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大航海时代历史的多维书写

在漫长的历史中，连接印度与中国、前现代东亚与东南亚的海上丝绸之路可以被视为一个长期形成的全球性区域。在欧洲帝国主义时代来临之前，香料、丝绸和陶瓷贸易的蓬勃发展使亚洲处于全球经济的前沿。本书重点关注现代国家出现之前的时代，采取聚焦国家间区域的全新书写方式，内容涉及亚洲内部的白银和陶瓷贸易，中国的大帆船贸易，欧洲贸易公司的兴起，包括日本人町在内的历史悠久的东南亚侨民社区，以及多种类型的技术交流。

《全球化的黎明：

亚洲大航海时代》

[澳]杰弗里·C. 冈恩 著 孔昱 译

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4.10/98.00元

[澳]杰弗里·C. 冈恩

先后就读于墨尔本大学、昆士兰大学和莫纳什大学，拥有政治学、亚洲研究等相关学位，曾在老挝、文莱、新加坡及中国澳门等地任教，现为日本长崎大学经济学院名誉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东南亚地区的政治、经济、历史和文化，著有《澳门史：1557—1999》《东帝汶：500年》《首次全球化：欧亚互动（1500—1800）》等。

随着东方国家的整体崛起和对国际事务的参与越来越广泛，东方国家的历史、文化、社会与外交日益受到重视，引起国际社会的研究与关注，成为当前东方研究热景象之一角。东方国家的崛起深刻地影响了国际关系发展与变革，这不仅是东方国家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大事，也是当前国际关系中的大事。探讨它们崛起的深厚历史文化根源，重新确立它们在世界体系中的地位，已是国际学术界必须面对的崭新课题。实际上，这样的研究已不在少数，探讨这方面课题的学者也纷纷涌现，不断为东方学研究贡献新篇。在这些研究成果当中，澳大利亚学者杰弗里·C. 冈恩撰写的《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为读者构建了一幅东方历史的全新图景，显示出作者不拘一格的探索精神与时代的盛大气象。不管读者从什么角度阅读这部著作，都会从中收到教益，得到启发。

很多国内读者对杰弗里·C. 冈恩并不陌生，他曾出版《首次全球化：欧亚互动（1500—1800）》《澳门史：1557—1999》《东方和西方的世界贸易体系：长崎与亚洲金银贸易网络》等著作，有的已经被译成中文介绍到国内来。他是一位用功甚勤的学者，曾在日本长崎大学、中国澳门大学任教，对亚洲社会、历史与文化有近距离的亲身观察，其著作自然有卓越之处。与以前出版的著作相比，《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算不上是大部头著作，但本书所囊括的内容是相当广泛的，建立的体系与分析的视野令人称道，可视为推陈出新的重要成果。这与作者长期研究东方历史、文化和社会有关，也与作者对东方文明重要性的认识有关。

书中的许多观点与论述极为深刻，体现了作者的文明发展史视野与史观。作者在前言中开宗明义地写道：“横跨连接中印的历史海上丝绸之路，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东亚与东南亚可被视为一个正在形成的全球性地区。这一论断的形成基于亚洲内部香料、丝绸、陶瓷和白银贸易的兴盛，至少在帝国主义时代前，亚洲就已走在全球经济史的前列。”亚洲“走在全球经济史的前列”是作者深入考察所得，而寄寓在书中的若干史论无疑具有明显的创新意义。作者写作目的十分明确，也十分现实，即告诉读者：“本书则重点关注现代国家出现之前的时代，采取聚焦国家间区域的全新书写方式……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探究地区中本土的民族与政体是如何以各种方式与世界其他地区联系在一起的。”我想，作者的这个想法足以使他有条件成为当前国际史坛东方学研究的探索者和贡献者。

简单地说，《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在以下几个大的方面有自己的独到之处。首先，它关注到了东亚历史的重要性，以世界区域史的视角来看待东亚历史发展进程。以区域的视角研究历史，是作者的一个重要方法。本书延续了《首次全球化：欧亚互动（1500—1800）》里的区域史研究传统，整个分析、论述与构建都是围绕着这个视角展开的。这一点并不是所有西方学者都能做到的，也不是亚洲随便哪位学者可以做到的。正因为如此，这部著作相当与众不同。其学术史论中有许多可贵的思想，力倡以世界史的视角研究东亚历史，不赞成把世界史视角仅仅应用于大西洋世界、非洲、印度和各大洋地区，东亚史的观察同样需要这样的广阔分析视野。他看到了区域性的、洲际性的交往给各国带来的重大影响，如造纸、火药、指南针、丝绸、瓷器传到欧洲，作用于当地社会的生产和生活。而且，他是站在文明交往给世界带来巨变的高度看待东方历史上的海陆丝绸之路的，并在书中写道：“中东发挥了桥梁作用，因为麦加与巴格达自九世纪起便成为全球贸易中心，分别连接地中海世界和中国……中国和印度被视为前现代世界经济更为重要的中心，拥有比其他任何国家规模更大的经济体和人口，而且还拥有高度先进的科学技术。”这样的评断有一定的见地，蕴含着对东方历史新的理解。

