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深井（组诗）

那片草地

很多时候，我们会想起

那片不知名的草地

想起三个人从斜坡上飞跑而下，像三条

滚落下去的水流

冲击着一片墨守成规的草地

几间简易且白色的房子

在人迹稀少的下游栖身，照顾一个

小小的水塘和它涟漪上的鹅群

想起一大片牡丹花还有芍药

浓艳、高冷、盛开在蔚蓝的

天空下

它要吸引的那些黑色蝴蝶，我们也

叫不出名字

想到匍匐地上的水花生、地锦

还有蛤蒌、飞蓬草……

曾遭受过同样的严寒，现在被同样的明媚

之光照耀

布谷再次鸣叫，祝贺这片土地

重获新生。当那里开着小小花的

三色堇、马齿苋

当那里的幽静可以

盛下一只东方白鹳的长久驻足

时间之手，也从我们的身体里牵出

那匹疯狂的骏马

——它并未衰老，依旧能以

惊人的速度驰骋

内心的深井

你不止一次感觉。你内心的深井

是真实存在的

有时它像一面镜子

让你自己和自己对视。当它清澈

你也被清澈映照

当它浑浊，你的人生同样模糊不清

在那个沉默的空间

因为你的深不可测，所有它的深浅无法分辨

你每次对自己的追问，都像

自己把自己

引向内心最伟大的深处，当然

你始终相信人间的深渊，不会拒绝一颗

石子的到访，就像一个人的内心

永远不会拒绝风暴的到来

——在那个幽暗的世界，你和很多人一样

坚持用一滴水

去寻找自己的海洋，用一束光

寻找自己的源头

屋"后

没有谁比她更熟知屋后：那些仅存的土地

是两侧违建房中唯一空旷的地方

中午才有片刻的阳光照耀，像神的光临

没有谁比她更熟知那里的花草树木

一旦月季花

在春天绽开崭新的第一朵花，蜂蝶等

造访者就会增多

漫长的雨季后，她熟知地上的青草

像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就要冒出，她为此经常用锄头除尽

同样没有任何一棵青草可以长到翠绿

她更熟知野猫低低的叫唤

代表一天中黄昏的到来，它们隐匿在

某个黑暗的墙后，或花盆后

她会温柔地呼唤，用沧桑的手给它们

喂食，给它们水喝

——直至夜色再次来临，在江南小镇

漫长的寂静中，没有谁比她更熟知那屋后的

夜晚，沥水的拖把在架子上悬挂

擦得锃亮的锄头和铁锹竖在门后

屋后还在忙碌的她

瘦小的身躯，有时被一盏灯照耀

有时被无尽的夜色覆盖

阿玛兰妲

除去乌尔苏拉，没有谁比她更了解

这个小镇

以及几十年的变换

没有谁比她更于孤独和愧悔中度过一生

爱过的男人和拒绝过的男人，现在都停留在

她漫长的记忆中

一条由命运建起的道路那么有耐心

让她在其中艰难跋涉

她几乎独自完成对人生的探索

和对孤独的漫长坚守

像一片备受岁月摧残和苦痛折磨的

叶子，她最后留给一面镜子

她全部的沧桑。事实上

她早完成了

对死亡的等待，亦完成了

对骄傲、自尊、嫉妒和忠贞的歌唱

她用这首歌

怀念过往也致敬死亡，前所未有的轻松

让她呈现幸福的形式，成为忠实的

将人间口信和书信

捎给逝者的信使

——而平静的布恩亚迪家族，终于在她

编好辫子躺进棺材

才意识到：一些人

就要逃脱马孔多的管控，一些深渊正在

等待这个世上最坦然赴死的雨滴

秋"天

秋日庞大，它足以容纳成长、丰收

以及依旧欣欣向荣的一切

叶丛中的银杏果

倒悬如珍珠，柿子等待它的成熟

青色的果子上沾着薄薄一层白霜。含苞的

牵牛花缠绕在樟树上

等待秋风将它的喇叭再次吹响

它也足以容纳衰败、枯萎，包括那些

苍老的事物：梧桐叶的凋零

玉米的枯黄

芦苇再次白头，苍耳狼牙棒般尖锐

占据田埂小道，田间的豆荚

在阳光下多次开裂

崩落的豆子要么被蚂蚁搬运，要么

霉烂于泥土

村前的池塘已陷入平静，水花生缠绕

鲜见白条的身影，也很少有人去打水漂

用一片瓦片

努力激起秋天全部的涟漪

银杏树下

再不会坐着一个老人，驼背

抱着一堆柴火经过

有时拿一把米喂着家里的鸡

期待它，明天下更多的蛋

岁月像神秘的语言，我并不能破解

一个八十多岁老人每天的生活

只知映衬她的背景

是四间黑白相间的两层楼房，白天

一条陪伴她的草狗

在树下趴着，一直静静地

等待她将食物给它分享。而不远处的水井

如同平面镜，每天将一个汲水洗菜的老人

苍老的脸庞一再映照

她的青春也曾在上面停留很久，而现在

却是纷纷落叶

——生活仍是那个深渊，并不是每个人

都能跃出其中，并远离

当她从檐下加高的柴堆旁，经过家里

堆放的稻谷，以及拎着热气腾腾的猪食

绕到后面的猪圈

一个耳背的老人

依旧沉默多于有声，劳作多于停歇

当她摘下围裙静静坐在银杏树下

你并不明白

时间又偷偷从她身上取走什么，直至

最终让她成为永远的失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