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世界里,有什么地方还能有如此的景色等待着摄影者和探险者……”
——约瑟夫·洛克
1
洛克在云南滇西和滇西北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与他一样在二十世纪早期进入云南考察的植物学家或者探险者不少,但像他一样把自己放在云南的雪山脚下二十七年犹如一棵高山杜鹃孤独生长的,却没有几个。我与朋友间关于澜沧江流域、怒江流域、金沙江流域、川滇交界处的地理、风物考察话题,几乎都离不开他。比如1922年5月到10月间,洛克在紧挨缅甸边界的瑞丽河谷搜集一种不会生枯黄病的板栗种子。5月的一天,他与已在腾越居住了19年的乔治·福里斯特第一次见面。这次见面很重要,福里斯特给他介绍了他1906年前后在丽江考察期间雇佣的纳西采集工。这些纳西采集工的子侄辈此后成为洛克在云南27年的重要助手。1923年秋天以前,洛克继续在高黎贡山及中缅边界一带活动。“如果能像乌鸦那样展翅飞过眼前的山河,这儿离萨尔温江和伊洛瓦底并不远,但是陆路躬行,我们不得不像蚂蚁那样爬,光是从这到萨尔温江东岸就得花4天时间。”洛克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
我在老照片里看着他穿着西装,戴着毡帽,脚踏马靴在高黎贡山傈僳族聚居地采集黑杜鹃,看着他在木里康坞山区发现枯鲁杜鹃(此发现改写了枯鲁杜鹃“野外灭绝”的历史),然后在电脑播放我今年春天拍摄的木里山区的杜鹃视频,视频里一片积雪突然从树冠抖落,飞瀑样洒向四周,吓了所有花朵一跳,老照片里的景物似乎被惊醒,洛克挎着相机,摸一摸腰间的手枪,踩着积雪,把一队马帮远远甩在身后,成为杜鹃花海的一个黑点……
我再阅读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马帮旅行记》。斯诺1930年12月初到云南,1931年1月与洛克结伴从昆明到大理,他们因对中国社会底层的态度和见解不同而相互指责,斯诺说洛克呆板、待人苛刻,洛克说斯诺幼稚,对中国人滥用感情和甜言蜜语,最后不欢而散——斯诺西行去缅甸,洛克则北走继续去丽江——我不由对这个社交场上谈笑风生,静夜时敏感孤独的探险者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位于丽江雪嵩村(也叫玉湖村,纳西语巫鲁肯)的“美国国家地理学会中国云南探险队总部”旧址我已经到过多次,这个用石头垒起的小院如今成为一个游客必到的参观点。还是他的照片——在木里大寺与木里王卓达强巴(洛克叫他项此称扎巴)的合影,洛克着西装,右手提礼帽,站在体态肥硕、面露微笑的木里王右侧,留下了一百年前的神秘瞬间。
我离开洛克居住了二十余年的科考大本营(旧居陈列馆)往泸沽湖深处延伸,那就是木里。泸沽湖在洛克的年代被称为永宁湖,“泸沽”这两个字自蒙古人于1278年建立泸沽县起一直作为永宁湖的名字保存至今。这里是纳西摩梭人的聚居地。
洛克与木里土司卓达强巴的交往,冲破了中西文化的隔膜,同时充满了戏剧性和酥油茶一样的真诚。
木里是一个藏得很深的地方,在云南一半四川一半的泸沽湖的深处,它像一个游上岸的蚌壳,借助雨水顽强地生活在木里大峡谷。尤其是木里大寺,在百年前洛克尚未到达时,这个蚌壳坚硬地闭合着,外面的世界从不知道那个封闭的壳里藏着什么珠宝。直到洛克1924年带着马帮和纳西族侍从经泸沽湖、永宁进入木里王国,之后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用文字和图片向西方世界介绍了与木里王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西方世界才有机会窥见到这粒珍珠的微弱光芒,这个隐世王国以及隐世的木里王的面纱才初次揭开,洛克本人与木里王——那个头衔一大堆,也非常渴望了解外部世界的木里土司世袭长官、木里寺喇嘛王卓达强巴,也从第一次见面后成了好朋友。
