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她一直这样说着,把地铁口后边的花园当作了森林。她一只手紧拉着狗绳,一只手在半空用力地挥舞。她穿了一件套头衫,这使她的身材显得更胖。她笑了,牙齿在阳光下泛起贝壳的白。她的狗和她的表情相近,只是狗的嘴唇太厚、太黑,让它的牙齿显得十分不真实。她梳着齐耳的短发,据说每天都需要去指定的理发店打理,每次都要花掉卡里的二百余元。她很享受这样的消费,让她内心愉悦,感觉与众不同。在小花园的长椅上,有一个老男人阴沉着脸注视她。他用力撕扯手里的树叶,用脚后跟踢椅子下的泥土。
有人把车停在不规则的停车场上,自顾自地说:“变了,一切都变了。”
那时这里是一家医院——现在,搬到了马路的对面,红色的楼体,灰白色的屋顶,有一个方烟囱,只在早晨和傍晚才冒出黑色的或白色的烟。每次冒烟的时候,都有一群孩子在花坛的圆台上奔跑,他们跌跌撞撞,不时地滚到地上。但他们异常兴奋,指着彼此用号叫一般的音量大喊:“你爸死了,你妈死了。冒烟了,冒烟了。”接下来是追打,一个孩子很快骑到另一个孩子身上。他们把泥土和沙石扔到对方的脸上,肚子一鼓一鼓的,时刻准备以另外一种方式压倒对手。
医院正对过儿的马路是一个凹兜,雨季大量存水。这里曾发生过多起车祸,有人受伤,有人就此死去。马路笔直,行道树的树冠交接成荫,大地一片阴影。路边有警示牌,告知此乃事故多发地段,但是因为字体太小,开车的人无法看清。那些受伤的人会用手掌或拳头捶打警示牌,斥问肇事者眼睛是不是瞎了,这么大的字难道看不见吗?因此,警示牌上血迹斑斑,时不时发出苦腥味儿,遭到苍蝇们无度的青睐。
“是的,我得承认。”她说,不知是对狗还是对自己。
停车的人说:“我必须遏制自己,回忆往事是可耻的。”他一字一顿,“不是明智之举!”
那个老人伸手去抓装满纸壳和矿泉水瓶的婴儿车,一副摇摇欲坠的状态。
“任谁都得承认,这是事实。”她又说。
有些树开花了,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
声音一定是从二楼传来的。这之前,她的厨房一直在反水,污水从地漏里反上来,很快向地势较低的地方聚集。她打电话喊来管道疏通员。他很快就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来。管道内壁有许多动物油脂,一层一层地凝固,用不上多长时间就把管道封死了。处理的方法很简单,烧一壶开水,缓缓地向内壁浇去,促进油脂软化、溶解。
“就这么简单吗?”她问。
“就是这么简单。”管道疏通员回答。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慢慢地向她凑近。她手里拿着一张单据,对周边一切事物都不甚在意。管道疏通员突然趴了下去,鼻子尖儿贴紧她拖鞋的鞋面,更具体地讲,贴紧了她涂了指甲油的大拇脚趾盖儿。那脚趾盖儿上画了一朵花或是一株草,画面已经出现轻度的磨损。他趴在那里,保持镇定。她的长筒袜在脚踝的地方被齐齐剪去,只保留了以上的部分。如此操作,不知是个人好恶,还是潮流如此。她的脚很白,隐约在长筒袜里的肤色也有一种挣扎中的幽蓝。他并未抬头向上观看,却分明听见她体内传来轻微的声响。
“这可不是谁的生日。”她说。
“你就不能慈悲一点儿?”他问。
“所以,你不必向我征询。”她说。
“谁知道呢,你把我介绍给那个人就好。”他几乎哭了。
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终于意识到他的不雅,轻轻向前移动了脚步,把他——依然趴着——留在水污里,自己则走到有阳光的地方。
他坐起身,双手支在地上。
“应该关掉水龙头?”她问。
“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他反问。
这是春日的午后,树木繁盛的气息令人感动。
“你能替我想想吗?”她又问。
“真要命!”他开始收拾工具。
她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
是的,那声音一定是从二楼传来的,真切,不容置疑。
正如一个走到邮局门口的人在别人眼里是专门来寄信或取汇款单一样,她和她的狗被许多双眼睛关注着。其中有两个年轻人,是准备去教堂的,却在这里下错了车。女生一直在哭,并述说着她来这里之前的事情。她穿过一片阴郁的树林——和她一样,和这个男生会合。他们都没有能力分辨城市树丛与真正的森林的区别。走到一栋大型写字楼前,学生正在上课。从窗子望进去,只能看到大小不一的黑色的脑瓜。学生的头发都很浓密,泛着油光。写字楼的山墙上有一幅画,典型的涂鸦。在蓝色的房梁和红色的屋脊上,爬山虎已茂盛到失去缝隙。星星随意地游动或坠落消失,没有人会追问它们从哪个星系始发。她找到他——约她去教堂的男友,在他的带领下,一声不响地穿过生锈的栅栏,小心地踏着松软的泥土地,从楼栋与楼栋之间的过道来到大街上。公交车站人很多,他斜睨着眼睛瞟一下斑驳的站牌,选择他们将要乘坐的线路。他在她面前逞英雄,武断地指定一行汉字下的英文单词,含混不清地说出站名。她很信任他,像信任他们所信奉的神明。罪与罚。严格的阶层。出场顺序。唯唯诺诺。谨小慎微。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另外一个人。关注金钱,喝酒,这是每一个男人都要面对的。他也一样。而女人只需隐秘地盛开,像柏油马路中间突然长出蘑菇,更在乎情操的高贵,场景的宏大,声音的嘹亮,还有欢愉的质量。这一切,某一类男人在某一种瞬间就可以抵达并满足,犯下令人痴迷的单一的重复性的错误。
实际上!
在邮局这一站下车,和去教堂的方向南辕北辙。
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指点着上边一行文字朗诵道:“月复一月,他要让所有这些人——出版商、读者、批评家、学者——满意,他们全都装备着自己的种种观念,诸如,写作是或者说该怎么样?小说是或者说该怎么样?非洲是或者说该怎么样?还如,满意是或者说该怎么样?你们会想,面对所有这些人,作为作家,这个家伙是如何轻松地忠实于自己的本质的?为了让别人满意,为了成为别人认为他应该成为的样子,为了写出别人认为他应该写的东西,他面临很大的压力。你们觉得这家伙能一直不受这等压力的影响吗?”
他慷慨激昂,读着别人的著作,仿佛在宣讲自己的观点一样。
“花坛里的蜜蜂行吗?或者蝴蝶?”女生问他。
“谁也不能成为谁的林阴道。”男生合上书本,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
“一大群蚯蚓,在教堂广场的草坪上。你说!该怎么办?”女生提高了声量。
“那是你永远的假设。”男生回答。
“那你的边界感又在哪里呢?”女生问。
“给它吃点儿什么?你说!给它,给它们吃什么?”男生反问,并使劲擤了两下鼻子。
一辆救护车从大家的面前呼啸而过。
“灵魂!你的灵魂!”
