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和格调

2025-02-20 00:00:00陈传席
人民周刊 2025年2期
关键词:任伯年李可染格调

作者简介

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论家、美术评论家、博士生导师、人文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家成员。

对于艺术作品来说,格调高,气息才能好。二者总的来说是一回事,但仍然有点区别。比如在大城市中和在崇山峻岭之中,气息是不同的,很难说哪个格调高。绘画作品的格调主要表现在用笔用墨上,笔墨好,但构图、意境不高,气息也受影响。

概而论之,艺术作品的气息和作者的学问、见识高低有关;格调和人的笔墨功力、个性、品质有关,这个品质指做人的品质,非指政治品质。

在当代,艺术作品的气息和格调是个大问题。欣赏艺术作品,本来是件高雅而愉快的事,但我们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大画集,很少有高雅的感觉和快感。即使是一些权威画集,凡值得看一看的,还是那几位名家,而这些名家基本是“文革”之前的。《文心雕龙·隐秀》有云:“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绘画开始会发出光彩,而愈后就愈褪色,失去神采。相反,文章愈久愈有光彩。)再早的画不提,自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傅抱石、潘天寿之后,还有一位李可染。这些名家,我们也能指出他们的缺点,但看一看,再看一看,还是可以的。有的百看不厌。而一本大画集,选古今名家,也就是那几家值得看一看。后来的那些“名家”,被吹得震天响。很多画家也说自己超越了前人,有人甚至说自己的画可以和古人比权量力。听了当然好笑。看了他的画,却没有任何好的感觉,总觉得上当了,浪费了时间。我有一位朋友,因为担任一个职务,给他寄书、寄画册的人太多,助理帮他打开,他只看一眼书名、画册名,便顺手扔在一个大筐里(因为画册太多,垃圾桶放不下,他用一个大筐子),他连画册外的一层塑料纸都不愿撕开,就扔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翻一下?哪怕花一分钟。”他说:“都不值得看,何必浪费时间呢?而且又毁眼。”我从他的筐子里挑出几本,翻一下,果然不值得看,又扔回筐子里。

好多画画人为什么又认为自己画得非常好,而且已超越古人了呢?一部分画画人,自认为技法超越古人。其实,即使是技法,内在功力差古人远甚,甚至对传统的技法不理解。但外在形式上可能超过古人了。古人是反对过多的外在形式的,尤其是人物画,造型能力、变形能力,确实超过古人,但所以不值得一看者,是气息差、格调低,而且格调低的画,功夫愈细格愈卑。这不是造型的问题,也不是技法问题。

我经常讲,书画是小道,但是没有大道的基础,是很难成功的。技术必须有,但艺术虽以技术为表现手段,但表现出来的不是技术,毕加索还说过,技术因素越小,艺术性越高(大意)。而是人的精神、气质、个性、品质、格局,尤其是学识、修养和胸怀,这是大道。有很多大政治家、大军事家,一生忙于政治、军事,学书法的时间很少,但其书法气息、格调却超越一代。连那些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忙于学书的专门书法家也赶不上。这岂是专门的技法能达到的呢?

先说读书,书读得少的人,画的气息不会高。现在很多被称为画家的人,书读得太少。读书,还必须读传统的经典著作。读些报纸、小说,也没有大用。很多所谓画家,很简单的字都能写错,而且根本无文。画是意识形态,你胸中无文,形之于态(画上)也就无文,当然也没有格调和气息。你的技法和形式再新再好,也无助于气息的提高。凡在历史上留名的画家,没有无文的。

