后,丁雯到了上学的年龄,被我三舅接回了湖南。我记得丁雯走的时候一万个不愿意,哭得稀里哗啦。丁雯说,丁凤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恨她的,她可以上学,而丁凤已经辍学多年,马上就要嫁人了。丁凤认为我三舅用她婆家的彩礼钱供丁雯上学,心里意难平。我觉得不排除这种可能,我表姐确实十三四岁就订了婚,十七八岁嫁了人,只是他们两口子要孩子比较晚。他们出去打工,攒了些钱,修了新房子后才考虑生孩子的事情。
仔细分析后不难发现,丁雯其实并不像乡亲们认为的那样多余。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我三舅依然坚持送丁雯上学,就足以说明他将“丁家出个文化人”的心愿寄托在丁雯身上,就连我三舅妈的死都没能改变他的决心。自从回到村里后,我三舅妈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恶寒怕冷,一年四季都像坐月子一样躲在屋里烤火,很少出门。丁雯上小学三年级,我读初中二年级那年,我三舅妈那依靠中草药维持的生命终于油尽灯枯。半年后,我年富力强的爹砍柴时不慎摔下山崖,一命呜呼。但我三舅依然咬紧牙送丁雯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就像我妈历经千难万难把我送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一样。在送孩子接受教育这件事上,他们兄妹俩达成了高度一致,只是我妈稍微幸运一点。她既没有遭受罚款,也没有另外一个儿子需要讨媳妇,我们村的田土也比三舅他们村的肥沃、高产。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那座桥,以我三舅那份拼命三郎的精神和丁雯优异的学习成绩,她未来跟我一样上大学也不是不可能。
七
丁雯说,再强的男人,身边也不能没个女人。这句话用在颜大师身上,或许是对的,或许不对。照我看,吃午饭这种事情完全不必太讲究,随便找个服务区就能解决,稍微饿一饿一口气开到连山再吃也行,颜大师却坚持要在会同县城找家好一点的餐馆吃完再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肯定是何骆媛的主意。以我对颜大师的了解,他在衣食住行方面都很随意,我都比他挑剔一点。我虽然在穿衣饮食和住宿方面要求不高,但我很看重出行,我讨厌一切操控性差、缺少驾驶乐趣的汽车,比如颜大师那辆,就算我钱多得花不完往河里扔也绝不会买,我无法容忍一辆售价几十万、发动机排量为3.0L的车搭载的竟然是4AT变速箱,5MT变速箱都比它开着有意思。我敢打赌,何骆媛不会这么想,她看重的仅仅是那枚车标。
在会同吃饭的时候,何骆媛往颜大师碗里夹了块糖醋里脊,嗲声嗲气地说:“听见了吗?表妹叫我媛媛姐,还有那左一声右一声的表哥,甜死人。”这话显然是说给颜大师听的,但我怎么听怎么别扭。丁雯本来就是我表妹,她叫我表哥有问题吗?我俩从小感情就好,叫甜一点碍着谁了?当然,我也能明白何骆媛为什么说这种酸溜溜的话。她在暗示颜大师改口叫她媛媛、媛妹或者媛媛妹妹,可颜大师总称呼她的全名。她也不仔细想想,她跟颜大师之间根本就没有像我和丁雯这样的情感基础,人家凭什么那么肉麻地称呼她?要不是因为她的名字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可理喻的联想,我估计颜大师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据我对颜大师的了解,在他眼里,所有的女人都一个样,都是一种拥有具体功能的生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大师不仁以女人为刍狗,他才不会像我这样懂得视觉审美呢。我太了解颜大师了,他要是稍微懂点审美,以他的经济实力找个人正经地谈恋爱多好啊,哪怕谈不拢也可以好聚好散,犯得着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嫖娼吗?由此可以断定,颜大师对女人的需求仅仅是生理层面的,不包括审美,也不包含爱情,所以他没必要学那些下作的甜蜜称谓。
刚到连山,何骆媛又开始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了。也怪我,要是我旱听丁雯的,说不定就没这一出了。在会同县城的时候,丁雯就提醒我要不要提前在网上把房间订了,我说不用。颜大师也表示不用,说一切随缘。他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当时我想着连山就一个小乡镇,不会有多大的客流量,完全可以到了之后货比三家选择最满意的旅馆八住。到了连山我们才发现,为数不多的几家宾馆、旅社、酒店大都人满为患,没满的也没有三间空房。一位好心人告诉我们说,西边有一家民宿应该有空房,那地方比较偏僻,不好找,知道的人不多,而且收费较高,知道的人也是能不住就不住。
民宿唤作“知道居”,是一个类似于四合院的院子。大门两侧分别有三间木房子,跟这些木房子形成直角的是两排两层的吊脚楼,对着大门的吊脚楼则有三层,除了屋顶的瓦和柱子下的磉凳岩,几乎看不见木头以外的建筑材料。这些高低不同的房屋组成一个规整的正方形,将天井围在中间。天井正中间有个高高大大的花架,上面爬满了葫芦藤,大小不一的葫芦高高低低地挂着,有的已经黄了,有的还绿着。
车刚停稳,丁雯就下车火急火燎地向前台奔去。我想,她大概着急询问有没有空房去了吧。我陪着颜大师看葫芦。以前我爹在世的时候,家里也种过葫芦,只是没这院里的好看,我爹种的葫芦都是让藤子顺着山体爬,从没搭过架子。颜大师说,民宿的老板应该是个道友。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这些葫芦长得很符合一种数理,看上去像某种阵法。”我不屑地说:“你尽瞎扯淡!什么阵法?八阵图吗?那我们岂不是要困死在这里?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黄承彦请他带我们出去,葫芦种在哪儿由不得它们选择,但每个葫芦结在什么位置还能人为控制?”颜大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我看不懂这阵法,但这些葫芦一定是根据易经里面的某种数理排列的。这位道友很有可能用的是连山易,所以我才参悟不透。”我懒得搭理他。在我看来,葫芦就是葫芦,葫芦的价值主要体现在食用、观赏和做成容器三个方面,哪有什么玄之又玄的隐喻象征。
丁雯就是在这时候走过来的,何骆媛跟在她后面。丁雯说,这家民宿还剩三间房,都是大床房,问我们住不住。不等我们回答,她又对住宿进行了具体安排:颜大师和何骆媛共住一间,丁雯和我各住一间。这足以证明我之前的判断,丁雯还是太年轻了。何骆媛想跟颜大师住,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你情我愿谁也管不了,但这事儿应该由他们自己提出来,你这样安排,不成拉皮条的了?我只能冲她摇摇头,以示无奈,没想到何骆媛开口说话了。她说:“表妹还真是单纯,连撤个谎都不会。我要是你,就告诉这两个怪人,只剩两间大床房,嫒媛姐和颜大师住一间。”说完还睃了我一眼,我回给她一个轻蔑的眼神。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她竟然开始了人身攻击,她说:“哟,还装清高呢。这离了婚的男人,和卖过的女人没多大区别,都是二手货,谁也别看不起谁。”要不是顾及丁雯的尊严和颜大师的面子,我保证给她一耳光。也不知道颜大师到底是在潜心研究那所谓的阵法,还是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面对如此咄咄逗人的疯话,他竟然充耳不闻。倒是丁雯,突然懂事起来,把何骆媛拉走了。
晚饭的时候,何骆媛对丁雯说:“你还别说,这两个怪人还挺有趣的,而且人单纯重感情。”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恰好可以让我听见。我知道她想缓和关系,但我不接受这种方式。玩笑开过头很正常,既然对方表示介意了,你大大方方地说声抱歉会死吗?我决定整顿饭都不搭理何骆媛。我往丁雯的碗里夹了块腊肉,叫她多吃点,天气热流汗多,腊肉含盐重味道香,补充盐分再好不过了。我又问颜大师,既然已经到了连山,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说:“明天大家自由活动,会有人为我们指点迷津的。”
回到知道居刚冲完凉,颜大师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出去喝两杯,就我们俩。我没理由拒绝。一杯白酒下肚,颜大师皱着眉头说:“我知道你对何骆媛有很深的成见,以后你会明白的,她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我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我独自干了一杯,说:“我们是兄弟,兄弟是不会害你的。虽然我不喜欢何骆媛,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但我不反对你跟她在一起。这种女人,玩玩是可以的,千万别当真!感情这东西,可能比易经还要复杂,不是你一学就会的。”颜大师听完,也独自干了一杯,说:“何骆媛的过去是你表妹告诉你的吧?她们像我们一样,彼此坦诚相待。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表妹也会将她的秘密告诉何骆媛,何骆媛又告诉我呢?尤其是她跟你之间的那一段。”谁能想得到呢,大师也有耍诈的时候。只可惜,他用错对象了。这种小儿科的伎俩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就会。
有一次我数学考试没及格还跟同学打了一架,我姐扬言放学回家后要告诉我爹,我说:“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事情。”后来我姐将我考试不及格和打架的事情全都烂在了肚子里。虽然我姐跟我在同一所学校,但我从不去高年级的那栋教学楼,她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有这样的生活经验,颜大师想从我嘴里诈取信息,门儿都没有。再说了,我跟丁雯之间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以前再怎么不光彩我也是她表哥,这不丢人。
我既不吱声,也不喝酒,看他接下来怎么办。颜大师又干了一杯,说:“不管怎么说,何骆媛也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重要成员,大家不要闹矛盾。”我就没想过要跟何骆媛闹矛盾,就像我从没想过跟公共汽车闹矛盾一样。我只是不明白,什么叫我们这次行动?我来连山跟颜大师来连山,这两件事是独立存在的,就算他们不来我也会来,同理,颜大师一心要找什么连山易,就算我不来他也会来的。只是我不能这么说,在这异地他乡,我不能让他误以为我在搞分裂。我顺着他的话说:“何骆嫒已经告诉你连山易起源于这里了,她的功能已经用完了,还有什么重要的7给你当司机'还是陪你睡觉?”“够了!”颜大师突然大喝一声,惹得旁边几桌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他大概也意识到了失态,降低分贝说:“总之我们四个每个人都很重要,具体怎么个重要法,我也说不清楚。”我说那你卜一卦算算呗,他说:“我也算不出来,如果我懂连山易,说不定可以。”我说:“既然算不出来就回去睡觉,不早了。你不是说自有人给我们指点迷津吗,等那人出现了再说。”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真想睡觉了。我以前酒量没这么差的,这种四十多度的白酒,我在昆明的时候喝一瓶完全不在话下。这次喝了两杯就犯困,可能是因为喝得太猛吧,要不就是喝到了假酒。颜大师还很清醒,这极不正常。以他的正常酒量,三杯必倒,这晚他却精神百倍,走路也不趔趄,还拒绝我送他回房。不过想想也正常,有美人脱光了在床上等着,换作我也能亢奋。
颜大师走后,我见大堂值班的小姑娘冲我笑,于是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本来是坐着的,见了我立马站了起来,礼貌地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问她“你们老板在不在”,她说老板出远门了,但是老板交代了务必招待好我们四位。我笑,顾客就是上帝,哪个客人你们不都得好好招待吗?她说:“我们老板说了,你们四位跟其他客人不一样,让我们尽力满足你们的一切要求。”“一切要求?”我故意调侃道,“如果我要求你今晚去我房间陪我,你也能满足吗?”小姑娘顿时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看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我让她不要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并请她将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小姑娘说,她是在昨天接到老板电话的。老板说,明天会有四位特殊的客人来住店,两男两女,其中一位男士的头发比两位女士的长,还留了山羊胡子,请她务必留出四个最好的房间并尽力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小姑娘一整天都在认真观察进店的客人,我们来之前,只有一群客人是四人结伴而来的,那是一家四口,虽然也是两男两女,但父亲和儿子的头发都很短,远没有母亲和女儿的长,也没留胡子。就在她准备打电话询问老板,那四位特殊的客人是不是分头来的时,我们就到了。小姑娘说:“我们老板不会错的,他算卦可准了。”嗬,还真让颜大师说对了,知道居的老板果然是他所谓的道友,是一个比他还要神的神棍。不过,就算他再神,不也没算出他留下的四间房我们只用了三间吗?看来这连山易也不过如此。
我问小姑娘,你们老板还有没有交代过别的事情,关于我们的。她回答道:“我刚才就是想要跟您说这件事的。我明天休息,怕耽误你们的正事,就赶在今晚说。我们老板让我转告那位长头发留胡子的先生,他要找的东西是女娲娘娘遗落在人间的,有缘自会相见。”我说你早点休息,我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八
第二天早餐时,丁雯问颜大师今天是不是自由活动。颜大师说是的,我们现在毫无头绪,大家四处走走,说不定能发现些线索。他转过头单独对我说:“尤其是你,连续一个多月都梦到同一个地方,不可能无缘无故。你多看看这里山水、房屋什么的,说不定能回忆起一些什么事情来。”“回忆”一词显然使用得不恰当,我第一次来连山,哪有什么回忆?如果一定要有回忆,那些回忆也只跟怀化有关,没连山什么事儿。
我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地理老师说怀化市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跟江苏的徐州一样,都处于铁路十字路口,是火车拖来的城市。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坐火车去昆明,怀化是必经之地。我从家出发,坐汽车到吉首,然后沿着焦柳铁路南下,两个小时后到怀化转车。整个行程很有规律,像列车时刻表一样缺少变化,所以我对怀化这座城市并没有多深的印象。一定要让我回忆,那么,我唯一记得的是有一次我在怀化站上车,在车厢里遇见了颜大师和何骆媛。颜大师直挺挺地坐着,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何骆媛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他们没发现我,我假装没看见他们,跑去了另一节车厢,我反正无座,哪儿都一样。这件事跟连山毫无关系。
丁雯又问:“那我能跟表哥一起走走吗?”颜大师说这样最好。是的,这样最好,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跟丁雯单独行动,就意味着他跟何骆媛一起过二人世界。
连山跟湘西其他乡镇没多大差别,只是比丁雯他们乡稍微繁华一点,这里有工厂,还有火车站。我跟丁雯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走得很慢,每见到破败的老房子都会驻足观望。我猜想,这些旧房子可能跟她的梦有关吧。这几天我都没问她是怎么梦到连山的以及梦的内容。她既然没主动说,我又何必多问呢?至于我自己的梦,我觉得颜大师说得并不靠谱,我梦到的仅仅是一个地名,没有景物,这样瞎转悠显然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走到连山火车站的时候,丁雯像一尊雕塑似的站着不动,我站在她身边抽烟。突然,她问我:“表哥,你第一次坐火车几岁?”我说19岁,我考上大学那年。她说:“那我比你早,我四岁,有可能更早。这座火车站是我人生的第一站。”我笑笑,说:“4岁的事情你竟然记得。”她回了我一个我读不懂的笑,说:“我可不像表哥你贵人多忘事。我是造孽人,记性好。不过第一次坐火车的事情我也没记住,是你三舅跟我讲的。”这么一说,我想我能推理并还原这件事了,大概率是我三舅他们躲着生丁雯的时候曾路过这里。这样看来,丁雯来连山算得上旧地重游了。我也能揣测得到,此刻,丁雯心里不好受,她人生的第一站早已物是人非甚至物非人非,叫了几十年的爹也变成了“你三舅”。我安慰她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丁雯变得有些激动,说:“不!不能过去。我来这里,就是要让过去变得清晰。我就想知道我到底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本想告诉她,这是一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千百年来无数杰出的哲人都回答不出,但想了想,我忍住了没说。