“要么活着,要么死去。”
男生指着远去的救护车,伫立成一条人偶广告。
正如一个走到邮局门口的人在别人眼里是专门来邮局寄信或取汇款一样,她和她的狗被许多双眼睛关注着。这又能怎么样呢?之于上帝——的确不知道他是否存在,他们都是无聊的残败的风景,没有哪个画家会欣然受命在这幅画的任何一个点上涂上一星点儿颜色。
“你到底走不走?”男生问。
“灵魂!你的灵魂!”女生愤愤不平。
就像电影里表达的那样,天在下雨,这意味着春天已经结束。但是,准确地说,夏天还没有真正地到来。在这片老城区,尤其是这条小街上,下雨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这条街上的人不习惯打伞,无论去上班,还是去买菜、会友,当然也存在一部分趁着雨天出来闲逛的中老年男人。他们一律不打伞,抬头看着闪电,嘲笑般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半空划出半圆或三角,以此来增加形体外带表情的优雅。他们有的头发白了,有的已经拄了手杖。他们看气流在天边移动,目视云层与云层之间的银灰。下水道有些老化,如果雨大一些,或持续的时间长一点,路面就会积水。他们跳着脚走路,看背影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年轻。
她从窗口看这些风景,就像看电影一样。
她在脑海里数这条街上的店铺。
左手是一家理疗店,这两天,房东和店主正商量房租的事情。房东要把房租上调十个百分点,店主在据理力争。店主力争的方式就是哭穷,说三年来他一直在赔钱,而在赔钱的状态下,并未让房东减免一分钱房租,房东这个时候涨价,于情于理都是有失道德水准的。房东是大学老师,是高级知识分子,在维护社会道德水准这一点上,应该自觉地成为普通人的榜样。房东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说辞,用来击碎道德绑架的重重封锁。这些事和她关联不大,她对他们争执的内容也不感兴趣,她只是不喜欢店主,每次和房东较劲完毕,总会转到她这里吞云吐雾,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忧烦。她的狗也不喜欢那个脸上坑坑洼洼的店主,他一来,它就吠叫不停,就连生殖器也不知羞耻地暴露出来。
她往右边数。
一家早餐铺子——他家的包子特别好吃。
她的狗喜欢。
一家咖啡店——一对沉默无言的夫妻经营着它。
它的室内室外堆满了各种绿植。
一家心理咨询所,医师是一个花白头发的汉语说得不太利落的朝鲜族女人。她说她记日记,一记到自己真实内心活动的时候就下不去笔。原因是怕她有朝一日成为世界名人,日记被公开,自己的丑陋也就公布于世。所以,她的日记里只记那些光明的、美好的思想和事件。
一家隐含在楼体内部的棋牌室。
一家理发店。
一家彩票站。
一家烧烤店。
一家家常菜馆。
一个快递站。
就这些吧,再远她就记不清楚了。
家常菜馆最近摊上一场官司。他家的一个常客,也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因为喝酒换了肝,休养两年后开始复喝。换肝的人和这家老板太熟了,熟到没有远近。他偷偷跑到这里喝酒,老板不但没有制止、劝告,反而夸赞他是一个把一切都看开的人,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结果那个人肝病复发,死在了他的店里。这件事上了新闻,家常菜馆贴出了关店的告示。
她一条一条地想着这些。
狗趴在廊檐下,头在两只前爪中间。
街上,有两个年轻的男人拥抱在刚刚变得紧凑的细雨里。雨水早已淋湿了他们的头发、肩膀、衣襟、一大截裤脚,可他们就那么紧紧地抱在一起,像被人从广告公司遗弃出来的残损的石膏像。
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她一直坐在那里,脑海里除了这些杂乱事情,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这个夏天较之往年的夏天有点儿特别,风很大,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春天一直没有结束,又好像秋天提前来临。树叶过早地凋落,只是颜色尚未变黄。她遛狗的时候,认真地观察地铁站后面的小花园的景色——如果它有景色可言。一条水泥柱拼接起来的长廊,很多年以前种过一株紫藤,后来死掉了。园林工人只把它的残枝收拾干净,蚯蚓一样的根部却留在了地下。他们又在这里种了葡萄,葡萄长势很好,不到三年就开始结果了。先青后黄,最后变成紫黑。每到秋天,就有一群老人抢着采摘它们,捣汁酿制葡萄酒,待到再开春的时候,相互品鉴。谁也没有注意,死去的那株紫藤又发芽了,并以迅猛之势爬满水泥架,花穗下垂,闪烁得人眼睛生疼。
在这个不大的公园里,有一条行人踩踏出来的小道,园林工人如何封堵,也不能阻击为抄近路而纷至沓来的人群。正常地讲,出了地铁口,他们应该逆时针从大路转过去,但是他们一律选择折损树篱,从这里斜插而过。小路旁边生长着蒲公英,金黄的小花,像苍穹落入大地的星辰。它们已经开过一茬了,在春天的时候;它们会一直开下去,直到秋天吹去它们头顶最后的绒球。
她站在一棵紫椴树下,脸上甚至还保留着一股不能轻易磨损的稚气。
她不太喜欢说话。
耳朵却异常地好使。
她听见有人在空气里游泳,张开双臂,像鱼激动地张开两鳃。男人的裆部耸起一座山丘,而女人的乳房也因沾了水而显露出来。他们红着脸,早已完成了彼此的挑逗。空气中的水是深绿色的,不足以大面积地遮掩他们的羞耻。男人反复跳跃,把水花溅起很高。他每次浮出水面时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宽大、白亮的前额上,让她错觉他戴上了一顶水草编制的花环。他的身体在无限膨胀,大脑无法发出正常指令。手臂强直,血管也在燃烧。她从他脚下潜泳过去,一口气潜出很远,当他发现她时,她的脚已经用力地击打出水花。在空气里游泳,这又是谁想出的主意呢?男人大喊:“我喜欢你的房间。”女人便想,她那个小小的公寓,隔音一点儿也不好,破旧的家具使之更显简陋,随便置放的衣物又有效地证明了它的逼仄、狭窄。她躺在有大小两个破洞的沙发上,一条腿跷起来。男人似乎有些惊恐,不安地环顾着屋内的一切。阳光正从对面楼的玻璃上反射过来,地上有了阴影,一块方形地毯如同被油画色弄脏了一样。他们所有的关节在跳,不容控制。他们像患上了某种疾病,每十天左右就会发一次烧,抗生素也不管用,任何物理疗法都不能使其温度降下来。他们从额头到脚趾都是荒凉的,皱纹像废弃的琴键一样无力地颤动。不过,现在好了许多,他们在空气里游泳,在贝壳和水草上签下他们的名字。
她问她的狗:“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狗产生了条件反射,傲慢地抬起头。
她听见那个男人在水底吻了那个女人,时间在他们的唇齿间停滞不动。
似乎退潮了,她耳边的声音变得嘈杂。
她想她自己也有一个不大的房间,就在这个街区的十字路口上。
上四楼,向左拐,中间的门,进屋便是厨房,之后是卧室。厨房除了灶台,有一条仅供两人侧身通过的走廊。因为举架高,在厨房和卧室的连接部还打了一个二层格,可以装一些杂物。卧室十五平米,面南,窗子宽大,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可以接纳阳光。一张单人床——她曾用手指弹拨过一个男人的耳唇,并把乳房挤在他的肩头。一张桌子——她如同一张纸,被人用手攥了一下,缩成一团,裂痕在她的身体内部,没留出逃亡的路线。一把椅子——关掉水阀,像关掉一首英文原版的十四行诗。一个衣柜,被她用来储藏鞋子和酒,还有老鼠的尖叫……随时可以停下!一面镜子,在镜子里面,有一个和她一样而又截然相反的女人,短发,乳房已经出现下垂的倾向,腋毛和阴毛都很重……
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拉了一下狗绳。
是真实存在,还是幻想?
