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见家乐时,他身边排满向日葵,他还是又黑又壮,还是爱说“怪好”。我觉得这个“怪好”,像是一个孩子交付给成年人的鼓励,在我身上起到尤为突出的作用。我蹲下身子,看着向日葵的根,和培它的土,一直懂得家乐的这颗心,更懂得最高层长年招贤纳士,要的是像家乐这样的人才,虽说家乐还是个孩子,可看起来总比那些为了高薪职位,靠编故事赚钱的人靠谱得多。镶着大金边的咖色圆盘正随风摇摆,蜷曲内扣,黄澄澄的一片,使我不由想起燕昭王的黄金台。
园长阿姨开着很大的车,带圣民去玩好玩的了,怪好,家乐说。我的同事孟娇是家乐口中的园长阿姨,她在李总监的安排下管理“小哈津”幼儿园,那台很大的车叫“绿森林”,两年前被孟娇开走了,车上坐着天生头脑不清的圣民。大夫说过,几年后世上会添一个“星星”上的孩子,言外之意,圣民早晚要自闭的。
我告诉家乐,他们会回来的。我穿过一排排向日葵,坐回车上吸烟。眼前的烟圈令胸口时紧时松。孟娇去哪儿了,我若是能把她找回来,她会原谅我吗?第一次接触她,是为算计她而去,但,我不知道她和李总监之间的约定。约定之前,我不认识孟娇,孟娇认识我。为了营销方案的顺利进行,我们心照不宣地接上头,在各取所需中,我才知道李总监为我量身定制的包装计划,远不止我一个主角,至少还有孟娇、圣民。这条计划线在时光中拉得很长很广也很惨重。
港城第一家车行落成时,沸扬不止,凡能来填个空的闲嘴,都抢着说,最终说成满街跑轿车何等壮观。渴望他们说,是我们的心思,说多了,就把心思说动了,有余钱有刚需的会买,没余钱没刚需的,也会心动,借贷着,也要翻个儿,一起蹦跶。消费者在外面蹦,我们在里面蹦,不过几桶银子罢了,其他品牌一入驻,能撑多久,谁也不清楚。但李总监始终一副有招儿的样子,说着一套又一套虚实不定的打算,往往都会付诸行动,颇见成效,他确实是实干型。但那回视频会,他起先装作要从与会人员的眼神里索取些什么,而后才看向我,轮我上场了,我说,与其给车做广告,不如包装个人。他眼睛一亮,抹了油般乱转,这种前期配合好的伎俩,我们屡试不爽。他又说,要动用集团旗下的“海陆空”,接着又看向我,言外之意让我这个经历过“海陆空”培训的人谈点想法。我说集团财大气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上游的都有涉营,利用可靠的资源开发新的资源,这就是创新。他开心地鼓掌,与会人员鼓得更响,隔着屏幕,我甚至可以听到手骨头互相击打的声音。我清楚,他们都如饥似渴地想登上“海陆空”,这道重要的镀金工序与高薪是一对。他们向我看齐,甚至有的想成为我。
视频会议后,李总监发出临行前最后一道指令:速战速决。与会人员也发来提前祝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4S店的总经理,打理着集团在全国各地的4S店,李总监监管我们,但李总监格外器重我,我是他一手培养的,不像他们年过半百跳槽加入,不能代表李总监的职业水平,由此我的压力特别大。半年前,我失眠加重,四肢像注了冷水一抽一抽地痛,脑海无力再释放兴奋剂——各品牌入驻港城,及媒体的透明度,无不敲着消费者的耳鼓和眼眸子。黔驴技穷了,我和他说,我得离职了,我和他说。他说能意识到没招,正是有招的开始。这话也算是培养,他把包装个人的想法先提了出来,一锤子买卖,借着媒体的艺术化效应指不定就歪打正着,滚滚财源。我又蠢蠢欲动了,谁会和哗啦啦的银子过不去,钱是好东西,越多越想要,就像赌博,越输越想赌。那阵子,我爱打量 “绿森林”试驾车,这台原装大吉普底盘距地半人高,狠帅型,新车跑上十万公里,性能越发收不住,抢手是必然的,颜值、实力三七开。我拍了拍它微翘的后屁股,深吸一口气,那时,对这车充满信心的就不止我一个。
孟娇一直光顾我店。销售的说,单看眼神儿便知囊中羞涩,再看穿戴,自以为是的胡搭在她身上过着恰到好处的瘾。干销售的势利,又讨人喜欢,留得住大主顾全凭这两点,要说起他们驱赶所谓的无效客户,也实在有一套,白眼、口沫、指桑骂槐,但这些对孟娇不起作用,她的脸皮像是一块钢板,正是李总监要的火候。
砰!砰!砰!白日礼花绽放,天上飞起一串浅色,浅到看不见,欢呼声比音响更驳杂,我按计划循声去了“小哈津”。在没有幼师证的情况下,孟娇让我做班主任,例行参加会议。嘀嘀,群里信息,幼师们正为八月十五收礼焦虑得很,怕大件物品惹人眼,虽说这早已熟视无睹。会上正重申这事,说归说,孟娇收的红包最大,幼儿园不提干,不分房子,不拥有成年人想要的任何世界,就剩这点可怜的物资了。
