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一向被认为是杜甫的绝笔之作。它不仅仅是一首诗,更是杜甫一生漂泊、坎坷命运的缩影,以及他深沉爱国情怀和卓越文学才华的集中体现。大历五年,杜甫为避臧玠乱,四处流离,“终日忍饥西复东”,是年冬天,因久在船上漂泊,杜甫的风疾恶化,只能伏倒在枕头上,写下这首诗。此诗虽然是杜甫病笃时所作,但其气势之壮阔、格律之严谨、对仗之公正,都展现出了他惊人的笔力和一丝不苟的创作精神。他用典繁富,韵律险仄,将内心的痛苦、对故土的眷恋、对亲友的思念以及对时局的忧虑都融入其中,使得这首诗既有深沉的情感,又有高度的艺术价值。这首诗发端四句的涵义,历来为学者们所争议,本文试图在总结前人观点的基础上,结合相关文献及诗歌内容,再次深入探究这四句诗所蕴含的深意。
【关键词】杜甫;风疾;战乱频仍;思乡怀归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谓:“公诗本苦多乐少,然未有苦至此者,竟是一篇绝命词。”诗成后不久,杜甫便因病在一条破旧的船上长辞于世。这首诗不仅是对杜甫生平的深情追溯,更是他在战乱年代里历经磨难、悲苦凄凉的真实写照,充分地显示了其高超的艺术功力和为国为民的人生境界。诗的发端四句“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内涵丰富,思想深邃,对其表达的意思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未有定论。
一、发端四句的历来解释
(一)风疾说
这种说法认为,杜甫在《风疾舟中》这首诗中,前四句所表达的情感与意境,实际上是他身患风疾的真实写照。
1.赵次公在《赵次公先后解》中提道:“此诗因风疾伏枕而作,上四句所以戏为怨恨风来之语。”
赵次公明确指出,这首诗是杜甫因风疾而卧病在床时所作。
2.仇兆鳌在《详注》中进一步阐释了风疾对杜甫的影响:“从风疾叙起,身疾而气失调,故难制律弹琴。”由于风疾的侵扰,杜甫的身体状况恶化,气息紊乱,导致他无法自如地控制弹奏乐器的节奏。
3.蔡梦弼《草堂诗笺》:轩辕之制律,所以通八节之气,而调八方之风。今风之疾,足见律管之错,而不能和谐也。”他借用古代轩辕氏制律的传说,指出律管本应调和八方之风,但如今风疾肆虐,却反映了律管的错误与失调。
4.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则更为生动地描绘了这一情境:“言‘轩律’‘虞琴’,本以调八风而应薰风者,乃今此之风,足以致疾。必其有管错心伤处也。则不如勿制也、勿弹也,由其以风得疾,故诡为追咎之语。”律管与琴音共同调和八方之风,然而现实却是风疾侵袭导致杜甫病痛缠身。在这种情境下,他巧妙地运用了“追咎”的手法,将责任归咎于律管与琴音,表达了对风疾的无奈与怨恨。
5.萧涤非《杜甫诗选注》:“这一个开头,相当离奇,但正是说的风疾……相传黄帝制律以调八方之风,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然而现在我却大发其头风,这岂不是由于他们的律管有错,琴心有伤吗?既然如此,那就大可不必制、不必弹了。”同样引用了古代传说,将风疾与律管、琴音联系起来。
(二)比喻吟诗作文说
廖仲安《杜甫〈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注释商榷与增补》:“我认为制律、弹琴即比喻吟诗作文,用轩辕、虞舜将休止制律弹琴,即比喻自己临终将停止写诗,也就是说他的这首‘伏枕书怀’的诗是他临终绝笔的咏怀之作,好比轩辕临终所制的律管,虞舜临终所弹的琴曲,难免‘错管’‘伤心’了。”
廖仲安先生认为,这首诗的前四句并非仅仅是字面上的制律和弹琴,而是运用了比喻手法,将其与吟诗作文相提并论。他提出诗中的“制律”和“弹琴”实际上是杜甫用来比喻自己的吟诗作文过程。
(三)赠别亲友说
迟乃鹏:《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发端四句注释再商榷》:“错雄鸣管”即雄鸣管和雌鸣管处于分离状态,实指诗人与“湖南亲友”还处于分离的状态……从因果关系看,可以这样说,诗的前两句是写果,后两句则是写因。杜甫以逆笔先喝令“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然后才道出其因则是“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迟乃鹏指出,“错雄鸣管”这一表达并非只是字面上的乐器失和,而是运用了象征手法。在古代雄鸣管和雌鸣管常被视为一对,象征着和谐与团聚。而在这里雄鸣管和雌鸣管处于分离状态,暗示了诗人与“湖南亲友”之间因种种原因而处于分隔两地的状态。
二、发端四句再探