是哪个男人曾经说过:“我想吃加了西红柿的辣椒酱。”
重复一遍。
“我想吃加了西红柿的辣椒酱。”
她难得保留一个男人的名字,三个字——那驴唤。姓那,叫驴唤,是一个童话家。他和自己的妻子分居十六年,儿子已经三十一岁。他在一个叫北湖的地方有一个小居室。他把它完全设计成童话城堡的样子。他养了一只乌鸦,从幼年的时候就跟着他,现在已经老迈不堪。那驴唤,身高一米九多,奇瘦无比,一张长脸牙齿外露,几乎把嘴唇推到鼻子和下巴上。他的手指像烧枯的干柴,因为痛风而不能伸直。他没有屁股,如果去洗澡,人们会把他误认为是一个木偶,两条细长的腿直接支起了脊背和肚子。他的胳膊也很长,可以伸到后边向外环抱自己。他最喜欢表演的戏法就是一个人面对墙角,做出两个人接吻的动作,引人入胜,惟妙惟肖。那驴唤住在租借来的十七楼。和妻子分居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每年交租三万六千元。他和他的乌鸦用凌乱的脚步把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每次扫地的时候,那些脚印都被小心地收拾起来,靠着一面墙,一层又一层码好。那驴唤的脚印、乌鸦的脚印相互交错,不规则地堆放在那里。他还养了一株橘子树,每年都会结出苦涩的果子,为暗淡的房间增添一点亮色。那驴唤先生把她请到自己的十七楼,窝在巨大的藤椅里给她读故事。
那驴唤先生先讲一段《素琪》,他的声音充满光亮。
它的雕刻师可是谁呢?谁也不知道,除了那颗照耀了数千年的星儿以外,谁也记不起他。只有这颗星看到过他在人间一生的经历,他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概念,只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消灭了,正如灰尘是要消灭的一样。但是他最高尚的斗争和最光荣的劳作的成果表现出他生存的神圣的一面——这个永远不灭的,比他具有更悠久的生命的素琪。这个凡人所发出的光辉。这个他所遗下的成果,现在被人观看、欣赏、敬仰和爱慕。
他的声音突然从光亮转为暗淡。
她几乎要调动体内全部的力量,想把自己的悲伤挤压出来。她伸出一根手指,死死地顶着蒙尘的玻璃。她突然发现,关节痉挛,内衣已经湿透。她有一种杀死自己的欲望,借助唾液、泪水、饮料瓶、曲别针、树叶、想象力、叹息……只要能实实在在抓在手里就可以。她不太善于交流的个性,天生的恐惧症,不会有人把注意力过多地花费在她身上,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不会有任何的动机。
那驴唤先生又拿起一本书。
他抬起一只脚,仿佛下一步就要去丈量几万公顷的天宇。
“你读过《夜莺与玫瑰》吗?”那驴唤先生问。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摇了摇头,汗珠从额头飞溅到地面,跃起咸涩的水花。
等到月亮挂上了天际的时候,夜莺就朝玫瑰树飞去,用自己的胸膛顶住花刺。她用胸膛顶着刺整整唱了一夜,就连冰凉如水晶的明月也俯下身来倾听。整整一夜她唱个不停,刺在她的胸口上越刺越深,她身上的鲜血也快流光了。
她顶着玻璃的手已经酸麻。
从窗口望去,大街上渺无人烟,只有十字路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的个子是那么矮小,像极了一枚兀自行走的马铃薯——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去往一家旅馆,要么休息,要么做爱。她看见旅馆前台服务员脸上诡异的笑,以及潮水般传到耳朵里的热情过度的招呼声。他们订了112,是钟点房。男人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女人则从吧台的盒子里抓了一把薄荷糖。红地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儿,旋转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根本没有自己停下来的意思。
乌鸦开始呱噪,那声音仿佛在说:“11楼,11楼。”
这个信息是错误的。
应该是1楼12号房间。
“喂!”那驴唤先生喝令乌鸦。
乌鸦拔下自己身上的一根羽毛,轻蔑地丢在他的面前。
她做好了准备,雨一停,就去找那驴唤先生。他们之间有了对讲机,只要调到同一频道就可以对话。可是,他们谁也没有使用它们。现在,那个黑色的对讲机就放在架子上,像乌鸦风干的尸体(这个想法有着些许的冒犯)。她现在可以确定,那驴唤先生除了喝酒,并不吸食刺激神经的东西,所以他的幻觉只是幻觉——真实的幻觉,而不是精神错乱之后的衍生物。那驴唤先生喝多了不闹事,只是歪在那里睡觉,不像有些酒鬼总醉醺醺地站在树下撒尿,并故意绷紧屁股弄出很大的声响。
一下雨,某个路段就会出现泥浆,广告牌的字母在泥浆上闪闪发光。雨后的气味有点儿腥,高压线电流的声响也高出八度。在廊檐下躲雨的人,他们的谈话漫无边际,慢悠悠的,就好像去食杂店买完烟后美美地过着烟瘾一样。有一辆车撞到了电线杆子上,这让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有一个人从车内爬出来,面部瘀青,目光呆滞地朝向乌云低垂的天空。她拿掉身上的毯子,但没有移动地方。车里又钻出一个女人,穿着低胸上衣,因为弯着腰,胸前的风光一览无余。虽然是阴天,但她胸前的白仍然耀眼。楼上有人推开窗子,冲楼下大声说话,像询问,又似责备,但是没有人回答。因撞车而负伤的两个人当街对骂起来,操持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外地腔。女人一边骂一边哭,男人则摸索着掏出自己的手机,一边阻挡女人的撕扯,一边拨打求救电话。
雨还是没有停。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讲机,繁杂乏味的现实让她心生厌烦。她看了一眼趴在她脚边的狗,仿佛它刚刚被汽车碾轧过。她弯下腰去摸了一下狗的脊背,顺便把落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重新盖在自己的脚上。
街上的吵闹还没有停止,警察赶来了,很不耐烦,核实了车牌号,简单做了笔录,就又开着车离开。男人追上去问了什么,警察只是挥挥手,就把他打发了。男人骂了一句什么,可惜警察没有听见。本来在廊檐下躲雨的人此时凑过去,脸上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他们一个去拉依然向前凌乱地运动脚步的男人,一个去拉半倚在车上的女人。凑近了才看清,女人的脸上布满了无数的皱纹,经过雨水的冲刷,化妆品已经模糊,这使那张脸恐怖万分。去拉她的人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嘴角的笑容全部抹去。在所谓的常识这条通道上,所有的表向都是那么不可靠。眼前的变化完全脱离了他的想象,就连女人胸前的白也只是一件带流苏的银灰色的乳罩。她的外衣被挂在了方向盘上,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素雅、工整。女人的肩膀上有一道伤口,血已经流到手臂上。她被悲伤压垮了,不能为这场事故的起因给出任何答案。
“我们这样做,可能已经分散了你们的注意力。”
现在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他面临很大的压力,这一点儿也不神秘,也没有什么神秘可言。”
分不清是谁在说话!语调悲切。
她看着自己的狗,心狂跳着,充满了莫名的焦虑。
“典型的帝国主义!虽然这是一场正常的约会。”
依然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不过从口气上可以分析出,应该是那个开车的男人。
“注意你性格中的不可救药的缺陷。”女人回答。
两个试图劝架的男人觉得别扭极了,他们忍住突如其来的脚步的酸麻,一瘸一拐地回到廊檐下边。
“上车吧,我们必须采取措施。”男人似乎恢复了平静,回到车上,并重新发动了汽车。
“难道不应该赶紧跑吗?”女人也回到了车上。
汽车轰鸣着,向后倒去,竟然又撞到一块边石上。不过,他们没有在意,矫正车轮,向楼角处的小街拐去。
她站起身,被牵引一般,向对讲机走去。狗移动了一下身体,尾巴轻轻拍了一下地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动了按钮。对讲机发出刺刺的声响。她仿佛在干一件胆怯甚至羞耻的事,带着某种空虚和不安。因为下雨的缘故,对讲机有点儿凉,那股凉顺着她的手指,很快遍布全身,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她清了清嗓子,冲着对讲机说话。
“您在吗?”她问。
“在。”那驴唤先生回答。
“您说,我是素琪吗?”她问。
“素琪?不,你听我说。”那驴唤先生挺了挺身子,随后又瘫回到椅子里—— 一定是的。
她沉默着。
那驴唤先生说:“你听着。”
天亮时分,有一颗星——一颗最明亮的星辰——在玫瑰色的空中发出闪耀的光彩。它的光线在白色的墙上颤动着,好像它想要在那上面把它所知道的东西和数千年来它在我们这个转动着的地球上处处所看到的东西,都在那墙上写下来似的。
“你听到了吗?”那驴唤先生问。
“哦,哦。”她的手紧握着对讲机。
“这才是那个故事的开头。”那驴唤先生幽幽地解释。
她的心头一紧。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又一个雨天,她坐在十七楼那驴唤先生居所的门口,等待他从市场回来。虽然是在楼道里边,她依然可以感知外面大雨如瀑。那驴唤先生没有带伞,他那把双层的黑色大伞就立在门口的垃圾箱上,布面已经发旧,几处斑驳,暴露了材料的底色。住在隔壁的老夫妇几次探出头来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向他们示好地微笑、点头,他们尴尬地眨眨眼睛,悄然退回去,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她想,那条公路很发达,但是已经很少有人在走了。
那条?