会后,孟娇留下我,杂七杂八地说话,似套近乎的前奏。我说,拿孩子发财不好。她说,哪个不拿孩子发财。这次计划,确实要用到孩子,我语噎,浑身像粘了毛刺,这刺不使我痛,提了一口气,我说这不一样。她掸掸袖子说,那台车先卖我吧。我说,不到日子。她叫道,试跑100000公里多了,外观及内饰全落了档次。哪个做惯营销的,不是一张油光光的存储器似的老脸,封住许多表情,所以我只是淡淡地说依旧抢手。孟娇起身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她隔着一扇廊窗看圣民。
圣民趴在地上,露一只眼睛朝上瞟,眼白像凝滞的发胶。家乐常说,圣民想玩玩具,怪好。孟娇看不上家乐,一听这话,就扔他的衣服,捉弄他。不玩玩具,我挨着家乐坐下,他在玩手,一旁的圣民又开始拼命地剜脚板。孟娇看了家乐一眼,问我,他们长得像吗?他们真像一对双生子,我说。她像得到某种肯定,推我出去,急切地说,要么交车,要么活动尽快。我打量着葱郁的森林,光滑的赛道,这幅壁画一进园便吸引我。她替我收回目光,谈起“绿森林”的车史——发动机的代际,宣传片的效应,浑圆的汽车后屁股视天气变幻漆色,尾翼大灯是“绿森林”的眼睛,开上“绿森林”上高山,蹚河流,一直在路上,她眼眶布满密集的泪珠,像气泡一样,我还从没见过眼泪以如此方式安放。她哭,我不可怜她,就像我大脑失去兴奋剂,我不可怜自己。我一直不解她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台车,便说,可以高铁、飞机,徒步更省钱。她一愣,像我把天聊死了。停顿不久,她另起话头,说邀请第一位客户试驾“绿森林”后,客户立马签单,第二位则隔了一个周,后面的就前赴后继了,有钱人真多。她知道得真不少,像是我的同事,我想。她又说她去海上学游艇设备代码,学风向,去地面消防做扑火外援,跟着蹦极的团队感受飞翔的力量,她语无伦次了,就像她喷薄的泪水,我想。
家乐跑来问八月十五分享好吃的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家乐抱住我的腿,被孟娇瞪了回去。当家乐拉着圣民出来时,孟娇就柔和多了,一同移步秋千架,圣民握着秋千缆,翻向天空的眼白和云一个颜色,尖叫“绸颤”“绸颤”。长久以来,我是不是也在类似地尖叫,吊在某个位置上,下来不愿意,上去更难,我抖了一下,像是要有一番清醒的认识。
这天夜里,孟娇来电,问我收了几张卡。我说没收。她说骗人的话不要讲,我加大音高,没收就是没收。孟娇说,等更大的吧,接着电话一撂。这段时间,没有家长给我送东西,我不像其他幼师有一出儿无一出儿地暗示他们。最能搞暗示的要数领头人孟娇,在我眼中,她像个吃不饱的强盗,一边抢夺,一边忏悔,所以当她撂下电话后,我觉得她既可怜又可恨,希望这个日子快过去,可家乐却一眼不眨地期待到来。
家乐的分享终于来了。那天,他兴冲冲地提着薄薄的塑料袋,结实的脸蛋凝出两朵红,圣民发出“场,场”的音调,嘴角歪出口水,孟娇在门旁笑得左右摇摆,一把扯过袋子,问,装的什么。家乐说金币巧克力!孟娇拿过袋子,啪!——一扔,说,快抢金币,快抢。家乐蒙住,转脸看我,说,园长阿姨逗我玩,怪好。直到孟娇离开,他才哼哼出眼泪。圣民红了眼眶,锁着眉头“绸颤,绸颤”地喊着。这个秋,常伴雨,湿气重,幼儿设施从未干透过。玩具上有水,感冒了,怪冷,家乐说完,坐回位子,发呆。中午时,孟娇又来了,她没有扔家乐的衣服,而是摸着一动不动的家乐,笑得肩头倾斜,起身时,她说,家乐不该来“小哈津”,他和圣民一样穷,就是有个好脑子罢了。
孟娇不止一次提到家乐的脑子,言外之意,家乐可以做圣民的脑子,她一度把家乐当成健康的圣民,却发现家乐是别家的孩子,圣民才是自己的,她生气,认为家乐偷了圣民的脑子,有问题的该是家乐,她变本加厉地折腾家乐,像是这样圣民就能接住家乐的脑子。不久后,家乐跟着家乐妈走了,据说回老家了。
