岣嵝碑的传说故事

2025-02-11 00:00:00黄剑华
月读 2025年2期
关键词:衡山南岳拓本

传说为夏禹治水纪功的《岣嵝碑》,又称为《夏碑》《禹碑》或《神禹碑》,可能是迄今所知最早的石刻碑文了。关于《岣嵝碑》的来历,主要源于古代的一个传说故事,在《吴越春秋》和《水经注》等古籍中对此均有记载。

根据《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等史籍记载,相传四千多年前,夏禹出生在西羌石纽,当时天下洪水泛滥,其父鲧受命治水九年毫无成效,受到严惩。于是夏禹接替父职,奉命率众治水,历经七年闻乐不听,过门不入,鞠躬尽瘁,殚思极虑,仍然没有成效。禹苦苦思索着治水的办法,一边查阅当时所有关于治理水患的记载,一边继续考查山川河流的情形。

后来大禹听说黄帝留有金简玉书,于是东巡来到了会稽山,杀了白马祭祀山神,登上山峰,仰天长啸。当晚禹留宿在山上,梦见一位身穿红色绣花衣的男子,自称是山神的使者,对禹说,在宛委山巅的石洞里,有金简玉书,看了便可知道疏通水患的道理。禹醒来后,登上山峰,凿石寻觅。《吴越春秋》佚文说:“禹乃登宛委之山,发石,乃得金简玉字。”后来大禹果然找到了金简玉书,懂得了治水之法。

宋代编撰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也援引了这段史料:“禹乃东巡狩,登衡山求之。卧见赤绣衣男子,自称玄夷苍水使者,来候禹,令禹斋三月,更求之。禹乃斋三月,登宛委山,取得书,通水经。”这样就出现了几种不同的记载与说法,大禹究竟登上了哪座山取得了金简玉书?在《吴越春秋》与《太平御览》的记述中提到了“九疑山”“宛委”“衡山”几处地名,在地理上颇有混淆。有学者解释,九疑山也作九嶷山,在今湖南境内;而宛委是会稽山的一峰,在今浙江境内。既然大禹东巡,所以这里说的衡山应是会稽山。《史记·封禅书》就说得很清楚:“禹封泰山,禅会稽。”所以大禹登上的应该是会稽山。而有的史料说成了衡山,显然有误。值得注意的是,古籍记载舜也巡狩到过南岳。有的史料可能将大禹与舜的巡狩地名搅混了,从而给后来的读者造成了误解。譬如《水经注》中就同时记载了两个说法,卷四十说古代吴越境内“有会稽之山……《吴越春秋》称覆釜山之中,有金简玉字之书,黄帝之遗谶也。山下有禹庙……又有石匮山,石形似匮,上有金简玉字之书,言夏禹发之,得百川之理也。”又说:“衡山在长沙湘南县南,禹治洪水,血马祭衡山,于是得金简玉字之书,按省玉字,得通水理也”。《水经注》卷三十八又说:湘水流经衡山县东,“西南有三峰……《山经》谓之岣嵝,为南岳也。山下有舜庙,南有祝融冢,楚灵王之世山崩,毁其坟,得《营丘九头图》,禹治洪水,血马祭山,得金简玉字之书。”《水经注》中说金简玉书一在会稽山,一在衡山,显得很矛盾。

比较而言,大禹在衡山取得金简玉书的说法,似乎更占据上风。比如南北朝时期梁朝的刘昭注《后汉书·郡国志》关于长沙郡衡山,就说“郭璞曰:‘山别名岣嵝。’《湘中记》曰:‘衡山有玉牒, 禹案其文以治水。’”《湘中记》是东晋罗含撰写的游记与地理书,据《晋书·文苑列传》记载,罗含是东晋桂阳郡耒阳人,做过庾亮、桓温僚属,因文才出众被称为江左之秀,他撰写的《湘中记》(三卷),又称《湘中山水记》,大约在明代已经亡佚。查看明代的各种目录书,皆无《湘中记》的书名。清代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云:“《湘中记》卷亡,晋罗含撰,不著录。”可知经历了元末战乱之后,《湘中记》已佚失。其内容只散见于类书、杂史传记、前人注释等文献著作中。《湘中记》中的内容曾被其他地理书所引用,由此透露当时的一些文人已认为大禹是在南岳衡山得到了金简玉书。