又一阵沉默后,丁雯说:“表哥,你相信吗?其实我不是你表妹。”我赶紧劝她别胡思乱想,虽然你跟我三舅家断绝了关系,但你依然是我表妹。“不!”她这一声太歇斯底里,回音久久没有散去,听得我手足无措。丁雯赶紧换回平静的语气,说:“对不起,表哥。但我说的是真的,我真不是你表妹。以前我一直都以为我是你表妹,所以加了你的微信后一直没敢跟你联系。”这下我彻底蒙了。什么逻辑'是我表妹就不敢跟我联系,难道表哥是吃人的猛兽?丁雯问我:“表哥,你真的忘了吗?”我问她指的是哪件事,她答非所问地说:“看来你真的忘了。但我会一直记得的。”何骆媛说我和颜大师是怪人,现在看来,丁雯比我还怪。她一个劲儿地说我忘了,却又不说是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忘呢,她长吁一口气,说:“忘了就忘了吧,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你表妹,以前不是,以后更不是。”我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她说:“没有啊。我很开心。我们回知道居吧,给你看个东西,你就相信我真的不是你表妹了。”
丁雯给我看的东西是我转交给她的那口木箱子,那把锈锁已经不见了。我记得从我家出门口,那口箱子一直放在我车后备箱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到房间的,我印象中我没给过她车钥匙。丁雯像虔诚的教徒手捧圣物一样将箱子捧到我面前,说:“表哥你慢慢看,我出去找媛媛姐他们玩一会儿。”这句话我能听懂,她希望我一个人看箱子里的东西。她出房间门后,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走出院门,这才坐下来打开箱子。
箱子最上面放的是一块手帕,格子花纹,上面绣有八个红色的字:“己巳 丁丑 戊子 丙辰”。这是一组生辰八字,我掏出手机查阅万年历,它对应的距离今天最近的时间是1990年1月23日7点至9点,农历己巳年腊月二十七辰时。腊月二十七是丁雯的农历生日,这一点我记得很准确,因为我妈的生日是腊月二十八,那些年她俩一起过生日。
多年以后,我跟颜大师聊起这件事时,心中的疑问才得以解开。丁雯的亲生父母太奇怪了,为什么在手帕上绣八个汉字呢?直接绣时间多简单呀,工夫都要少费一些。颜大师大笑,说:“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整个大湘西,还有你们鄂西一带,人们都习惯过农历生日,尤其是在农村。所以他们要绣具体时间,也是农历时间。你自己不也一直坚持过农历生日吗?只是你的农历生日和公历生日在同一年,相对简单。你要知道,农历跟公历是不同步的,一般情况下,公历新年过完一两月后才到农历新年。丁雯的农历生日是腊月二十七,公历已经是第二年的1月23日了,如果他们绣具体时间,年份应该绣哪一年呢?1989,还是1990?所以,绣八字才是最科学最准确的,说明她爹妈是内行,而且做事细致又决绝。他们要是有一丝留恋,应该还会绣上丁雯原本的姓名,至少会绣姓氏。”好吧,他们是内行,我是外行,外行不知道的事情跟“贵人多忘事“有什么关系呢?显然,他们对我的这一评价是有待商榷的,关于记忆,我觉得最懂我的人可能是何骆媛。
那天,当我推算出手帕上的生辰八字就是丁雯的生日时,我头脑里闪过一个很多小说里都有的老套的故事情节。除了手帕,箱子里还有一块脏兮兮的、样式老旧的棉布包巾——普通话叫襁褓,和一套婴儿穿的连体衣,都挺厚的,里面塞有棉花。箱底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丁雯亲启”。信封已经被打开过了。我知道重点来了,丁雯真正想让我看的应该是里面的信。
一看就知道信是我三舅写的。信纸是当年我没用完送给我三舅的,纸已经泛黄,但上面印的红色的“云南民族大学研究生院”字样依然清晰可见。我三舅的宇辨识度极高,写得歪歪扭扭,错别字连篇,还有多处涂画重写的词句。我努力辨认,总算读明白了,大致内容跟我猜测的差不离。
那年,我三舅家两口子像游击队员一样到处流窜,最后在怀化连山落脚,靠我三舅给一个小老板烧石灰为生。老板人很好,包吃包住包保密。他们如愿以偿,生了个儿子,取名叫丁文。可谁知我三舅妈刚出月子不久,丁文就夭折了。他们忍痛将丁文革草地埋了。埋好丁文回出租屋的路上,在连山火车站附近,他们捡到了一个女婴。包巾里有女婴的生辰八字,竟然跟丁文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不一样,丁文是天黑前生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他们给女婴取名叫丁雯。
丁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子,但我三舅和我三舅妈待她比亲女子还亲。要是没有那件事情,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但是丁家在酉水摆渡几百年了,几百年来名声都很好,赢得了河东河西乡亲们的一致尊重。在酉水两岸,只要提起当艄公的丁家,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所以,他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丁家,不得已,只好跟丁雯断绝关系。
信中还有一段内容跟我表姐丁凤有关。我三舅他们离开龙山后,最开始躲在花垣县的一个地方,遇见一户特别好的人。那家人什么都好,又有文化又有钱,就是没有孩子,他们很喜欢丁凤。我三舅三舅妈一合计,带着个半大不大的女子东躲西藏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将我表姐送给了那家人。有了丁雯后,我三舅逐渐反悔了。一个女子是养,两个女子也是养,捡来的都能养,自己生的为什么就不能养呢?两人再次合计,硬是死皮赖脸地把我表姐给要了回来。
信中有一句话格外醒目,我直接引用:“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你小嬢。这件事我只跟他们两口子讲过。”我当即拨通我妈的电话,问她丁雯是不是不是我三舅亲生的,我妈反问我:“你问这个搞什么?”我说不搞什么,您只要告诉是还是不是,她说:“奇了怪了,这件事就连丁雯自己都不晓得,你是怎么晓得的?”
丁雯不是我表妹。得知这一准确消息后,我心里竟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欢喜。
九
颜大师来电,说丁雯跟他们在一起,问我要不要过去一起吃午饭。我很纠结。丁雯不是我表妹了,我该如何调整相处方式?见机行事吧。
我到达那家餐厅的时候,服务员正在上莱。他们仨已经坐好了。颜大师正襟危坐,若有所思;丁雯跟何骆媛挨得很近,两人在看同一部手机,是何骆媛的。见我进来,颜大师用手势招呼我坐下。丁雯起身,说:“表哥你来了?坐吧。“何骆媛抬眼望了一下我,露出个我捉摸不透的笑容,然后继续看手机。颜大师问我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我故意卖个关子,说:“这事儿应该问何骆嫒呀,是她告诉你这里是连山易的发源地的。”何骆媛放下手机,白了我一眼,说:“我能有什么线索?我又不懂易经。连山易起源于这里,我也是听人说的。到了昆明,发现你们在找连山易,就告诉你们了。你们俩,一个是神棍,信鬼神信命,一个是书呆子,信史料信书,就是不信人。”
据何骆嫒说,她是在去昆明的高铁上第一次听到连山易这个词的。高铁停靠在江西鹰潭的时候,上来了五个怪模怪样的男人,有的头发长,有的胡子长,还有一个既没留长发又没留胡子的白净后生,骨瘦如柴,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土布衫,下身却穿着牛仔裤。他们的座位跟何骆媛的挨着,那个白净后生就坐在她左边靠过道的位子,一路上,他们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到饭点的时候才有交流。他们的装扮过于怪异,何骆嫒不得不留意他们。从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话中,何骆媛得知他们跟什么协会有关,那个白净后生自称是会员,他们去江西鹰潭龙虎山找了些关于张天师的资料,接下来要去怀化会同县连山乡拜谒。具体拜什么,她没记住,但她记住了一位头发胡子都很长的老头的半句话:“连山易的发源地。”
“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何骆媛摊开空空的双手,表示已经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颜大师接过话说:“那几个怪人可能是穿着便装的道士。他们应该也在找连山易。”我不以为然。在何骆媛眼里,谁不是怪人啊,照你这么分析,如果我当时也在那列车上,又恰好跟他们坐一块儿,那么,我岂不是也成道士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这话我没说出来。我打算继续卖关子,问颜大师:“那么你呢,你有什么发现?”他爽朗一笑,说:“看来你已经找到线索了,从你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别忘了,我可是懂易象的人。”我说我什么表情?我自己又看不见。他还在笑,说:“看来你是执意要我先说。那我就先说吧。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假如你——假如钟晓芸在的话,她肯定会很感兴趣的。”
上午的时候,颜大师没有像我和丁雯一样闲逛,而是带着何骆媛直奔乡政府,找到了宣传委员。他跟宣传委员聊了整整一个上午,聊的都是何骆媛不感兴趣的话题,于是她独自溜了出来,百无聊赖只好给丁雯发信息,约她一起走走。颜大师说,那宣传委员十分健谈,是个话痨,他从经济、文化、历史等方方面面详细地介绍了连山,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大部分内容颜大师也没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没好意思打断他。只有一个话题,颜大师觉得很有意思。连山的文化底蕴比我们想象中的深厚得多,这里是炎帝故里,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宣传委员唾沫横飞地说:“每一个炎黄子孙都应该来我们连山走走,看看老祖宗生活过的地方。”
根据我对我这个族群的历史研究,我和丁雯很有可能不是炎黄子孙,而是蚩尤的后代。不对,丁雯已经不是我表妹了,她是不是炎黄子孙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和丁雯来连山跟炎帝故里的事毫无关系。此外,我也不觉得我前妻会对炎帝故里有多大的兴趣,她喜欢考证不假,但她的考证全在故纸堆里,对田野调查兴趣全无。她宅得超乎想象。我妈曾多次痛心疾首地抱怨道:“哪有孕妇一天到晚关在屋里看书的?她只要稍微运动一下,哪怕只是下楼走几步,我孙儿也不会掉。”我妈也挺逗的,她怎么能断定掉的一定是她孙儿而不是孙女呢?
我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正寻思用什么话打断他,何骆媛先插话了。她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在高铁上遇到的那几个怪人说的就是拜谒炎帝故里。他们在怀化南站下的车。还有,他们说他们到连山后,住知道居,还说知道居的老板也是那个什么协会的会员。”何骆媛刚说完,颜大师就面向我露出个得意的表情,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现在轮到你了,说说你发现的线索吧。”
我将昨晚跟那个小姑娘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颜大师听完激动得直拍大腿,有一下没拍准,拍到了桌子上,疼得他哎哟哎哟地叫唤,还险些把何骆媛的手机震得掉地上。她白了颜大师和我各一眼,对丁雯说:“看见了吧?我怎么说来着,他们就是两个怪物。”我回了她一个白眼。颜大师甩了甩他的右手,问我:“你读书多,你说说这女娲娘娘遗落在人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读书确实不少,基本都是西方文学作品,以20世纪以来的西方小说为主,至于古籍,我接触得并不多。我是在认识我前妻后才开始阅读的,而且不成谱系。看着颜大师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为了表明我的的确确读过《山海经》和《淮南子》,我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说
“关于女娲,大家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女娲造人和女娲补天的传说。女娲造人记载在《山海经》里,女娲补天见于《淮南子》。由此看来,女娲娘娘遗落在人间的,不是人就是石头咯。”颜大师露出满意的笑容,说:“我就说嘛,你是我寻找连山易的使者,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绕了半天,原来他想表达的是这个。为了不让他得意得太早,我告诉他还有一种可能,指的是狐狸。我说“狐狸”两个字的时候,刻意朝何骆嫒看了一眼。她没有发现,还在专注地刷短视频。颜大师问我何出此言,我说:“出自《封神演义》。那只附在苏妲己身体里祸乱朝纲的九尾狐狸精从哪里来的?不正是女娲娘娘派去的吗?”颜大师又笑笑,说小说当不得真。我逮住这个机会,说:“我就是个写小说的。你让我分析我肯定优先从小说出发。事实证明,我不是什么狗屁使者。我要是当了使者,你就不怕被我带偏了?还记得王二小把日本鬼子带去哪里了吗?”颜大师笑得更灿烂了,说:“好了好了,别抬杠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女娲娘娘遗落在人间的东西,指的是石头。”
这句话还真把我搞糊涂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小姑娘的原话是“女娲娘娘遗落在人间的”,没有说“东西”。我以为指的是人。意思是让我们去找一个人咨询,就像去年我跟颜大师去玉溪找那个农民大师一样。我猜,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知道居的老板本人,他在故弄玄虚。很多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西游记》中,须菩提祖师就是让一个樵夫带话,指引孙悟空去拜见他的。在我们的这个版本里,樵夫换成了那个小姑娘。
显然,颜大师的论据更充分一些。他说,那位宣传委员对他说过,这里有一块很神奇的石头,千百年来,不停地有人去石头前参拜,烧香的烧香,磕头的磕头,挂红布的挂红布。破四旧的时候,有些激进分子为了破除封建迷信,想了个釜底抽薪的办法——炸毁石头,可是任他们放再多炸药,石头纹丝不动。后来,这些炸石头的人都遭到了报应,有的眼瞎了,有的腿瘸了,有的一辈子没找到对象,有的生不出孩子从而断子绝孙。改革开放后,又有不信邪想要炸了那石头烧石灰,最终都无功而返。那以后,拜石头的人越来越多了。“要不是你提供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我还会一直朝着炎帝故里的方向想呢。”颜大师说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我觉得这故事编得还不错,再多营造点神秘氛围就更好了,写部小说说不定能畅销。颜大师说,刚开始他也以为是那宣传委员为了发展旅游而编的故事,直到听了我找到的线索才恍然大悟。他说:“吃完饭你们继续自由活动,我再去一趟乡政府,问问那块石头在哪里。”
颜大师给我留了一道难题。
十
让我跟丁雯继续自由活动我是很乐意的,可是再加上何骆媛,就显得怪怪的了。撇下何骆媛不管吧,我又担心丁雯和颜大师会为难。
好在何骆媛很识趣。颜大师一走,她就起身对我们说:“你们表兄妹多年不见,肯定有好多话要说,你们自由活动,想怎么活动怎么活动,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天气这么热,我回房间吹空调去了。”我虽然讨厌她的怪腔怪调,但她主动走开总不是坏事,我很礼貌地跟着丁雯对她说了声拜拜。何骆媛走出餐厅的时候,说了句“还是昆明好呀,不冷不热,跟某些人一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看我们,应该是自言自语,可是,一个人跟自己说话需要这么大声吗?
我跟丁雯又在连山的街上瞎转了一会儿。她问我颜大师到底来这里找个什么东西,我给她普及了一下易经的基础知识。丁雯赞叹道:“表哥你们好伟大!竟然能找到一本失传了两千多年的书。”我说还没找到呢,而且连山易不一定就是一本书,还有可能是一组图案。《周易》最初就是一组简单的图案,只有八个卦,后来周文王通过排列组合增加到八八六十四卦,用今天的眼光看,一点也不复杂,八的平方正好是六十四。《史记》中说“文王拘而演《周易》”,这个“演”字用得很准确,说明易这个东西早就有了,并不是周文王原创的,他只是进行了推演。司马迂对文字非常考究,而《周易》里面的文字是周文王、周公旦等几代后人慢慢增补上去的,用于解读那些图案,是一种诠释学。
丁雯听完又夸我说:“表哥你好有学问啊!”我笑笑,说谈不上学问,不过是恰好读到过一些文献资料罢了。我本来想说受我前妻影响读到过一些文献资料,想了想,没必要扯她。丁雯问我:“那表哥你觉得,颜大师能找到那个什么连山易吗?”我说悬,都失传这么久了,上哪儿找去?我们说连山易的时候,说的不过是一个名字,作为实体的连山易谁也没见过。我们陪他疯几天,放松一下心情就好了,千万别当真。丁雯听后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往前走,我紧随其后。突然,她转过身问我:“表哥,这十多年来你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我说不是偶尔,而是经常,你问这个干吗?她又问:“那你想起的是一个名字呢,还是作为实体的我?”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弄懂了“实体”这个哲学专业术语的意思,还活学活用。
丁雯站在原地期待着我的回答。我看见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在不断地往外渗出。我掏出面巾纸,轻轻地帮她擦了擦,然后往自己额头上胡乱擦了一把。何骆嫒说得对,这天气实在太热,是该回房间避一避了。
回知道居的时候,我们看见一辆满载西瓜的三轮车停在路边,顺便拣最大的买了两个。我将买来的西瓜用瓜农给的大塑料袋装着,一只手拎一个跟着丁雯到了她的房间,然后将西瓜放进冰箱里。买西瓜的时候丁雯说过,回去后冰镇一下,等颜大师和何骆嫒都回来了大家分着吃。多年后我再回忆起这件事,感觉很诡异。我的房间里也有冰箱,我为什么要去她那儿呢?