孟娇中午依旧来。圣民跳高,她就抬手,圣民再跳,她就再抬手,往复不断,直到圣民累得口水直流。接着孟娇还会说,脚呢,脚在哪儿,圣民令人焦灼的一幕再次上演——拼命地剜着脚板,就像那里灌满了无数个什么东西。孟娇露出的一排小牙,似乎在增长。我严厉地赶她,她说再给我一个月的工夫,另谋高就。什么意思?我问。她说不想看见我。我说更不想看见她。她拉过圣民问,跟王老师走吧,去看大汽车。圣民扑向我,我心跳了一下。当晚在李总监电我前,我先电了孟娇,熟悉的呼吸声和哭闹声惹得我手心冒汗,胸口猛然压上一块巨石,在我匆匆挂掉电话后,收到她的一条信息:你毁了我的全部。李总监隐瞒了什么,从一开始,他说我做,我做他评,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他究竟想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我睡不下,与那些漫无边际的营销计划不无关联,更与他随时操控我的大脑有关。如果说圣民的大脑将来要落在星星上,我的则早已挂在他的命令中。我盯着电话,等他。他来电说新媒体、纸媒体会连番包装我,企业家形象很重要,让我继续跟进孟娇,建立紧密的商业关系,计划一上岸,我的职业生涯将迎来里程碑的时刻。我想抠掉这些话,就像圣民抠脚板。什么叫商业关系,李总监问,我说合同关系,他纠正说具体是前方有个看得见的好处,就成了关系。我翻了个身,脑腔里全是“绸颤”“绸颤”,突然又想起“园长阿姨逗我玩,怪好”。可家乐走了。我也得回去了,活在命令中的人,腿在他处。
凌晨的风嗖嗖的,车行门楣闪着脏兮兮的清光,办公室桌上摆着媒体清单,日程排得很满。飞机、游艇,会出现,汽车自不必说。它们曾是我的“海陆空”培训,以任选搭乘的方式完成,直到今天我不明就里,但我知道管理者需要一个听话的人,我听话。想到这里,我迅速打开电脑,进入集团内网,试着搜索孟娇,她果然是我的前同事,但从没有人对我讲过,想想也是,在人员流动迅猛的今天,三年或许相当于上个世纪十五年的光景。她从基层做起,办事不拖延,主意大得很,那时开车的特少,来店的几乎都到办公室坐坐,她顺势启动老客户带动新客户的业务,每月五十笔签单直压销售部总量,晋升主管,她又观察卖车修车,每天跟去纰漏单,跟踪服务态度、维修质量,一年下来,车行投诉为零,集团大喜,以干股打赏。网速慢,相片刚出来,那时的孟娇比现在还漂亮,两排小牙亲切极了。她却是个反对培训的人,认为远没到培训的时候,不过借故玩弄时间,还耽搁正事儿,更滋长攀比心,业绩早晚下滑,由此,她得到的谩骂和诽谤多到有一天她走了,我来了。哦,我脑窍一开,风向、代码、消防、蹦极,是孟娇的“海陆空”自慰,或者说她后悔了。
一声闷雷,雹子敲窗,黑压压的天色流下来,清雪纷纷。我抓过清单坐回车上,看雪趴窗上,白茫茫的,像圣民趴在地上凝滞的眼白,无力时化成水。李总监算着日子,催我回来,可他算不出我目前的想法,也算不出我会马上联系媒体。或许钱还未到账,几个城市的主流媒体人懒洋洋的,他们不习惯见不着钱的夜生活。他们机械地说拍摄环节,特像某个五花大绑的电影不得不搬上荧屏。我说老掉牙的包装,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张媒体说历久弥新,这类炸裂式的宣传,不见不散。另一个孙媒体说,无助的眼神,快艇,天上的降落伞、明亮的微笑……我冷笑着,《无间道》的剧组搬到茅坑了。可以剪一个宣传片集锦,张媒体继续说,在各地商业旺角滚屏播放,指不定能拿世界级大奖……五花八门的想象,像堵不住的下水道,似乎准备夜以继日地响不停。他们忘记了进账,只想在这个片子里,自己的角色有多重要。
突然,车前晃过一个人影,跳跃着,格外扎眼。孟娇!我摁了电话喊出声,没来得及多想,便推开车门,叫她上来暖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在雪中,令人产生不小的消极情绪。她打量车,按压前风挡上的雪粒子,直到僵了指头,指了指夜空下,圣民没完没了地转圈跑着。我抱住圣民,送上车,待回头时,孟娇也坐了进来。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说开吧。我问去哪儿。她说找李总监。我说在集团。她说打电话问。雨刮疯狂地摇摆,雪片子也大起来。她说,有些事,说清楚些好。我拨过去,李总监接了,似乎一阵欢喜,等着我的下文。孟娇拿过电话,说,我们在一起,一切就绪。李总监说,感谢!电话挂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圣民,上车后,他喝了一口水,就睡了。我拿过水闻了闻,她说不用闻,没有这个,他会彻底睡不着。我把水泼向窗外,感觉整个天空都睡了。