其次，在解释历史时，作者把东亚古代历史看作是连续而发展的，并非“停滞”的。这个看法无疑是从长期思考中得到的，绝不是随性而发。这样的观点也贯穿在他的东南亚历史研究当中，认为“中国并未停滞不前或是完全退出全球商业贸易，而是通过积极在日本、马尼拉以及东南亚其他港口参与贵金属贸易，为该地区注入活力，创造了许多新型产业。”作者的观点是有价值的，并在他的著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他的视野开阔，没有像近代欧洲一些哲学家、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那样，把东方社会特别是中国古代社会看作是停滞的和不发展的。他擅长从长时段、大范围把握东方历史，展现东方社会在生生不已的演进中发生的变化。“作为‘近代早期’的发达国家，宋代时期中国的崛起恰逢国际贸易规模急剧增长，中国部分农村经济与海外市场的生产有着直接的联系。在宋朝末期，中国的帆船越过马六甲海峡到达印度海岸，填补了在西部的阿拉伯-印度霸权终结后留下的空白。”这样的评断精准有力，不落俗套，确系有较多的开拓。

再次，《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重视东方大航海活动在世界航海总坐标中的位置。该书以“亚洲大航海时代”为题，勇立史坛，别有新意，多方面展现东方大航海活动的作用与影响。在走向海洋、利用海洋方面，东方国家已经走在世界的前面，留下先人的劳绩。可贵的是，第四章“朝贡贸易体系与海外华人”集中讨论了海外华人参与世界贸易竞争，对于西太平洋贸易网建设的贡献，以及与世界各国进行的有无相通的交流活动，在美人之美、美己之美和美美与共的互惠中实现了文明共享，在文明共享中走向时代的高处。华侨、华人遍及南洋各国与世界各地，为当地开发与发展做出了贡献。作者对华侨、华人的作用给予了积极评价，认为他们是开疆拓土的先驱。通过研读，我们可以看到唐宋以后东方航海活动出现的新趋势，即阿拉伯帝国商人大举东来，足迹遍及东南亚各国和中国东南沿海各省。作者指出：“伊斯兰教的传播也带来了贸易、新科技（包括军事）等许多新的世界机遇。与农业国家相比，外国商人社区在伊斯兰港口城市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作者看到，东南亚的伊斯兰宫廷与海上贸易发生过密切联系，许多城市因从事国际贸易而出现了繁荣。比如，港口城市马六甲吸引了来自阿拉伯、印度、爪哇、中国及其他地区的商人，成为被载入史册的国际大都会；印度西海岸的果阿也是如此。与此同时，中国国内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国人看到了“夷物”对于国家致富致强的作用。

对于东南亚华侨、华人，《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也有深入细致的观察，许多结论是从大量的史料中得出的，展现了华人群体融入当地社会与传统，给当地社会带来了活力与发展。作者以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海外华商克服重重困难，建立华商贸易网络，进行文明的交流与构建，表现出顽强的大无畏精神，与各国商人一道推动西太平洋贸易网发展。东南亚的香料、中国的瓷器与丝绸、印度的胡椒随着商人与商船在世界各地流转，使亚洲区域贸易交流一开始就有了国际交流的性质，成为影响世界的强大力量。中国商人活动范围很广，自日本、朝鲜、东南亚至印度洋的广阔地区都有他们的身影，即便是在明朝严格限制海外贸易的情况下，一些福建沿海的港口仍然支撑着海上贸易。日本的九州岛及附近地区形成了华人居住的唐人街，其中以博多最为著名。东南亚的许多城市也聚集了大量的华商和华人，把商品、劳务和文化扩展到了印度洋地区，促进了这一地区的早期全球化。

亚洲内部海上贸易网络同样是作者备感兴趣的问题，倾注的力量也最多。亚洲海域贸易网问题是东方历史的重要内容，涉及的国家众多，说各国都与它发生过联系并不为过。东方历史是丰富的，对外交流交往无疑是重要的方面，书写历史不能没有这些内容。作者关注东亚-东南亚在全球瓷器贸易中的地位，从多方面考察中国瓷器生产、销售和对其他国家的影响情况。无论从人类文明交往史的角度，还是从现实生活的角度看待瓷器贸易，都是有重要意义的，对社会生活和生产的影响也是深远的。对此，《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中有明确的论述，作者写道：“陶器（包括陶瓷）的生产及其质量是文明的标志，而中国瓷器无论是美学价值还是工艺质量均超类绝伦。时至今日，高温釉陶和瓷器复杂的制造流程对欧洲人而言仍是个谜。”瓷器是中国的发明，对日本、朝鲜、越南、暹罗（泰国）、缅甸等国的瓷器生产产生了极大影响。作者追本溯源，详加考察中国瓷器生产与外销情况。例如，景德镇是中国的瓷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全球主要的瓷器生产和出口中心，不仅成为皇家采购瓷器的中心，同时也满足了出口市场的需求。作为亚洲区域史研究者，杰弗里·C. 冈恩以其深入浅出的学术史论奠定了自身在国际史坛的地位，在亚洲史探索方面要比其他的西方学者大胆得多。