我之前离开丁雯的房间时,将我三舅留给她的木箱子放在了一把椅子上。我记得我进去的时候,丁雯就是从那把椅子上拿起来给我的,我放回原位一点问题都没有。再次进来,丁雯随手把箱子往地上一放,示意我坐那把椅子,她自己坐在床上,跷起二郎腿。我坐下后,她问我:“里面的东西表哥你都看了吗?”我说看了,无论你是我三舅妈生的还是捡来的,你都是我的好表妹。丁雯说:“其实我早就晓得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子。”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将右腿跷得更高,说:“表哥你看。”
丁雯的腿其实挺好看的,又长又细,应该不比何骆媛的差,说不定还比她的白。虽然丁雯穿着牛仔裤,但我坚信这一点。我们老家的女孩子,皮肤都白。大概是见我一脸的蒙相吧,丁雯提示我说:“往脚上看。”
她穿着一双米色的凉鞋,这我早就发现了,她在我家那几天就穿的这双,没什么特别的。她的脚趾甲上涂了紫色的指甲油,这我也早就发现了。要是搁十几年前,我倒是会觉得特别,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会往脚趾甲上涂颜色,比如何骆嫒那样的,但我早就改变了看法,一个女孩子爱美,这有什么错?我之前那些无端的偏执想法,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我读书少:二、我见的世面少。见多识广了,心胸自然就开阔了,别说涂指甲油,就连女孩子文身我都觉得挺正常,有些还挺美。只是文的面积不要太大,太大了会掩盖肤色,反而不美。
见我仍没看出个名堂,丁雯又开口了:“表哥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脚跟你们的不一样?“我本想说是不一样,你涂了指甲油,紫色挺好看的,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下去了。很显然,这不是她需要的答案。我想起在我三舅的灵堂里,我表姐的十个脚趾头也涂了指甲油的,红色的。是时候发挥我幽默的特长了,我说:“嗯,太不一样了。你小时候有香港脚,我们没有,每次给你洗脚我都得捏紧鼻子。”“洗脚”两个字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在丁雯并不介意,说:“表哥你莫提我的糗事嘛。我是说你有没有发现,你三舅全家还有你全家,都是大脚趾头长,而我是二脚趾头长。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一点我十岁左右就注意到了的,当时是觉得挺奇怪的。我们老家有一句民间谚语,“大脚趾长,先死娘:二脚趾长,父先亡”,当我第一次发现丁雯的脚趾跟我表哥表姐不一样时,我想的是我三舅和三舅妈到底谁会先死呢?那年夏天,我都在仔细观察村里大人形形色色的脚,并对照他们父母去世的时间,发现那句谚语不可靠,于是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我明白丁雯的意思,她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脚趾跟我们的不一样,并由此推论她不是我三舅三舅妈亲生的。这说明她观察细致、心思缜密,但得不出她预设的结论。这世上不仅有显性基因和隐性基因,还有基因突变和隔代遗传,任何一种情况都可能导致她的脚趾跟我们不一样。这个问题,初中《生物》课本上就有所涉及,具体初几我记不清了。
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跟丁雯纠缠下去,安慰她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管你是谁生的,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丁雯的眼神明显暗了下去,她低下头说:“表哥你真的全都忘了吗?”我问他忘了什么,她说:“我早就不是你表妹了。”
这句话让我再次坠入迷雾。我上午才知道她不是我表妹的,哪来的“早就”一说?这真是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丁雯接下来又说了一番没由来的话。她说:“表哥,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小嬢不逼你们,你还会跟你前妻离婚吗?假如我是小嬢,就不会逼你们。听颜大师说,你前妻也是有学问的人,跟表哥你一样,你们在一起很开心,一起读了很多书……”
丁雯说着说着,开始低低地抽泣。后面的话我听不清,只好掏出面巾纸给她擦眼泪。丁雯小时候哭鼻子,我没少给她擦,那时候用的是手帕。她像小时候一样,猛地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知道她心里苦。
十一
关于我前妻,我不知道丁雯究竟晓得多少。可以肯定的是,比颜大师告诉她的多。我三舅去世,我妈给她赶信,说明她们一直都有联系。
不可否认,我前妻确实有学问。她阅读广泛,尤其痴迷于中华古籍,从诸子百家到王阳明,她几乎都读过,这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此外,她还有一个巨大的优点——与世无争,对权力、金钱、职称、住房都没兴趣,一心扑在古籍上。颜大师也曾当着我的面夸过她,“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宅,休息日,只要家里还有一口剩饭或者半块面包,就不会出门,顶多下楼到单元门口扔一下垃圾。我记得有一次,她在书房里读《长春真人西游记》,我说等哪天我们有钱了,就按照书中的记载,走一趟丘处机到过的地方,她却说:“不必。我已经在书里跟随他的脚步走过一趟了。”
我前妻是印刷厂的一名专业校对,她的同事都叫她小钟,年龄比她大的这么叫,比她小的也这么叫,不管谁叫她都满口答应,但她很少抬起头看对方,她在专注于她的校样。没活儿干的时候,她也不怎么抬头看人,她在认真阅读。我第一次见她时,就是这样的,她根本就没看我,而是在看一本云南地方文献。我觉得她专注的样子很迷人。我们社跟他们厂从改革开放初期就开始了合作,从未间断,这种工作上的往来让我们慢慢熟识起来。
细想起来,我们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轰轰烈烈的事情,一切都很平淡,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地约会,顺利地牵手,顺利地结婚,又顺利地离婚,一切都不容忘记。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是云南省图书馆,在翠湖边上,距离我家不算远,骑车20分钟左右能到,但距离她家可不近,打车至少也得40分钟。那天天气暖和,一群群白色的红嘴鸥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飞来飞去。我前妻迟到了至少一小时,她没到的时候我就在翠湖边看这些自由的精灵,偶尔无精打采地给它们投喂点面包,心里多少有些生气。一见到她我的气顿时就消了,她说她在家看《梦溪笔谈》看入迷了,把约会的事情给忘了,想起时已经迟到了20分钟,请我务必要原谅她。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处一股诚诚恳恳、楚楚可怜的气韵,令我不忍责备。见我喂红嘴鸥,她对我说,红嘴鸥不是海鸥,而是一种淡水鸥,从西伯利亚飞来,第一次来昆明是在1983年(也有可能是1985年,我记不太清了,反正不是我出生前一年就是后一年)。她的这番话解开了困扰我多年的疑问。我以前一直认为红嘴鸥是海鸥的一种,既然是海鸥自然生活在成水里,为什么会一整个冬天都待在昆明呢?无论是翠湖还是滇池以及其他水域,里面的水都是淡水。那天,她还说红嘴鸥在西伯利亚的时候生活的地方也不是大海,而是海边的湖泊和沼泽。我问她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嫣然道,从书里看到的,她参加工作干的第一个活儿就是校对一本关于昆明红嘴鸥的画册。我问她要不要也喂喂它们,她说何必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喂,它们不缺她那一口。
那天下午,我都陪着她在云南省图书馆看书,走的时候她还借了几本拿回家看。晚上在一条小巷子里吃了碗牛肉米线,我问她,既然这么喜欢读书,为什么不买回家读呢,难道真印证了那句古话,书非借不能读也?她说非也非也,很多地方文献市场上不好买,而图书馆里往往都收藏得有。她还说她有个不太容易实现的抱负,去遍全国每一座省会城市,将里面有价值的图书看个遍,至少将书名看完。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第二天,我一个人偷偷跑到省图办了张借书证。
结婚前,我们有过无数次约会,地点基本都在雀图,要不就是她的书房或者我的书房。她曾夸我,说我的阅读品位不赖,让她知道了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外国文学作品,在认识我之前她很少涉猎。我们在一起的9年时间里,只一起看过一次电影,我们彼此都知道那次经历并不愉快,因为那部电影实在太烂了。至于年轻人经常出没的时尚餐厅、酒吧、咖啡馆什么的,我们从来没去过。我的同事经常取笑我,我说跟钟晓芸好了之后就换了个人,像从古代穿越来的。我听后只是笑笑。幸福有很多种,他们不懂我的这种。颜大师说幸福这玩意儿很玄奥,没有人能完全懂得别人的幸福,即使用易经算也只能算出个大概。
第一次约会后一年,我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她姐姐一点也不看好我们的婚姻。她姐姐说,两个都呆头呆脑的,对人生没一点规划,以后生了孩子日子怎么过?她姐姐是个很精明的人,还不到40岁,就成了实职正处级干部。她姐夫是个商人,很随和,笑话我们的方式也很文明,他说结婚以后他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经费,一部分用于请保姆做饭,另一部分用于请家政打扫卫生,生了孩子他再追加一点,用于请奶妈,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奶孩子。对于他俩的冷嘲热讽,她妈不置可否,她爹则说,歪瓜配裂枣,一切刚刚好。
结婚后,她搬来我的房子住,她的房子闲置着,既不卖也不租。我们是在进行充分论证后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她以前住的是一套老房子,两室一厅,建于20世纪80年代末,是她爹妈留给她的。我的房子稍大一点,三室一厅,也稍新一点,21世纪初建的。我们心里非常清楚,结婚后,我妈一定是要跟我们一起住的,农村老太太,一点生活保障都没有,不跟儿子儿媳过能怎么办?这样,我们的卧室就用掉了两间,剩下的那间早被我改成了书房。书房的空间显然装不下我们两人的书,所以我们决定将她的房子空出,用于装那些暂时不读的书籍。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对生活还是有点规划的。
结婚后,我妈主动承包了所有家务,无怨无悔。在我妈看来,读书人读书不仅天经地义,还很光荣,她不读书,理应做家务。
结婚一年后,我妈问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她说,趁年轻赶紧把孩子生了,一来不伤钟晓芸的身体,二来她手脚还算利索可以帮忙带孩子。这当然是个不错的建议,只是这之前我和我前妻谁也没想过这事,仿佛生养孩子是一件跟婚姻毫无关联的事情。既然我妈提醒了我们,我们自然应该认真考虑并充分准备。
我们在“计划生育”中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她的高度近视。刚开始是双方的同事说的,女人高度近视自然分娩风险很高,尤其是像钟晓芸这样双眼都高达一千度以上的,视网膜脱落的概率非常高。后来我们分别去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和昆明市妇幼保健院咨询专业产科医生,他们证实了同事们的话,不过,他们说剖腹产可以有效降低风险。这就有了第二个问题。
我前妻认为,剖腹产本身就是一种风险。剖腹产出生的人都还没有步八老年,谁也不知道这项技术会不会对人生产生潜在的负面影响,无法统计他们的平均寿命和身心健康状况。没有验证过的人生,她总觉得不放心。为此,我专门做了个小调查,调查对象为我们认识的所有有过剖腹产经历的家庭。结果显示,无论产妇还是新生儿都很健康,剖腹产技术已然成熟。偶尔有些孩子存在先天缺陷,但都是遗传造成的,跟剖腹产没有关系。我写了份三万字的调查报告给我前妻,她认认真真读了两遍,校对出七个错别字和一处标点使用不当的地方,说:“这我就放心了。”她说生孩子是一件大事,我们将一条生命带到这个世上,就应该对他(她)负责,所以应该从备孕阶段开始就认真对待,一点也不能马虎。
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在要孩子这件事上,我和钟晓芸虽然毫无经验,但足够认真。无论是行房时间、受孕地点,还是心情愉悦程度、饮食营养状况,我们都参考了大量书籍,我为此戒烟戒酒,她也每天下楼散步,有时还会在盘龙江畔小跑。终于,她的肚子在我们的掌控中成功地隆了起来。
十二
我对丁雯说,没有人逼迫我们,一切都是我和我前妻商量过后做出的决定,每个决定都很慎重。丁雯用右手手背擦了把眼泪,说:“表哥你一定要理解小嬢,她说得也对,你们田保家不能绝后,这是我小姑爹唯一的遗愿,也是小姑爹走前交代给小嬢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不明白丁雯怎么突然关心起“田保”家的问题了,按理说,她是最不应该关心宗族姓氏问题的人。她连自己究竟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根据我家族谱的记载,我祖上姓一个在当地十分罕见的姓氏——保,道光二十五年,在一次战争中,我先祖无意中截取了敌人的情报,立了大功,田氏土司赐予他同姓,五代后可返宗。这本是一个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故事,比如来自云南的大太监马和就是因为立功改姓叫郑和的,可我先祖却当成了金科玉律。到我爷爷时正好第五代,我爷爷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曾祖父认为田家的恩德不能忘记,所以不能三个孩子都改回保姓,最后决定我爷爷的哥哥依然姓田,我爷爷和他弟弟姓保。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那个姓田的大爷爷当兵一去不复返,生死不明,我小爷爷又感染肺结核一命呜呼,我曾祖父只好重新修改决定,让我爷爷一个人姓两个姓,从此,中国多了个复姓——田保。我爷爷叫田保国,田保国生了一儿四女,我爹叫田保万,田保万生有一儿一女,我叫田保林。田保家已经两代单传了。
根据我的考证,我老家那一带早在雍正十三年就完成了改土归流,权力落八流官手中,土司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道光二十五年如果还有土司,那也只是个象征权力的吉祥物,说话作不得数。如此,田保这个姓氏并不具备什么重要意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符号罢了。
我问丁雯,假如她找到了亲生父母,她会不会改回她亲爹的姓氏。丁雯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说:“不会,除非他也姓丁。”我说这就对了,假如我和我前妻生了个孩子,由于种种原因,那孩子姓了别人的姓,那就跟田保家没什么关系了,跟没生没区别。丁雯赶忙辩解道:“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我不姓丁,就彻底不是你表妹了。”
丁雯的思维像诗歌一样跳跃,前一分钟还在说我和我前妻的生育以及田保家的香火延续问题,一眨眼就切换成了我俩的表兄妹关系问题了。想要跟她有效交流,我得学会适应这种跳跃。我调整到她的频道,说:“怎么会呢?不管你姓什么,都是我的表妹。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句话,似乎让丁雯陷入了深度回忆,她微微抬起头,呈45°角望着天花板,好大一会儿才说话:“是呀,从小到大都是表哥你保护我。我身上哪里有颗痣你都晓得。”说完,她低下头,做出一副很羞涩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事实本来就是她说的那样。我记得她上小学前有一次从漆树林里穿过,长了一身的漆疮,是我从地里拔了些萝卜,炭火烧热后切开,用切面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没过几天,长疮的地方就结痂了。用烧烫的萝卜治漆疮,这种民间土方,我们村人尽皆知,而我好不容易逮着了一次亲自实践的机会,所以记忆深刻。我还记得丁雯的大腿外侧长有一颗很大的痣,具体是在左腿还是右腿,我没记住。