从此,洛克迷上了木里王国,后再于1928年、1929年率探险队到达木里,也在木里土司的支持和资助下徒步考察贡嘎岭,看到了夏诺多吉、仙乃日和央迈勇三座神山的仙容,这条徒步考察路线由此也成为此后百余年众多徒步者的经典线路。
木里县位于四川省西南边缘,也是凉山州与云南丽江交界最紧密的县。洛克1924年第一次去木里,走的是丽江、宁蒗、泸沽湖、永宁线。而我第一次去木里是倒着走了个环线——从凉山州盐源县进木里县城,再沿理塘河穿峡谷进入木里大寺,翻越鲁普洛垭口下瓦厂镇进入屋脚乡,到达洛克停留过的利家咀母系部落,然后进入泸沽湖区域。
木里是一个藏族自治县,但凉山州是个彝族自治州,有藏族45056人,彝族41520人,各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另有汉、蒙古、回、苗、纳西、布依、傈僳等20种民族。只是木里这个藏族自治县,怎么看都难找到藏区的影子。在县城赶街,买菜的卖菜的闲逛的老人或年轻的女子都是彝族,女装最拉风的是那顶硕大的黑帽子,黑瀑一样直垂肩膀;那身裙子,我认为是最具美学效果的色彩搭配,黑色的上衣自领口至斜襟再至衣摆袖口,都有一大圈紫绿蓝相间的彝绣,百褶裙则是锗红、蓝、黑依次铺陈,不分年龄大小,这套彝式百褶裙一上身,就是标准美人妆。就像一只优雅的蝴蝶,停在风中就自成风景。给一位老人拍照,她眉眼慈祥配合默契。县城是1961年从木里大寺所在地瓦厂镇迁建而来的,建筑依山势层层叠叠依偎,穿百褶裙的女人们在曲折的街上摆摊卖菜,街道有坡度,裙子也在坡道上聚成蝴蝶的阵形,她们摊位上的蚕豆估计几个小时前还站在树上,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旁边卖包谷粑粑、香椿、枇杷的大姐皮肤很黑,但笑容是土地培育出来的,灿烂而不加修饰。
我原以为木里大寺会在县城不远处,却不料两地还相隔120公里。
我去过一些自认为遥远的地方,包括西藏的阿里、唐古拉山、昆仑山口,新疆的帕米尔、玄奘东归的瓦罕走廊,这些地方高远浩阔,空气稀薄,却不缺探险的人群,青藏线上时常车流滚滚;但木里的遥远,不同于西部高原那样坐标清晰的大地的骨节一样的名词,它绵密无声,少有车辆相遇。
我很好奇集木里土司、木里喇嘛王为一身的木里最高统治者为什么要把土司衙门或者说是最高权力机关建在离现在的木里县城120公里的峡谷深处。当我从木里县城前往木里大寺时,理塘大河与两岸陡峭山峰形成的逼仄峡谷像毛细血管一样往远处延伸,想歇个气,五米宽的乡道几乎没有可以停车的位置,过牦牛坪乡,一些寥寥可数的村民的木楞房、独脚房,大都建在路面下的坡地或者悬崖上,浇几根水泥柱用以支撑,俯瞰河底,河面与公路垂直近千米,等下到谷底进入阿布拉村,气候的炎热干燥马上显现,才4月初,灼热的风就叮咬着皮肤。炎热中继续前行。当我进入瓦厂镇地界,一个大水库突然高峡出平湖,湖水碧蓝如翡翠,峡谷逐渐画卷般展开,青稞地,油菜花,梨花,李花,牦牛,羊群,完全一副远离喧闹的富庶之相。把视线拔高,西南方矗立着的甲肃色拉神山下,一座大寺金光闪闪地雄踞在高坡上,背山面水,以不可冒犯的姿态俯视众生,我心中的疑惑倏然分解——过去,踏破千山万水,只有这样的开阔和高度才盛得下一个隐秘王国的威严吧。
过桃巴大桥,上木里大寺。
大寺的建筑庞大而壮观,洛克曾三次在这个土司署兼喇嘛王宫殿的恢宏大殿里与卓达强巴吃藏餐,喝酥油茶,回答一些在洛克看来匪夷所思的问题,同时也感受木里土司至高无上的权力。
两位喇嘛在大殿给酥油灯添酥油,得到他们允许,我在大殿里翻拍洛克当年拍摄的木里寺的照片。
出到侧门,一声接一声高亢的鸟鸣引起我的注意,循声下台阶,去到一个小院门口,两只蓝孔雀正在院里追逐,声音就是它们发出的。
2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探险的黄金时代,西方的许多传教士、外交官、探险者、商人、旅行者,或者更多带有其他目的人,散发着猎人一样的气息,把目光投向古老的东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仅在华的外国传教士就有12000人之多。这些西方人无一例外都想要全新的地理或者植物的发现,期待自己的发现能在西方世界一鸣惊人。