孟娇说,圣民会得到一笔钱,到老也够了,还会有一台“绿森林”。我的心口绞得厉害,躬起的身子,像只虾米。圣民起了呼噜,嘴唇红艳,上睫毛搭在下眼皮上。她要求先把圣民安顿下来,最好是靠近海上的酒店,我按照她的意思,安顿下圣民。她从口袋摸出几粒药,放在圣民枕边,然后,盯我好一会儿。我看向大海,远处有一光,似乎来自艇上的风向灯。我像一个牵线木偶,使劲摇摆,孟娇照旧可以安排我。
第二天,我带着圣民上了艇,各地媒体人像是坐着导弹来的,现场提出各种摆拍,过多地呵斥,完全不顾圣民的喊叫。我打手势喊停,没人理,海风刮下的发丝,瞬间遮了脸,我还是看见圣民在推搡中,倒向甲板,怀抱双脚翻滚向前,我越追他,他滚得越快,朝着吃水重的方向而去。天上轰隆隆的,个人直升机撑开伞面,接近艇身,媒体人长枪短炮,抢拍圣民落水的瞬间。风平浪静的海水下,圣民吐着丰盈的泡沫,机械声、欢呼声,甚至有抛出英文翻译腔的片段,伞上人托举圣民回到甲板。
打捞上来的圣民眼睛泡得很大,瞪着蓝空,一动不动,再后来,嘴一歪,吐出一些脏东西,像绿色的水藻。媒体人又在积极筹备,直升机再次升天,我喊了一声够了。有经验的人说三十秒死不了人。那也不行!照旧无人搭理。我算什么,在这个甲板上,连一朵浪花都不如。各媒体人开始骂我,就像当年骂孟娇的同事,一个女人败事有余,拍成半截的片子就是废料。圣民尖叫,像豚音。
我给孟娇电话,她哭了。挂上电话,我夺下调兵遣将的喇叭,扔向大海,海上盛开一朵金色牵牛花,“瓜!瓜!”圣民用泛紫光的嘴唇喊。我抱起圣民,再次朝着吃水最深的地方走去……这些也框进了影像中。几个媒体人不再骂我了,反而挺高兴的。我们要走时,他们积极地用热风烘干我们的身体,护送回酒店。
圣民很安静,微微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了,这回没泡药,我不知是喜是悲,正盯着几粒药发愣时,孟娇匆匆赶来告诉我,李总监说得有市场效应,哪有先拿钱的道理。我打了个抖,孟娇点了支烟,求我帮她说说,她不要钱了,把旧车给她,上高山,下陡坡,进森林,这辈子,他们就在路上了,他会好起来。她怕我不答应,说收的那些卡全给我。她扔掉烟蒂,往包里找,我按住她的手,仰过脸去。她反抓住我的手,说为她办的“小哈津”, 看似照顾她和圣民,实则为李总监开拓市场储备道具,他知道她赚不出“绿森林”的钱,他知道她想要“大自然疗法”,他知道她会待在幼儿园等待召唤。她又说“大自然疗法”是对星星上的孩子提出的经年累月接受自然气息,敲醒脑回路的一种理念。孟娇哭了,说收的卡只够三年两载的油钱,若是当初再给她几年时间,就能赚上一台这样的车,她是奔着这台车去车行的。可为什么非要大搞培训,抢夺她在集团拥有的犒赏。孟娇怕竞争,怕失败,怕培训耽搁时间、滋生攀比。其实,她不了解李总监到底要什么,我了解李总监,他要是真想给她,绝不会搞这种合同关系。我让她拿我的车去开,试驾车早晚订给某位媒体人。她呜地哭出声来。直到哭得没劲,她才揉着眼睛拒绝我,我的车不具备跑山的素质,与“绿森林”天壤之别,“绿森林”的动力、安全是世界级测评下的超狠一族,市价200万—600万,个别有财力长年野外的客户,拿它当最早的房车,她为圣民的安危着想,我为圣民第一次顶得鼻椎酸痛。李总监来电问她孩子呢,她支吾着挂了电话。李总监又来电,叫我立马参加视频会议。
会议上,我的同行手舞足蹈,他们等着经验一番,若是真有效,往后资历加厚一层,而艇上的媒体人却轻易不吐半字,三十秒的片子,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艺术就是这么被放大的,李总监略带总结的开场,一些脑专家说了,大脑是世界最难攻克的领域,一切都在试探中,为什么我们不能试探——大自然疗法和体育疗法,宣誓各种可能,还有半道杀出的叫作治愈系的视频正霸屏正常人的大脑,我们不是治愈系赚流量,我们是一对一帮助一位母亲。然后,李总监开始讲故事,一位母亲,带着半个星星上的孩子,来到港城……企业家为孩子提供体育疗法和物质输给……