显然,这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十分荒唐。
过了很久,那驴唤先生回来了,他浑身上下都已湿透,额前的一缕长发紧紧地耷在眉心。他的手里捧着插座、电线、铁锹、琉璃瓶子、塑料水杯、包在油布口袋里的集邮册、一个破损的维纳斯雕像,还有一把皮筋儿失去了弹力的弹弓。他不堪重负,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把钥匙丢在地上,示意她开门。她打开门,抬头向室内看去,仿佛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她惊诧于室内的杂乱。靠门口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杯盘狼藉。台灯歪靠在水壶上,烟灰缸里堆满烟蒂。电磁炉没有拔电,锅内腾起干燥的焦煳的气息。他的酒杯里尚存半杯酒,液体沉淀,由黄转白。藤椅上因为没有他的身影,略显空旷。坐垫落到地上,一角软塌塌地卷起来,不甘地压住肮脏的花纹。门的另一边是书架,上面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和杂志。有一本画册被翻开,页面上一个裸体男人正注目外边的世界。有一台旧唱机显然还没有修好,那上面的灰尘隐约可见,一枚指纹清晰无比。
“进去吧。”那驴唤先生说。
她点头,进得屋来。
那驴唤先生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倾泻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
“您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她说。
“啊——”那驴唤先生长出一口气,说,“不用,我们开始吧。”
那驴唤先生拒绝换掉身上的湿衣服,只用体温慢慢地烘烤它们。窗子开着,不时有风吹进来,吹开乌鸦的羽毛,也翻动着散落的书页。潮气开始在室内氤氲,和那驴唤先生的体温形成对抗。
“您还好吗?”她问。
“有的时候真的不想起床,但是没有办法,要上洗手间。”那驴唤先生说。
她脸红了,有点紧张。
“你多高?”那驴唤先生问。
“一米六三多一点儿。”她回答。
“我有时需要一个炉子。”那驴唤先生说,“当然不是这种。”他指了指烧干的电磁炉。
“很多事不能分辨。都是呼啸而来,不容反应。”她所问非所答。
不过没什么,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
“有些东西我必须得提前修理好。”那驴唤先生似乎重启了一个话题。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
“也许我们可以去郊外走一走。”那驴唤先生看一眼窗外,自言自语。
她不置可否。
“那里永远有一个舞会,许多人在跳舞,很美。”那驴唤先生收回目光。
“哦。”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那驴唤先生还想说什么。
她打断了他:“您还是……我,还是想听那个结尾。”
“素琪吗?”
她点点头。
于是,那驴唤先生用浑厚的声音讲述着。
那颗明亮的星辰在玫瑰色的空中对着素琪洒下它的光辉——也对那些观众的愉快面孔洒下它的光辉。这些观众正在用惊奇的眼光瞻仰这尊大理石刻的灵魂的形象。
“完了?”她问。
那驴唤先生摇摇头。
人世间的东西逝去和被遗忘——只有在广阔的天空中的那颗星知道这一点。至美的东西会照着后世;等后世一代一代地过去之后,素琪仍然还充满着生命!
现在,她听到的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两个。一个来自远古,一个来自那驴唤先生不停抖动的喉结,以及他的牙齿、舌头和嘴唇。
每年秋天来临,园林工人都会在霜冻之前给树木刷上石灰,石灰浆可以防止来春幼虫上爬,从而保护树木不受虫害,健康成长。在这群园林工人中,有一个离群索居的女人,拒绝任何男人接近她。她经常一个人去小酒馆里喝酒、吸烟,隐秘地洞察周围的变化。她有点儿孩子气,但一点儿也不傻。当熟人向她打招呼的时候,也会缓缓移动自己的眼神——如果是女人,她就挺挺胸脯;如果是男人,则恼火地做一个驱赶的手势——做出相对的反应。她是一个传奇,但无人关注。她和那个阴沉着脸的老男人有过一次互殴,结果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进了派出所。那场互殴的起因非常简单。老男人坐在地铁站后边的花园里,一片一片撕扯着树叶。她上前制止,遭到了老男人的谩骂。老男人还把地上的土故意踢向她,她那双原本就不合脚的鞋里布满了沙砾。她愤怒了,心底的厌恶激增了上百倍。她用扫帚横扫了他,迫使他离开了长椅。他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顺势把她放倒在地上。
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老男人骑在她身上,用力挤压她的前胸,像人工复苏一样,把她的身体一点点塞进腐殖土里。
“他强奸了我!”女园林工人报警。
警察取证,竟然真的在女人身上提取了男人的DNA。
老男人一反愤世嫉俗的常态,一下子瘫软在警察的面前。他自述是一个美术老师,退休前在一所艺术中学教课,七级教授,因为没给校长送礼,所以评聘一直不能兑现。他长得高大威猛,却天生一副老鼠的胆量。同事和女学生中不少人追求过他,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像他这样一个人,人畜无伤,怎么可能去强奸一个毫无姿色的女园林工人呢?他白痴一样地问警察,是不是DNA搞错了?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一个和他DNA相同的人呢?
警察戴着眼镜,却有着猎豹一般锐利的眼睛。他不想听老男人的大道理,只想让老男人说清事实。他昨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和母亲去游泳。其实他并不喜欢游泳,但还是遵循了母亲的习惯。在空气一般的泳池里,他几度看不清母亲的脸。他觉得母亲就是一座小型的山脉,在阳光的逼迫下一点点退化。在梦里,他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是别的男人。他拼命地击水,用蛙泳和蝶泳两种姿势来区分自己和另外那个人。那个人明显对母亲不怀好意,可他却处于茫然失措的状态,毫无悲伤。
警察想确认他面前的这个七级教授和他梦里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无法提取梦中那个男人的DNA,但是眼前这个七级教授的DNA却在他的手里。
他一点儿也不想放过他。
“他强奸了我,这真令人恶心!”女园林工人冲着警察叫道。
警察除了安抚她,无法做出正面回答。同时,他还在想自己的梦。关于在空气里游泳的事,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母亲从信件中得到的所有的回答。她在预言中崩溃,又在希望中把自己变成数学和历史的混血。他想起自己的喜欢寻欢作乐的语文老师,在脑门儿上涂抹了太多的无聊的复习资料。在空气中游泳,紧张,失眠,偷偷喝了一瓶啤酒就变得哆哆嗦嗦。斯巴达克斯的利刃刺穿了祖冲之的左胸,《大明历》就此散落一地。他的儿子小祖用球体模具击打3.1415926和3.1415927之间的奴隶主,让斯巴达克斯逃之夭夭,无影无踪。这些乱麻似的思维组成了一张网,从空气的底部开始打捞他和他的母亲。巨蟒,马铃薯,羊皮鼓,战神的庇护,龙王的子孙都卷起了带有紫色鳞片的尾巴。“妈妈,妈妈!”他大叫着。可是,另外一个被分化的男人抱住了母亲的双脚。
“给他戴上手铐!”女园林工人声嘶力竭。
“好的,好的!”警察推着七级教授上车,同时没忘记扯上女园林工人一把。
有多少人的表情是严肃的,令人生畏?
谁又是脱缰的野马,奔向城市车流中的孤岛?
警察鸣笛而去,同时带走这笛声能献出的一切!