比如英国记者丁乐梅(丁格尔)、法国王子奥尔良、英国植物学家金敦·沃德等。
沃德1913年来到丽江。洛克到来的时候,面对植物考察的同行,沃德只把洛克当作侵入他领地的偷猎者(尽管福里斯特早他七年就在丽江考察杜鹃,但他仍认为自己是“足迹踏及丽江的第一人”)。洛克抵达丽江时,身边一大批士兵、骡夫、挑夫前呼后拥,贵族般招摇过市,在德钦采集植物的沃德听说后心像被蚂蚁啃噬般难受,他觉得地位受到极大的挑战。而且这时沃德资金短缺,与洛克相比,一个如秋天饱满的果实,一个如漏了豆粒的空荚。洛克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尽管都在丽江,两人尽量避免碰面,基本没有什么交往。后来沃德离开丽江去了印度阿萨姆和缅甸北部考察。
久居丽江的洛克对同时代的探险家作过群像式的描摹:坚定、博学、无所畏惧,但却带着西方殖民者的傲慢、偏见和暴躁。1931年1月与洛克从昆明同行到大理的埃德加·斯诺则认为洛克还多了一份掩盖在自傲中的虚张声势及漂泊感。
我常常在想,抛开西方人的优越感,如果没有一百年前一些探险家旅行家留下的旅行笔记和影像记录,我们今天是否会这么便捷地看到一百多年前的社会百态呢?在时间的大浪淘沙里,很多的作品被大浪淘洗,部分旅行笔记却沾着泥沙被冲进了我们的视线。只是他们对植物的采集和掠夺终究让中国的植物学者难以释怀。
我带着同为旅行者的心情读完洛克百年前完成的旅行记。这个时候我刚刚完成了一次木里行,心还停留在泸沽湖深处木里王国的遥远和利家咀母系氏族部落的神秘里。
洛克与中国的渊源从中国西南开始。
1921年,美国农业部为当时身为夏威夷植物学家的洛克签署了一张护照,派遣洛克到东南亚和中国等地进行农林业考察,事实上洛克考察工作中的一项重要任务是采集这些地方稀有的植物种子,特别是树脂对麻风病有特殊疗效的大风子树的种子(这个任务洛克完成得尤其好,至今大风子树还在夏威夷生长得特别好)。1922年2月11日,洛克率领2名传教士、6名挑夫、2名向导、1名厨师及15匹马,豪华旅行团一样由中缅边境进入云南景洪板达关一个叫水牛渡的边境小镇,之后的3个月,他经思茅、普洱、景东、大理,于5月11日到达丽江。在丽江,为了方便在周边采集植物标本,他在玉龙雪山下的雪嵩村租了一院民房,将此作为考察的大本营,开始了长达27年的云南旅居生活。
1923年2月,《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给了洛克一个新头衔:美国地理学会赴中国云南探险队队长,这对于好排场的洛克来说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事——既有了经费保障,又有了探险队长这样的名头,“洛博士”在丽江就更牛逼了,正式在雪嵩村建立考察总部,每次探险都是几十批骡马随行,上百名持枪士兵护卫,阵仗就像贵族旅行。
以雪嵩村为基地,洛克在三江并流区域和云南很多地方开展考察活动。一次洛克从当地纳西人的口中得知,在一百多英里外的地方,木里土司统治着一个神秘的木里王国,那个王国与世隔绝,彝藏杂居,外面的人基本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埋藏在洛克体内的探险的种子立刻萌芽,他迫不及待地给木里土司(喇嘛王)写了一封信,表示想到木里看看,但被木里土司拒绝了。喇嘛王警告他说,从泸沽湖到木里山区土匪猖獗,乡城的藏族土司也时常骚扰,途中极不安全。还有人劝告洛克说,木里是西南地区最难进入的地方,去过那里的欧洲人都屈指可数。洛克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屈指可数的欧洲人”,他知道指的就是早于他之前到达的沃德和福里斯特。为了独有的发现及在西方世界不可替代的盛誉,洛克从没书面承认沃德和福里斯特在他之前到木里采集过植物种子。