大禹究竟在何处获得了金简玉书,传说纷纭,有点莫衷一是。但大禹在山上获得金简玉书则是一致的,从此以后,大禹治理水患,终于获得了成功。因为有的史籍记载,会稽山别名衡山与南岳同名,后人便将大禹取得金简玉书的地方附会成了湖南衡山。后世以讹传讹,流传日益广泛,金简玉书出于南岳衡山也就成了习以为常的说法。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就说:衡阳县有岣嵝峰,在府北二十五里,“衡山主峰也,故衡山亦兼岣嵝之名……相传禹得金简玉书于此”。因为毕竟是传说记载,所以后人也就很少去深入认真考证,而附会的东西却反而增多了。后世最重要的一个附会,就是金简玉书之后,又出现了《岣嵝碑》。传说后来大禹治水成功,又将金简玉书藏回原处,并把治水之事刻石立于岣嵝峰上,故称为禹碑,或称为禹王碑,又称之为《岣嵝碑》。

《岣嵝碑》究竟是什么文字?谁书谁刻?记述的是什么内容?历经数千年,无人可识,迄今仍是个谜。这个传说,大约在南北朝时期已经流传颇广了。但在宋代之前,谁也没有见过《岣嵝碑》的真实面目,所凭借的只有传说。南朝宋徐灵期的《南岳记》中有记述说:“云密峰有禹治水碑,皆蝌蚪文字。碑下有石坛,流水萦之,最为胜绝。”徐灵期是南朝刘宋时吴县(今江苏宜兴)人,向道家抱朴子葛洪的后人学《灵宝经》,成为道家信徒,后来上南岳修持,修真于上清宫。据宋代陈田夫《南岳总胜集》卷上所记,说徐灵期“采访山洞岩谷,作《衡岳记》,叙其洞府灵异。言紫盖、云密二峰,皆高五千余丈,而云密有禹治水碑,皆蝌蚪文字。碑下有石坛,流水萦之,最为胜绝”。据说徐灵期《衡岳记》有孤本流传,但现已不存,史志不载。今人所引用徐灵期的《南岳记》中所述,就是从《南岳总胜集》中转引的文字。有人认为,徐灵期是南岳衡山上的著名道士,经常登山采药炼丹,他可能曾见过禹碑。但徐灵期《南岳记》中的记载,其实说得很笼统,禹碑究竟是什么模样,含糊其词,并没有具体记录。

六朝人伪托东方朔之名撰写的《海内十洲记》,曾描述说:大禹治水成功后,“祠上帝于北阿,归大功于九天。又禹经诸五岳,使工刻石,识其里数高下。其字科斗书,非汉人所书。今丈尺里数,皆禹时书也。不但刻剫五岳,诸名山亦然,刻山之独高处尔。今书是臣朔所具见。”东方朔是否真的见到过《岣嵝碑》?书中语焉不详。后世学者大都认为《海内十洲记》“诡诞不经,皆假托也”,实乃六朝好事者所为,讲述的故事“大抵恍惚支离,不可究诘。”可见《海内十洲记》所言,大都是虚构的传说,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换用现在的说法,对此类传说,只能看着玩,不能当真。

但历史上好奇的文人比较多,这个传说流传到了唐代和宋代,就引起了一些文人学者的重视。唐代文学家韩愈、诗人刘禹锡,都曾登临南岳,对《岣嵝碑》做了探寻和考察。虽然都没有亲眼看到《岣嵝碑》,却根据传说,凭着丰富的想象,写出了《岣嵝碑》的形状和特征。韩愈赋《岣嵝山》诗曰:“岣嵝山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拿虎螭。事严迹秘鬼莫窥,道人独上偶见之。我来咨嗟涕涟洏,千搜万索何处有?森森绿树猿猱悲。”刘禹锡诗云:“尝闻祝融峰,上有神禹铭。古石琅玕姿,秘文螭虎形。”韩愈与刘禹锡两人都是唐代著名文人,通过他们的关注与描述,进一步为《岣嵝碑》增添了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宋代著名学者朱熹与张栻,也曾到南岳游玩,依照传说寻找过禹碑,也是毫无所得,最终无功而返。后来朱熹注释韩愈诗文,认为韩愈诗中所谓岣嵝山中有神禹碑,“今衡山实无此碑,此诗所记,盖当时传闻之误。”朱熹是大学者,见识与常人不同,不会轻信和盲从,做过实地考察之后,实话实说,所言比较客观和冷静,讲的确是实情。

