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来做家庭治疗的是爸爸妈妈和孩子一起来,或是父母其中一方和孩子前来。在一个春末的午后,窗户洒落着点点阳光。今天新来的这个家庭不太一样,是16岁的女孩和她的妈妈、姥姥,三代女人的家庭来访。
妈妈首先进入咨询室,让我眼前一亮,她穿着一袭针织套裙、妆容精致,跟我打招呼的声音清脆又温柔,恍惚间我以为见到了明星。接着走进来的是姥姥,穿一件薄款米色羽绒服,烫着卷发戴着眼镜,笑着和我打招呼,感觉到她的爽朗和热情。最后走进来的是女孩,穿着短裤,套了一件T恤,走路低头看着手机,见到我的那一刻抬眼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我心想,这三人的着装分别像是来自春天、冬天和夏天。
妈妈、姥姥、女孩依次落座在我面前的长沙发,坐下后,姥姥挨着外孙女,正要说什么,女孩迅速地往另一边挪了挪,并让妈妈跟姥姥换个位置。姥姥只好一边笑着一边换到最左边。女孩这才满意了,把手机收起来,脸上表现出青少年特有的一种疏离感,似乎对外界毫不在意。
在家庭治疗一开始,治疗师不仅留意跟每个家庭成员接触的第一印象,还会关注落座的顺序和位置。看到眼前的互动,我有了一个对于她们关系的假设,姥姥似乎想跟外孙女亲近,外孙女却想离她远一点,还在中间竖起一道“屏障”,在家中这个“屏障”可能是妈妈。假设就像家庭的一块拼图,暂时按下不表,待对她们的家庭了解更多之后,一点点来完成这个拼图。
在互相介绍、说明家庭治疗的设置和过程后,我们便交谈起来。通常青少年是被家长劝说、强迫过来做心理治疗。我已经做好准备,估计需要花一些时间跟女孩建立关系,不妨先和家长聊聊为何来做家庭治疗,对治疗的期待,等等。
当我问:“妈妈你约的家庭治疗,是怎么邀请大家一起来的?”妈妈说:“我问了她俩,都愿意来。”我继续问:“你们家庭中谁最需要这个治疗?”意外的是,女孩最先回答:“我们都需要,我们家庭关系很有问题。我都16岁了,已经长大了,我姥姥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我怎么吃饭、怎么学习,应该做这个那个,真的是烦死了。之前我妈经常不在家,没人管得了她,我只能把门一关,不让她来烦我。”这时妈妈笑出了声,而姥姥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有些被说中的尴尬。
于是,我反馈说姥姥笑了,并问她:“您认同外孙女说的吗?有不同看法吗?”姥姥说:“她说得没错。我老啦,话也多。可我心里是真着急啊,你看她妈妈有公司,特别忙也顾不上她。从小这孩子跟着我长大的,小时候多乖呀,说什么做什么。乐乐从小也长得漂亮,学习也好,拉小提琴,样样出众。就是自从上了这个重点高中,学习成绩退步了,经常请假,到后面也不去上学了。你说这个年龄,正是学习的黄金时期,天天在家关着门也不让我知道,估计就是一天到晚玩手机,这算啥事啊。我反正是搞不懂了,现在的小孩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
就在姥姥语速越来越快地讲述她对外孙女变化的着急和担心时,我留意到女孩脸上开始表现出不耐烦,再次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滑动。这时妈妈打断了姥姥说话,说:“哎呀,您就别说那么多了,我们都听烦了。”姥姥话没说完,愣愣地止住了。
此时,我隐约感觉到其实妈妈对孩子姥姥的管教方式也是不满的,因为她说的是“我们”,也就是她和女儿,会不会母女俩有隐秘的结盟呢?于是,我问妈妈,她俩在家也是这样吗?姥姥开始劝说提醒孩子时,乐乐就会把脸撇到一边开始看手机,用一种“不回应”的方式回应她姥姥。妈妈回应:“是这样,我妈太啰嗦,那些话来来回回都差不多,我听着都嫌烦。”
接下来,我继续循环提问,这次问的是姥姥:“那乐乐是只对您这样吗?用沉默或者关着门的方式回应您。”姥姥说:“跟她妈妈好一些,她妈妈回来时间少,自从去年她抑郁不怎么上学后,妈妈放下了一些工作,跟她说话才多一些。但是也不能谈学习,一谈学习相关的,她就嫌烦关上门不理我们。”
我寻思着,看来女儿表现出抑郁、拒学等“症状”后,家庭的结构和母女的互动有了变化。只是,这个阶段的青少年,大多数对于学习话题都是不愿意谈的,接下来我做了一些正常化处理,继续探索孩子的“症状”跟家庭的关系。
我问妈妈:“您同意姥姥的看法吗?乐乐对您和姥姥的回应方式有些不同?似乎对姥姥更少回应。”妈妈说:“是呀,主要我妈习惯了,从小管着她吃喝拉撒。我妈以前是老师,孩子读小学时还能辅导学习,现在孩子大了,确实不需要管这么多了。”姥姥此时反驳道:“不是我想管,你也不在家,孩子学习不好了、现在日夜颠倒,好像是我教育得不好。”这时,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乐乐以前挺省心的,自从她上高中以后,我也搬出去住了,管她的时间更少了,然后她学习跟不上,情绪也不好了,经常冲我们发火。我也搞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其实,乐乐妈妈的困惑也是很多家长有的。当孩子到了青春期,不爱跟家长沟通,不愿听她们教育和指导,自己的意见不被尊重时,又容易出现情绪波动、跟家长争吵等所谓“叛逆”的表现。这其实是青春期的正常表现,青少年的逻辑思维发展较快,而负责情绪调节的大脑皮层还未发育完善;存在既要求独立自主,但对行为后果还不能完全承担责任的矛盾心理。
果然,乐乐快速反驳道:“我的情绪问题更多受她们影响,我自己待着的时候就没事。包括我之前做过个人的心理咨询,心理咨询师说进我房间要先敲门,尊重一下我,有这些措施就好一些。”
乐乐的主动回应让我得到了助力,她就像一个协同咨询师。我接着用差异性的提问,问她的情绪不好主要跟谁有关系。乐乐说:“她俩都是。”我继续问:“你们一直都住在一起吗?是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情绪先受到她俩谁的影响呢?”乐乐说:“对,以前我小没啥感觉,初三那会儿学习压力大本来就烦,我姥姥经常唠叨,我就会叫她闭嘴。我妈回来就听她说我又闹情绪了,也管我。现在我妈在别的地方住,管我少了就好一点。”
在乐乐、妈妈和姥姥的表达中,我听到三个信息:一是,这个家庭的组织结构,是姥姥主内带孩子,妈妈主外,是家庭的经济支柱。二是,之前这种结构比较稳定,能发挥良好的功能。但是在乐乐上初三后,乐乐跟姥姥之间发生了多次冲突,妈妈在中间协调,三个人对当前的家庭结构都不太满意。三是,她们的家庭关系呈现出,女儿上高中后,母亲出去住了,姥姥和外孙女绑定得更紧密。而女儿出现情绪低落、动力低,对学习没有兴趣等症状后,母亲又不得不回来陪伴孩子。似乎她们在各自的家庭位置的调整上遇到麻烦。
同时还有一个更让我好奇的问题就是,“爸爸去哪儿了?”
让我们在中篇和下篇中继续了解这个家庭的故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