……
这个秋天是干燥的,雨季一过,天气突然变得炎热起来。她及时地出现在小公园,牵着她的狗。低调是美德,骄傲和挣扎都是可耻的。那只狗胖了,跑起来像气球。它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主人,希望从她那里得到新的指令。
她的瞳仁是绿色的,因为失眠而出现了黑眼圈。
她觉得她有义务坚持那些沉积下来的迷茫和困惑,作为一个别人眼里的严谨的局外人。
在空气里游泳的人越来越多,而她只关注自己曾经关注过的。
“回来!”她喊她的狗。
那狗一跳,蹲坐在阴沉着脸的老男人曾经坐过的地方。
“回来!”她接着喊。
她的声音被风撕扯得四下飘零。
她下意识地去图书馆查找一份资料,因此把狗交给邻居照看。她所托之人正是那个摊上了官司的家常菜馆老板。人很胖,背心卷在胸部,圆滚滚的肚子上,肚脐眼变成了一枚乌黑的印章。他的手里拎着一块猪肝,血淋淋的,散发出浓烈的腥味。苍蝇在它的左右乱飞,挥之不去。她的狗凑过去嗅半天,又厌恶地躲开。菜馆的门上挂着锁,他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他站在一块断裂的牙石上,头上一顶蒲草编织的便帽。她怀疑他喝了酒,但还是十分放心地把狗交给他。他对她讲,这一回可以安定下来了,他想和妻子再生个孩子。这虽然很不切合实际,但现在除了这样决定,再没有任何办法让他们萎靡的神经再次振作起来。他还说,他的妻子已经开始呕吐了,每当天黑,她就把自己的脸冲向门外,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他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妻子对他依然保留着原始的遵从。他唯一担心的一点是妻子染上了吸烟的恶习,他无法一次性地把她按死在烟缸里的烟蒂清除掉。她每天都要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起床之后就跷起两条僵直的腿,开列出一天可能遇到的所有难题。
“我们赔了他们三十四万。”他举了一下手里的猪肝,说。
“哦。”她同情地应了一声。
“我们再也没有钱了。这些年等于白干了。”他说。
“那何必这时再要一个孩子呢?”她叹了一口气。
“总不能被晦气打倒。我们已经够倒霉的了。”他又扬了一下猪肝。
“听着。”她说,“如果真想要个孩子,你就不能再喝酒。”她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当然,她也不能再吸烟了,那样对胎儿不好。”
她知道,她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她结过一次婚,离了,没有孩子。
“真是遗憾。”他点头,像在说她,又像在说自己。
“现在,我得走了。麻烦你了,谢谢。”她把狗交给他。
他接过狗绳,套在自己的脚脖子上。
她退到小街上,又往前走了两百多步,从甬道穿过小公园,颓丧又尴尬。
她的内心受到莫名的挤压,几乎要哭出来。
这时,在她的眼前展现出那家学校医院和医院周围高高的砖墙——市政府正下令拆除它们。再向远望去,是一块草坪和拥有百余棵果树的果园,果园的后边是变电所和公共卫生间。 这么长时间,她仿佛第一次拥有如此宽阔的视野,胸怀一下子被完全打开。这样的状况很少出现。她想把这一切都收纳入自己的灵魂里,借此冲淡那些源源不断、零碎无比的痛楚。医院以及医院里的患者,果树上的每一枚即将成熟的果子,变电所里的电流,甚至包括公共卫生间的排泄物。她都不嫌弃!她浑身绷紧,耳朵又异常敏锐起来,听力大增,破涕为笑。
似乎有警报声传来,在空气里愈来愈响。
脚下有了弹性,阳光里没有一粒灰尘的影子。
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一个保安叫住她。
“你看见过一只狗吗?”保安问。
“我养了一只狗,你是问它吗?”她回答说。
“不是,是一只漂亮的流浪狗,以前一直在这里生活。”保安向四周张望,“不过,这几天一直没见它。他们说,一个年轻的女人领走了它。”
“那我没有看到,请原谅。”她说。
“是吗?那不是你。他们说,那个女人很漂亮。”保安看了她一眼,“和你一样。”
她低了一下头。
“那只狗也很漂亮。那是一只漂亮的狗。”保安说。
“它也许去找对象了吧。”她很少幽默。
“那我就没法说了。”保安放下心来。
“再等等吧,说不定它很快就会回来。”
秋天了,树叶开始一天天变黄。马路上的树叶多起来,每每有车驶过,树叶都会翻动身体,向一边滑行。
她步行去图书馆,下意识地抄写了一份资料。关于渡渡鸟的。她隐约知道这种鸟灭绝了,但又不敢肯定。人类最近一次对它的观察记录是1662年。
有一位托马斯·赫伯特先生在《在亚非旅行的那几年》中撰写过他的亲身经历。
渡渡鸟,荷兰人称其为walgh 鸟或 dod 鹰,这种鸟身材圆润硕大,行动缓慢,体重很少低于50磅。与饲养相比,它们更适合于观赏。它们外表丑陋,天性敏感,骨架偏大。一双翅膀掌控着方向,但它们无法借助翅膀飞行,翅膀只不过是它们被称作鸟类的标志罢了。它们头部的颜色各不相同,其中一半呈黑色,另一半毛发稀少且呈白色,就像被剃掉的草坪一样。它们的喙呈钩状,颈部可向腹部弯曲。发声及呼吸的位置由中部延伸至尾部,亮绿色和土黄色相辅相成。它们的眼睛又圆又亮,周围是一圈绒毛。它们只有三四根颌毛,腿又黑又粗,脚掌极大,胃部灼热,可以很容易地消化掉石块。
随着秋天的来临,她感觉自己压抑的心情有所好转。再次回到小公园的甬道上的时候,她干脆把两只鞋都脱掉,光着脚,踩踏着路边积压的有些干枯的黄叶。
管道工又来了,带着一箱牛奶,他的脸上挂着笑,一副寻求和解的样子。他盯着她看,希望她能做出反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如此愚蠢,行动迟钝。他不想被无聊的回忆影响,不想纠缠在某类无人知晓——也不感兴趣——的细节里。可是,回忆还是不失时机地涌来,占据他的大脑和四肢。蝗虫、蚂蚁、蜈蚣、天牛。就他自己的生活而言,这些昆虫也好,软体动物也罢,都曾经试图左右过他的言行。在长长的、弯弯的下水道里,污染保持着它的纯粹和清爽,所有的信息来源都像他的牙疼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有热量,也无浪漫可言。他每次来到她这里,她都礼貌性地请他喝一杯咖啡,他则从冰箱里取出一枚冰块,小心地调整他的在面罩遮盖下的呼吸。
每次都是从二楼开始。
隐约听见痛苦的或者欢乐的喧闹声。
鞋后跟踩在地板上,孩子奔跑跌倒时的惊叫。
最可怕的是,女主人把睡衣上的扣子抖搂在地上,长筒袜抽丝后目中无人地噼啪作响。
还有什么?
他打开管道疏通机的开关,大力拉拽那些绞索。他想象着女人的腿部关节连接处,潮乎乎的汗渍洇湿了曾经干净的床单。他虚拟地拿起一张餐巾纸,凭空揩拭着根本就不存在的污迹。
“我会叫人把它换掉。”她说。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裙子,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真是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回头,双手依旧来回抽送。
“也许换掉就好了。”她说。
“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他掩饰着什么。
“那些干花应该丢掉了。”她曾经那么喜欢花。
“可怜的东西。”他应付着她。
她的光彩在他这里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具涂了油彩的躯壳。她坐在那里。他想,也许连打底裤都没有穿。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两腿之间窸窣作响?她的长筒袜呢?她到底是光着两条腿,还是暗藏机关,另有遮掩?空气穿过女人的臀部是什么感觉?空气如果也有脸,那它的脸上是不是也长出了青绿色的疤痘?
他应该解构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医患?
