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日之间的交往,从文字史来看,朝鲜半岛是最重要节点。汉传佛教最开始的东传,朝鲜半岛举足轻重,几无任何一地可以替代。但是,近世日本对西方文明的感受比中国和朝鲜更敏感,或者说东亚文明的重建是从日本和中国开始的。本文从朝鲜近世的崇儒、排佛和抑西活动,观察曾由中华文化为核心建构的东亚文明在现代化建构中的一个插曲:守旧与革新,即守旧的衰退和革新的前行。
关键词:东亚文明;近世朝鲜;黄德壹;《拱白堂集》;崇儒排佛抑西;全球史
一
东亚文明,从根或质上看,是由中华文明的先儒后释、释儒混合为核心建构起来的。除汉字外,汉传佛教在这之上建构中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
从汉传佛教的历史看,朝鲜半岛是汉传佛教向东传播的重要节点和支点。也就是说,朝鲜半岛在东亚文明史构成中,起到至为重要的作用。按照内藤湖南在《平安时期的汉文学》一文的说法,最早在平安时期即公元8世纪至公元12世纪,日本文化才在汉文化的“刺激”下发展起来。[1]之前,日本钦明天皇即位第十三年(公元552年)十月,百济[2]明王首次向日本进献金铜迦佛像一尊和经论、幡盖等物。更早些时候,继体天皇十六年(公元522年)梁朝的司马达等来到日本,宣传佛法,建草堂安置佛像。30年后即百济明王送佛像时,正值司马达归化日本30年(后称日本造佛师之祖)。两件事皆表明,一水路一陆路,汉传佛教来到了日本。此后,佛教三宝(佛像、佛经、僧人)通过百济、高丽不断传至日本。百济的寺工、炉盘工、瓦工、画工也来了日本。至推古天皇(554—628)后期,日本已经建有46座寺庙,僧、尼高达1300多人。在日本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圣德太子(574—622)早年就跟高句丽来日高僧慧慈学佛。当然,慧慈的学问与智慧来自中土的隋。慧慈教导圣德太子“大隋官制完整,国势强盛,笃信并保护佛法”。仅此一语,可见,朝鲜半岛在东亚文明或汉字文化圈的建构中的重要性,特别是于汉传佛教(也包括汉文化的其他部分)东传日本时所起到的桥梁作用。
寺庙、佛像和僧人“三宝”从此在日本生根开花。今天立有圣德太子像的法隆寺(始建于公元607年)就是圣德太子所建。从此,不断有唐(包括后来的宋、明)僧人远赴东瀛传法。尤其是鉴真东渡,寺庙在日本蔚为大观。《重新发现日本——60处日本最美古建筑之旅》([日]矶达雄等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一书里,与佛教相关的国宝级古建筑就有许多处,最著名的当是鉴真和尚留下的唐招提寺。镰仓大佛也是其中之一。镰仓大佛,是日本古都镰仓的象征。佛像建造于南宋淳祐十二年、日本建长四年(1252年),其衣饰的褶皱和线条,简洁流畅,完全是宋人风格。笔者于2020年游日本时,除仔细端望了这尊宋式大佛外,还认真在此写生了这尊大佛,以示对两宋高标文化及其东传日本的敬意。铃木大拙在其《禅与日本文化》里叙述镰仓时,有一重要的观点:“从理论上讲,禅与民族主义没有任何关联。只要是宗教,其使命都含有普遍性,其适用范围未必限于国民性方面,但从历史角度看,它受到了偶发事件和特殊化的影响。”[3]铃木大拙所说的偶发事件和特殊化指的是,南宋朱熹的理学传入日本,对日本禅宗的影响。什么影响呢?即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南宋被北边的强势民族欺负所激发的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按照铃木大拙的意思,于是日本参禅者“欣喜地接受了一切与禅相伴随的东西”。镰仓时期(1185—1333)是日本从上古到近古的重要发展时期。日本近现代重要史家村上专精的扛鼎之作《日本佛教史纲》(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叙述了两宋尤其是南宋时完全成熟且影响巨大的禅宗,从陆路(朝鲜半岛)和水路(扬州、泉州)传入日本再由日本本土化的历史,特别指出宋人高僧西蜀(今重庆市涪陵区)道隆禅师(1213—1278)对日本禅的杰出贡献。日本建长四年(1252年),作为镰仓禅寺的开山鼻祖道隆入住建长寺(今镰仓五大禅寺之首)。而镰仓大佛正是1252年建成的。禅的日本本土化和理学的传入,加快了日本对唐宋特别是对两宋文化的学习、借鉴、融会,加快了儒学佛学日本化的进程。