1923年冬天,洛克打听到拒绝他那位木里土司死了,新的土司已经上位,他再也忍不住了,泸沽湖外那片未知的土地搅得他食不甘味。1924年1月,在未得到新木里王许可的情况下,洛克带领护卫队钻进了高山峡谷。由10位纳西士兵组成的护卫队是在洛克不厌其烦的请求下由丽江地方政府派遣的,当然费用要由洛克承担。洛克在给美国《国家地理》写的文章里说,“他们全副武装,每人都扛着1857年产的奥地利步枪。这是一种前膛枪,破旧之至,有的枪支的零部件都快散架了,只得用绳索绑着,或是用钉子加固着。”冬季恶劣的气候和原本崎岖的道路让洛克的探险尤其艰难,在风雪弥漫马蹄无痕的环境中,由3匹马、11头骡子及骡夫、厨师、士兵组成的旅行队像蜗牛般蠕动前行。风雪让他携带的椅子、桌子、亚麻台布及留声机在很多时候失去了使用的条件,在帐篷都没法打的时候,洛克也不得不与马帮蜷缩身体躲在一个背风处。
11天的翻山越岭,洛克的队伍经过了纳西、倮倮、傈僳、摩梭和藏族部落居住区,各部落搭建在悬崖陡壁上的鸟巢一样的房屋让洛克深切感受到这些人生存的不易。然后翻过4572米的“甲肃色拉”神山山口,再穿过一段陡峭森林,洛克一行到达木里城外,其实也就是由木里寺组成的木里寺镇。土司领地未经允许是不能擅自进入的,为表示尊敬,洛克先派一名士兵带着他的名片去木里寺报告,说第二天要去拜访木里王。第二天一早,木里寺一位喇嘛带着木里王的请柬前来邀请洛克前去作客。
一位曾在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就职11年(1963—1974年)、名叫斯蒂芬妮·撒顿的植物学者在为洛克写的传记里,根据洛克的日记详细记录了两人见面的细节。洛克描述当时的场景说:“直到那时,木里王很可能都不知道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木里王曾问我从木里能否一直骑马到华盛顿,还问华盛顿是否靠近德国。可见,他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海洋,他以为所有的陆地都是连着的。”
木里王身披红色的袍子,里面穿着金银绸缎的马甲,头戴黄教喇嘛特有的高高的尖尖的黄帽子,和蔼可亲,身材魁梧,站起来有1.88米,体重大概有300磅(约136公斤)。这身形反倒让西方来的洛克在他面前相形见绌。
“由于既不锻炼,也不劳作,他的体态臃肿”,洛克对此很是吐槽,“这就是最高统治者所有的特权和弊病吧。”
木里王迫切地想知道他的领地之外的消息,不停地问洛克:“现在统治中国的是总统还是皇帝?白人还在相互打仗吗?”然后,木里王突然把手伸给洛克,要洛克给他切脉,告诉他能活多久。接着,他又马上从切脉一事转到望远镜,问洛克是否随身带有一副,好让他看到大山的那一边。
洛克还记录说,木里王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竟然保存着白宫的宴会厅、温莎堡、挪威海岸边的峡湾等照片。当木里王把一张张照片取出来时,洛克就顺势给他介绍西方文化。一问一答还挺累人,不过洛克被木里王的好奇心深深地吸引住了,可他同时又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大权在握的木里王竟会如此幼稚。
木里王向洛克提各种天真的问题的时候,喇嘛们恭恭敬敬地就近站着,低头哈腰,双手合十,听候木里王的指令。这样的场面,让洛克觉得,虽然木里王对他统治的地盘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对如何微妙地操作手中的权力,可是得心应手。
第一次见到外国人,木里王非常高兴。他以最友好、最慷慨的方式来款待洛克。但是对洛克来说,这样的款待不是他想要的。酥油茶是藏区款待客人的最高礼仪,可是外来者有很多人喝不习惯。洛克的日记里记录说,茶具精美,是嵌着银丝的瓷杯,瓷杯的顶上有一个镶珊瑚的银盖子,呈上来的还有各类精美的点心,搁在一只金盘里,看上去像是土耳其式的甜点,似乎还夹着头发丝。洛克后来才知道,那是陈年的牦牛奶酪。木里王举杯示意,洛克端起杯子,闻着袅袅上升的酥油茶的气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眼把杯中的酥油茶一口吞咽下去。