或者别的什么。
他比她的年纪要小,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因为酗酒和纵欲,眼皮发黑,眼睑肿胀。他身上的烟味儿很大,再混合进酒精发酵的酸臭,那才是令人恶心的气体搭配。他接到公司的电话,通知他去客户家疏通管道。他被这个孤冷的单身女人迷住了,便使出自己的一贯伎俩,想从她的身上捞取一点满足,捞取一点雄性的催化剂。她没有迎合他,但也没有拒绝他。他匍匐在地上,亲吻她的脚趾,像剥食包裹中药的蜡丸。
阴影下的白皙的大腿。
光滑的地板上,丝绸绽开的刺啦声响。
他把手举到嘴边,轻轻地吞咽了一口吐沫。
“在一定的程度上。我是说……”他气喘吁吁地说。
“这里必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她轻声打断他。
“在一定程度上……”他肯定。
“而你绝对能找到它。”她说。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他就有了一些自信。
“你想干什么?”她收起了自己的脚。
“也许,可以喝一点儿酒。”他坐了起来。
“我给你倒了咖啡。”她指了指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
“我想,我还是喝一杯酒。”他强调。
“那车怎么办?你怎么工作?”她瞥了眼窗外。
“费用就从我的工资里扣吧。”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汽车在路边停着,油漆有些剥落。
“管道变窄了,油腻腻的。”她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这很复杂呀。”他从地上站起来。
他再次拉动疏通机,把刚才的工作重复了一遍。
“这可不是谁的生日。”她突然说。
“你就不能慈悲一点儿?”他习惯性地问。
她沉默。
“谁知道呢,你把我介绍给那个人就好。”他停下手里的活。
在楼上传来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声响里,女人还会不会继续书写自己苍白简单的名字?而男人——年纪不好估算,是不是很善于和他的太太沟通?她是如何委身于他的?他们有没有离婚的可能?他们的孩子,谁能确认他安全地属于他们彼此,而不是女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了命运之神?器官作为载体,幻想超越现实。他要拉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需要有那种捏造出来的矜持,让她瞬间窒息。那个孩子有多大?他操纵噪音时总是满怀心事。他从硬邦邦的地板上站起来,猛地把盛满果酱的陶罐弄翻在地。他有一颗喜欢恶作剧的心,每次弄出声响时都会超越任何人的预判和认知。
我自己就没有孩子。她想。
寒冷的夜晚,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
“抱歉啊,抱歉。”一个声音嘟囔着——不是管道工的。
“抱歉?抱歉什么?”她问。
“把东西收拾起来吧。”管道工开始收拾工具。
“下次我还会找你的。”她说,顺手端起桌子上的冷咖啡。
“其实,你的记忆力很好。”管道工开始洗手。
“也许爱情只是一种尊严,别无其他。只是以前,我们都是拿它冒险。”她说。
那么,她内心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管道工想,却沉默良久。
“下周吧。下周……”她欲言又止。
“我听着呢。”管道工解释。
“没什么,下周,我的例假该来了。”
她把手中的凉咖啡泼到水池里。
寒冷是可怕的,在寒冷到来之前,有许多事情要重视起来。电视里——她已经很少看电视了,一群意大利士兵正小心地前行。森林里落叶已经又积存了六英寸那么厚,踩上去沙沙直响。一个负责警卫的士兵拉着一匹笨重的驼鹿,他的背上横背着一支风笛;他向往登上阿尔卑斯山的山顶,用风笛吹奏家乡的小调。阿尔卑斯山现在在海峡的另一端,离他的征程很远。森林里阴暗、潮湿,不时有松鼠之类的小动物从头顶飞跃,带来意想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惊吓。蕨类植物已经老化,叶片变红。青蛙伏在叶片之下,尽力变化着身上的颜色。
她仿佛加入那一队搜索前进的士兵当中,身边跟着她忠诚的狗。狗也许感应到了她的关怀和惦念,冲着屏幕上的青蛙大声吠叫。她的制止令它兴奋,它摇着尾巴,在地上转了几个圈。
电视里,有一个伤员的手臂肿胀,出现了渗血。很明显,他在发烧,伤口已经感染。他忧心忡忡,担心家乡下雨,那样的话,庄稼不能收割,老婆会因思念他而哭泣。
她感觉有人抱住了她的肩膀,把她从椅子上拉开。
她的面颊上出现一块黑斑,让她的五官变得朦胧。
她怀疑自己的感觉是否真实。
是谁?是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她的身体?
“汪,汪汪。”狗又叫了。
“嘘——”她竖起一根手指。
屏幕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拉扯着一个士兵——不是受伤的那个。
“砰!”一声枪响,那个士兵被从屏幕上抹掉。
要在日常生活中学会察觉背叛升级的危险。她从农药店出来,手里紧握着一瓶剧毒除草剂。她的前夫手持一把尖刀,逼着她杀死自己。他大叫:“你杀了我吧!就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他举着一张自白书,上边列满了他的罪状。他一只手握刀,一只手去抓她手中的农药。她极力地回避着,看一片指甲贴片被他抓落在地上。那是一朵小小的鸢尾花,紫色的花瓣,带着两根黄色的花蕊。
她侧着身,咬住自己的下唇。
他的面孔已经扭曲,头发炸成一朵升腾的蘑菇云。
“你杀了我吧!就现在!当着众人的面!”
她用手去拧除草剂的盖子,却因为出汗手滑,怎么拧也拧不开。
“那是噩梦。”她自言自语。
她听到了同情的笑声。
回顾四周,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她的狗。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人真正地注意到你。他们关注的是事件,而不是人。这里边夹杂着不多的善意的成分,但事态的发展才是他们最终的焦点。
他寻死,但他仍然活着,在某个街口吹口哨,或者看一群老人下棋而无聊发呆。深夜的小酒馆里,依旧存在他的身影,他身上狭窄的小市民气息那么浓郁,以致酒馆的老鼠见了他都要防范三分。他的身上永远存在着一股大蒜味,这种气息几乎淹没了她的过往。他企图在家里安一道暗门,以为在那里睡觉才会获得梦里的绝对安全。
她止不住回忆,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号叫。
每次回忆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像相框一角系着的一个永恒的白色蝴蝶结。
她很庆幸,现在回忆不那么令她痛苦。那瓶农药她并没能如愿地喝进肚子,前夫的刀也因为过于钝而只给他造成了皮外伤。在事件的最初,他们都无限放大着这件事对自己的伤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伤害所制造的疤痕已经平复,渐渐失去原有的恶劣、变形的提示。
电视屏幕里发出轰的一声响,一只小蜥蜴爬到一个士兵的脚面上,而他的另一只脚已经踏入雷区。
“撤退!撤退!”军官喊道。
大多数人向后退去,只留下那个士兵,一只脚踩在一颗反坦克地雷上。
“汪,汪。”她的狗又叫了。
这一回,她没有制止
“救救我!”那个士兵回头。
退后的那群人犹豫着,面面相觑。
“救救我!”士兵的眼神里充满惊恐。
“要不,我们还能怎么办?”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汪,汪汪!”狗跟着她叫,眼睛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看向屏幕。
她关掉电视,也关闭了那个士兵的绝望。
夜里就开始下雪了,风很大,吹着窗子啪啪直响。她披衣起床,把脸凑向结霜的玻璃,眯起眼睛向外窥视。已入“三九”,冬天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大地上。如果不下雪,天上会有星星,每一颗星都抱定自己的肩膀,保证背后的钩子不受外界的影响而晃动。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悬挂在天宇,不然就会丧失资格,被弃为黑暗中的流星。这是那驴唤先生的观点,她只觉得好玩。那驴唤先生喝一口酒,然后用痛风的那只胳膊托住左腮。这意味着他要思考,并把思考转换成一幅十分明晰的概念导图。他端详着自己的朋友,想象她可能出现的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的她,短发,圆脸,一双杏核儿一样的眼睛里闪着光。她的腿比一般的女孩的腿要粗,但白得耀眼。她时常显现疲惫的神色,可是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依然会兴奋不已。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羊绒家居服,一只手端着正散发着热气的咖啡。