在日本的镰仓时期,朝鲜半岛的一大佛教盛事,就是高丽陕川(今韩国东南部的庆尚南道,与日本隔海相望)海印寺的“八万大藏经”的出现。此版共有木雕版81258张,6780卷,收藏经1496部。从1236年积16年时间伐木、制版、雕刻、印行,浩瀚庞大。朝鲜半岛的这部“八万大藏经”,或许仅次于“蜀藏(蜀印大藏经)”。“蜀藏”于宋太祖开宝四年(公元971年)敕令益州(治今四川成都)刻印,到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完成,历时12年。“蜀藏”刻板多达13万块或说已毁于战火,无一留存;但现代佛学、版本学大家吕澂(1896—1989)曾说,得益于蜀版释藏,“自后,丽、丹、闽、浙诸刻皆导源于此”。不管怎么说,“八万大藏经”的8万块雕版却在韩国保存完好,这还是值得欣慰的。
二
不过,在18世纪,汉传佛教不仅在朝鲜半岛失却了昔日光彩,而且抑佛崇儒成了朝鲜王朝思想文化近世走向衰退的标识。从黄德壹的《拱白堂集》[4],可窥此事。
黄德壹(1748—1800),号拱白堂,朝鲜王朝(1392—1910)中后期人,早年受母亲基督教信仰影响,后随朝鲜王朝后期著名政治家、理学家安鼎福(1712—1791)学“礼”,从此潜心致力于礼学研究;生前亲编《拱白堂集》。《拱白堂集》主要是黄德壹转写的经书与纬书,也有独立见解的文字。文集一开始写了三章。其一,“汉唐宋诸子”,说儒家诸子;其二,“释家”,说释家在中国的源流及宋儒对释家的评论撮要;其三,“西学家”,说基督教在中国传入源流及批判。作为一个致力于“礼”研究的儒者(或理学家),“汉唐宋诸子”不足700字,“释家”和“西学家”的字数大致相当,各约2500字。
在“汉唐宋诸子”里,黄引朱熹语,称“儒教自二帝三王,述天理、顺人心,治世、教民、厚典、庸礼之道”(《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并引伸说:由此,“后世圣贤遂著书立言,以示后世”。述完这层意思后便讲与儒“修正”或“对着干”的流派:“老子唱其端,列御寇、庄、周、杨朱之徒和之”,又说与儒教的“异端之学,老子为首”。黄此述此讲,将先秦诸子归于儒家一尊。这种思想源于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即史称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基于这种儒教道统,黄将“释家”和“西学家”一并打入异端便不足为奇了。
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在记述儒教时,虽然提及“一公三子”的“周公”“孔子”“孟子”“韩子”,但是对“一公三子”的著述、行迹几乎没有消息,反而在记述佛教的2500字里作为批驳佛教为异端的论据,引的全是宋儒语录(暂且放在后面叙述)。我们先看黄对佛教西来中土简史的记述:
佛理,自汉以上,中国未传,或云久已流布,遭秦火湮灭。楚后,张骞使西域,闻有浮屠之教。哀帝时,博士弟子使尹存时授浮屠经(刘案,据《魏略·西戎传》载,应为景庐转述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中国未之信。后汉明帝夜梦金神,以问于朝。传教以佛对,帝遣中郎蔡愔、秦景等使天竺求之,得佛经四十二章及释迦像并典。沙门摄磨腾竺法兰东还,以白马负经,因立白马寺于洛阳城雍门西以处之。魏黄初中,中国人始依佛戒剃发为僧。晋太始中,竺法护西游诸国,大得佛经,至洛翻译。佛教东流,自此而盛。