一连串的动人编造与我经历的完全不符,但播放的片子竟如同李总监所言,圣民一系列痛苦的表情,经各角度剪裁后,生出一抹微笑,躺在甲板上望向天空的一幕,仿佛生成对话机制,还有我和圣民朝吃水深处走去,像两个勇敢的行者在试探着某种平衡力。他们在钻艺术的空子,就像那些钻法律空子的流氓。艺术就是这么被放大的,让他们想象去吧,李总监像打了氧气的海生物接着说,从一个码头驶向另一个码头的快艇,是海上的艺术先驱。我觉得他满口下水道味,而昨天,为了成全伪荣誉,我也把海当成道具了。但最有成效的道具,要数张媒体和孙媒体发出去的各式稿子,以核变效应,引翻我手机铃音。因接客户电话,我不得不停止视频会议,销售部也是如此,或者说凡与客户留有联系方式的,未来的日子风驰电掣地忙碌起来,咨询车、订车,甚至有些省外的,为一睹我的风采,也来订车。
我清楚市场远没饱和,只不过属于我们的品牌过剩了,一些想换车的客户投向其他品牌, 我们不愿面对现实,就往最上层搪塞,编织最漂亮的语言,不断提方案,守得云开见月明。李总监这场及时雨实在灌溉了饥渴,我又一次摘得听企业话、跟企业走的胜利果实。当地媒体起早贪黑地采访我,那些属于孟娇的成功经验,说长了,就像我的一样,在被采访的日子中,我竟然不要脸地睡着了,源于那个上不去、下不来的岗位,我成了双料职业经理人。集团最高层,也就是李总监的上层愿用二百万送我去哈佛大学进修三个月,这个世界级大学专设有三个月的总裁班,凡有钱想镀金的老板,都可一去。这时,与会人员与我攀比起来,有的竟私下报料此事为骗局,有的甚至跳槽后还耀武扬威地电话我跟我谈细节,以证实他们的网暴属实,但这类消息相关媒体清得快,得益于李总监掏银子大气,我像被打晕的鸡,自以为真的合着眼睛继续在太阳下休息着,去不去哈佛,我倒是不在意,到手的光芒足够我闪亮。光是会跑的,李总监说,媒体早晚腻于采访我。他派我去找圣民。圣民没走远,就在幼儿园,不过那次活动后,他的指甲常脱落,糊满血痂,医生建议把他的手包上。我带来的消息,不是孟娇想要的,我也带不来她想的。找不来圣民,我便提前对媒体说保护患儿隐私是企业家的责任,这竟又成一条新闻用于造势,汽车销量一路飙升。
早该赚出孟娇想要的那台车了,我向李总监申请,果然不出所料,试驾车已到积极性最高的孙媒体手中,没收一分钱,我提出送孟娇一台新车,李总监说我异想天开,为她设幼儿园,收的拿的也不少,企业没亏她。我问演员的钱呢,李总监说,没踩上艺术的边,哪来的演员。我把原话学给她听,她平静极了,像是早知道定论,怪不得她常去销售砍价,又急于说服我卖车,她比我了解李总监,可我明白她的意思太晚了,她才抱着孤注一掷的希望。碎了,她说着,发出“啪”的舌音,我像是被这声舌音啐到脸上,满面通红。我把我的车钥匙放下,说,近处走走吧。
她开着我的车真的走了。一走就好几天不回来。我拨通电话,她接了,由于道路颠簸,一切声音变了调性,尖厉哭声,风吹干草声,沙子轮胎声,呈断裂趋势,她说去了乡下,我这车连村路也走不好。我问,在哪个乡下。她不可能轻易去陌生地方,被耍过后成什么样,我不敢问。她摁了电话。
我又反复联系她,希望她来找我。她最终回复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李总监透露了这个人。我滑动着通讯录拨了过去,家乐妈说孟娇来看家乐了。我问家乐怎么了,家乐妈说不愿说话,不愿出门。我心底一沉,李总监一个主意套一个主意,常遇歪打正着的事,才使孟娇亦步亦趋,看来很难走散。我也是,同样不停地参加由他主导的诸多会议。
要说营销的力量在市场外,李总监给我和未跳槽的开会,他们照旧剑拔弩张,和那些先前的媒体人一样认为,名比利看起来更激动人心。在当下这个时代,名到了,利还会远吗,没人理会李总监的提问,直到李总监说,那些把此片说成大片的幻想流产了,钱袋子冲下,撒光了事,你们这群废物!他装了好久的艺术家气质,又被商人气质包围,我隔着屏幕,闻到由于火气足,口腔喷射的臭皮子味。见我们无语,李总监说暂停会议,让连夜写一份书面材料,讲一下为什么营销的力量在市场外。我开了话筒,说近期销量爆棚,我申请立马付孟娇报酬。我身上不具备被培训的气质,也是从这次开始。与会人员瞪直了眼睛,看一个懦弱的人造反。我请李总监三思,李总监让我闭嘴,问我能有今天,哪来的。又是一抖,我忘记是主动下了线,还是失手摁了关停,反正意识模糊了一阵儿,好像越飞越高,高得只剩掉下来的力量。