丁雯突然冷不丁地问我:“表哥,云南好玩吗?”我说:“好玩,你又不是没去过。”说完我顿时感到不可思议。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她什么时候去过云南,我怎么不知道?既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丁雯说:“表哥你想起来了?”“想起什么了?”我问道,语气中的惊讶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丁雯的眼神明显暗了下去,说没什么。我觉得刚才的一幕实在太匪夷所思,问她:“你为什么问这个?”丁雯略带哭腔地笑着说,因为她也觉得云南很好玩,尤其是云南的山歌,歌词好玩死了。说完她旁若无人地唱了两句:“青菜心,白菜心,老表好人心;青菜薹,白菜薹,表妹好人才。”我想我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了。
这是一首云南的彝族民歌,是一首情歌,歌词里的老表和表妹并不是真正的表兄妹,而是一对相互心仪的青年男女。彝族同胞在追求爱情时,不分男女,都表现得热情奔放。
是时候离开丁雯的房间了。我看了看手表,15:47,说:“也不晓得颜大师打听得怎么样了。这大热天的,等得我瞌睡都来了。”说完,我故意打了个哈欠。丁雯没有起身送我,依然坐在床上,说:“表哥你要是瞌睡来了,就睡吧,颜大师回来了我叫你;要是想一直等他,我给你按摩醒瞌睡。我就是做这个的,手艺好得很。”
丁雯终于聊到了她的职业。这一路走来,我一直想问她离开家后这么多年都靠什么谋生,但一直没敢问。
给我按摩的时候,丁雯说她在吉首租了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她住一间,其他地方用来开了家小小的养生馆,按摩、推背、拔罐、针灸、艾灸都做,顾客全都是女的,有时候也承接泡药澡和月子澡业务。原来她一直在吉首生活,难怪我三舅死的时候,她比我先赶到,自从有了高速公路,从吉首到龙山,两小时都不到。她要是还在东莞,不管她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都不可能比我快。丁雯说,被我表哥丁龙拎出家门后,她很迷茫。东莞肯定是不能回去的了,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干了。可是不干老本行能干什么呢?她一个初中毕业生,一没学历二没技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在吉首彷徨不定的时候,遇到了当年在东莞时认识的一个姊妹,也是龙山人。那个姊妹早就洗手不干了,正跟着一个师傅学正规的按摩养生,就在吉首。在那个姊妹的介绍下,丁雯也拜了师。出师后,那个姊妹回龙山创业去了,丁雯没有启动资金,留在师傅的店里打了几年工。三年前,丁雯觉得自己可以单干了,就完全照搬师傅的模式,也在吉首开了家店。师傅人很好,主动将一些老顾客推荐给丁雯。
丁雯边给我按后颈边说:“表哥,你的颈椎病很严重啊,平时要多注意运动,不要老坐着看书。”一模一样的话,我在昆明时那些技师也没少说,我也知道应该多运动,无奈我一进书房就忘记时间,除非我妈或颜大师叫我。我妈不在的时候,叫我出书房这件事全仰仗颜大师。颜大师长了一双扁平足,稍微走点远路,就会脚疼,他是足疗店的常客。结婚前,我三天两头跟着颜大师泡在足疗店里。结婚后时不时也会去,只是频率低一些。好几次我们约我前妻一起去,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但她不反对我去。有一次我跟她开玩笑说,你不跟着去,就不怕他把我带去那种不正规的店吗?看得出,我前妻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趣。她问我不正规的店都会提供哪些特殊服务,我说我又没去过,怎么知道。她想了想,说:“你应该去的。不调查哪来的发言权?”我说要去就一起去,不去都不去,她说:“我找几本李银河老师的书读读,说不定也能知道,没必要去。”
丁雯打断了我的回忆。她正在给我按肩膀,问我舒不舒服,我点点头。她接着说:“表哥要是觉得舒服就叫出来,要是觉得我用力大了也可以叫出来,我分得清这两种叫,虽然这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给男人按。“我依然点点头。她又说,“表哥你不要不好意思嘛,我虽然读书少,但干这行我是专业的。我呀,这辈子就是服侍人的命,服侍别人是服侍,服侍表哥也是服侍。”我觉得服侍这个词非常难听,劝她少用。要是照这么说,我在出版社当编辑,编别人的书稿,有时还跟作者协商修改事宣,也同样是在服侍人。丁雯说那不一样,“我虽然不懂表哥你那个行业,但我晓得,你编别人的书稿肯定是要拿钱的,就跟我给别人按摩一样,但我给表哥你按是免费的,是我心甘情愿的,所以用服侍是对的,就像你三舅妈服侍你三舅、我小嬢服侍我小姑爹一样。表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赶紧点头说对。没想到她脑子转得挺快的。
就在我脱光上衣趴在床上接受丁雯为我蚂蚁上树的时候,门铃响了。来人是何骆媛。她说她看见我们拎着西瓜回来,这会儿应该冰得差不多了,颜大师回来了,她想拿一些过去给他解解渴。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凉飕飕的西瓜递给她,并让她等我穿好衣服一起去找颜大师。何骆媛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说:“你身上连个印子都没有,说明还没整好,你们继续整,吃饭时我打表妹的电话。”这正是我不喜欢何骆媛的原因之一,她老爱用那些语义模糊的词汇。“整”是云南方言,相当于我老家人说的“搞”,可以用于指代一切动作、替代一切动词。出门时,何骆媛阴阳怪气地对着空气说话,却又故意让我们听见,她说:“这书呆子挺会享受生活的嘛。把表妹接去昆明,天天整,不好吗?”
十三
吃晚饭时,颜大师大声宣布他已经打听出石头的具体位置了,让我们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发寻找失传已久的连山易。
回房间洗完澡正准备睡下,丁雯按响了门铃。她披头散发,穿着一件低领的碎花连体睡裙,双手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丁雯说她睡不着,想跟我再聊聊。我们的话题是从颜大师开始的。丁雯问我:“表哥,你说颜大师到底能不能找到连山易啊?”我说肯定找不到,要是连山易那么容易找前人早就找到了,还等着我们?丁雯说:“看来这个颜大师也是个苦命人,在做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梦。”我说是啊,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件事让我们魂梦系之。丁雯又问,“那让表哥你这辈子魂梦系之的是什么事情呢?”
这可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这辈子还真没遇到这样的事情。从小到大,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否定自己的过去,就拿何骆媛来说,我以前固执地认为她是个不正经的骚货,现在我改变看法了,她虽然不招我喜欢,但也没有那么不堪。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一以贯之,这正是我羡慕别人的地方。这方面,我前妻比我强得多,她将阅读、校勘古籍当成毕生的追求,而且不求名不为利,我们社出的好几本书都是她点校的,但署了别人的名字。她用白菜价将自己的成果卖给了那些需要评职称的人。
我承认,那晚跟丁雯聊天时,我有些心不在焉,回答她的问题有敷衍了事的嫌疑。丁雯正正地坐在我的对面,我跟她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地偷瞄她的胸口。她有两处文身,分别位于左右乳房的上端。她左边乳房上的那个文身让我惴惴不安。那是三个大写字母,TBL,B和L之间空有一个字母的距离,字母下方的内容大部分被衣服遮住了,我看不见,感觉应该是一种花的图案。她右边乳房上的文身让我感到好奇。我猜测那是一个六爻卦,第六爻是阳爻,第五爻是阴爻,第四爻是阳爻,它们组成了三爻的离卦,第三爻只露出点尾巴,没法辨别阴阳,第二爻和第一爻完全被衣服遮住。在周易中,上三爻为离卦的六爻卦共有八个,我不知道丁雯身上文的是哪一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身上文一个卦象。
丁雯大概看出了我的异样,问我:“表哥你在看什么々”
“你的文身。”我直言不讳地回答并补充道,“你以前身上没有文身。”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迅速地将头低下,小声却又不失激动地说:“表哥你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我以前身上没有文身。”
这根本就不用想,我看着她长大的,能不知道她以前没有文身吗?丁雯不无失望地说:“看来表哥你还是没想起来。”
何骆嫒说我和颜大师是怪人,我看丁雯更怪。她老问我有没有想起来,却又不提醒我想什么事,让我从何想起呢?我对我的记忆很有信心,只要她稍微给点提示,我肯定能回忆起来,可她拐了无数弯抹了无数角就是不提供线索。
“表哥,你想看我的文身吗?”丁雯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更红了,头更低了。这很容易理解,一个女人让她表哥看她乳房上的文身,任谁都会害羞,更何况我已经被证实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她的表哥了。凭良心说,我真的很想看,但为了不让氛围进一步尴尬下去,我说:“不想。你告诉我都文了些什么就好了。”丁雯用左手将睡衣左边的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大半个乳房,用右手指着文身说:“这边是表哥你的名字,名字下面是一朵玫瑰。”说完,她站起身,将原本摆在桌上的西瓜连盘子一起扔到了我的床上,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那晚我彻夜未眠。在丁雯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了,TBL很有可能是我姓名的首字母,就像DW是她的姓名首字母一样。她将我的名字文在乳房上,再加上她之前提起的我们老家表兄妹通婚的古老习俗以及那首云南民歌,种种怪异行为,足以说明一切。但问题是我们是表兄妹,尽管已经没有了血缘关系,我依然当她是我亲表妹。
十四
第二天出发前,丁雯又来了我房间一次。她说装西瓜的盘子是从知道居的餐厅借的,得还给人家。盘子我头晚就洗干净了,递给她她没有伸手接,而是望着我的床。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被子没叠,露出被西瓜汁染红的床单。丁雯又问了那个古怪的问题:“表哥,你想起来了吗?”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集合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三个每人挂着一副黑眼圈,我想我自己的情况也跟他们差不多。何骆媛也发现了这一点。她说既然大家都没休息好,就别着急出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石头就在那里又不会跑,早去晚去都一样。颜大师当即提出反对意见,他说趁早上凉快,早去早回,不然一会儿又该热起来了。
那块被颜大师描述得神乎其神的石头,其实就是一块普通的青岩。这种石头在喀斯特地貌中再常见不过了,我老家整座山都是,农民的苞谷、红苕就种在石头窝窝里的。其主要成分是碳酸钙,所以质地坚硬。但再怎么硬,也不可能硬到用炸药都炸不开的程度。如果一定要说眼前的这块青岩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它上面挂有很多红布,下面的土里插有很多烧尽和没烧尽的香和蜡烛,旁边还有纸灰。这些都是外在的,是人为的,不能说明石头本身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我问颜大师是不是搞错了,他说没错,就是它,它一定跟连山易有关联。我打趣道:“是的,关联可大了。这种石头往往体形很大,一块就是一座山,我们看见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大部分都埋在土里的。如果你把这些土全部刨走就会发现,这种石头往往是延绵不断的,石头就是山,石头延绵不断就是山延绵不断,石头连着石头,山连着山,这大概就是连山吧。”没想到颜大师听完后,当即竖起大拇指说:“你如果研究易理,很有可能成为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不说能比肩孔子,跟虞翻齐名应该问题不大。”
听了颜大师的话,丁雯悄悄向我竖大拇指。这个幅度不大的动作被何骆媛看见了,她捂着嘴偷笑。丁雯以为颜大师在夸我,其实不然,他在讽刺我。
我记得《三国演义》中曾写道,赤壁之战前,诸葛亮前往江东舌辩群儒,他骂得最凶的人就是虞翻。虞翻确实是研究周易的重要人物,而且学术成果颇丰,他看不起诸葛亮,认为他只是一介村夫,于是问他治何种学问。诸葛亮勃然大怒,骂他迂腐,大敌当前不为孙权出谋划策,不思考如何退敌,却整天惦记着做学问。
如果我要反唇相讥,我有九成把握能辩赢他,但我没那么做。太阳逐渐升高,地上的热浪开始往库管里钻,我犯不着跟他浪费时间活受罪。再说了,何骆嫒在,我要是辩赢了他,他岂不是很没面子?我转过身跟丁雯和何骆媛说话,叫她们去找个阴凉的地方玩一会儿,我陪颜大师研究石头就好了。颜大师盘腿坐在石头前,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她俩走后,我拍了拍颜大师的肩膀,说:“好了,差不多得了,就一块破石头,没哈研究价值。”颜大师并不睁开眼,说:“你永远也不会懂的。”我说我永远也不必懂,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变成一坨烤肉。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笑了笑,说:“你不是尊崇逻辑吗?那我用你的那套语言说吧。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的逻辑分很多种,而你奉为圭臬的只是其中一种?你认为的理性,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最大的非理性;你认为的非理性,在别人眼里可能才是真正的理性。我们眼里精神病人是疯子,精神病人眼里我们才是疯子,区别只在于我们人多势众,他们寡不敌众。就像周易和连山易,它们遵守的逻辑就不同。周易讲五行相生相克,而连山易根本就没有五行的概念,它讲六甲三元九运。诸葛亮认为曹操大军来犯,当务之急是御敌;虞翻不受战争干扰,一心做学问。他们谁错了?谁都没错,只是他们眼里的世界不一样罢了。就像这块石头,在你眼里和在我眼里是不一样的。”
我很诧异,颜大师竟然能说出这一番话来。这番话涉及20世纪以来的语言哲学。我敢打赌,他并没有读过相关书籍,无论是索绪尔、维特根斯坦,还是罗兰·巴特、米歇尔·福柯,他都没读过,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过。不可否认的是,他说得很有道理。颜大师真他妈是个天才!
既然颜大师要用他的方式研究他眼里的石头,我自然应该尊重他的决定。我打电话将丁雯和何骆媛叫回来,带她们回知道居补觉。走之前,我把颜大师的车钥匙塞在他的裤兜里。就算他开不回去,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上车吹吹空调也好。
回知道居的路上,不断有哈欠声从我车的后排传来。就算不看内后视镜,只听声音我都能分辨得出那哈欠是何骆嫒打的。我跟她开玩笑,问:“你跟颜大师昨晚在干啥呀?困成这样。”她用手拍打张开的嘴巴,发出哇哇哇哇的声音,然后说:“做爱呗,还能干啥?”我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如此轻描淡写。我估计丁雯也没想到。我俩谁也没再作声。一连串哈欠后,何骆媛接着说:“在一起就轰轰烈烈地爱,不要等分开了才朝思暮想、相思成疾。”我刻意乜了一眼内后视镜。她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回到知道居睡了两个小时后,我打电话给颜大师,叫他回来吃饭。他说他不饿,让我们先吃。我给颜大师打包了一份,我们吃好后我给他送去。何骆媛说她也去,她要把颜大师的车开回来然后带着丁雯去会同县城逛街。她不会开我的手动挡,丁雯也不会。
车上,何骆媛毫无来由地对我说:“我发现你跟钟晓芸真不是一路人,你们就不该结婚。”我问她你没见过钟晓芸,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一路人?她说她听颜大师提起过,她还说颜大师早就料到我跟钟晓芸走不到最后。我说:“是吗?他要是真那么料事如神,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他告诉过你,只是你没注意到。还记得你们结婚时,他送你的那个红包吗?”