宋代以后，中国经济重心南移，与国外市场有多方面的联系，对外交往的国家有五六十个。到明清时期，中国的瓷器生产仍处于不断增长的状态，西方船只运送的商品大部分是中国的瓷器。大量的研究材料表明，在近代以前中国的南海地区是世界重要的商品输出之源，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国的商船。看得出，作者是以极大热情从事研究的，对近代以前的东方市场给予了长期关注。他的史论与分析是他对区域史研究推陈出新做出的理论贡献，值得读者关注。对于东方经济史，西方大部分学者并不擅长，是他们研究中的薄弱环节。相比之下，《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的作者确实与众不同，具备了较深厚的东方史学功底。顺便指出，该书也关注了近代以前日本在东南亚的经贸活动。长期以来，日本生活在东亚的角落里，对外交往的国家相对有限，来到东南亚的时间较晚，是通过“朱印船”贸易与东南亚国家建立密切的贸易关系的。据统计，仅1624年日本朱印船航行到东南亚的暹罗（泰国）、越南、文莱、菲律宾、柬埔寨和马六甲就有176次；1604—1635年，有356艘朱印船完成了到东南亚的贸易航行。这些都是作者的细致研究，从微观的角度以数据予以把握，远比随意地举例说明难得多。

此外，在分析视野与国际比较上，该书也有可称道之处。作者之所以敢大胆地提出“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这样颇有挑战意义的课题，是基于对东西方历史的比较，在比较中发现差异，得出结论，吁请人们关注东方历史经验，从历史经验中获得社会进步的力量。15世纪初，中国郑和船队七下西洋，“完成了伟大的海上航行，在维持古老亚洲海上贸易网络的同时将朝贡贸易网络扩展至斯里兰卡、印度马拉巴尔海岸、波斯湾、非洲斯瓦希里海岸等印度洋地区”。作者进一步指出，明朝派郑和下西洋是为了促进朝贡贸易，显示中国在世界的领先地位。从时间上说，东方的洲际性大航海远比欧洲早得多，实现了人类远距离、长时间航行。东方人开辟的航线已经把东亚、东南亚、南亚、西亚、波斯湾、阿拉伯半岛和非洲东部地区有力地连接起来，这条航线成为世界上最早、最繁忙的航线。显然，《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对此予以了热情关注，这与作者多年来在亚洲工作有关，也与他长期研究亚洲历史有关，故而能提出这样具有震撼力的课题。可以说，作者收集了有关亚洲地区的翔实历史材料，使他有足够的信心去完成这样一个艰巨的课题。因此，这部著作推动了真正的多元化的全球史研究，与传统的以16世纪欧洲人开辟的新航路为世界近代史开端的研究相比大异其趣。

在远西地区，欧洲人的航海活动长期局限在地中海、波罗的海和大西洋附近，只是在15世纪末和16世纪初才走出欧洲，开始了所谓的“新航路开辟”。葡萄牙、西班牙人先后来到东方，从事殖民侵略活动。此后，荷兰、英国、法国接连而至，加入到对东方的殖民贸易与掠夺当中。1511年葡萄牙人占领了马六甲王国，之后逐渐变强，一度垄断了东西方贸易。西班牙人从大西洋向太平洋扩张，越过太平洋，于1565年占领菲律宾的宿务，到16世纪60年代把菲律宾列为殖民地。欧洲其他国家在东南亚的经贸活动也为《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内容。东方人和欧洲人的商贸活动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经济活动。通过阅读，读者易于接受这样的观点：在探索未知的海洋世界方面，东方人已经走在了世界各国的前面；对于不断探索外面的陌生世界，东方人一直在努力。在欧洲人开辟新航路之前，东方人已经开始了大规模的海上活动，并于15世纪郑和下西洋时达到了高潮，成为东方大航海时代的先声。本书取名《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是有其历史根据的。

以上是《全球化的黎明：亚洲大航海时代》这部著作的亮点，是书中有价值的核心内容，无疑也是让中国读者颇感兴趣的地方。该书做到了史论结合，论从史出，建树颇多，展现了作者在亚洲区域史和全球史研究上的全新思考，留下了治史者的劳绩；在写作方法上，作者也有自己鲜明的特点，把历史与现实作为一个水乳交融的整体详加考察，给读者、给亚洲史坛都留下了可贵的经验与启示。书中映现出的历史实物与文明、文化的内在联系给了读者诸多理论启迪，尤其是书中使用的超越国别史局限的研究与全球性联系的方法有其重要意义。在这里，我还要指出，作者对中国商船在西太平洋贸易网中的作用估计偏保守，认为中国商船贸易是亚洲内部贸易，很少跨越孟加拉湾到达印度；还有，对欧洲殖民者在东南亚的殖民活动缺少有力的分析与质疑。这是读者阅读时应该加以注意的。该书有成就，有不足，也有我们不能同意的地方。作为学术探讨，存在这些认识上的不同是不奇怪的，并不影响这部著作的价值。杰弗里·C. 冈恩的研究领域包括全球史、区域史和国际组织等多个领域，是一位难得的历史学家，我们欢迎更多这样的著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