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魏故昭玄沙门大统僧令法师墓志铭》记载了北魏后期沙门统僧令法师的生平事迹,能够弥补史阙。僧令法师历经北魏数朝,身份贵重,直接参与并见证了北魏佛教事业的兴衰。考察其生命历程,不仅有助于窥探北魏时代变迁下个体的生命轨迹,而且能够增加对北魏佛教的认识。
《魏故昭玄沙门大统僧令法师墓志铭》(后简称《僧令墓志》)作于北魏永熙三年(534年)二月三日,1929年出土于河南省洛阳市东北盘龙冢。志石长52.5厘米,宽52厘米。志文21行,满行21字。墓志记载了北魏后期沙门统僧令法师的生平事迹。前辈学者赵超、毛远明对此进行过点校。赵万里指出了该墓志的史学价值,肯定了其补遗作用。随后有学者考察了僧令的出身,并利用墓志中对“沙门统”“都维那”的记载,印证了北魏的僧官制度。前辈学者对该方墓志的发微十分珍贵,然而对于僧令法师本人生命历程的讨论,却总有未尽之处。僧令法师历经北魏数朝,身份贵重,其漫长而独特的人生轨迹,折射出北魏不同时期佛教的发展态势。由于其重要的历史地位,笔者不揣浅陋,再次探讨该方墓志,以期呈现出僧令法师的人生轨迹及其在北魏佛学事业上的地位。
一、录文与点校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和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7册第78页)分别保存了《僧令墓志》的拓片和录文。笔者录其文如下,作为本文研究的依据。
魏故昭玄沙门大统僧令法师墓志铭
法师缘姓杜,京兆人也。幼而慜惠,志尚清虚,爰在儿童,脱/俗归道。学既多闻,善亦兼济,散帙濡翰,怡然自得。若其涉/猎群品,富同河汉,讨论徽赜,殆剖秋豪。良以三空靡遗,九/典咸达,居室遐应,鸣皋自远。高祖光宅土中,宪章大备,存/心释氏,注意法轮。由此闻风钦想,发于寤寐,嘉命萃止,荷/锡来游。至若振尘式干,洞穷幽旨。故以造膝嗟善,徘徊忘/倦。武明之世,礼遇弥隆,乃以法师为嵩高闲居寺主。饮泉/庇树,啸想烟霞,一丘一壑,得之怀抱。实有高蹈之志,非无/遂往之情。虽迹出尘中,而尚羁世网,寻被征为沙门都维/那。屡自陈逊,终不见许。既弗获以礼,便同之畏法。庄帝聿/兴,仍转为统。自居斯任,弥历数朝,事无暂壅,众咸归德。今/圣上龙飞,固乞收退,频烦切至,久而方允。于是隐轮养志,保/素任真,形影难留,心神已化。俄遘笃疾,奄然辞世。行年八/十有一。临终自得,安然若归。天子追悼,敕主书任元景诣/寺宣慰。二月三日丙辰窆于芒山之阳。弟子智微道逊觉意等,痛慈颜之长往,惧大义之将乖,兴言永慕,乃作铭曰:/天生英德,志逸旻穹,孤拔尘表,独得环中。道与物合,行共/时融,百代飞誉,千载垂风。道逸缁庭,声飞朱阙,见重高帝,/尺书屡发。雅论移天,清谈动月,其人虽往,斯音未歇。/大魏永熙三年岁次甲寅二月甲寅朔三日丙辰。
二、僧令法师的身世和生平
(一)出身名门,幼年出家
僧令卒于永熙三年(534年),寿元八十一,推知其出生于文成帝兴安二年(453年)。墓志称僧令“缘姓杜,京兆人也”,可知僧令出身于关中名门望族——京兆杜氏。