佛教约形成于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的今印度半岛东北部。佛教流布,大约分南传、藏传和汉传三支,而以“汉传佛教”对后世最有影响,可以说中国佛教典籍的丰富在全世界当算第一。今说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佛教”主要以汉传佛教而论。汉传佛教如张文所说,大约于公元前1世纪末(西汉哀帝)到公元1世纪初(东汉明帝)由张骞凿空的西域之路(即后来所说的“丝绸之路”)进入中土。佛教自西来后,在公元1世纪至公元6世纪(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进入本土化即中国化时期。禅宗从达摩祖师(?—536)到六祖惠能(638—713)两百年间的出现与兴起,完成了汉传佛教的中国化。汉传佛教东传之始,大约从十六国时期的公元4世纪中后期,前秦苻坚(338—385)遣使派僧到处于三国(高句丽、百济、新罗)时期的朝鲜半岛的高句丽。有史记载第一位到朝鲜的中土高僧叫阿道法师。公元375年,高句丽王小兽林王(371—384年在位)因佛教从中土传入,专门修建了肖门寺、伊弗兰寺。两寺的修建,可以看成是汉传佛教东传朝鲜半岛的标志。朝鲜的肖门寺、伊弗兰寺与筑于公元1世纪的洛阳白马寺(公元68年)相比,约晚了整整三百年。大约相同时期,百济王朝于枕流王元年(公元384年)迎入东晋高僧摩罗难陀,仿照中国佛寺,在汉山州(今韩国大首尔地区)创建佛寺并由此大兴佛法。佛教传入朝鲜三国最晚是新罗时期,于公元5世纪初由高句丽传入。但不久之后,佛教却在三国之中的新罗最盛。至此,汉传佛教覆盖了整个朝鲜半岛。随后,汉传佛教,一由陆路朝鲜,一由水路东海,于公元6世纪初传入日本。推古天皇三年(公元595年),高句丽高僧惠慈(与百济高僧惠聪一道)东渡日本传法,史称“三论宗”的“开山祖师”。推古三十三年(公元625年)高丽高僧慧灌传法日本,史称“日本空宗”的始祖。尤其是惠慈造就了圣德太子的不凡业绩,在公元7世纪初始建(再建为7世纪中后期)盛大宏伟的法隆寺,于是各地也“纷纷建造寺院”[5]。可以看到日本汉传佛教一开始就达到了一个高峰。
汉传佛教,即以汉字为文本的中国化佛教(汉传佛教在唐代完成了佛教的中国化或中国化的佛教),对日韩起着重要影响,又以中国化的“禅宗”向东延伸与拓展。由此向更东的地方传播,先朝鲜、后日本,特别是鉴真(688—763)东渡传法,完成了汉传佛教在佛教史上的重大变革。以汉语佛教两个外来词举证:先说“佛”。东汉许慎(58—147)《说文解字》篆字作,释“见不审也。从人弗声”,此“佛”作“若似”(仿佛)讲,与佛教之“佛”无关。瑞典汉学家高本汉(1889—1978)《汉文典》录“佛”也无“佛陀”之义。佛教传入中国兴建的第一座寺院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说文解字》成书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至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之间。据考,“佛”作为外来词,见晋袁宏(328—376)《汉纪三·永平十三年》:“西域天竺国有佛道焉。佛者,汉言觉也,将以觉悟韦生也。”,“佛陀”,见6世纪中期成书的《魏书·释老志》:“浮屠正号曰佛陀。佛陀与浮图声相近,皆西方言,其来转为二音。华言译之,则谓净觉。”佛、佛陀为梵文Buddha〔′bʊdə〕的音译。佛陀、佛为音译,意即“净觉”(即觉自觉他觉圆满)。“佛”传到日本后作“仏”或“仏陀”“仏教”等。其实,日语中的“仏”,在唐时汉语书写里亦作“仏”。敦煌变文抄卷中,“佛”多写作“仏”。如藏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盈字七十六《目连变文》、云字二十四《八相变文》、台北“傅斯年图书馆”188104《妙维摩手记》等,“佛”皆作“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周绍良等编《敦煌变文集补编》里按原件抄录的变文,“仏”照录,没有按现在的“佛”改动。日语中的“仏”是汉字在唐时“佛”的“俗写”。再说“禅”。《说文解字》录“禅”,篆字作,释“祭天也”。《康熙字典》“又代也。禅让,传与也”。此字原义与佛教无关。佛教西来后,“禅”才成为佛教话语的重要词汇。“禅”为梵语“禅那(梵语Dhya^na或巴利文语Jha^na)”的汉字音译的简称。“禅那”,见唐天竺高僧般剌蜜帝的《大佛顶首楞严经》(公元705年)“一殷勤启请十方如来,妙奢摩他,三摩禅那,最初方便。”“禅”见成书于6世纪初的《洛阳伽蓝记·景林寺》:“寺西有圃,多能奇果,春乌秋蝉,鸣声相续。中有禅房一所,内置只洹精舍。”