她在想,我被自己囚禁在那驴唤先生的十七楼。他消瘦,但他的意志是那么强大。我被囚禁在自己的躯壳里,而这躯壳又被囚禁在十七楼的简易的折叠椅子里。我太胖了,躯壳把椅子撑得满满的,不能自拔,无法逃离。我被囚禁了,囚禁在那驴唤先生的预感里,他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不储存噩梦,所有的汉堡包和炸鸡翅在他这里都确保着神志清醒,智力健全。
她笑了。
但并没有引起那驴唤先生的注意。
她想起那一天在地铁站对面的学校里出来的几个大学生,一男二女,他们是一个专业的硕士,正准备考博。他们偶尔结识了那驴唤先生,觉得他很有趣,就结伴来探望他,并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这几个学生熟读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等著作,口腔内布满了院派腔调的朗读和背诵。
那个男孩儿是安徽人,说话喜欢打手势。
女孩一个是河南的,一个是浙江的。
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说:“货币是需要和对象之间、人的生活和生产资料之间的牵线人。”
河南女孩说:“这真像一首有韵脚的诗。”
浙江女孩推了推眼镜,用方言说:“到位。”
男孩挥了挥手,说:“资本是生产的,也就是说,是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需要的关系。只有当资本本身成了这种生产力本身发展的限制时,资本才不再是这样的关系。”他又挥了一下手,提高了声音,“人的依赖关系。”他站起身,低头俯瞰大家,“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走到窗前,背依栏杆,“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有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
河南女孩说:“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
浙江女孩用方言说:“真精辟。”
她折服于他们的口才和强学博记的能力,当然也佩服他们的学习精神。
她想,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群。
她在一家咖啡馆遇到七八个男孩聊猫,他们在拍摄短视频,吸取流量,从而达到卖猫的目的。
为首的男孩三十九岁,已婚,开了四家宠物猫店,用他的话讲,通过他的运作,平均两千块钱一只的猫,他可以卖到两万三万。他的客户广达上海、广州、香港、台湾,以及国外的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他还举了一个例子,中东某国家的一位王子要买他的一只种猫,他不卖,两个人抬杠,一直抬到“除非你连我的店我的人都买下”。结果,中东的这位王子直接让他开了价。换句话说,他现在是在给一位中东王子打工。可令人欣慰的是,这位中东王子接收了这个店后,只干了两件事,一是抱走种猫,二是任命他为董事长兼总经理,从此黄鹤杳杳,查无此人。欣慰也带来痛苦。他的猫店很盈利,可是面对那么多钱,他除了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其他的钱形同冻结。
现在,他要外扩势力了,他找了一帮小弟,以智力投资的方式教会他们运营,等他们赚钱之后,他再从中分取利润。
她又感知到那个空气泳池,浪花正白亮亮地一层一层地卷起。
这是一场豪华的大雪。
雪从早晨四点就开始下,一直下到傍晚也没有停。学校已经停课,部分单位也延迟了打卡时间。清雪车凌晨就开始待命,守住各个关键路口,只等一声令下,全面出动。为了看清雪,她在羽绒服的外边又加了一个大大的披肩。披肩是灰底红格的,飘动起来十分显眼。灰色的底子和气象融为一体,不甚分明;红格子却格外地凸显出来,像正冬眠的僵直的蛇,偶尔变形,也是因为它的身躯因梦扭动,有着不安中的和谐。大雪迷了人眼,十步开外不见物体。她的红格子此时又像红色的闪电,一忽儿一忽儿地劈开、撕裂、扩大着人们视线的盲区。雪积在树枝上,压得树枝咔咔直响;雪积在停泊在路边的汽车上,很快就改变了它们的外形。清雪车轰轰烈烈地开上马路,四辆组成一个方阵,对开,前清后装,所过之处,路面的本色显露出来。她看着机械清雪,像看一部美国动画大片,巨无霸们不用立身展臂,其威力已足够震慑四方。
路边有一棵大杨树,去年的树叶尚未疏离,拥拥挤挤地挂在枝头。就在这棵杨树上,竟有两只喜鹊在筑巢,个头较大的一只筑巢快,观其形已经竣工;而另一只体形较小的却还在吞吞吐吐地衔枝穿插。个头大的那只喳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在讥讽个头小的那只有失传统,这么简单的工作,竟如此劳神费力,想娶新娘恐是天方夜谭;那一只也只有沉默,尾巴收得紧紧的,全身都在用力。雪那么大,铺天盖地,如果遇风还不停地翻转,喜鹊的白更白了,黑也变成了白,如果不是叫声惊动四野,有谁还会注意到这么两只活生生的生灵呢?
她有些痴迷地仰着头,就连脖子酸痛也浑然不觉。
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吗?
一切似乎都已成为绝唱。
她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在地铁站D口,她又看见了从前在邮局门口下错车的两位,很显然,这一次,他们又下错车了。像说不清天主教和基督教究竟有何区别一样,那个男生——他的装束未变,所以很容易让人搜刮记忆。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一脸无奈地看着对面的女生。
“你永远没有方向感吗?”女生问他。
“可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终点啊。”他很无奈。
“你的终点是殡仪馆吗?”女生问,很愤怒。
“如果那么较真,应该是鲜花店。”男生的口气强硬起来。
“我真的不理解,除了教条,你还有什么优长?”女生转过身去。
“你就像19世纪贵妇人沙龙里的伯爵,心胸狭窄。”男生在做定义。
“胡说八道!”女生斥责他。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男生强调。
“教堂呢?教堂呢?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教堂呢?”女生远离了他一步。
她通过一个身姿来物化自己。
男生跟进了一步。
“教堂呢?”女生又退了一步。
男生沉默了。
“教堂呢?”女生再退一步。
“去你妈的什么教堂吧!我不崇拜一切形而上的东西。”突然,男生前所未有地爆发。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的体面呢?”女生向回踏了一步。
“啊,上帝呀,你宽恕这无知的女人吧!”男生用力地抓了一下自己头顶的帽子。
女生捂住耳朵,不想再听男生多说一句话。
她用耳朵放大着雪花的形状,六角的,没有一片是相同的,白里透着蓝,那么晶莹剔透。她知道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世界,可以被无限放大。每一片雪花都充满着思想感情,可以准确表达任何思维中最微小的变化。它们匆匆来到这个世界,长久地滞留或瞬间消失,命运交代给它们的未知数多如牛毛,可是它们坦然面对,不存一丝一毫的抱怨。它努力地缩小着自己的身体,极力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方清净之地,忘却自己曾经的存在。
她选择来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折返。
一群南方孩子从狭窄的小街上冲出来,驱赶着寂静中所有的不安。
清雪车。
杨树上的喜鹊的巢穴。
那一对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的男女。
一切都显得一筹莫展,又充满平常而又最真实的勇气。
每个人、每个事物都在努力衡量自己的灵魂,只是纹理复杂,不易产生共鸣。
“您的乌鸦还好吗?”她冲着风雪中的十七楼喊。
雪阻碍了声音的扩张。
晚餐十分简单,一个烤涮一体的电磁炉,一盒牛肉,一盒白菜、胡萝卜、土豆片。那驴唤先生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脚上多了一双厚底的拖鞋。他把他的拐杖放在身后,打开一瓶事先就准备好的伏特加。他们商量好,今天一起喝点儿酒,听那驴唤先生把没讲完的童话讲完。那驴唤先生的视力已经急剧下降,除非强光,不然难以看书写字。他的视觉神经已经萎缩,一只眼睛的眼球运作迟缓,肌肉罢工,内分泌失调,使他的多个器官出现预警。
他说:“素琪的故事就是那样了,我们只能享受安徒生留给我们的想象空间。”
她的内心有一点儿悲壮。
“先喝一杯吧。”他举起手中的杯子。
她点点头。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说话,尤其经历了离婚之后。
“这是朋友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他说。