散会后,我没写书面材料,我得出去走走。沿着黑夜的路灯,二十里不算多,五十里不算少。我想再这样下去,我也会不爱说话,不爱出门,不爱做任何事。我陷入恐惧,不能让职业应激性一次次打捞我,而后榨干我。我该去哪儿,冬天的风很伤脸,比刀子硬。孙媒体来电,我接了。他收回了谈艺术的嘴,要求我和家乐配合,给最近时有时无的网暴一个交代,否则品牌效应就此粉身碎骨,要是最高层怪罪李总监,最遭殃的一定是我。这是李总监口中刚谈的“名”惹的祸,“名”一旦挂在网络,会被人肉,简直能掘了祖坟连着方圆百米的沙土。我想那台刚焐热的“绿森林”也会牵扯其中,便说两个孩子都病了。他说病和病不一样。我让他找孟娇去说。他说我合适。又说一个做媒体的,撑不死,饿不着,不过跟着商家打点牙祭,让我别挡财路。我摁了电话,继续往前走。走了不久,家乐妈来电说,家乐要去艇上见大世面。孟娇仍在孤注一掷。我发信息劝孟娇别再相信了,她没回我。这一夜我异常地清醒,有人说异常的清醒也是病。
第二天,我就赶到家乐家。家乐正盯着一株枯萎的向日葵,一手拉着圣民,一手搓着脸蛋。我几次近前,家乐才看我,眼神里像种了一枚核桃。
孟娇和家乐妈很和谐,一人说什么,一人必响应。我知道,家乐那句“园长阿姨逗我玩,怪好”一直处在核反应中,家乐妈才对“小哈津”心存善念,单看为我们准备的新棉布床单、被褥、枕巾就足够了。
夜里,圣民喝药睡了。我和孟娇在暗处激烈地争吵。
“不会有结果的。”我说。
“再和我一起试试。”她流着眼泪说。
“不会有结果的。”我说。
“李总监来电,”她搓红了脸,“他也怕最上层追究,完成下面的,圣民往后有希望啊。”
我说:“没看出来。”最上层很信任李总监,他有飞机、游艇调配权,就连他代我拒绝去哈佛培训,最高层也未怀疑他怕此次推广做不到底。
“网暴在集团不闹一点风声吗?”她问。
我唬了一跳,这牵扯到我的饭碗,“你就怕事情搞不大吗?”
孟娇说:“所以,他早晚会给我。”
孟娇走开后,空辽辽的土地上,两台车正龟爬着,有一台正是“绿森林”试驾车。我回房时,听到熄火声,汽车停在屋后了,不一会儿,隐约又听见家乐妈说种这个能干什么啊。院子里亮起灯,家乐不睡觉,硬要出来摆弄枯萎的向日葵,他一只手放在起着杂色疱皮的杆子上,另一只手放在垂耷耷的圆盘上。家乐站了一会儿,转头去圣民房间。一会儿工夫,我看见他俩站在那株向日葵前。孟娇欢快地喊,醒了醒了,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孙媒体在前,张媒体在后,夜光下,他们拎着颜色各异的玩具,一副在某宝抢购一空的神情。
两人眉飞色舞地把此村的地形地貌做了描绘,又说桃树、杏树、苹果树、樱桃树、梨树、西瓜地……说到这里,口舌生津,又说看见蛤和蛎爬上岸,若是能入锅轻煮,蘸着辣根……说到这里,口舌再次生津,又说生态……任他们满嘴放炮仗吧,这个季节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他们拍过的短片,虽说轰轰烈烈,也不过演给自己看。俩媒体人嘴皮一收,开始切向正题,孟娇支我回屋,孙媒体却向前跟我握手,表达对我敬业的十二分感动。张媒体半蹲着,展示玩具的功能,特像一个背着大包,游走各超市谈玩具售卖的跑路人。孙媒体的手从我手上撤得很快,他举起相机,想抓拍的惊喜场景沦为家乐和圣民继续围着那株向日葵面无表情,被迫展示的几个电动玩偶,像吃错药样,有的钻进门缝子里,有的栽进石坷垃里,有的因为生存位置不对,直接原地散架。
孟娇倒抽一口气,看来她的园长资历,没给直接经验添多少光彩。活动的第一步,肯定是她要的玩具。张媒体又拿出零食,我差一点叫出家乐的名字,因为这是一座金币巧克力山,足有两尺高一尺宽,顶尖站着一个吐舌头的馋嘴小孩。这座山在遥控下,跌跌撞撞地移到家乐脚下,家乐竟然没看它!圣民展着胳膊转圈,把这座山踢倒了。孙媒体盯着合作伙伴,张媒体以同一目光回应。“家乐愿意去说两句,愿意。”家乐妈说。孟娇看着俩媒体人,一副殷勤没够的样子。“你们救救孩子吧。”家乐妈露出一副讨好相,我知道她不在乎世面、金钱,只是想家乐参与孟娇的“大自然疗法”。孙媒体收了相机,两个女人说得再多,也不顶事。