就算我记不住其他所有人的红包,我也不会忘记颜大师送的那个。那个红包上没写名字,但我有三种方式可以判断出那是颜大师送的。
一、排除法。所有红包中就那一个没写名字:
二、还是排除法。那个红包上虽然没有名字,但有别的字,只有颜大师才会写那种奇奇怪怪的打油诗;
三、分析笔迹。那首打油诗虽然模仿的是《诗经》中的四言句式,也押了口水韵,但毫无文采可言:
不世奇缘,
得以婵娟;
久久为功,
长长远远。
何骆媛说:“竖着读,只读每句第一个字。”
不得久长。我操!原来是首藏头诗,还藏得这么明显。
一个急刹车险些将我俩甩出车外。何骆媛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她左手握着胸前的安全带,右手握着门把手,像背诵课文一样不紧不慢地说:“所以,没有人能够理解别人,除非在事后。”好吧,她具有当哲学家的潜质。
何骆媛将颜大师的车开走后,我找了片小树林坐下,远远地观察颜大师。他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蝉鸣声在四面八方汹涌起伏。
十五
我跟我前妻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们的孩子却流产了。我们连孩子的性别都不知道。
医生说,那叫难免性流产,发生的概率很低,但也不是没有先例。这种病例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都发生在怀孕三个月到四个月之间,胎儿已经发育出脊柱了。不同的是,有些胎儿是竖着掉下来的,麻木一点的孕妇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没有危险;有些则是横着往下掉,胎儿的脊柱卡在宫口,如不及时送医,会对孕妇造成生命危险。我们属于第二种情况。
流产后,我前妻变得非常虚弱,但她很乐观。她说,没想到我们第一次尝试要孩子就中了个头彩。我安慰她说,等你痊愈了,我们再试一次。肯定就没这运气了。医生说过,出院一年半后可以重新要孩子。
那段时间,我妈对我前妻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她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隔三岔五就会有一大钵鲫鱼汤。鲫鱼汤是一道流传于酉水两岸的传统美食,味道十分鲜美。据说它还有滋补功能,哺乳期妇女喝了能有效催奶,提高乳汁产量。我前妻嫌腥气,不肯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最后都是我趁我妈不注意倒掉了。
那段时间,她们婆媳关系一如既往的融洽。一年半后,我们再次将要孩子提上日程,而且整个过程比之前更讲究,至少增加了更多的饮食禁忌,但凡书上提到的有风险的食物,我前妻一概不吃。为了让食物更符合科学标准和我前妻的口味,我让我妈休息,我亲自做饭。按照我前妻的要求,我买了把小天平,用于称食材和饭莱的重量;将家里的调料盒全部换成带刻度的,该放10毫升盐、10毫升醋的时候绝不多放或少放半毫升。我妈调侃我们说,怀个孩子,比研发原子弹还精密。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精密”这个词的,不过用得挺准确。
我们是那么的精密,可结果还是流产了。医生说,还是难免性流产,而且有习惯性流产的嫌疑。她建议我们一年半后,从怀上孩子的第一天开始,就由她们专业人士介入,全程监测,确保万无一失。
我妈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前妻,只是偶尔会念叨:“城里女人怎么了?生个娃儿怎么那么难?我们那里的女人,生个娃儿跟屙泡屎一样简单。”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眼晴空洞无神,有时候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有一次她洗碗的时候说这句话,说着说着碗掉在地上摔碎了,还把地板砖砸裂了。我不确定我前妻有没有听见我妈的话,但我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颜大师约我喝酒那天,我前妻已经痊愈三个多月了,那天昆明异常的冷。我以照顾老婆和老娘为由,不肯出去。他说“你最好来一下,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关于你老婆和你老娘的。”我问他到底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他说:“不喝二两没法说。”
我去到烧烤店的时候,颜大师已经把酒倒好了。那天喝的是50年陈酿的青花汾酒,比飞天茅台还贵,喝酒这件事上他从来没这么大方过。我由此断定,他要说的事情很严重。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才坐下来,一声不吭。他说:“别挣扎了。你们注定没孩子。”我问他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把他的杯中酒干了,说:“你跟别人能生,她跟别人也能生,但你俩就是生不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又干了一杯,我说我不信命。颜大师也干了一杯,我俩没有碰杯,各喝各的。服务员上完一盘烤五花肉,说了声慢用,走开了。我俩谁也没搭理他,静静地坐着,看卷闸门外汽车飞驰而过。最后还是他先开口,说:“放手吧,你们这样下去不行,只会让钟晓芸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没接他的话,而是找他要了根烟,点燃后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他也点了一根,说:“这种话,别人问我我都不说的。不信你去问问别的易学大师,这个行当最忌讳的就是泄露天机。但你是我兄弟,钟晓芸也是很好的人。两个好人在一起没有好结果,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大概还准备了一些话要说,我独自干了一杯后,摔了杯子起身走了。
经历了两次失败后,我跟我前妻产生了严重分歧。我主张一切遵医嘱,咱再来一次:她认为,我们之所以两次失败,是因为我们太在意这件事,过度紧张导致的,这次我们应该彻底放松,一切顺其自然。我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再仔细一想,我俩说的并不冲突呀,要孩子前按她说的办,除了我不沾烟酒,其他所谓的禁忌一概不管,该吃吃该喝喝,一旦怀上后则按我说的来,立马住进医院。
我前妻又开始了她快乐的阅读生涯。
因为没有了计划,这一次,我读完了33本小说,我前妻读完了21本古籍,她都没怀上。她姐夫给我们出主意,让我们用试管婴儿技术培养受精卵,然后带我们去缅甸找人代孕,一切费用他出,被我当即否决了。
我想好了,如果一切真如颜大师所言,那么,怀不上反而是好事,至少我前妻不用遭罪。我已经制定好了另一套方案领养一个孩子。但实施之前,我得想办法说服我妈。我妈的态度很坚决:“你们要做好事我不管,领养好多个我都当是我孙娃儿带,但我要一个亲孙娃儿,最好是孙子,孙女也行,反正要一个亲生的。”既然说不通,那就哄。我跟我姐和我姐夫商量,让他们把我妈接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一两年后我们再接她回昆明,到时候就说我们领养的是亲生的。我前妻听了我的计划,直摇头,说:“不行。妈那么想抱孙子,根本骗不了。”
事实证明,我前妻是对的。我妈回老家不到半个月,就自己回来了,左手拎着一个编织袋,右手拎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装着各种植物的根,有木本植物的,也有草本植物的。她说,编织袋里面装的是让人怀孕的药,我和前妻都要熬了吃,麻布口袋里装的是保胎药,怀上后熬给我前妻吃。都是她在老家的山上一锄头一锄头挖来的,为了挖一种草的须根,要不是我死去的爹保佑,她就从山崖上掉下去了。
我们当然不会相信那些不认识的根根,只得请颜大师出马说服我妈。颜大师到我家后,先哄着我妈给她算命,内容包括哪年生过大病、哪年折过财、哪年戴过孝以及哪年丧的偶,等等,无不准。为了进一步博取我妈的信任,颜大师又让我妈报了两个她闺蜜的生辰八字,依次给她们算,都很准。我妈笑着埋怨我说:“小颜有这种本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讲?”见时机成熟,颜大师对我妈说,他算准那些草药有问题,专门来家里通知我们千万吃不得。我妈说那些药是我们村德高望重的赤脚医生廖兴福亲口跟她讲的,她挖回来后,廖兴福挨个挨个地检查过,应该没得问题。颜大师眯起眼睛,捋了捋山羊胡子,说:“药是好药,但是跟他们两口子的八字不合。自古巫医不分家,那位廖前辈只懂医,不懂巫,不知道同样的药对不同八字的人起到的效果不一样。打个比方,草乌这种药,有些人吃了强身健体,有些人吃了当场毙命。为什么?吃的人八字不一样。”我妈听后,这才不舍地把那两包草药扔了。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我妈回老家挖草药的那几天,我前妻有了。等我们注意到她很久没来月经,去到医院检查时,胎儿已经没有了胎心。这一次,我妈仍然保持着好脸色,但说话相当难听,动不动就当着我前妻的面骂她以前养过的一只母鸡,吃得比其他鸡都好,可就是不会下蛋。我妈愤愤不平地说:“也不晓得那个夜猫叼的上辈子做了什么狠事,终于学会生蛋了,可生下来的尽是软壳蛋,掉在窝里跌得稀烂。”在我们村,我妈指桑骂槐的本领并不高明,可能我前妻以前没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假装不懂。她一直都是个十分豁达的人。我妈后来离开昆明时,说话倒是客气,她说:“我老婆子命不好,不适应昆明这四季如春的气候,享不了这个福,我还是更喜欢四季分明一些。”
我妈离开昆明后两年的一天夜里,我前妻一改往日的矜持,像个荡妇一样跟我折腾到天亮。我睡着了好几次,都被她舔醒了。阳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时,她说:“我们离婚吧。”我坚决不同意,我可以没有孩子,但不能没有她。我承诺,一定好好劝我妈让她接受既定事实,实在不行,就让她单独住一段时间,反正我们还空着一套房子。她摇摇头,流泪不止,笑着说:“没用的。颜大师说得对,我们在一起注定没结果。”我问她,颜大师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她把头摇得更快,说:“不关他的事。他只是安徒生童话中那个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我说我不相信颜大师说的就是真相,我一定有办法让我妈接受我们没有孩子的。她还在摇头,还在流泪,还在笑,说:“也不关妈的事,是你出轨了。”我举起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发誓,我没有出轨,从来没有。她说:“我相信你身体没有出轨,但你精神出轨了。你喝醉酒的时候会在梦里喊一个女人的名字,用你们的方言喊的,声音很模糊,我一直没听懂,只当你在说梦话。你很少喝醉,但只要喝醉,就会在梦里发同一个音。去年你跟颜大师从玉溪回来那晚你又喝醉了,睡在沙发上,我和妈照顾你,她也听见了。她无意中重复了一遍那个发音,我听懂了,是丁雯。我知道丁雯是你表妹,你们失联很多年了,你跟我讲过她的故事。她很可怜。但我也是女人,我纠结了一年,还是无法容忍我丈夫在梦里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十六
虽然我跟我前妻心平气和地把婚离了,但我总觉得,丁雯不可能成为我们离婚的理由。就算我在梦里喊丁雯的名字,那也没什么,她被我表哥拎出家门时是那么孤苦无依,而我前妻又是那么通情达理。
我们离婚那天,昆明下着绵绵细雨。雨点打在盘龙江面上,荡起无数小圆圈,它们猛烈地撞击着,圆满瞬间破灭。离完婚,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紧紧相拥,反复交代对方一定要珍重。松开彼此的时候,我前妻跟我说了一段话,关于颜大师和连山易的。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行,我得赶紧告诉他。
颜大师还在原地打坐。我去到车里取了一瓶矿泉水,走到他跟前。他的嘴唇被晒出了一层层白色的壳。我拧开瓶盖给他喂水,他没有表示出吞咽的意思。我给了他一巴掌,他才恢复意识,有气无力地问我干什么。我吼道:“这么大的太阳,你不要命了!”他什么都没说,接过水瓶像水牛一样咕咚咕咚喝干了。我扶他去车上,他没有抗拒。就是这家伙太重了,与其说我扶他,不如说是拖他。好不容易把他塞进车后,我打着火,开启空调,将我记得起来的我前妻的话告诉了他。
我前妻说,《连山易》并不是在秦朝失传的。秦始皇焚书坑儒,烧掉了大量伟大的著作,但国家图书馆里都保存有孤本,包括《连山易》。刘邦创建西汉,原封不动地接管了秦国的图书馆,清点图书时《连山易》都还在。后来有一天,一个叫刘歆的图书馆馆长突然发现《连山易》不见了。他吓坏了,担心被杀头,就写了一本叫《连山易》的书塞进了图书馆。至此,《连山易》彻底在国家层面失传。刘歆写的那本《连山易》共计6万字,从篇幅就不难分析出是一本伪书。这事直到王莽改新重新清点图书时才发现,从文风和笔迹分析大概率是刘歆所作。更悲催的是,这本伪书后来也失传了。到了隋朝时期,又有人宣称找到了《连山易》,计4万宇,但也是伪书。往后,不断有人在寻找《连山易》,不断有人声称找到了,都是伪书。就在前几年,还有人说他在贵州什么地方找到了写在丝帛上的《连山易》,还拍了图片。我前妻认为,那人找到的应该是隋朝以后的伪书。她让我转告颜大师,不要枉费心机,西汉以前的《连山易》不可能找得到。
颜大师听后,直夸钟晓芸学问做得好。“不过,”他说,“我要找的连山易跟历代学者找的不是同一个东西,他们找的是书,我找的是易。他们都是易理派的,他们眼里的《易经》,不管是《连山易》还是《周易》《归藏易》,都是哲学著作,就像你和钟晓芸读到的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周易》一样。而我要找的是可以使用的易,也就是象和数。象数一般都是秘传的,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出版发行。”
经他这么一说,我认为可以劝他放弃了。我说既然是秘传,你对着一块石头冥想有什么用々石头又不会说话。颜大师说:“石头有石头的语言,只是我还没参透。”我说得了吧,与其相信石头,还不如找个师傅拜拜,比如知道居的那位神秘老板。颜大师面露喜色,说:“这么说,你也相信连山易没有失传?”我想了想,说:“照你和晓芸的说法,应该没失传。刘歆发现图书馆里的《连山易》不见了,说明被人偷走了,他监守自盗也不是不可能。总之,《连山易》从国家图书馆流落到了个人手里,有一定的概率能传到今天。”颜大师说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认为,连山易的传播媒介不一定非得是图像和文字。“为什么不能是石头呢?”他说。显然,他已经走火入魔了,我得把他拉回现实。我说就算连山易靠石头传播,也犯不着在这太阳底下毫无头绪地琢磨呀,为什么不回去问问知道居的老板呢?哪怕他只提醒一两个字,也比在这儿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暴晒强。颜大师叹了口气,说:“凡事都要讲点缘分。难道你没看出来,知道居的老板在躲着我们?说明我跟他的缘分未到。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你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就像你和钟晓芸跟孩子无缘一样。”
好吧,虽然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是原谅他了。我说既然明知无缘,又何必勉强呢,再说了,你的周易已经运用得很好了,就连我跟钟晓芸走不到头都能未卜先知。
“卜了的。”他说,“我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要是我学会了连山易,说不定会有。”
绕了半天,又回来了。好吧,我豁出去了,只要他不再执迷于把自己晒成干尸,说点伤心的往事也无妨。我说:“既然你明知我们不得久长,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们可是兄弟!”
“因为那是你的人生。钟晓芸是你人生的必经之路。我不能轻易改变。”
“你说的不能,指的是没有能力呢,还是没有意愿?或者是一种约束?”
我以为我这句话很幽默,他听了应该会笑,谁知他更严肃了,说:“你还是那么爱咬文嚼宇,跟钟晓芸一样。你们俩太像了。抛开易学不谈,就按照你的逻辑,你认为两个完全一样的人能过得到头?所以我求她跟你离婚。”
“什么?你求她跟我离婚?”
“是的,求不动你,只能求她。你们要是继续在一起,只会让双方的气场变得越来越弱。我不希望你们因此耗尽生命。”
我脑子里嗡嗡嗡地响成一片。时间似乎也停止了。一条金色的蛇从那块石头前游过,又消失在我之前待过的树林里。一个疑问迅速地蹿了出来:“照这么说,我梦里喊丁雯的名字是你们一手编导并演出的?”
“不是。”颜大师斩钉截铁地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叫丁雯的人。不过后来知道了。那晚你喝醉了躺在我家的沙发上,嘴里确实在喊丁雯的名字,语气很急促,要死要活,生离死别似的。何骆媛也听见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大家就认识了。”
十七
天麻麻黑时,丁雯和何骆媛回来了,带来了满满一后备箱东西一顶帐篷、两箱矿泉水、一箱自热米饭、一箱自热火锅,还有蚊香、驱蚊花露水、瑞士军刀等各种小玩意儿。
何骆媛将帐篷搭好,拍了拍手,对丁雯说:“好了,跟你表哥回去吧。”
丁雯没吱声,看着我。我问何骆媛:“你们打算在这儿露营?”
“是呀,”何骆媛说,“一会儿天黑了,我就去那边的地里偷几个红薯,烧熟了边吃边看星星。想想就浪漫。”
我向颜大师投去询问的眼神,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跟丁雯回到知道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丁雯提议先冲个凉,然后出去喝点酒,晚饭夜宵一次性解决。我表示同意。
我们随便找了家烧烤店坐下。丁雯穿着头晚的那条碎花睡裙,脚上趿着一双粉色的人字拖鞋。她的酒量很差。我喝了两个小瓶红星二锅头,她一个都没喝完,就趴下了。我只得把她背回我的房间,放在床上。刚给她盖好被子,她又醒了,跳起来说:“表哥,昨天的西瓜还有半个,我去拿过来给你醒酒。”说完就光着脚出去了,拖鞋都没穿。
回来后,丁雯盘腿坐在床上,用大腿夹着那半个西瓜,说:“表哥,没得刀子,也没得勺子,我们就这样抓着吃吧。”她一副很馋的样子,像猪八戒那样抓起瓜瓤就吃,任西瓜汁滴在床上和她的睡裙上。看得我目瞪口呆。突然,她停下来问我:“表哥你在看什么?”我说:“你的文身。”她随手将西瓜放在一边,将双手往睡裙上擦了擦,说:“表哥你想看就看个够吧。”说完,她麻利地将睡裙脱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双手拉住我的右手,放在文有我名字首字母的乳房上。
“表哥你想起来没有?”