迟乃鹏在其深入研究的著作《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发端四句注释再商榷》中,对萧涤非和廖仲安在解析杜甫这首诗时提出的观点进行了全面地探讨和商榷。他凭借扎实的文献基础和独到的分析能力,指出了前两者观点的不足之处,并提供了有力的论据进行反驳和补充。
关于这首诗的发端四句,笔者在阅读了迟乃鹏的论述后,又深入查阅了相关的历史文献和资料,对这四句诗进行了更加细致的思考和研究。在此过程中,笔者发现了一些新的解读角度和思路,对这四句诗的含义有了更为深刻和全面的理解。
(一)感慨战乱频仍
一般来说,争论的焦点在第三句,正如萧涤非所说:“这四句得连看,因第三句申明第一句,第四句申明第二句。”因此首先要详细探讨第三句中的典故,理解“尚错雄鸣管”和“轩辕休制律”背后的深意。
这两个典故均源自《汉书·律历志》:“黄帝使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能谷生,其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篇以听凤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比黄钟之宫,而皆可以生之,是为律本。”详细描述了黄帝如何命令伶伦在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寻找合适的竹子制作乐器,以定音律。
其中“错”字的含义众说纷纭,有“出错”(廖仲安)“分离”(迟乃鹏)“安置”几种说法,但笔者更倾向于“分离”这一解释。《汉书·律历志》还有一句,往往被注解杜诗者忽略:“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天地之风气正,十二律定。”再结合《礼记·乐记》中关于虞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的记载,不难发现这两者的内在联系——雄鸣与雌鸣的相辅相成,如同阴阳的和谐共生,共同构成了律本的基础。然而在杜甫的笔下,雄鸣管与雌鸣管却处于分离状态,这导致了天地之气的失衡,律本无法确定。杜甫以此感叹,如今这天地之气未合,律本未定,虞舜既无法弹琴,就更不能歌《南风》之诗,那么天下遑论大治呢?
(二)表达思乡怀归
廖仲安先生认为《风疾舟中》四句发端与阮步兵的《拟咏怀》有异曲同工之妙。笔者发现《冬晚送长孙渐舍人归州》的前两句与《风疾舟中》的前两句也有相似之处,即“参卿休坐幄,荡子不还乡”与“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两句。两个“休”字意思一致,“不”和“罢”意思也有相近之处。《冬晚送长孙渐舍人归州》中,杜甫以自身辞别幕府却仍无法归乡的境遇为引子,表达了对长孙渐能够返回家乡的羡慕之情。“参卿休坐幄。”蔡梦弼注:“参卿,言长孙,坐于帷幄,为参谋也。或曰:甫自言也。甫为剑节度参谋,谓之参卿。甫前为之而今罢,所以谓之休坐幄也。”从后文“荡子不还乡”来看,参卿应指杜甫更合诗意,那么我们可以合理推想,此处“休”不是“不要再”,而应该是“已经不再”的意思:我已经不任参卿之职。那么《风疾舟中》的第一句的意思应是:轩辕(如今的黄帝)已经不再制定律本了。“荡子不还乡”典故出自《列子·天瑞篇》:人有去乡士,游于四方不归者,世谓之狂荡之人也。此处杜甫指自己四处漂泊,羁旅异乡,引出下文对长孙舍人的羡慕之情。以这两首诗的相同之处进行比较,可以得出合理的结论,即杜甫在风疾恶化,困身小舟之时,哀叹治世不再,同时渴望归乡,因此给湖南亲友写了这一首诗以表心迹。
三、以本诗为证
这首诗的发端四句,深深烙印着杜甫对往昔治世的哀痛和对当下战乱频仍的忧虑,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归乡的渴望,这并非凭空想象或牵强附会,而是可以在本诗中找到充分的“证据”。
(一)渴望治世,悲叹乱世
1.“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历来为人们所称赞的尧舜天下到底是怎样的少有人知或无人在意,现实的社会让人四处漂泊,无以为家。在诗中,我们看到了杜甫羁旅中的种种苦况:船只常常在波涛汹涌中颠簸,即便是在平静的湖面上,也早早地看到了参星;生活困苦潦倒,家具简陋,衣物破旧,甚至需要用针线来修补;杜甫像转蓬一样四处漂泊,心中充满了忧虑和不安,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需要不断地服药治疗。
2.“哀伤同庾信。”杜甫在此处自比庾信,慨叹自己生于乱世,到处流浪,历经艰辛。宋赵次公在解释这两句诗时,指出杜甫与庾信在情感上的共通之处:“庾信有《哀江南赋》,哀伤同之,则皆所以忧国也。”他们虽身处不同的时代,但同样面临着国家的动荡与战乱,同样怀有对故土的眷恋与对国家的忧虑。