僧令出生前,北魏太武帝的灭佛行动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许多佛教寺院造像遭到毁坏,僧人藏在山间不敢外出,以至于当永昌王拓跋仁镇守长安,下敕延揽高僧、恢复佛法时,群僧无人敢应敕。关键时刻,僧亮法师率先出山,为永昌王及百姓“陈诫祸福训示因果”。由于永昌王的大力支持和僧亮法师的尽心工作,关中地区“修复故寺,延请沙门”,恢复了往日的礼佛风气。而造就了关中佛法兴盛局面的永昌王拓跋仁,却在僧令出生前一年因谋反被诛,死于长安。
得益于关中地区浓厚的崇佛氛围,僧令幼年即接触佛教,后选择出家修行。墓志记载其“幼而慜惠,志尚清虚”,显示出他非同常人的悟性与天赋。文成帝时期,北魏国境内的佛法已蒸蒸日上。比起太武帝拓跋焘,文成帝更为文雅,易于接受汉文化。曾被太武帝拓跋焘钦点过的名族——京兆杜氏,在北魏政权中的参与度也逐步增加。为巩固政治权力,世家大族从本族年幼子弟中挑选合适人才出家礼佛,以掌握文化话语权。因此,在个人天赋与家族意志的综合作用下,僧令“爰在儿童,脱俗归道”。
(二)不惑之年,声名鹊起
太和十七年(493年),孝文帝在都城洛阳召开全国性的佛学大会,征诏海内高僧参与论法。此时僧令已是不惑之年,他“荷锡来游”,来到京城洛阳参会,并且在佛教盛典上技惊四座。他的讲法“振尘式乾,洞穷幽旨”,令听众印象深刻,连孝文帝也深受感染,特别召他到御前演讲,在听闻以后,“造膝嗟善,徘徊忘倦”。
孝文帝时期,北魏佛教正处于转变期。北魏前期的佛教中心在平城及附近地区,承继了后秦长安和西域的佛教传统,其发展特点表现为重视功德,如开凿石窟、兴修佛寺、翻译佛经。太和十七年(493年),孝文帝迁都洛阳,受南来僧人传法特点的影响,北魏佛教逐渐由重功德向重义理转型。孝文帝本人喜好佛法,曾多次致书南齐高僧释僧宗,邀他赴北方讲学。对于前来北方讲学的南方僧人,孝文帝也多次下诏重赏,如孝文帝曾颁发制诏,赏赐徐州道人统僧逞,赏“帛三百匹”“设斋五千人”。南方僧人昙度、道登、僧逞等先后当选北魏沙门统。孝文帝的认可为僧令从地方走向京城、进入北魏佛教核心圈打开了局面。然而在南来僧人统治北魏佛教时期,僧令没有受到重用。因此,僧令更侧重韬光养晦,把很多精力都放在与王公贵族保持紧密联系上,尤其是与后来的宣武帝、胡太后、孝明帝一家。
勾勒史籍,可知僧令与孝明帝、胡太后的关系很不一般。《魏书》记载,孝明帝时期,朝中权贵元叉一手遮天,明帝母亲胡太后与近侍密谋除去元叉。事情败露后,元叉质问胡太后。胡太后声称自己孤儿寡母,柔弱无依,无意综揽最高权力,透露出自己希望在闲居寺“出家”,博得了元叉的心软与同情。这里的闲居寺寺主就是僧令。此事体现出僧令与皇家核心成员维持关系的努力,也是僧令在北魏中央政治斗争中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武明时期,出任僧官
孝文帝去世后,宣武帝元恪即位。据史书记载,宣武帝佛学理论水平很高,曾经亲自为朝臣及众僧宣讲《维摩诘经》。景明年间,宣武帝下令在嵩山修建一座皇家佛寺备作行宫。正光年间竣工,题名“闲居寺”,僧令出任寺主。随后僧令被征为沙门都维那这一僧官,协助沙门统处理佛教事务。
按照墓志记载,僧令本人沉醉于闲居寺的生活,“饮泉庇树,啸想烟霞,一丘一壑,得之怀抱”。在这里,一个陶醉山林、不食人间烟火、淡泊名利的世外高僧形象跃然纸上。从本心而言,僧令不愿意出任僧官,他在都维那任上多次辞职,然而都没有得到允许,甚至在连续乞求离职的过程中遭到了朝廷主事者“无礼”的对待。这是怎么回事呢?