“想起来了。”我话音刚落,她就用嘴紧紧地堵住了我的嘴。
筋疲力尽时,我浑身都沾满了西瓜汁。丁雯不许我的手离开那只乳房,她说:“表哥,媛媛姐说得不对。我不是二手货,在你这里我是一手的。”我说我也是你的一手。
昆明城北边有一个名叫豹子头村的城中村,听老昆明说,站在长虫山往下看,以前的村子就像一个豹子脑壳,故而得名。大四上学期,为了考研前的最后冲刺,我在村里租了间房子,每天看书做题到深夜。考上后,房子我没退。我已经习惯了深夜读书,担心回宿舍住会打扰室友。再说了,房租每月160块钱,大四的课程又少,我随便找份家教就能付上。我本科毕业前一星期,丁雯打来电话,说为了祝贺我学业有成,她要到昆明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她从东莞坐汽车到广州,然后转乘火车到的昆明,一路无座。她到昆明时,露出一副疲倦的笑容,一见到我就说:“恭喜你,表哥,你已经跳出农门了。听小嬢讲,你还考上了研究生,不用交学费的那种。”看得出,她因疲惫而变小的眼睛里充满了祝福和羡慕。
毕业典礼前,我将丁雯安顿在我的出租屋里,自己回宿舍睡。毕业后,学校不让住了,我买了些塑料地板,在出租屋里拼好后打了个地铺,丁雯依然睡床上,我睡地铺。那个暑假我没回老家,每天出去做两个小时家教,加上往返时间共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跟丁雯在一起。我们很少去南屏街、正义坊以及昆都这些繁华的地方,一有时间就去爬出租屋后的长虫山,要不就逛教场中路菜市场、金刀营菜市场、江岸农贸市场,每天换着花样地买菜做饭。丁雯的饭菜没我做的好吃,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做饭。自己精心做出的莱肴有人品尝并赞不绝口,那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不像丁雯没来我备考研究生的那段日子,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做了两顿就不想做了,索性在学校食堂吃了再回出租屋。
丁雯除了爱吃我做的饭莱,还爱读我读过的书。我的那些专业教科书她读起来很费劲,我耐心给她讲解。我是一个优秀的家庭教师,在我的悉心指导了,丁雯一字不落地读完过弗洛伊德的《释梦》,商务印书馆出的。那书我自己读来都感觉困难重重,为了能更清楚地给丁雯讲解,我每天都先读一部分,并划出重点,做好读书笔记。我做读书笔记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有一次丁雯问我:“表哥,你说我还有机会上大学吗?”那时候,丁雯已经初中毕业在东莞的一家服装厂打了近两年工。我鼓励她说,只要肯下功夫,以后参加成人高考,同样能上大学,只是如果这样的话,就不能再读我的专业书了,得恶补高中的课程,毕竟她没有上过高中,那三年是很难跳过的。丁雯使劲点了点头,说:“表哥,我听你的。我一定会努力的。我要成为跟表哥你一样的人。”
哦,是的,我全都想起来了。那天,我们一大早去往篆新农贸市场买菜,那是昆明最大的农贸市场,里面的农产品种类繁多,我记得我们买了一公斤排骨、半只鸡、一些蔬菜,还有新鲜莲子和菱角,这两样我在昆明第一次买,我们还在路边的花店买了一束名叫高原红的玫瑰、一束紫色的香水百合。那天中午我做的饭,简单吃完后,我午休了一会儿就去做家教了。出门前,丁雯说晚饭她做,她从网上学会了做糖醋排骨。“表哥你一定要尝尝我的新手艺哟。”她说。
不巧的是,那天我回去得很晚,到出租屋都夜里八点多了。我做家教的那家人说,他们临时决定第二天出去旅游,请我一次性上六小时,晚饭就在他家解决。我给丁雯发了条短信,让她自己先吃,不用等我。她回了个“好”字。
我回到出租屋时,屋里弥漫着百合花的香气。丁雯正盘腿坐在我的地铺上发呆,可折叠的简易餐桌就在她面前,上面摆有一盘糖醋排骨、一盘素炒茼蒿、一砂锅鸡汤和两碗米饭,两双筷子分别搁在两个饭碗上。对了,还有一瓶汾酒和两个纸杯,上午买回来的玫瑰花插在一个大号可乐瓶里,摆在餐桌的正中间。香水百合插在另一个大号可乐瓶里,摆在书桌上的。见我进门,丁雯站起来说:“表哥你回来了?饿了吧?赶紧吃饭。”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在东家那里吃过了,坐下来陪她一起吃。砂锅里的鸡汤还是烫的,另外两道莱也还有些微微热,丁雯问我要不要重新加热,我说不用。丁雯做莱的水平,说得委婉一点,很一般,排骨太甜,鸡汤又太成,素炒茼蒿没放蒜泥。为了不打击她的自信心,我一个劲儿地说好吃,硬撑着吃了两碗饭。我们还喝了酒。那时候,我的酒量还很差,一纸杯都没喝完就睡下了。
那晚丁雯没有睡床上。地铺上有一小摊血迹,像极了西瓜汁。
出租屋里的那张床很窄,目测宽度不足一米。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睡的地铺。每次醒来时,我都侧着身子,左手搭在丁雯左边的乳房上。研究生开学前,丁雯离开昆明回东莞去了,她说她会听我的话,半工半读,将来也考到昆明。
“回到东莞,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文身。”丁雯说,“我把你的名字文在这里,就是要告诉这个世界,这是我表哥整晚握着的地方,这里永远都属于表哥你。”这话我信。我听说文身很疼。我名字首字母下面的那朵玫瑰花无疑加剧了这种疼痛。
我问丁雯,另一边文一个未济卦是为什么。我看清楚了,上三爻为离卦,下三爻为坎卦,高上坎下放在一起就是一个六爻的未济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最后一卦。丁雯说,那是她被丁龙赶出家门后在吉首文的。那时候,她刚拜师一个多月,拿到了第一份学徒工资,有幸遇到个易学大师并请她卜了一卦,得到就是这个卦。她牢牢记住了大师的话,火在上水在下,水灭不了火,如果往坏处想,是水火不容的意思,如果往好处想则是还有希望,未济是未完成的意思,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没有结束就还有盼头,结束了就是既济卦,水在上火在下。
“表哥你晓不晓得?”丁雯说,“这十几年,我做梦都梦见这个文身变成了既济卦。”
十八
我和丁雯睡到自然醒,一看表,快十一点了。我们很担心颜大师和何骆媛,不知道他们在帐篷里睡得怎么样。我想起那条金色的蛇。那应该是一条王锦蛇,这种蛇无毒、性格温和,轻易不攻击人类,但据我所知,有王锦蛇的地方通常会有青竹标、烙铁头和五步蛇这样的毒蛇出没。在我老家,这三种蛇都很常见。
丁雯洗漱的时候,我给颜大师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们一切安好,让我们不用管他们,该干吗干吗。
吃完午饭,打好包,我们给颜大师和何骆媛送去,他们不能总吃自热食品和干粮。颜大师还在那块破石头前打坐。帐篷挪过位置,辗到了背阴的地方,我们一下车,何骆嫒就从里面钻出来,拉着丁雯的手钻回去。何骆媛边走边说些古里古怪的话,我听见了一句:“表妹你可算来了,担心死我了!昨晚我梦见一条金色的蛇钻进了你的身体里……”
我将颜大师的那份饭莱放到他面前,他连看都没看一眼。正午的阳光利箭一样往身上射。我走到帐篷前,跟何骆媛商量,让她劝劝颜大师,这样下去早晚会走火八魔。她很不屑地说:“切!他一个成年人,需要我们管?再说了,他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决定要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就像你那铃声唱的那样,转山转水转不出自我。既然没转出自我,就让他继续转呗。再说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无忧无虑,有什么不好?你们要是有事就先回昆明,我在这儿陪他。”
我还真有回昆明的打算,我的公休马上就要结束了,但我不放心把颜大师交给何骆媛。她虽然没那么讨厌,但做事靠不靠谱还有待于进一步考察。我再次走向颜大师,这回他先开口了:“恭喜你找到了失传已久的连山易。”我苦笑,你被太阳晒傻了吧?我连连山易是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就找到了?他睁开眼睛,爽朗一笑,说:“你一个作家,难道听不出这是一个比喻?你的连山易就是你失去已久的爱情。”我环顾四周,见四野无人,丁雯和何骆媛躺在帐篷里好像在说悄悄话。我小声说:“有话我们找个阴凉的地方说。”颜大师快速起身,并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和草屑。
进到头天的小树林,颜大师先开的口,他说:“先给你道个歉。我之前说你到了连山必遇桃花,我错了,不是桃花,是正缘。我学艺不精。我要是学会了连山易,可能就不会犯这种错误了。”我对颜大师说:“你到底是人是鬼呀?咋啥都知道?难道你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他说:“这有何难?只要你能听见她俩在帐篷里说的话,你也做得到。”切!我还以为他有多神通广大呢,原来是听力异于常人。颜大师说,他的听力确实比正常人好,如果他的视力也能优于常人的话,就真的耳聪目明了,聪明是智慧的代名词。他说:“假如说周易让我耳聪,那么,连山易就能使我目明。可惜啊,到现在还是毫无头绪。”
我不想听他哕里吧唆地说些神神秘秘的话。我有个疑问急切地想跟他说。我跟丁雯早就在一起过,这么美好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颜大师夸张地笑了起来,惊得林子里的蝉都不敢叫了。笑完,他捋了捋胡子,说:“还是用你的话解释吧。你不是一直认为你的记忆很牢靠吗?现在看来,是不是不堪一击?“我有些不耐烦,你别尽说些没用的,说重点。
“重点就是——”看得出,他开始卖关子了,踱着细碎的步子,边走边说,“你现在能回忆起这段感情,觉得很美好,这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丁雯不是你亲表妹了。”
“什么意思?你说话能不这么拐弯抹角吗?”
“我在琢磨怎么用你的话来表达。这么说吧,你之前一直想不起这段往事,因为你心里充满了恐惧。你认为那是乱伦。你做了你坚决反对的事情,与其记住,倒不如忘干净了好。精神分析的那一套你比我专业。”
或许起风了吧,我感觉后背凉飕飕的。想了很久,我说:“不对!我们对乱伦的理解不一样。我读过乔治·巴塔耶的书,商务印书馆出的和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都读过,他研究得很清楚,乱伦是人类社会诞生以来产生的第一个禁忌。在部落社会里,人类并不知道乱伦会导致人种质量下降,他们之所以禁止乱伦,是因为族内通婚意味着跟其他部族没有交换,这种婚姻只有消耗,除了快感没有任何产出,是一种色情行为,跟嫖娼一个性质。我跟丁雯都在山里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我们并不是原始人,在这个多元的社会里,虽然我们懂得一些生物学和解剖学的皮毛,但既然我们两情相悦,我们依然可以在一起,大不了不生育嘛。”
“不生育?你这么快就忘了钟晓芸?”
好吧,我竟无言以对,但我不打算这么快就接受他的观点。我说:“你别老用我的话说呀。用你的话说。”
“用我的话说就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跟钟晓芸命中注定,跟丁雯也是命中注定。你的生辰八字注定了你自带双妻命。”
“得了吧。”我终于找到了他的漏洞,“照你这么说,古代中国男人就没几个不带双妻命的。且不说王公贵族,就连写《浮生六记》的那哥们儿,一个没落的穷书生,都有两个老婆呢。”
“错!”颜大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妻是妻,妾是妾。中国自古就是一夫一妻制,妾不是妻。一个男人命带双妻,要么死过妻,要么休过妻。这就是我为什么坚决要拆散你跟钟晓芸的原因。你们两个书呆子,谁也不会主动提出离婚,如果你们不离,她的身体只会一天天垮下去,你跟丁雯的前缘也只能在钟晓芸失去生命后才能续上。我们认识二十年了,你见我什么时候做过坑蒙拐骗的事情?我学易经的第一天就发过毒誓,学会后只能用来行善积德,否则不得好死。给人算命看相,是要提醒他们提防厄运的到来,提前做好准备,哪怕只是个心理准备:给人看日子、取名字,都是图个吉利、规避潜在的风险。全都是替人消灾解难的事情。风水我从来没看过,阴宅阳宅都没看过,这方面我还不够精通,万一没看好反而坏事。我要是学会了连山易,说不定这块短板就补上了。”
虽然颜大师说得很有道理,但还是难以令我信服。他说的婚姻特指法定婚姻,不包括事实婚姻。如果我那段有关豹子头村的记忆属实,那么,我跟丁雯的婚姻在先,尽管那只是短暂的事实婚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前妻钟晓芸才是陪我走到最后的人。
我半响没说话,颜大师可能误以为他说服了我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别想了,接受现实吧。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回昆明开启新的生活。你不是要赶着回去上班吗?”
这让我始料未及,你不是还没找到连山易吗?这就放弃了?
他又恢复了笑容,说:“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努力过,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够了。”
“你为什么不跟知道居的老板联系呢?说不定会有更多的线索。”
“你以前为什么不向你妈打听丁雯的情况呢?她的线索岂不是更多?”
“你别老说我行吗?说你的事呢!”
“这么多年来,你妈都没告诉你有关丁雯的一个字,她自有她的考虑。知道居的那位道友躲着我,肯定也有他的道理。只要缘分到了,所有的谜团自会解开;要是缘分一直不到,那就注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人类社会的遗憾还少吗?那么多科学家那么卖命地工作,不也没有找到外星文明和史前文明的确切证据?”
十九
回到知道居,我们退了间房。丁雯冲凉的时候,我出去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娶丁雯。一抬头,我看见了一轮明月,月晕之外是漫天繁星。
我妈的语气似乎并不惊讶。她说:“你要想好,千万莫骗她!这女娃儿造孽。”我说我已经想好了,她好像还不放心,问道:“你不嫌她名声烂?”我说我从来就没嫌弃过她,以前她是我表妹我没嫌弃过,以后她是我婆娘就更不会嫌弃了。我妈又问:“那你会不会嫌他读书少,没文化?”这倒是个问题。我犹豫了大概半分钟,说:“读书少跟有没有文化是两回事。丁雯虽然读书不多,但不代表没文化,就算没有,跟了我以后也会有的。我不嫌弃。”我和我妈都很清楚,我们说的读书是上学的意思,不是指阅读量。我话音刚落,电话那头,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边哭边说:“早晓得你这么想,我十几年前就应该让你们在一起的。还有,那个娃儿是你的……”
一颗流星飞速地划过夜空,就像眼泪淌过我的脸颊。丁雯的命,真的太苦了!