前面提到的那些画家,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是研究美术史的,都有著作遗世。吴昌硕、齐白石、徐悲鸿都能诗能文,吴昌硕在五十岁之前,主要精力用于学文、学书。齐白石五十七岁之前主要学诗,他们都有诗集遗世。以前有人说任伯年不会诗,文化不高,最近有位研究家根据史料披露,任伯年的诗写得很好。他的《回乡口号》诗云:“乱后归来意惘然,龙山横卧石田田。赤栏碧柳旧时处,唯听秋风咽暮蝉。”诗不但格调高古,格律也合。杨伯润还记载任伯年能即席赋诗,而且赋的是长调。杨伯润说任伯年“偶吟新句亦绝尘,思致清真近韦柳”。从现在能读到的任伯年诗来看,其格调是高于吴昌硕的,可惜不太多。这是因为任伯年享年不高。其次,任伯年忙于作画出售,养家糊口,他画得很快,卖得也快,无暇作诗,但实际上他的诗和文化修养还是很高的,现在画家写不出他这种格调的诗。

有人说李可染无文,但我少时即读过李可染写的有关山水画创作及基本训练的文章,写得踏实而丰富,也不无文采。而且他提出的“用最大功力打进去,最大的勇气打出来”,还有“可贵者胆,所要者魂”,这是一般无文的所谓画家能讲出来的吗?当然,李可染少时家贫,受教育较晚,文人所应有的诗词歌赋的功力,他不是太行,这固然是他欠缺的,但不能说他完全无文。否则,他也成不了大家。

人的胸怀、气度、志向,更是十分重要的。“工夫在诗外”,屈原、李白、杜甫、辛弃疾、陆游等,志皆不在诗,“此身合是诗人未”。他们都志在国家的发达,关心的是人民的疾苦。“叹民生之多艰”,其志在胸,发而为诗为词,才不同凡响。一心只做诗人者,成不了大诗人;一心只想做画家者,做不了大画家。任伯年曾在军中执掌大旗,吴昌硕于中日甲午战争时,已51岁,他毅然投笔从戎,携剑出山海关,准备杀敌报国。他的诗云:“男儿好身手,何不拔尖舞。”直到晚年,他还写诗记述当年临阵杀敌前的激动心情。齐白石以卖画为生,但日本侵略者占领北平时,他本来可以多卖画给有钱的日本人,但他拒绝日本人的拉拢,拒绝和日本人打交道,不再去伪艺专授课,连日本人配给的烤火煤都退回,还在门上写上“画不卖与官家”。这是何等有骨气!

黄宾虹早年参加反清活动,后来在北平,日本人为他祝寿,寿堂已设好,他坚决拒绝与日本人合作。他发表很多爱国言论,并大书“艺术救国”。这是何等的胸襟!

徐悲鸿在抗战期间,多次在国外卖画,将画款全部寄回国内,作为抗战经费。他在马来西亚画马,还题“第二次长沙会战,忧心如焚,或者仍有前次之结果也,企予望之。悲鸿时客槟城”。而且他改造艺术,也是为中国的文化耸立于世界之上而着想。他反复强调必须创造新的中国画,而不是西方画。傅抱石、潘天寿、李可染都为抗战作过宣传,他们的创作都是为发展中国艺术而努力,非为个人之名利。

今天的有些画家有这等胸怀吗?他们即使努力创作,也大多为个人的名利、地位,能想到国家和人民吗?这就是大道和小道的关系。你认真练习的是技法,是小道,大师们心里想的是大道。所以,今天的绘画虽多如牛毛,但不少作品的气息和格调却不高,没有大道为基础故也。

当然,绘画技法也是必需的,没有技法便没有绘画,也谈不上气息和格调,但仅有技法,没有广博的知识,没有大道——家国情怀、民族利益、文化高度,技法再好,也无关乎气息和格调。

今人作画要想提高气息,加强格调,必须多读书,多读传统经典名著,通诗词,最好自己能写。《文心雕龙》有云:“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道、圣、经、纬,都属于大道范围,而非小道。胸中有大道,手中有技法,笔下必有大的格局。胸藏宇宙,时时想到的是国家利益、国家的文化建设,你笔下的作品气息就会高,格调就会高。否则,便是缘木求鱼,舍本逐末。

2024年12月18日于中国人民大学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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