《魏书·释老志》记载,北魏宣武帝、孝明帝时期,佛寺数目、出家人数激增,同时僧人不修戒律、违法乱纪现象比比皆是。可以说,北魏的佛教管理系统急需擅于管理僧务的人才。作为胡太后和孝明帝的亲信,僧令责无旁贷。
同时,宣武帝时期,北魏前期佛教的地域集团性已经基本淡化,不同地域的僧人大量进入北魏洛阳,其中不乏众多明僧大德。《魏书·释老志》列举了宣武帝后异军突起的义学高僧如惠猛、惠光等,佛法造诣深厚,深得皇帝信任。不过这份长长的名单中却没有提到僧令的名字。可见此时的僧令仍是略逊一筹。需要注意的还有闲居寺的性质,它是皇家行宫,也就是供皇室休假、放松的场所。与名门正寺相比,闲居寺属于“非正式”寺院。僧令当选皇家寺院的住持,说明宣武帝与胡太后看重的是他的处事能力,而非义理水平。这也能够解释为何北魏宣武帝时期佛教事务繁重的时候,宣武帝和胡太后会强令僧令出仕、担任都维那,协助沙门统管理佛教事务。
(四)庄帝时代,晋升沙门统
庄帝即位后,僧令从都维那晋升为全国最高僧官沙门统,也是北魏后期最重要的一位沙门统。僧令的当选是多种原因综合的结果。
首先,僧令担任沙门统与佛教内部变化有关。孝文帝后期,南方僧人出现过政治上背叛北魏的行为。此后在佛教高层管理者人选上,北魏统治者更有意向重用北方高僧。随着嵩山义学的发展,中原地区的高僧惠光、惠猛等人纷纷崭露头角,北方僧人的地位逐渐增高。
其次,北魏后期地方豪强势力崛起,严重削弱了中央集权。地方上沙门频繁作乱,仅永平年间就有泾州、秦州两起沙门谋逆事件。这两场叛乱给北魏统治者敲响了警钟,北魏统治者选择了年迈的关中人——京兆杜氏出身的僧令出任沙门统这一职位,企图在北魏风雨飘摇的政局中获取一个维稳工具。
最后,僧令担任沙门统与他卓越的办事能力有关。墓志记载,僧令成为沙门统后,虽然已经年过古稀,面对繁忙的公务,他仍然保持了一贯高效的行事作风,“事无暂壅,众咸归德”。
(五)晚年无休,急流勇退
僧令在沙门统任上前后不过四年,已历经庄帝、前废帝、节闵帝、安定王、孝武帝五朝。到孝武帝太昌元年(532年)登位时,僧令已经行年七十九,他本身已是年迈体弱、精力不济。但是北魏的佛教事务只增不减。《魏书·释老志》描述了当时沙门内部的情况,许多为了逃避赋税、徭役的百姓都剃度成了出家人,僧众人数达到二百万人之多。年迈的僧令面对如此复杂的佛教事务,大有力不从心之感,因而“固乞收退,频烦切至”,孝武帝“久而方允”。退休之后,僧令在闲居寺“隐轮养志,保素任真”。两年后,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永熙三年(534年)二月三日,僧令入葬邙山。也就是在他去世的二月,一场大火烧毁了北魏皇家寺院洛阳永宁寺。七月,孝武帝元修因与高欢不合,出奔长安,北魏从此分裂成东魏、西魏。随后东魏、西魏频繁交战,作为北魏皇家寺院的闲居寺在战火中岌岌可危。僧令的弟子智微、道逊、觉意等预感到了这一点,“痛慈颜之长往,惧大义之将乖”,对闲居寺的未来,对佛教能否在乱世中存留,他们是担忧的。但是这一切,僧令再也看不到了。
三、结语
北魏后期最高僧官沙门统僧令法师的事迹不见于史籍,此方墓志的出土为我们认识僧令法师、了解他的生平提供了第一手资料。纵观其一生,僧令法师有着辉煌的履历。从幼年出家苦修佛法,孝文帝时洛阳论法,声名鹊起,此后一直以论经本领服务皇家。孝明帝时期获选皇家行宫闲居寺寺主,随后被征为都维那,参与俗务。庄帝时期因表现优异晋升全国最高僧官沙门统。此后随着局势动荡,北魏佛教事业盛极而衰,佛教管理出现混乱,年事已高的僧令精力不济、即便再努力任事也无法挽回败局。
北魏末代沙门统的陨落,时间恰好在北魏分裂成东魏、西魏之际,象征着一个崇佛时代的终结。墓志记载,弥留之际,僧令“临终自得,安然若归”,参透了佛教的四大皆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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