关于“禅”,必须多说几句。英文里的“禅”并非中文“禅”音的“Chan”,而是汉传佛教日本化后的日文“禅”的“Zen”发音。这是由于近世日本更早地接近西方所致。The Oxford Dictionary(《牛津词典》在线)没有汉字“禅”相应的英文对译。Collins Dictionary(《柯林词典》在线)主条收日文“禅zenn”,同时收录了“Ch'an”。《柯林词典》收“Ch'an”,释三义:1.此为美式英语(In American English);2.此为汉语(Chinese)词汇;3.“Ch'an”同日语Zen。从这里可以看到,虽然“Zen”是英文词汇“禅”的主脉,但随着中国文化的当代影响,英文里“禅”已经有了汉字“禅”的“Chan”发音和拼写了。这一现象,表明了中华文明史和东亚文明史于当代重写的重要性。
三
从公元5世纪(即《金刚经》的汉译与普及)到今天,已经有整整1500年历史的汉传佛教,因唐强盛,唐所有宗派的佛教悉数传入朝鲜半岛,在朝鲜成为汉传朝鲜佛教;陆路从朝鲜、水路从江浙闽等传入日本,在日本成为汉传日本佛教。大约12世纪,日本完成了日文(平假名)书写的佛教。无论15世纪才完成的朝鲜文(谚文,又称韩文),还是已有近千年历史的平假、片假名日文,其字根、读音都源自汉文(尽管音、义、语法不同)。笔者2011年在首尔参观韩国国家博物馆时,见到明代之前的中国雕版所印的线装书,很是感动。在这一源流沿革进程里,朝鲜半岛的“三国时期”起到了一个佛教西(从中土)来再向东传播的关节点。如此辉煌的朝鲜佛教文化传统,却在18世纪末的黄德壹那里成了“异端”。这是很难想象的。现在说黄对佛教的批判:
黄文引程子语:
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为害尤甚。
黄文引朱子语:
佛家初来中国,多是偷老子意志。
又引朱子语:
佛子乘虚而入中国,广大自胜之说,虚妄寂灭之论。
再引朱子语:
佛学自外面粗说,到达磨方说那心性。然士大夫未甚理会做工夫。庄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佛则人伦已坏,至禅者又从头将许多义理扫灭。
一句话,黄文引朱子语,认为佛家“转相欺诳”,罪莫大焉!黄文如此严厉的反佛倾向,佐证了朝鲜李氏王朝中后期的排佛国策。
生于朝鲜李氏王朝后期的黄德壹与两宋“程朱”一样,其反佛的主要观点,认为佛家侵犯了儒家的“地盘”,使得儒家一统天下有了“缺口”(其实,道家一直在中国文化里占有一席之地)。黄认同“程朱”关于老子、庄子等道家先贤与儒家分庭抗礼,在后是佛家与儒家分庭抗礼的观点。事实上,自两汉后,道家似乎就没有真正与儒家分庭抗礼过。唐王朝把道家作为“国道”,把李聃作为祖先。彼时,佛教经过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再到唐,已经得到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的尊崇。唐太宗李世民礼遇唐玄奘,把玄奘译的佛教经典称为“圣教”,并作《圣教序》。《全唐文·太宗七》全文录有唐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其中一节“况乎佛道崇虚,乘幽控寂,弘济万品,典御十方。举威灵而无上,抑神力而无下。大之则弥于宇宙,细之则摄于毫厘。无灭无生,历千劫而不古;若隐若显,运百福而长今。妙道凝玄,遵之莫知其际;法流湛寂,挹之莫测其源。故知蠢蠢凡愚,区区庸鄙,投其旨趣,能无疑惑者哉。”可见在唐,本土宗教“道”是国道,自玄奘译《心经》等佛教经典后,西来的“佛”也成了国道。而且太宗高宗父子对玄奘的情义,成为佛教中国化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武周皇帝武则天侍佛崇佛,都应当看成是当时时尚的表达。