我三舅回到龙山,把丁雯藏在我家后,又当起了艄公。那时候,打工的浪潮已经涌过了一波又一波,我表哥逮准我三舅回来的机会,把手里的船桨和长篙交还给他,背个帆布包就走了。
自从我三舅重新接管酉水两岸后,湖南湖北的乡亲们都明显感觉到,丁艄公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丁艄公了。他虽然还像以前那样免费渡人过河,过年时挨家挨户去收粮食,但仅限于他认识的人,但凡不认识的,他坚决收取5毛钱过河费,不管对方是哪家的亲戚,他都要收。对此,个别明事理的乡亲表示能理解,丁艄公家已经被罚得连摇裤(内裤)都穿不起了,又多了张吃饭的嘴,屋里还有根病秧秧,他需要钱,人穷自然就志短,也就顾不上丁家几百年来积累的好名声了,但大部分乡亲都明确地表示出不满,陌生人过河,只要能说出是哪家的亲戚,按规矩就不应该收钱,几百年来一直如此,怎么能说变就变?5毛钱虽然不多,但这不是钱的问题。老话说得好,猪尿泡打人——不痛,但是气胀人。其中,气最大的当属我大舅。有一次他亲口对我爹说:“我们丁家的脸都被你那个背时的舅老倌糟蹋完了!早晓得他连先人的脸都不要,当初我和老二就不应该让他继承祖业。”据我大舅说,当年分家时,是他心疼我三舅,坚决让他当艄公受万人尊重,他自己和我二舅自谋生路,一个学了瓦匠,一个学了木匠。
虽然酉水两岸对我三舅的非议颇多,但他依然是一个合格的艄公。这一段河上,两岸的人只认丁艄公,只要丁家兄弟让他继续划船,大家就得认。我三舅妈的死,也没能改变我三舅艄公的身份。那时候,很多年纪跟我三舅差不多的人也都纷纷出门打工了,两岸成了留守老人、妇女和儿童的大本营,艄公也不再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职业了,但我三舅依然坚持每天出工,风里雨里从没间断过,依然像以前那样,哪怕是三更半夜,只要对岸有人喊过河,他就会穿好衣服提着马灯去划船。我三舅曾向我爹妈哭诉,要是河上没得艄公,丁家几百年的脸面就当真被他丢干净了,他自己死后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需要过河的人少了,我三舅留在船上的时间也随之缩短了。他将河边的河漫滩开垦出来,种上蔬菜,没人过河的时候,他就打理菜园子。我表姐负责将那些瓜果、辣椒、生姜、芫荽、小葱、四季葱之类的背去县城卖。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像他家鼎罐里的红苕稀饭一样。我三舅的话越来越少,只有看到他家板壁上贴满的奖状时,才会露出黑黢黢的笑容。那些奖状,都是丁雯从学校赢回家的,光“三好学生”就有好几张,还有优秀班干部、作文比赛一等奖以及运动会上各种名次的奖状。
丁艄公的梦想是从丁雯上初中二年级那年开始幻灭的。那年,酉水上要新修一座桥,距离我三舅家很近。工程进度很快,丁雯刚读初三,丁艄公就彻底失业了。没人可渡的丁艄公只得随波逐流去打工,可是他年事已高,除了划船没有别的生存技能,只好在一家砖厂搬砖。那时候,水泥浇筑的空心砖已经逐步流行,烧制的青砖被人冷落,那家砖厂经常招不到人,哪怕是像我三舅那样的中老年劳动力也都不愿意留在当地,年轻人就更别想了,他们大都在沿海城市打拼或晃荡,只有过年时才回来。还有,砖卖不出去,我三舅的工钱就没着落。
丁雯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湘西州的一所重点高中,在吉首。我三舅却眉头紧锁,整天坐在早巳无人光顾的船头,一杆接一杆地抽着旱烟。我表哥豪情万丈地表示,就算拆屋卖瓦也要送妹妹读书,可一说到钱,他的声音就变得比蚊子还小了。他虽然打了多年工,却一分存款没有。刚开始打工时,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新奇,完全没有存钱的意识,找到一分花一分。后来懂得存钱的重要性了,却因一场恋爱骗局搞得人财两空。二十老几的人,连个对象都没有,在村里放屁都不响。我表姐就更指望不上了,嫁人后,两口子出去打工就没回来过。况且,我三舅也开不了这个口,他跟我妈一样,坚决奉行“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那一套。如果我爹还健在,我想,我家肯定愿意伸出援手,可是当时我家的情况也是泥菩萨过江,我上大学的学费也是东拼西凑借来的。酉水两岸的人愿意把钱借给我家,他们相信,大学生只要一毕业就有了一切,不愁还钱。丁雯则不一样,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个未知数。那些小学初中成绩好的女孩子一上高中就废了的情况,酉水两岸并不是没有先例。只有我姐和我姐夫慷慨解囊,但他们也不富足,能借出的那点钱刚够交学费,丁雯的生活费依然没有着落。吉首可是湘西州的州府,是大城市,那里的伙食可不是几个红苕、一碗稀饭就能糊弄过去的。
就在我三舅一筹莫展的时候,丁雯自己站了出来,说她不读了,她要出去打工。丁雯去打工的头一晚,我陪她在河边坐了一夜,她在我怀里哭了一夜。我还记得她泣不成声地说:“表哥,从此以后我们就不是一类人了。”
电话那头,我妈也泣不成声,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明白了一个大概意思。
刚开始,我爹我妈也不知道丁雯是捡来的,一直当她是他们可怜的侄女尽心抚养。后来,我三舅见丁雯和我很要好,建议两家开亲。我爹不同意,说新社会有新社会的规矩,老表开亲亲上加亲的老一套是犯法的,搞不好要坐牢。我三舅这才将丁雯的身世说了出来。我爹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他还说,二天(以后)他们结婚,要是有干部来找麻烦,就当场滴血认亲,证明丁雯不是我三舅的女子。为了让丁雯从小就意识到她是他未来的儿媳妇儿,我爹还会时不时跟丁雯开玩笑,说她是我的新姑娘。我三舅妈和我爹相继走后,我妈和我三舅依然认这门亲,只等我和丁雯长大,把丁雯往轿子里一装运过河。我考上大学后,我三舅曾主动提出退亲,他说:“丁雯这女子恐怕是没得那个命了。”我妈还在坚持,她说,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不能因为上了个大学就不认账。我三舅抽了三杆叶子烟,说,那就按新社会的搞法,要是他们想在一起就结婚,只要有一个人不愿意,我们老辈子不能勉强。
“丁雯去昆明找你的事情我都晓得,”我妈似乎平静了不少,说,“你已经是研究生了,她只是个初中生,我心里虽然有想法,觉得她配不上你了,但只要你自己愿意,当妈的我也不反对。哪晓得她后来竟然做出了那些事情,那我就不能不管了。她已经毁了丁家的名声,我不能让她再来祸害田保家。只是我没想到,那个娃儿是你的……”
天上又一颗流星飞快闪过,向西方坠落而去。
不知道何骆媛是在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的,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右手拿着一张面巾纸悬在空中。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她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买剃须刀回来,正好路过。”为了让我相信,她将左手抬起让我看,她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盒英吉利牌手动刮胡刀和一瓶刮胡膏。“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何骆媛接着说,“留了这么多年的胡子非要刮掉。”我快速地擦了擦眼泪,淡然回答道:“他想重新做人呗。”“你们也可以重新开始呀。”何骆媛说完这话用右手捂了捂嘴,继续说,“你别怪我多管闲事啊。你们的事情,表妹都跟我说了,刚才又一不小心听到了你和你妈说的话。谁让你的手机声音那么大,跟开了免提似的!”
“我们正在重新开始。”我说,“希望你们也是。”
“你这书呆子怎么比我还爱管闲事?”何骆嫒说完,一蹦一跳地拐进走廊,连个背影都没留给我。
二十
回到房间时,丁雯已经洗漱完毕了。她没有穿她的碎花睡裙,而是把我的长袖T恤当睡衣穿着。衣服很长,盖住了她的臀部,袖子也长,她像京剧舞台上的青衣一样挥舞着长出来的袖口。
见我进来,丁雯转了个圈,问我:“表哥,好不好看?”我问她什么好不好看,她说:“我穿你的衣服好不好看。”我毫不犹豫地说了声好看。她一屁股坐在床上,说:“我就晓得好看。我是穿表哥你的衣服长大的。”
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自从丁雯住进我家,直到去打工,她确实大部分时间都穿我的旧衣服。我姐的旧衣服她也穿过,只是我姐的身材娇小,丁雯一天天长大渐渐穿不进了。
“我穿的第一条牛仔裤是表哥你穿过的,我穿的第一件牛仔衣也是表哥你穿过的。牛仔服男女都能穿,我穿去读书也没有人笑我。”丁雯已然陶醉于往事之中。她还绘声绘色地讲起我为了她跟社会上的小混混打架的事。
那件事发生在我高考前一个月,我还有印象。那是一个星期六,我回家取生活费,我们村有一家人办喜事,那家人跟我三舅妈有些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我三舅要摆渡,就让丁雯来送人情随个份子钱。客人中有一个年龄跟丁雯相仿佛的小女孩,穿着一条花裙子和一双黑色的皮鞋,看上去像个城里人。那女孩笑话丁雯穿男孩子的衣服,丁雯没理她,那孩子越来越放肆,又说了些很难听的话,丁雯气不过,跑过去把那女孩裙子的腰带扯下来扔在地上。这时,那女孩的哥哥,看上去像个初中生,走了过来,不容分说地扇了丁雯一个耳光。两个小女孩吵架甚至是打架我这个高中生肯定是不便参与的,只能劝架,可是那个男孩竟然动手打丁雯,这我无论如何不能忍,于是我上前还了他一个耳光。那男孩还想扑过来跟我打,被其他客人拉住了。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承想,那男孩是个小混混,初中没毕业就在来凤城里混社会。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我,伙同另外三个小混混把我堵在学校院墙外面的小巷子里,扬言要下掉我身上的一个零件。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我是懂的,撒腿就跑,可还是挨了他们一刀,砍在我右手小臂上。好在我的同学们及时赶来,我只受了点皮外伤,上点药包扎一下就完事儿了,虽然留下了一条疤,但并不明显。这件事的后半部分我从没跟丁雯提起过,以后也不打算告诉她。
丁雯还沉浸在回忆中,她说:“从小到大,最疼我的人就是表哥你啦。”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伤害你最深的人也是我。”
“表哥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本来有个小娃儿,是不是?”
“表哥你怎么晓得的?小姨跟你说的?”丁雯露出惶恐的表情。
我点点头。丁雯却迅速地低下了头,眼泪随之滚落。她说:“对不起,表哥!我没用,没留住田保家的血脉。”
研一那年的暑假,我回了趟老家。我妈将我的行程告诉了丁雯,我到家后半个月左右,丁雯也回去了。她没有直接回我三舅家,而是先到的我家。第二天,我骑上我爹生前骑过的二八大杠送丁雯回家,一进我三舅家门,我就感觉到氛围不对劲。我三舅、表哥、表姐、表姐夫以及我大舅、二舅分成两列齐刷刷地坐在堂屋里,个个神情肃穆。
我表姐第一个开口,她站起来指着丁雯劈头盖脸地臭骂:“你还有脸回来?我们丁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我表姐心直口快,嘴上从不饶人,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我让表姐冷静,有话好好说。她怒目圆睁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三舅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回去吧,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们丁家的事情。”我大舅二舅跟着附议,劝我回家去。我表姐表示不同意,她说:“怎么不关他的事?他又不是外人。我们就应该让他晓得,他婆娘是一个么子样的烂货!”这时,我表哥站了起来,劝我表姐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说不定是误会呢?“误会?”我表姐的愤怒似乎无以复加,“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她在外头卖,怀了个野种,偷偷打胎。你自己问她是不是这回事,我有没有冤枉她。”我表哥将目光投向丁雯,丁雯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头低下。我三舅的语气倒是平静,他走到丁雯面前,问:“那吴二聋讲的是不是真的?”丁雯又点了点头。我三舅的头随之低下,说:“你走吧,从今天开始,我们断绝父女关系,你不是我们酉水丁家的人了。”我三舅说完离开了堂屋,进了他的房间。也不知道我表哥那天发了什么神经,我三舅话音刚落,他就把丁雯拎了出去。
我记得被拎出家门后丁雯没再哭,只是默默地走出村子。我远远地跟着她。她站住回头看我,我也站住,始终保持大约5米的距离。目送丁雯坐上去县城的班车后,我没有回家,也没去我三舅家。我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还丁雯一个清白。我首先去了吴二聋家。他家早已人去楼空。这我早该料到的,除了招工他很少回老家,连过年都不怎么回。
吴二聋是丁雯他们村最早见过世面的人之一,曾参与过建设海南岛,那些年一直在帮沿海的一些工厂招工,酉水两岸的很多年轻人都是他带出去打工的。是他告诉乡亲们,这世上有一个叫广东的地方,比来凤龙山两个县加起来还大,而且十分繁华,那里的桥上还有桥,路上还有路;是他让大家知道,这世上有一种高科技叫助听器,可以让像他那样耳朵有问题的人听得清楚。他在酉水两岸的威望很高,按辈分我们应该叫他伯伯。我不明白,他既是长辈,为什么要中伤丁雯。从我三舅的问话中不难分析出,他并不是百分百相信我表姐的话,需要用吴二聋的话来印证。
虽然没找到吴二聋本人,但我还是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几个月前,吴二聋回来招工,有一次喝醉了,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丁艄公。吴二聋无比心痛地说,丁艄公苦了一辈子,没想到他躲着生的那个女子竟然不争气,在外面做鸡。那时候,村里很多人已经知道了“鸡”的另一个含义。有人劝他不要乱说,他拍着胸脯,指天划日地发誓,要是他讲半句假话,出门就被车子碾死。他说他有一次陪一个老板去洗脚城,亲眼看见丁雯在里面,穿着暴露的工作服,那工作服比电视上演的还不正经。丁雯见到吴二聋,脸都吓白了,一溜烟跑了。吴二聋讲完整个过程后,大概意识到了事情严重性,反复叮嘱在场的人不许说出去,哪个说出去了就是牛鸡巴日的。一位好心的大婶告诉我,丁雯的事情,河两岸的人都晓得,只是不晓得是哪个牛鸡巴日的传出来的。她还发誓说绝对不是她,她也是听别人讲的,因为那天她不在现场,没有亲耳听见吴二聋的话,男人喝酒她从不上桌。
我想顺藤摸瓜找到那个“牛鸡巴日的”,可无从找起,大多数人只要一听到我提起吴二聋或丁雯,立马噤若寒蝉。最后,我去了我表姐家,义正词严地对她说:“你讲话要负责任。既然你都讲她是我婆娘了,那么,我就有权晓得我婆娘的事情。你要是敢讲半句假话,我保证让你坐牢。”我表姐被我吓得不轻,从小到大,我从没那样跟她说过话。她跑进厢房,取了一沓钱纸、三根香,点燃了,跪在她家神龛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开讲。
我表姐说,她之所以晓得丁雯打胎,是因为她自己也去打胎,我表姐夫陪她去的,他也看见丁雯进手术室了。我表姐说她恨丁雯,要不是因为丁雯,他们两口子不会那么穷,连个新房子都修不起。没得个窝,拿什么养娃儿?经过她和我表姐夫的再三商量,哭了几十场,终于决定把孩子打掉。为了省钱,他们找了一家私人开的小诊所,没想到就遇到了丁雯也去打胎。我表姐当场就破口大骂,骂丁雯是小贱人,不要脸,×痒,讨日,什么难听骂什么,丁雯一句话没敢说。我表姐还说,当时她只是以为丁雯发骚跟哪个男人睡了怀了野种,或者被哪个男人骗了,想想也是可怜人,就没有声张。直到回村后听到村里的传闻,大家都说是昊二聋说的,她才将卖和打胎联系到一起想。吴二聋的话没有人不相信。
我妈说,她是在我前妻第二次流产后,她回老家的路上才晓得真相的。是丁雯亲口跟她讲的。那天,她气冲冲地坐火车回去,在吉首站下车时,是丁雯去接的她。她们聊起我的事情,我妈气还没消,数落我前妻中看不中用,读了一肚子书,连个娃儿都保不住。丁雯听后,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没把那个娃儿打掉就好了,那是表哥的娃儿,田保家早就应该有后了。”我妈一听,刨根问底,丁雯只好如实作答。我妈再根据丁雯去昆明的时间以及她打胎的时间,一算,就知道那娃儿十有八九真是我的。我妈始终保持冷静,先郑重地给丁雯道了个歉,说我们田保家和丁家对不住她,请求她的原谅,然后劝他不要难过,都是命中注定的,最后间接地表达了一个观点,丁雯打掉那个孩子是对的,不然我们就会一辈子背上乱伦的罪名,21世纪了,老表开亲亲上加亲的那一套是犯法的。“从小到大,你表哥对你好不好?你不希望你表哥去坐牢吧?”我妈这样对丁雯说。我妈说,她虽然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对我前妻有意见,但她尊重我的选择,毕竟两个都是知识分子,不像丁雯,读书少,名声还烂,所以她在安抚丁雯的同时,想方设法让我前妻给她生个孙子,这就有了挖草药那一出。
“还有一件事,那年你回去,是我打电话跟丁雯讲的,我跟她讲你想她了,请她回去一趟。你们一起去你三舅家,也是我提前跟丁凤讲的。我晓得,丁凤肯定会把家族的人都找来的。我就是想让你对丁雯死心。你是研究生了,她只有初中文凭,名声还那么烂,你应该找一个跟你一样的女人。我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丁雯,要不然这十几年来,我不会一直跟她通电话的。这十几年,除了我,丁家和田保家还有哪个晓得她是死是活?”我妈在电话里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表哥,请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恨过小嬢。”丁雯说,“是我自己命苦。这些年,每次讲起你,小嬢都会把话题扯开。她什么意思我懂。我配不上你。明天你们回昆明,我回吉首,像以前一样互不往来。表哥,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天!还有颜大师和媛媛姐,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这段时间我很快乐。”
我为她擦了擦眼泪,说:“你讲什么傻话?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回昆明,以后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四个人可以天天聚在一起。”
“假如吴二聋讲的都是真的呢?”