值得注意的是,宋朝重视碑刻的风气非常昌盛,在宋初已经出现了所谓的“禹书”,在《淳化阁帖》中就收录有“仓颉书”与“夏禹书”文字。《淳化阁帖》是北宋初年搜集汇编而成的一部书帖,收录的历代名家墨迹甚多,可谓洋洋大观。但采择不精,甚至混入了伪迹。《淳化阁帖》中收录的“夏禹书”,释文是:“出令聂子星,纪齐春,其尚节化。”“夏禹书”没有标明出处,不知其由来,可能并非传说的禹碑。但由于《淳化阁帖》在皇室与士大夫阶层的流行,对当时朝野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所以搜寻禹碑的下落,又成了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

到了南宋嘉定五年(1212),有个叫何致的四川文人,平时嗜书好古,前去游览衡山,寻找禹碑,在当地樵夫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岣嵝碑》。据宋代张世南撰《游宦纪闻》卷八记述:“何贤良名致,字子一,嘉定壬申,游南岳,至祝融峰下,按岳山图,禹碑在岣嵝山。询樵者,谓‘采樵其上,见石壁有数十字’。何意其必此碑。俾之导前,过隐真屏,复渡一二小涧,攀萝扪葛,至碑所。为苔藓封,剥读之,得古篆五十余,外癸酉二字,俱难识。韩昌黎所谓‘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拿蛟螭’。而其形模,果为奇特。字高阔约五寸许。取随行市买历辟而模之。字每摹二,虽墨浓淡不匀,体画却不甚模糊。归旅舍,方凑成本。何过长沙,以一献曹十连彦约,并柳子厚所作及书般舟和尚第二碑。以一揭座右,自为宝玩。曹喜甚,牒衡山令搜访柳碑。本在上封寺,僧法圆申,以去冬雪多,冻裂。禹碑,自昔人罕见之,反疑何取之他处以诳曹。何遂刻之岳麓书院后巨石,但令解柳碑来,匣之郡庠而已。”文中说何致于嘉定五年(1212)在南岳岣嵝山发现了禹碑,后来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亦有类似记载。清代学者朱彝尊撰写《书岣嵝山铭后》,也记述了此事:“地志称,宋嘉定中有何贤良于祝融峰下,樵夫导之,至碑所,手摹拓其文以归。”

何致将《岣嵝碑》文捶拓下来,整理成拓本,自己留了一份,将一份送给了当时长沙转运使曹彦约。曹彦约是江西都昌人,淳熙八年(1181)进士,曾从朱熹讲学,步入仕途后成为南宋大臣,《宋史》卷四百一十有传。曹彦约获得《岣嵝碑》文拓本,大喜过望,视为绝世珍宝,随即又派人前往捶拓,哪知找遍了衡山,《岣嵝碑》却渺无踪迹。何致获得的《岣嵝碑》拓本,究竟是真是假?谁也无法说清。曹彦约却深信不疑,并将《岣嵝碑》文拓本翻刻于长沙岳麓山的碑石上。曾有人怀疑,是否何致与曹彦约共谋而为,搞了一个所谓的《岣嵝碑》拓本?给后人留下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禹碑石。后来历经风雨侵蚀,碑石被泥土湮没,到明代初年被人发现,得以重见天日。据传,是重修岳麓书院的长沙太守潘镒在明朝嘉靖九年(1530)从荒山野岭找到了被残木和苔藓覆盖的《岣嵝碑》石刻,给予了保护和展示。岳麓书院是学子云集之地,喜爱碑刻历来就是文人的雅好,加上这里本来就是风景名胜,慕名来此游览者甚多,从此《禹碑》拓片天下流传。明朝万历年间,有人将岳麓山的《岣嵝碑》进行翻刻,置于衡阳石鼓书院。到了清代康熙初年,好古者又将石鼓书院的《岣嵝碑》翻刻,置于岣嵝峰上。还有人将《岣嵝碑》拓片带到了其他地方,摹刻于石碑之上的就更多了。