佛教始传中土后,多次受到排佛浪潮的冲击。最重要的两次,一次是东魏武定(公元543—550年)战乱(皇家寺庙永宁寺于北魏永熙三年即被大火烧毁),一次是唐会昌(公元841—846年)灭佛。前者留下了中国佛教史主要是寺庙史的巨制《洛阳伽蓝记》。杨衒之在“序”里写道:“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可见佛教进入中土后的第一惨状。后者是会昌五年灭佛,《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八记“凡天下所毁寺四千六百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护、祅僧二千余人,毁招提、兰若四万余区”(又据《旧唐书·武宗本纪》)。无论是公元6世纪中期武定战乱,抑或9世纪中期的会昌灭佛,都远比朝鲜近世的排佛厉害得多。
佛教在唐初太宗、高宗特别是在武周时期得势。也就是说,从“独尊儒术”的汉到清1500年的历史,唐王朝恐怕是一个最没有儒家道统的王朝。但是,儒家作为社会伦理系统与框架,依然被视为正统,仅举一例可证。煌煌儒家正典《十三经注疏》,有十经注疏是在唐时完成的。这十经包括:《周易正义》《尚书正义》《毛诗正义》《礼记正义》《春秋左传正义》五经,为孔颖达(唐初经学家、李世民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等正义;《周礼注疏》《仪礼注疏》两经,为贾公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为徐彦疏;《春秋穀梁传注疏》,为杨士勋疏;《孝经注疏》,唐玄宗所为——连皇帝也加入了这支注疏的队伍。
至于儒家,两汉将其定位于社会伦理,又经两宋上升到国家伦理。这一整套意识形态和国家制度的设计,由中国传向朝鲜与日本,朝、日又形成各自不同的儒学精神和儒家形态,成为与中国相似又各具本土特色的儒家道统。如日本,在已“脱亚入欧”的明治时期,天皇直到1888年的早课依然还在使用汉籍和儒家著述即“六经”[6]。这样看来,黄德壹在其《拱白堂集》里的关于非佛崇儒的世界观与学术观,并非只是个人的见解,而是“东亚汉文字圈”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某种共识。
在《拱白堂集》关于“非佛”的著述中,黄还记述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对峙的公案。面对“程朱理学”日渐走入国家主义、走入封闭的情形,先是与朱子同时代的陆九渊(1139—1193)、后是明中后期的王阳明(1472—1529),在儒学中引入佛家理念,以所谓“心学”发起对“理学”的挑战。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引黄宗羲论王阳明语:“先生(即王阳明)……一反求诸心,而长时期人所性之沉曰‘良知’,因示人求端用力之要曰‘致良知’……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下即上,无之不一,以救学者支离眩骛,务华而绝根之病。可谓震霆启寐,列耀破迷,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7]黄宗羲(1610—1695)几乎生活于整个17世纪,按理讲,生于1748年至1800年的黄德壹应当读过黄梨洲的著述,尤其是涉及儒家历史的《明儒学案》《宋元学案》。但我们在《拱白堂集》里,不仅看不到朱明王朝中后期儒家道统的变革,而只读到对陆王学派的偏见。或者说黄著只留恋于“程朱理学”的道统而不放手。再就是,朝鲜李氏王朝初期,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明王朝的藩属。即便清朝入关更替了明王朝,李氏王朝依然使用明王朝的纪年。而明王朝同样是一个看重佛教的王朝。永乐帝朱棣在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为《金刚经集注》作“序”。序中有“是经也,发三乘之奥旨,启万法之玄微。论不空之空,见无相之相。指明虚妄,即梦幻泡影而可知;推极根源,于我人众寿而可见。诚诸佛传心之秘,大乘阐道之宗,而群生明心见性之机括也”。如是,在李氏王朝后期,佛于朝鲜,突然就不“灵”了。而在日本,佛教中国化的禅宗最终演化成了日本禅宗。日本禅宗到了现代比中国禅宗更具世界影响力。在晚清的中国,“戊戌六君子”的谭嗣同(1865—1898)在比较儒教、基督教、佛教优劣时说,儒教不广、基督教不纯,而佛教“纯者极纯、广者极广。”[8]