“管他真的假的!过去的事情不提它。”
“不!”丁雯严肃地说,“表哥,我不能隐瞒你。你听我讲完再做决定。那天,就是跟吴二聋一起去的那个老板点的我,他不肯戴套,我不答应,他就打了我一耳光,还是吴二聋把他架出去的。这些事情,吴二聋回去没讲。他也是个好人……”
丁雯说她离开昆明后,先去做了文身,然后就去洗脚城上班了。去之前,她非常清楚那是一家不正规的洗脚城,除了洗脚,还提供别的服务。丁雯去昆明是有预谋的,她要把第一次给我,然后再去卖。她计算过,只要卖一年,就可以攒够钱,然后回去读书,考大学。在洗脚城上了一个多月班,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并抚养长大,哪怕那孩子是个傻子、瘸子也在所不惜,因为她知道孩子是她跟她表哥的。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就意味着她失去了上大学的可能性,上不了大学,她跟心爱的表哥就彻底成两类人了。权衡再三,她决定把孩子打掉。她幻想着自己考上昆明的大学,在昆明跟表哥结婚。在昆明,没有人知道她丈夫其实是她表哥。她打听过,政策变了,婚检不再是强制的了。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她会遇上丁凤两口子。她的梦彻底破灭了。她想到过死。要不是在吉首遇见贵人开导她,说不定她真去死了。她连怎么死都想好了,躺在铁轨上,火车一过,一切都解脱了。贵人告诉她,女人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女人想怎么活是她自己的自由,女人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贵人跟她说了很多,最核心的就是这三句。最后,她听了贵人的话,扔掉了包括QQ号码在内所有联系方式,重新申请了一个电话号码,开始了新的生活。
“表哥,你晓得吗?我唯一保留的联系人就是你和小嬢。我一直想跟你打电话,但一直没打。贵人说,时机还没到,不要过早地把未济卦变成既济卦。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给小嬢打电话,可她总是转移话题。2013年冬天,吉首落了好大的雪,我拍了好多照片,发在朋友圈。当时我在想,要是我表哥也能看见就好了。他应该好多年没看到过雪了吧?昆明是春城,不会落雪。我在微信里搜索你的电话号码,哪晓得你的名字就跳了出来。我以前搜过好多次,都显示用户不存在。我高兴死了!加你,马上就加上了。你没有做设置,任何人都可以加你。但我没跟你联系。我听贵人的。”
2013年,我已经工作三年了。我对各种网络聊天工具毫无兴趣,QQ都很少登录,但为了工作的需要,在同事们的劝说下,那年年底我开通了微信。
我问丁雯那贵人是谁,是不是介绍她拜师学艺的那位?如果是,下次回龙山得去拜见她。丁雯摇摇头,说:“表哥,你以后可能会晓得,也可能一辈子都不晓得。我认识他(她)的时候,他(她)跟我一样躺在铁轨上。火车越来越近,贵人自己爬了起来,又把我拉到了一边。”
二一
吃早餐时,何骆媛坐在我斜对面。她问:“表妹,你要跟我们一起回昆明吗?”这句话分明是问丁雯的,可她根本没看她,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替丁雯回答道:“当然跟我回昆明啦。从今以后,她不是我表妹了。”何骆媛往牛奶杯里加了点糖,说:“这正好。你失去一个表妹,我得到一个表妹。这叫什么?宇宙守恒还是能量守恒?”她问话的时候,眼睛看着颜大师。颜大师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连我都读不懂的深沉的笑。刮了胡子的颜大师,让我感到很不习惯。
回到昆明后,我带丁雯去了一趟豹子头村。以前的那些房子都还在,只是多出了一片盖有蓝色彩钢瓦的铁皮房子,跟连山的那些厂房和仓库很像。我们还爬了一趟西山,颜大师和何骆媛没陪我们去。昆明人流行一个说法,西山是一座很奇怪的神山,一男一女去爬,如果他们是情侣,下山后就会分手,如果他们不是情侣,下山后则会成为情侣甚至夫妻。
从西山回来,丁雯陪我到小区外面的莱鸟驿站取了个包裹。里面是一本书,是我前妻寄来的,书名叫《淮城夜语校注》,[明]玉笛山人著、钟晓芸校注。她终于署上自己的名字了。
我和钟晓芸失去第一个孩子半年后,有一次颜大师约我出去散散心。我们到了大理,无意中发现了一份标题叫《淮城夜语》的手稿,作者署名为玉笛山人。手稿中记载了很多南诏大理国的宫廷趣事以及神话传说。我意识到,手稿很有可能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据我所知,关于云南历史的史料,明朝以前非常少,洪武年间,木英进驻云南,才开始有了关于云南的书面记载,但都是站在官方立场上写的,大都是些歌功颂德的内容,说他们如何治理有方,如何将中原文明带到了蛮荒之地。像《淮城夜语》这样用笔记体小说的形式写成的东西,几乎没有。回到昆明后,裁将手稿连同十几张我亲自拓的碑文一同交给了我前妻。她非常感兴趣,并承诺一定好好校注。我对她说,校注好之后出书一定要署上自己的名字,那是我们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她做到了。
颜大师也收到了我前妻的书。他跟我说:“你们是事业上的好伙伴。一个做历史文献,一个写小说,互相启发。但你们不是好夫妻。”
丁雯也觉得《淮城夜语校注》很有趣。她说:“这个姐姐好有学问,好有才华,我比不上她。”颇大师接过话头,说:“比不上就对了。你要是跟她一样,你们早晚也得散。”他还给我们补充了一个易经中的知识——冲。他说,很多人一听到八字相冲就吓得小死,这是不对的,他们不懂什么叫冲。冲有很多意思,冲突只是其中之一,是最不必引起重视的一个。在春秋战国时期,冲是盅的异体字,盅作为名词是一种容器,酒盅,而作为动词,则是说这种容器已经装满快要溢出了。道家把列子的书叫《冲虚经》就是这个意思,冲是满,虚是空。“我们在给人合八字的时候,如果发现两人八字相冲,就会认认真真地分析到底是哪种冲。如果是满,就要提醒他们当心过度美满乐极生悲:如果是冲突,根本不用在意,冲突就意味着有可能互补。两个来自不同家庭的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哪有不冲突的?很多时候,冲突是很有必要的。打个比方,一个奇懒无比的人跟一个勤劳的人在一起,就必须要冲,要是勤劳的一方占了上风,这个家就会越来越好。要是两个都是懒鬼,就会演变成另一种冲。”颜大师说完这些,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的八字跟钟晓芸和丁雯都相冲。跟钟晓芸是溢满的冲,跟丁雯是另一种。”
丁雯说,她虽然读书不多,但从来没放弃过阅读。“表哥,你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书我全都买了的,只是有些书我读不懂。”我说没关系,以后我陪你读,慢慢给你讲解。她激动地说:“那我回去把那些书取过来。”我说没必要啊,既然我发的朋友圈,说明我有,我读过了觉得好,才推荐给朋友们读。丁雯坚持要回去,她说:“那我回去把吉首的房子退了,来昆明开店。”我让她快去快回,如果方便的话,去来凤把我妈也接来。
丁雯和我妈再次回到昆明时,是颜大师陪我去昆明南站接的她们。何骆嫒没去。当天夜里,我约颜大师出去喝两杯,才知道何骆嫒已经走了,电话处于关机状态,微信也没人回复。三杯酒下肚,我责怪颜大师为什么不把她留住。他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问。我还以为你会感到庆幸呢。”我为什么要庆幸?你他妈一条神棍,能跟何骆媛在一起,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颜大师笑着问:“你不讨厌她了?”我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告诉他,何骆媛对他真好,简直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而且懂他,比我还懂。在连山的时候,颜大师发神经在一块破石头前打坐,何骆媛不仅没有劝他回知道居,还去买帐篷等一应生活用品,连蚊香花露水之类的都想到了。说明她尊重他那些神神怪怪的做法,并愿意做他的后盾。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跟钟晓芸不也是知己吗?正因为是知己,所以要分开。这就是他妈的命!”颜大师说。我看见一滴眼泪掉进了酒杯。
“别他妈跟我说什么命不命的。命运在自己手里!”
“是吗?”颜大师说,“那我还是用你听得懂的话说吧。还记得杨振宁的那个视频吗?我发给你的。有人问扬振宁,有没有上帝。他说,如果上帝是一个人形的东西,他想没有;如果指的是造物者,他想是有的。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制造出来的。这股力量是什么?西方人说是上帝,老子说是道,老百姓说是天老爷,一回事,只是叫法不一样罢了。而命,就是人类通过努力已经发现了的规律。个体有个体的命,群体有群体的命,都是注定好的。就像计算机一样,所有的程序都是事先编好了的,我们输入的每一个指令,都在那套程序下运行。不同的软件看上去千差万别,但归根结底都是二进制的。用你的话说,叫0和1,用我的话说,叫阴和阳。世界就好比一台庞大的计算机,而我们充其量是这台计算机上的一个小软件,很多人甚至都意识不到不同软件的存在。你之所以不愿意承认命的存在,是因为你不知道它,它对你而言,是未知的。你逃避未知,所以诋毁未知。就像很多人忌讳说鬼,忌讳谈论死亡一样。”
“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赶紧去把何骆媛给我找回来。”
“关于这台巨型计算机,我用我的方式去认识,知道得比你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点。何骆媛是跟我不一样的程序。她有她的运行方式。我不能像病毒一样干扰她、破坏她。再打个比方,假如你是Win10系统,钟晓芸是我们小时候玩的《红色警戒》,你们注定不能兼容,就算你再努力装再多兼容包,游戏效果也不会好,而丁雯就好比是扫雷、蜘蛛纸牌这类简单的小游戏,跟任何Windows系统都兼容,但没法安装在苹果系统上。易经就好比是LINUX系统,开放源代码,欢迎所有人使用它、研究它、开发它,可是,使用这个系统的人并不多。”
“说你的事儿呢,别老扯我。”
“好吧,计算机我也不怎么专业,这些比方可能不恰当。我跟你说一件事吧,我感觉何骆媛跟丁雯早就认识。”
“这怎么可能?那天我们在怀化,她们才认识的。”
“你的意思是,她们一见如故?”
“没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人一见如故,一些人天天见却形同陌路。”
“看吧,你也承认了,有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的。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罢了,有些性格相互吸引,有些性格相互排斥,还有些性格既不相互吸引也不相互排斥。或者说,每个人都自带磁场。”
“好吧,就叫它磁场吧,一个符号而已,我们不争论这个。我要跟你说的事情是,大概十年前,何骆媛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一个生辰八字,说是她闺蜜的,请我帮忙算算。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八字要是属于男人,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要是个女人,则是少年苦、青年劳、中年平、晚年好的命。那个八字,跟丁雯的一模一样。算完八字,何骆媛又让我给这个八字的主人占一卦,问卜姻缘,得到的是一个未济卦……”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惊出一身冷汗,严厉地问他:“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的连山之行,是你和何骆媛一手导演的?”
“我对天发誓,”颜大师正色道,“在怀化见到你们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叫丁雯的人,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她。还有,就算我们要导演一出戏,能让你梦到连山?能把你三舅导死了?我们又不是黑白无常,有勾魂的本事?要不是你三舅死了,你能跟丁雯重逢?按照你的逻辑,这也说不通吧?这就是一套编好的程序,我们所经历的只是其中的一环,这套程序继续运行下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既不是创造计算机语言的人,也不是程序员。用你的话说,我充其量算一条神棍。不过,我要是有机会学会连山易,说不定能推演出一点端倪来。”
这太惊世骇俗了!我赶紧将话题推回给他,像推兵乓球一样。我说:“我不跟你说这些神秘莫测的事情,当务之急是怎么把何骆媛找回来。”颜大师似乎并没有听我说什么,他接着说:“关于易理,你和钟晓芸比我懂得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未济卦是周易的最后一卦?按照你的逻辑,最后一卦应该是既济卦才对,既济,既定事实,已经完成,理应在最后,可事实是,它是第六十三卦。先有完成,后有未完成,为什么?”
颜大师用一种成竹在胸的眼神望着我,像老师对学生提问一样。我说,既然你已经有了答案,就别卖关子了。他端起酒杯,轻轻地跟我碰了一下杯,将酒杯端在手里,并不喝,说:“第六十三卦是既济,最后是未济,说明未济是对既济的否定,也就是说,否定了之前已经完成的一切,重新开始,然后返回乾卦。这样一来,八八六十四卦就成了一个密闭的环,周而复始,无始无终。这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相。用你能理解的话说,在我们之前,这个世界曾经有过更高级的文明,不知道什么原因它们消失了,就像恐龙灭绝了一样,这是既济。残存下来的生物开始重新演化、发展,这叫未济,然后有了文明的影子,就是乾卦。接下来一步步发展,又到了既济,文明再次消失。易最早的那组符号,也就是河图洛书,可能就是某个史前文明消失前遗留下来的。后人从中衍生出了三易,周易揭示了这种循环规律,连山易里可能记载着别的内容,可惜,我无缘读到。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世界所有文明的发端与消亡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就像汽车的冷却系统是我们制造出来的一样,冷却液在里面不断循环但它们并不自知,而河图洛书极有可能是制造这个世界的那股神秘力量留下来的。”
“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找何骆媛才是正事。”我重申道。
“怎么没用?”颜大师反驳道,“你跟丁雯的事情就已经充分说明了周易是正确的,丁雯问卜姻缘,得到了未济卦,你们这不就重新开始了?我要是懂连山易,说不定能准确地算出你们从头再来的时间和地点。”
“你别老说我的事儿行吗?说你跟何骆媛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何骆嫒是一个隐喻,河图洛书的缘分,既然三易的源头都是河图洛书,那么,我一个只懂一点易数的人,又怎么可能左右得了这种缘分?用你的话说,我充其量算个神棍。”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当一辈子神棍,打一辈子光棍?”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不知道,随缘吧。学易经的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能给自己算。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要做的,是继续寻找失传已久的连山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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