“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她说,“我想去海参崴看一看。他们说,那是一个深水不冻港。”
“那不是很复杂的旅行。”他说。
“就像听完一部童话。”她笑了笑。
“不不不。”那驴唤先生摆手,“那你把童话想得太简单了,有许多童话就是布满荆棘的旅行。”
“您讲的《夜莺与玫瑰》是吗?”她问,扬起脸。
“那里边还有鲜血。”他放下杯子。
“比如说呢?”她问。
那驴唤先生叹了一口气,接着讲下去。
“爱情是多么愚昧呀!”学生一边走一边说,“它不及逻辑一半管用,因为它们什么都证明不了,而它总是告诉人们一些不会发生的事,并且还让人相信一些不真实的事”。
说实话,它一点儿也不实用,在这个年代,一切都要讲实际。我要回到哲学中去,去学形而上的东西。
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一模一样,他合上手边那本落满灰尘的大书。
她摇了摇头。
那驴唤先生有些激动,他的胸口起伏着,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向身后。
她竖起耳朵,似乎在听,听一切可以听见的东西。门锁开启的声响,二楼的吵闹,下水管道汩汩的流水声,管道工的哀求,空气中的游泳池的浪涌,点钞机工作的咂咂跳动,大厅,门廊,小街,树木,教堂的钟声,地铁的从地底深处传出的细线般的颤动,流苏的撞击,理发店的梳子落到了地上,前夫和农药,胎儿的心跳,理疗店店主毫无意义的想象,电视镜头,强奸女园林工人的嫌疑犯的喋喋不休,车灯的远射。
每一个高音,每一个低音,每一个哑音,每一个颤音。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那驴唤先生安慰她。
“哦,哦。”她应了一声。
整个冬天,她都下意识地充填着弹药,在地板上做了无数次俯冲。现在,雪花就像炸弹一样倾泻下来,天地之间连成了一条不见边际的瀑布。她躺在那里,想快一点结束自己的漫游,可她的狗不是纤夫,不能在急流湍湍不休的转弯处助她一臂之力。
“再来一杯吧。”那驴唤先生说。
她点点头。
她不知道冬天是不是结束了,但她比任何人都明晰,那驴唤先生的故事结束了。他从古老的历史里解放出来,为她最后讲了四个真实的童话般的个案——他亲自记录在册。用那驴唤先生的话讲,任何与现实对抗的妄念都会灭绝,不是被时代的潮流淹没,就是被无情的时间的巨浪涤荡。他坐在灯影里笑了,像他的痛风一样,从脚到头,一点点地漫溯。
第一个故事——
是的,那天下午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我在书桌上留下了笔和白纸,我相信这家名叫动物园咖啡馆的店,到了夜里是有故事的。像电影里表述的那样,墙上画的,地上涂的,包括那些大小布偶,它们都可以活动起来。
骑在斑马身上的猩崽,可以去找袋鼠和猴子,它们进行了一场拳击比赛,或别的游戏;赢的那一位可以获得打开大门的权利。毕竟,在咖啡馆的隔壁有一家剧本小店,他们缺少一位永恒的主角,用于主宰整个故事的走向。赢了的那一位可以吸烟,可以得到一枚香蕉或苹果,当然,也可以获得自由交配的机会——只要剧情发展需要。
所有的白纸均不是白纸,它们的身体内都有原始记录,只是一般人找不到它们。
失败的那一位说:“去吧,勇士!”
胜者的回答是:“我步履轻盈地走向菜单!”
所有的动物都会欢呼。
爱神丘比特手提一条带鱼告诉大家:“日本地震了,7.4级。”
室内一片寂静。
凌晨三点的时候,无论是谁,都需要从剧本杀中走出来,回到店内,按部就班。
但有一条规定,那就是,它们必须带回一条关于自己的消息。
比如袋鼠,它会说:“1688年,威廉·丹皮船长乘坐商船‘天鹅号’,从西北海岸登陆,成为英国登上澳大利亚土地的第一人。而他也成为记录这种靠双足跳跃的澳大利亚动物的先行者。”
斑马则说:“我也是可以驯服的。”
“你有证据吗?”
它说:“萨缪尔·伯切斯会证明,他会告诉你们。”
“哈哈!你错了!”
“那就是罗斯·柴尔德勋爵,他乘坐着两匹斑马拉的车去过白金汉宫。”
——这就是白纸的记录。
第二个故事——
一个女孩,在街上的某一段路来回走。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影子总会被树挂住。我数了数,她行走的这段路一共有十一棵树,每棵的距离是八米。有人计算过,这个城市的行道树按每八米一棵的距离,都排列好,正可以绕赤道一圈。八十米,她的影子总被大树挂住。挂住了,就要回来取。人和影子合一,又走。结果,又挂住。她也不惊慌,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来回走。
一个人的影子有没有重量?
我去街附近的药店称了一下,一个人的影子是有重量的。根据身高和肉体的重量可以得出一个比例。我称了一下,我的影子是三斤二两。
目测一下,那个女孩的影子重量大概是一斤七两。
第三个故事——
我还想起一件事,她——我的新女友——总喜欢穿左右脚不一样的鞋子。左脚红色,右脚蓝色,都系着黄色的鞋带。
那是一种流行的款式。
可是,我觉得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于是,在新年的时候,我为她买了十双鞋子,专门为她配了五双不一样的鞋。另外五双让我丢进了垃圾箱。
没有什么可惜的。
我买鞋的那家鞋店受到我的启发,把所有的鞋都拆装重新配对,结果,它成了一家轰动一时的品牌店。他们向每一个顾客保证,他们店的鞋没有同款,永远只有一款。所以,不会发生“撞衫”的事情。
第四个故事——
关于博尔赫斯在飞机上丢失的那份手稿,其过程是这样的。
曼波·贾尔迪内里从经济舱获得了空中小姐的允许,他去了头等舱,并成功地和博尔赫斯进行了交谈。博尔赫斯后来回忆说,在梦里,他把一份长篇小说的手稿(其实是一份假手稿,他骗过的那个人,也就是骗过了曼波·贾尔迪内里)交给一个冒昧的访者,谎称自己写了一部长篇,让他先睹为快。
曼波·贾尔迪内里兴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部长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埃贡·克里斯坦森是一位来自哥本哈根的丹麦工程师,他于1942年作为一艘货船的总工程师来到布依诺斯艾利斯。货船的船长惧怕自己的船被当时进攻南大西洋的德国战舰队打沉,不敢起航。埃贡就在拉普拉塔附近住了下来,更新了自己的工程师执照。被莱戴斯马公司聘用并派往胡胡伊。他酷爱国际象棋,偶像是马克思·尤伟。在胡胡伊,他经历了一段爱情,参与了一场体育赛事,两个经历都充满了矛盾和冲突。”
曼波激动不已,他再次去头等舱,准备把手稿还给博尔赫斯。但是,他睡着了。他只好把手稿放在他的腿上。
后来,这部手稿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拿走。
博尔赫斯不承认这件事,在他那里,没有什么长篇小说手稿,他一辈子没有写过什么长篇小说,他只做了一个梦——一个骗子来到他身边,他巧妙地支走了骗子,轻松摆脱了一场骗局。
那个骗局是什么呢?
有一个文学青年,模仿博尔赫斯的笔法完成一部作品。他谎称自己在梦里进入了博尔赫斯的梦境。在博尔赫斯的梦境里,他向他口述了一部长篇小说。他记录了这些口述,并把它打印成册。
他希望博尔赫斯发表它,因为他本人就是这部长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埃贡·克里斯坦森。
而所谓偷走手稿的人,人们都怀疑,也包括作为读者的我自己,那个人应该是曼波·贾尔迪内里自己。
他偷走了梦,同时,也偷走了现实。
第四个故事听完之后,她把那驴唤先生的对讲机交还给他。
她没有忘记,在那驴唤先生的卫生间里看到一个有趣的提示牌。那牌子是用白塑料制成的,上面印着红字,除了字,还有两只动物,一只流氓兔,一只加菲猫。它们都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忍看破这世间最原始的秘密。
白色的塑料牌上写着:请把手纸丢入篓内,请不要把手机和钱包丢入便池。
她认为这是一种诱惑。
还有,那驴唤先生的乌鸦已经很多天不叫了。
她想,难道它要死了吗?
作者简介
于德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主任,长春市作协副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国内外《十月》《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山花》《诗刊》《散文》《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小小说选刊》等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雪落天未寒》;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小小说集《沙梅的夜航》等六十余部。 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09年《美丽的梦》获“冰心图书奖”;2018年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另获长白山文艺奖、公木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美国、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