那个散了架的玩具,被家乐踩来踩去,彻底没了模样。那座金山由于完整,张媒体正在收拾着,家乐妈希望留下玩具,说一早就去说两句,张媒体不予搭理,和孙媒体大步流星地走了。我从家乐妈处得知,孙媒体说过完成家乐那条视频,试驾车就会低价卖给孟娇。我拨通李总监的电话,问他孙媒体的话,李总监说我的关注点错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完。我说完了就完了吧,这样迟早得完。李总监说让我等着吧。我问孟娇相信孙媒体的话吗,孟娇说孙媒体的话肯定是李总监的意思。我问如果是李总监让孙媒体看着办呢。孟娇一阵喜悦说车会是她的。我问她孙媒体为什么要低价卖给她。孟娇说这条视频成了,孙媒体赚得远不止这台车。我说我有顾虑。孟娇说怕车根本不属于孙媒体?他只是在设套?即便是套,她也会把脖子挂上去试试,说不定是个活扣子呢。孟娇又彻头彻尾地骂了我,说不像我一开始就给她系死扣子,要把她整出人间。我正要驳斥时,家乐跑了进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大腿,蹭来蹭去。孟娇走了。
家乐开口了,“园长阿姨怪怕。”我蒙了一会儿,问:“什么?”家乐说:“园长阿姨怪怕。”可能孟娇乱出招,确实因为一直在怕。我问家乐怕吗,家乐点点头。我问家乐怕什么,家乐说怕园长阿姨不喜欢他。我又问家乐园长阿姨怕什么,家乐说园长阿姨怕没有大汽车。家乐抱住我的腿继续说,他见不着圣民就不想说话,他想园长阿姨喜欢他。我蹭着他的身子说不能不想说话,有话要说出来。他说妈妈不答应。我问妈妈不答应什么。他说他要给圣民种那么多的向日葵,他用一双小黑手比画着。我问种它干什么,他说圣民脚板下的小眼睛就跑到向日葵上了。家乐拉我来到那株枯萎植物前,星光打在咖色的圆盘上,像许多忽闪的小眼睛。家乐说小眼睛住这里,怪好。我蹲下身子,揽过家乐,老师跟妈妈说去。家乐说,王老师怪好。
李总监不说我好,埋怨我不汇报情况,要求天一亮配合媒体人采访家乐,让家乐顶替圣民展现身体情况确有好转。为了不让媒体人抢占时间,一早我带着两个孩子早早出门,一路边跑边玩,快到村口时,圣民发出尖叫,我往后一看,孙媒体正拿着相机手舞足蹈,朝着我们拼命闪光。我捡石子砸过去,孙媒体边躲边说李总监一天比一天怕,怕媒体,怕上司,根本不会管治不治病,连世界都拿这种病没办法,他们也不是神仙,拂尘一挥,病就好了,关键得有企业家的陪伴,这好事就做实了……言外之意,孙媒体临时改主意,不用家乐出镜了,我们今天的场面,足够他从另个角度,拍陪伴的重要性。他被我的石头追出去好远,声音时断时续。我回去骂孟娇是个奸细,孟娇说我不敢在院子动怒,倒敢跑到村口发飙,孙媒体告诉她设备和人都被石头打擦皮了。
晚上,我接到李总监的电话,先说我怠于工作,再说我脑子是真出问题了,后说我不能干就滚蛋,我正琢磨着滚蛋,他的语气软下来,说最高层多次点名表扬我是块好料。我说败絮其中。李总监嘶着气说孟娇再有能力还不是为了一台车,继续匍匐在这里,没有平台,再大的鹞子,也上不了天,败絮算什么,碎掉的视频,足以让我一辈子难寻饭碗。李总监摁了电话。我瞪直眼睛,前方一片金光,圣民屋子亮着灯,我跑过去,孟娇不在,家乐妈说孟娇回“小哈津”了。我电话孟娇,她不接,不一会儿,来信说幸好孙媒体经验足,录到村口的那条视频,接着又警告我,如果还为圣民着想,就不要阻止两位媒体人的行动。后来的几天,俩媒体人喜拍房前屋后,自便吧,李总监也没再找过我。
村口那段视频也起了效应,不知哪位高手给我P了几张相片,放在视频前,做人物特写,我可从没那么漂亮过,或者说我顶多算个看得过去的人。漂亮的女人爱说谎,说穿了,说谎的人就是骗子的初期,何况,我们都很漂亮,有的是导演,有的是策划,无一缺漏,也算是过一把艺术的瘾。我关了手机,躺在炕上,昏沉沉的。孙媒体想请我吃饭,我拒绝了,张媒体又找我,像他脸面多大似的,我也拒绝了。回拨给孙媒体问汽车的事,他让我说得清楚些,我说卖给孟娇了吗。他笑了,这台只有使用权的车,哪里卖得动。我骂他骗子。他再次让我说清楚,而后他笑我听什么信什么,一个骗别人的人,怎么还会如此幼稚。我带着怒气电话孟娇,告诉她别再做白日梦了,孟娇听后,却很高兴,说指不定李总监要把所有权留给她。我问孟娇为什么一骗再骗自己相信这样的未来。她说,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方式激励斗志。也就是说,她靠着假想的方式逼迫自己继续相信李总监。我说,别折腾了,没结果的。她说她一定要让家乐说上两句,这是一个完美的句号。
她开着我的车,说来就来,忽高忽低地喊着家乐的名字,家乐没看她,圣民也没看她,她整条声带变了形,仍然叫喊不停。天黑之前,她转向我,一脸巴结。我摊着手,表示无力。她说我还在毁她。我问他们走了吗,她机械地左右看了看,我清楚她仍然不是孤军作战。天黑得像一团墨时,她气若游丝的声带终于停止工作,然后连根带土拔走向日葵。