洛克在木里一星期,木里王及近伺喇嘛陪着他寺里寺外逛了个遍。洛克让木里王、喇嘛和活佛摆各种姿势给他们拍照,站立的,端坐的,喝茶的,这些照片都上了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期间木里王仍然提出各式各样的他的认知里的问题,洛克竭尽所能回答,他也向木里王询问了不少问题。木里的各大喇嘛寺,洛克当然是免不了去参观的,各种宗教仪式他也拍了照。
一个星期后,洛克启程回丽江。临别之际,木里王竟有些舍不得,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送给洛克,一个金碗、两尊佛像、一张豹子皮(这张豹子皮后来洛克每一次出行都要携带,只要选好宿营地点,仆人首先就摊开豹子皮,在上面架起桌子,桌子上铺亚麻桌布,再放瓷器、银质餐具),还有一些干羊肉、爬满了虫子的牦牛奶酪和一条长蛆的火腿。虽然这些肉类让讲究奢华的洛克视觉上不太接受,他更喜欢货真价实的金碗等礼物,但的确都是木里王对洛克深厚情谊的表达。"洛克给木里王的随从喇嘛回赠了三块香皂,给其他喇嘛分别赠送了银元,又送了木里王一支枪和250发子弹,这让木里王爱不释手。木里王恳请洛克下次一定再来,虽然洛克当下实在吃不准将来是否能来,但他还是答应再来。
1924年2月底,洛克一行回到了丽江。直到年底,经费用得差不多了,并且没接到新的任务,洛克决定先回美国,于是于3月底很不情愿地启程。
1924年7月,洛克与著名的阿诺德植物园签订为期三年的中国考察项目,重点是到甘青考察阿尼玛卿山,探寻高海拔灌木和针叶树种(比如松、枞等),希望找到能在马萨诸塞州的寒冬存活的品种。洛克于1924年9月底前往中国,先到上海,辗转香港、越南海防,11月中旬再次回到云南昆明。
还在路上,洛克就打电报安排雇佣的12个丽江纳西人做行程的准备。这12个纳西人的父亲或者叔叔,比如赵成章和李士臣,早在1906年福里斯特在丽江玉龙雪山及滇西北一带作植物考察的时候,就跟随福里斯特,他们在福里斯特的指导下能独立完成拍照、野外采集、干燥、压制等预处理环节,也能标注采集地、时间、生长环境、名字等信息,后来甚至被西方植物学家赞誉为“雪嵩村的植物学家”。他们多数在腾越陪福里斯特工作至1932年。1922年至1949年洛克离开中国,这批早期的植物采集工的子侄辈为洛克服务了27年。
1924年12月到1926年,洛克前往阿尼玛卿山完成了考察,1927年3月从卓尼返成都。甘青旅行的三年,他都在艰苦环境中跋涉,而且精神弦一样高度绷紧,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身心俱疲,于是于仲夏带着2名纳西采集工回美国修养并寻找新的资助项目。
3
洛克对中国西部的植物考察是从滇西、滇西北向川西、甘青缓慢推进的。四年前在木里的经历及与木里土司的交往,让他对木里的神秘和难以抵达充满怀念。这种感觉,在他回到美国以后尤为强烈,甚至那火腿肉里蠕动的蛆虫都不可怕了。
在美国,他拿着云南和四川地图去国家地理学会,指着川滇交界的泸沽湖区域告诉地理学会,那片地图上没有标注的空白区域,藏着外人无法知晓的木里王国以及没有命名的杜鹃品种。然后说服了地理学会派遣他去川西山区考察。凭着与木里土司的友谊,这次他很自信地要把考察基地放在木里,就像他考察阿尼玛卿将卓尼作为基地一样(卓尼有杨土司作他坚强的后盾)。
1928年5月26日,洛克第二次到达木里,木里土司卓达强巴,洛克嘴里的项此称扎巴出城远迎,给予了洛克极大的尊重。相隔四年再聚,两人都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木里土司那胖大的身躯支撑着饱满的笑脸,笑容似乎要把帐篷撑破。洛克把上次相见时拍摄的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照片拿给木里土司欣赏,并把杂志作为礼物送给他,项此称扎巴高兴得嘎嘎直笑。