四
黄著在介绍了王阳明心学后,马上引朝鲜大儒家李退溪(1501—1570)的话批佛。李退溪说:“阳明之学,出于象山,而以本心为宗,盖禅学也。学术颇忒,其心强狈,其辩张皇震耀,使人眩惑而丧其守。贼仁义乱天下”。当时,李氏王朝的“正统”学人,还继续着宋儒对佛的批评。如程颢(1032—1085)在《二程集》卷十四《明道先生语四》讲“佛氏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安得谓形而上者与圣人同乎。”《拱白堂集》“排佛”的话与程明道的话何其相似!黄文对佛家和西学家的排斥,对宋儒道统的固守,反映出当时朝鲜李氏王朝“崇尚儒教,贬抑佛法”的国策,同时反映出朝鲜王朝保守的一面。如果我们将朝鲜王朝置于整个“汉文字圈”或者置于亚洲与东亚大局在18世纪后期、整个19世纪、20世纪初东亚文明衰落与重建的历史进程中来观察,我们会惊人地发现或如是想象:
(一)由于朝鲜王朝与明清的藩属关系,朝鲜王朝的文化、社会、政治道统与明清大致保持一致。在朱明王朝时,朱元璋定朝鲜为“十五不征国”之首,表明朱明王朝对朝鲜的“天恩”,因此,朝鲜与朱明王朝保持着密切的藩属关系(连“朝鲜”国名也是朱元璋册封的)。明亡清代时,朝鲜仍使用明朝纪年,一直到1909年;尽管早在1637年初朝鲜就与后金(清)建立起藩属关系。19世纪中期,中国的大门被西方殖民大国英国敲开。紧接着,东亚的另外一个国家日本被新殖民大国美国敲开而被迫采取非常用、激进的“脱亚入欧”措施。处于中日两国中间的朝鲜半岛,面对日本的崛起,其处境是极为尴尬的。历史确实也是残酷的。中日、日朝特别是日朝的这一关系直到1894年甲午战争、1895年《马关条约》后的1897年,朝鲜改国号为大韩帝国时,才结束了与清朝的宗藩关系。《拱白堂集》的作者当然没能看到这样的结局,但从《拱白堂集》的崇儒排佛来看,即从这种固守一隅的道统来看,这种结局是必然的。
(二)从《拱白堂集》的崇儒看,已经处于东亚近世前夜的朝鲜,依然迷恋宋儒的高谈阔论。好大语是宋儒的一个特征。如周敦颐(1017—1073)在《周元公集》卷二《乐上第十七》中讲“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在《周元公集》卷三《养心亭说》中讲“无则诚立、明通。诚立,贤也;明通,圣也。是圣贤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养心之善有大焉如此,存乎其人而已”。又如朱熹(1130—1200)在《中庸章句·序》里讲“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与之一脉相承的黄德壹,此时面对亚洲特别是东亚即将发生的“千年巨变”,亦似乎还在昏睡。
(三)文化的保守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自身不寻求革新,一方面是不接受外来文化。从《拱白堂集》关于崇儒排佛的论述看,两者兼而有之。黄德壹只坚守朝鲜王朝崇儒的自身儒家道统,把已经逐步改革的中国儒家“陆王心学”、特别是将16世纪初期的王阳明排斥在外,更将一代大思想家黄梨洲排除在外。这种状况,一直到黄德壹生活的18世纪中后期。如果从黄的卒年看,黄倒在了19世纪的门槛边。与佛教由中国传入一样,朝鲜半岛的西学也是从中国传入的。而19世纪是欧洲的世纪。其一,工业革命的成功实现了农业向工业的产业转型;其二,制度革命的胜利即从封建社会走向资本主义社会;其三,实现了文化复兴即从神权走向人权。黄德壹自然没能看到这些,但从黄对论述“西学家”一章看,黄原本是敏感的(这可能与其母亲是基督徒有关),但因黄独崇儒家,因此将西学和佛学一概置于儒家的“异端”给排除了。这与19世纪中后期的清王朝情形几近一致。其时,清王朝与朝鲜王朝几近一致的保守和排斥外来文明而走向衰落;日本则在“明治维新”中期的1889年以《帝国宪法》颁布(1890年生效)为标志,脱亚入欧,[9]全方位地接受西方文明而一举成为打败清王朝和清王朝藩属国朝鲜的胜利者。从明清就是中国藩属的朝鲜,必然地成为1901年《辛丑条约》的牺牲品。仅几年之后,1910年《日韩合并条约》使朝鲜成为日本的殖民地!