实在拗不过家乐的哭声。几天后,我从乡下回来,单独往“小哈津”找孟娇理论。园外聚着人,两边拉着红条幅,上面什么也没写,像警戒线,园内空得很。孟娇通过电话告诉我,有人把包装企业家的事儿捅到相关部门,家长前来抗议。
后来的几天,有人交了上艇后那次会议的录频,这下麻烦大了,若是广为散播,其他品牌一定会打垮我们。李总监让我准备应对,他同时会打点相关部门,做好提前维稳,好在我们的汽车品质过硬,相关部门也乐意保护港城的积极纳税人,就是责令事件中的我从现在开始为圣民做事情,这事也就假不了了。我暂时带着圣民,李总监带着孟娇,当他说要重聘孟娇接替我的工作时,我没做任何表态,如果孟娇能通过业绩迅速赚一台“绿森林”,也算李总监有良心,但我清楚“绿森林”依旧是个泡影,因为网络太可怕,多个视频持续发力带来的丑闻已经把我店“烧”得不轻,李总监怕孟娇扬起更大的火种,搞掉他看起来尚未摇摇欲坠的位子,他想借孟娇了却此事后患——伪造出他被孟娇这个弱者缠了许多年的无奈之举。
事情的开展,正如李总监所想,孟娇作为一个曾有污点的园长再次被人肉,直接使汽车销量降为零,光顾车行的,好像不为看车,而是专门看她,她比圣民的热度更高——一个出卖儿子的母亲,一个让企业家无奈的弱者。
我让她别干了,开着我的车走吧。她看着我,像是我故意耍弄她的现状。直到我们声音拔了高,拍了桌子,她愤怒地告诉我,她现在无家可归,根本走不了,她等着被毁掉的那一天。突然,她尖叫一声,和圣民的尖叫如此雷同。我觉得她不适合带圣民。她说可能吧。就这么毁自己?我问。她说,圣民不会好了,她又有什么脸活着。我说家乐要种一大片向日葵,收尽圣民脚板下的小眼睛。嘀嘀!孟娇收看一条信息:孙媒体说家乐答应向日葵结籽,就扮圣民。孟娇指着上方说,时间不等人。我知道孟娇可以毁掉自己,但她不会毁掉圣民。
我被约谈了,她的话真成了一句谶语。最高层等不来视频的整改下文,欲摘李总监的位子,李总监把责任全推给了我,而不是孟娇!最高层现在让我讲讲企业家精神是什么。
我坐在冰凉的椅子上,背了一段,然后支吾半天。最高层拍了桌子,啪!把手机掷到地上,暴怒可想而知,他拿起遥控,几条视频在音效超好的设备中,各展风采。最高层哈哈大笑,问飞机、游艇的调配权,用在我身上几次,我说一次。他问干了什么,我说培训。他问内容,我说李总监让我坐上面就好。他又一次暴怒:企业就是被我这样的人毁掉的。这样盖棺论定,使我暖和得不轻,便想起家乐的“怪好”。我说想举报一件事。他让我说。我把孟娇的事前后说了一遍。他像是记起这个人,让我电话叫李总监。李总监就在集团,转眼出现。
“你怕她的名字吗?”最高层轻蔑地说。
李总监惶恐不安,不时地看我,他不像过去,自认为可以猜到我的心思。他说孟娇的孩子病情加重,自行离开的。
“不就是一台车吗,借给她,掉脑袋吗?当初她的成绩斐然啊!你怕职位不保吧。”最高层声音轻下来,“现在又让她任要职,继续算计她,还有她……她的那次铺天盖地、声势浩大的培训……”那场培训不过是李总监与各位同事订的合同关系,他一直物色最听话的人,孟娇最终也听了他的话,突然,我明白了他的初衷。
李总监被免职的同时,孟娇得到“绿森林”的终身使用权,不是那台试驾车,是一台新车。最高层放弃了两条视频的后续,任网络发酵、渐缓、停息,直到最后归于治愈系栏目,不时从某平台视频号弹出。
我回归正常工作的当天,听同事说,最高层的办公室挂上了一幅金黄叶子覆盖的向日葵,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最高层电话我,问,脚板下的小眼睛会消失吗……
作者简介
王铭婵,“80后”,山东烟台人。曾从事记者、编辑、汽车职业经理人等。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研究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协签约制作家,作品刊载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西洋表》《追灯人》、中篇小说集《千纸鹤》等。曾获第八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首届胶东文学奖、《时代文学》作品奖、烟台文艺创作奖等。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