3.“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这两句诗饱含着杜甫对时代的深深感慨。首先,“反朴时难遇”,感叹在这个纷扰复杂的世界中,能够回归自然、回归淳朴的时代已然难以寻觅。“忘机陆易沉”则进一步揭示了杜甫内心的无奈与感伤。他借用“陆沉”这一庄子中的典故来表达自己在这个时代中无法保持纯真与淡泊,而不得不随波逐流、与世浮沉的悲哀。
4.“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这两句道出了安史之乱以来军阀割据的残酷现实。军阀叛将们,依仗着地理的险要,肆意扩张势力,致使战火连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整个中原地区陷入了更加动荡不安的境地。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这两句诗进一步描绘了中原大地的广阔与战争的残酷。书信难达,意味着亲人之间的音讯隔绝,人们生活在无尽的担忧与恐惧之中。而干戈所指,正是那深邃如北斗星般无情的战争。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这两句诗则是对战争残酷性的直接描绘。战血依旧流淌在中原的大地上,仿佛在诉说着无数无辜生命的逝去。而军声依旧在耳边回荡,提醒着人们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这几句写自安史之乱以来军阀割据、中原动荡,痛伤人民生活中在苦难之中,流离失所,无处立身,命如草芥,与尧舜治世相比,相差何多?
(二)怀想思归
1.“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连用马融和王粲的典故,写自己思归不已的心情,透露出漂泊流离的痛苦。“故国悲寒望”这一句,直接点明了对故土的眷恋之情。
2.“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辛毗为了阻止魏文帝出征,拉住皇帝的衣襟以死相谏;刘歆因上疏谏阻外戚王氏擅权,被逼投阁自尽。此两联用了辛毗和刘棻的典故,暗指自己因房琯罢相,直言进谏,而被贬之事,表达了自己对忠臣命运的深切同情,也暗含了对肃宗识人不明、降罪忠臣的不满。
3.“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春草繁茂,绿意盎然,本是大自然的新生与希望的象征。然而,这里的春草却仿佛成了一道屏障,隔断了游子归乡的道路。“源花费独寻”,这句诗则进一步表达了杜甫在异乡的孤独与无助。他渴望找到一个像桃花源一样的理想之地远离战乱与纷争。然而四处寻觅,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个能让心灵得到慰藉的地方。
四、结语
综上所述,杜甫在诗的发端四句中,情感深沉而复杂,旨在哀痛治世不再的遗憾,忧虑战乱频仍的残酷现实;同时,这四句也强烈地表达了对故乡那份难以割舍的深深眷恋。这种复杂的情感,如同一条红线,贯穿了整首诗的始终,成了这首诗的灵魂所在。深入解析这四句诗,仿佛能够窥见杜甫那颗忧国忧民、深情厚意的心灵。他感叹着时代的变迁,对往昔的治世充满怀念;他忧虑着战乱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对国家的未来充满忧虑。而在这份深沉的忧思之中,他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诉说着他对故乡的思念与牵挂。通过这首诗,我们不仅能够更加深刻地理解杜甫的内心世界,还能够感受到他对于那个时代的独特感悟。他用自己的笔触,记录下了时代的动荡与变迁,表达了自己对国家和人民的深切关怀。这种真挚的情感和深沉的感悟,使得杜甫的诗歌具有了超越时空的魅力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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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迟乃鹏.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发端四句注释再商榷[J].杜甫研究学刊,2005, (04):48-51.
作者简介:
徐慧月,女,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工作人员,专业技术十一级,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