在湖南长沙岳麓山风景名胜区云麓峰左侧石壁上,翻刻的《岣嵝碑》文,又称为《禹碑》或《禹王碑》。据称这个碑文就是南宋嘉定年间的摹拓刻本,说是何致拓摹其文后刻于岳麓山麓。留存至今的《禹碑》面东而立,属摩崖石刻,摹刻的时间是南宋嘉定五年(1212)。据相关资料记载,明朝嘉靖三十年(1551),长沙太守张西铭修建了碑亭,对碑刻加以保护。明朝崇祯三年(1630),地方官员重修了亭台,增建了石栏。清朝康熙年间,有人又重修了碑亭。后来还有人在旁边增刻了“大观”等文字石刻。1935年周翰重新修建了碑亭,并增刻了“禹碑”碑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湖南省人民政府于1983年10月10日公布《禹碑》为湖南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长沙市人民政府于1990年10月7日竖立了《禹碑》保护标识,标明了保护的范围。国务院于2013年3月5日公布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其中就有《禹王碑》,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自南宋与明代以来,又有人依据《岣嵝碑》的拓本而不断翻刻,置于其他地方。目前全国流传至今保存完好的《岣嵝碑》有很多处,比较有名的主要存有六处:一在湖南长沙岳麓山风景名胜区(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二在湖南衡山岣嵝峰,三在浙江绍兴禹陵,四在西安碑林,五在四川北川县,六在云南安宁县。此外,开封禹王台、南京栖霞山、河南汤阴县羑里城、兰州白塔山等很多地方,也都按拓本勒石刻碑,大都称为“禹碑”,表示对大禹的敬崇,供人欣赏和瞻仰。《岣嵝碑》的拓本还流传到了海外,在韩国与日本保存的《岣嵝碑》拓本就比较多,也有摹刻者。以上所述,就是《岣嵝碑》的来龙去脉了。

关于《岣嵝碑》的文字,碑文九行共七十七字,形似篆籀又非篆籀,无人可识。南宋嘉定以后,文人学者绞尽脑汁,仍难解其意。到了明代,陆续出现了一些破译者,如杨慎、沈鉴、安如山、郎瑛、杨廷相、杨时乔等人。其中最著名的是杨慎,他因大礼之争得罪了嘉靖皇帝,被充军到云南永昌卫。当时有个叫张素的官员,原任湖广兵备道职,去长沙巡视,从岳麓书院得到了《岣嵝碑》拓本,这年冬天张素晋升四川巡抚,将《岣嵝碑》拓本带回云南安宁故乡,请杨慎考释。博学多才的杨慎对《岣嵝碑》拓本精心考释,认为是:“承帝曰咨,翼辅佐卿,洲渚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而明发尔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析,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裒,劳余伸禋。郁塞昏徙,南渎衍亨。衣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张素随即将《岣嵝碑》原文和杨慎的注释镌刻于云南安宁市法华寺石窟山的岩壁上,并刻写了跋文。同时碑文还被摹刻于大理等处,以永久保存,传之后世。

对于《岣嵝碑》的由来和真伪,自唐宋以来一直见仁见智,存在争议。一是持相信态度,譬如唐朝韩愈、明代杨慎;二是认为是后人伪作,譬如南宋朱熹,清代顾炎武也认为《岣嵝碑》“字奇而不合法,语奇而不中伦,韵奇而不合古,可断其为伪作而无疑也。”杨慎的释文开始流传之后,也遭到了一些学者的批评。明末清初的藏书家周亮工就认为:“岣嵝之刻,后人妄作明矣……杨用修好奇士也,遂信之,乃作《禹悲歌》,抑亦英雄欺人耳,何可据以为实!”鲁迅先生曾精辟指出“夏禹的‘岣嵝碑’是道士们假造的,现在我们能在实物上看到的最古的文字,只有商朝的甲骨和钟鼎文。”有的文人雅士则采取了保留与宽容待之的态度,王昶在《金石萃编》中就收入了《岣嵝碑》,同时也对其真伪提出了疑问,认为《岣嵝碑》是伪物,却又将其作为资料收录,以供鉴赏。现代杨震方编著的《碑帖叙录》中也转录了王昶《金石萃编》的说法,认为《岣嵝碑》真伪难辨,确实是大有疑问的,但传拓者却不乏其人,摹刻甚多。明知是假古董,依然将其作为赏玩之物,这也是《岣嵝碑》得以广为传播与翻刻的重要原因。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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