东亚文明近世的衰落,一是来自自身的固守,二是来自因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而强大起来的新世界(主要是欧美)对东亚的进入和挑战。而东亚文明的重建,则是近代 “世界史(The World History)”或“全球史(A Global History)”的一部分,而且是“被纳入”的一部分。我们从清帝前后两封致英国国王的信便可以知道。第一封是乾隆帝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秋天致英国国王的信,第二封是光绪帝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致英国国王的信。两封信时隔112年。但这112年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当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乾隆帝致英王的信一开始就说:“上敕谕英吉利国王:尔远慕声教、向化维殷。……朕鉴尔国王恭顺之诚,令大臣带领使臣等瞻观……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而光绪帝的信开始则说:“大清国大皇帝敬问大英国大皇帝:中国与贵国通好有年,交谊益臻亲密。夙闻贵政府文明久著、政治日新,凡所措施,日臻美善。朕,眷恋时局,力图振作,以亲仁善邻之道,为参观互证之资。”从“上敕谕英吉利国王”的傲慢转为“大清国大皇帝敬问大英国大皇帝”的谦恭。东亚文明在危机之后,日本在先(“明治维新”),中国在后(“百日维新”)被迫纳入世界史或全球史。在这场重建中华文明以及以中华文明为重要内容的东亚文明的大潮中,尽管依然具有中华文明及东亚文明的传统特质,但是从日本19世纪后期和中国20世纪初期走过的路看,汉字文化圈的东亚文明确实经历了如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之巨变”的某些质的重建。而《拱白堂集》里的“排佛崇儒抑西”可能就是这一质的巨变中的小插曲。
固守于一隅,固执于一道,其走向和结局,清王朝与朝鲜王朝的命运大致是一样的。《拱白堂集》在记述西学家时,引了与作者大致同时代的“朝鲜实学”(即“程朱理学”的朝鲜化)的安鼎福(1712—1791)致李瀷先生的信:“近观西洋书,其说虽精实,而终是异端之学也”,并强调“吾儒之所以修己养性、行善去恶者,是不过为所当为而无一毫徼福于身后之意”。
“修己养性,行善去恶”,于儒于人,好者好矣,善者善矣,然固守一尊道统,则关思于心、关门于国,心闭门闭,身弱国衰矣!18世纪末19世纪初朝鲜半岛所经历的“排佛崇儒抑西”事件,虽说于东亚文明近代史上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是,“一滴水见太阳”,任何一小事件,都与大事件息息相关,任何一小事件都是大事件的不可或缺的构件。因此,属于21世纪的东亚特别是中国,在重写东亚文明史特别是重写中国文明史时,我们或许可以从朝鲜近世的这一崇儒排佛抑西的小事件中,获得一些历史的教训和经验。
注释:
[1]〔日〕内藤湖南:《日本历史与日本文化》,商务印书馆2012年汉译版,第170—193页。
[2]当时朝鲜半岛为三个王朝:新罗(公元前57—公元935)、高句丽(公元前37—公元668)、百济(公元前18—公元660)。
[3]〔日〕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译林出版社2017年汉译版,第47—66页。
[4]本文所引黄德壹文,皆出自杜宏刚等主编《韩国文集中的清代史料·拱白堂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
[5]〔日〕义汉彰夫:《日本的佛教与神祇信仰》,商务印书馆2018年汉译版。
[6][9]参见〔美〕唐纳德·基恩:《明治天皇:1852—1912》,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英译版,第475页、494页。
[7]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
[8](清)谭嗣同:《仁学》(汇校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133页。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