有了阿尼玛卿之行,西北的广阔博大更让洛克觉得木里闭塞难行。远眺群山,眼前皆是4000米以上的高山,山高谷深,村寨鸟巢样挂在悬崖上。民族杂居,又互不交往,倮倮(彝族)、纳西、西蕃(藏族)、摩梭人,他们甚至为某一块可产粮食的土地或某一个猎物械斗不休;因为贫穷,匪患像流经木里的理塘大河一样经久不歇。所以在传教士极度盛行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传教士走进这片土地。在木里2.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木里土司拥有绝对的统治权,外人无法知道木里土司统治着多少人。沃德曾在文章里说:“木里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称臣”。
洛克1930年以后把研究重心从植物转到纳西文化,专心书写《中国西南纳西王国》。他对川滇交界的地理、民族、宗教、土司沿袭等作深入调查,对木里土司如何从永宁土司府独立划治也作了研究。
木里与云南永宁山水相连,明末,木里本是永宁土司的管辖地,信奉的是萨满教。17世纪,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活佛至永宁传教,永宁木氏土司将木里之地赠送给了活佛,此后木里的广阔土地一直由格鲁派的活佛统治。1724年,这位活佛的转世活佛被雍正皇帝册封为木里土司,但是这位活佛说自己专心伺佛,不问俗事,建议册封管家为木里土司。这位管家是蒙古人后裔,曾经以喇嘛身份服务于忽必烈,于是这名喇嘛坐上了土司的位子。此后,木里土司总是由一名喇嘛担任。既是朝廷任命的土司,就要有后代接替,木里土司慢慢就形成大儿子娶妻生子延续后代、二儿子担任喇嘛王的规矩。土司家族也不再沿用蒙古人的名字,改用藏名。再后来,汉人政府赐姓“项”,所以木里土司都姓“项”,洛克称木里土司为项此称扎巴,也称他喇嘛王。
木里土司后裔以喇嘛身份兼任土司直到1952年被废除,共传21世。
洛克在滇西北及川西一带活动的20多年里,正是地方军阀混战的时代。当时的木里,北边靠近盐源县,在行政上隶属于西康省,但仅仅只是在西康王刘文辉那里名义上挂个号,根本没把盐源县放在眼里。南边,与云南永宁相连,在云南王龙云的错综复杂的政治割据中,木里选择了闭关自守,继续依附藏传佛教势力,并和周边彝区进行勾连,利用木里复杂的地理环境、丰富的金矿资源周旋于川滇军阀之间,竟然在民国变幻莫测的川滇边境求得生存发展空间,形成了中央政权统辖的“盲点”,时人所称的“木里土司王国”。
在这样的环境下,聪明的洛克知道如果没有木里土司的相助,他什么也干不成。
这次见到木里王时,洛克觉得他更和蔼可亲了,也更胖了。
对于木里王的胖,洛克觉得纯粹是职业病。也许是为了体现“喇嘛王”至高无上的法度威严,所有木里王从早到晚都盘腿坐在法床上,吃的是高热量高脂肪的黄油、酸奶、糌粑、牛肉干……两餐间喝20到40杯奶茶,奶茶也大量含糖和高脂肪的酥油。他们从不活动,就像一个茧房里的蚕宝宝。偶尔出门,或坐轿子或由苦力抬着他们的法床。洛克揶揄说木里王唯一活动的机会就是拍拍手,招呼佣人过来伺候他。
在木里王的潜意识里,自己的领地固若金汤,从未想过去领地里视察一下,仅仅只是在瓦尔寨、康坞和木里三大寺庙轮流执政。洛克观察,木里镇其实就是一座喇嘛寺,里面住着约700名僧人,他们都要靠当地农民供养。但喇嘛群体实在庞大,几个地方轮流供养,才能提供足够的物资。三座寺庙只相距几天的路程。每年在寺庙间走一遍对木里王来说就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对洛克这样不辞辛劳来到这里甚觉不可思议,因此与洛克聊天时,他非常渴望来自外界的信息,如同他每天渴望喝无数杯奶茶一样。虽然洛克和他认识已有四年,时光流逝,洛克的世界已是翻了多少命悬一线的篇章,可他提出的问题依然和第一次见面时的一样无知可笑。
对于木里王的问题,洛克尽可能的在木里王的理解范围作答。但有一点满足了洛克的虚荣心。其他喇嘛和活佛都不能与木里王跟前就坐,一般的下人都是低眉垂目,正眼看木里王都不允许,只有洛克与木里王面对面隔案而坐,自由交谈,不时哈哈大笑。洛克描写到:
每天,我都受邀和木里王一起就餐。他住在二楼一间宽敞、装潢非常精美的房间里,支撑看天花板的木椽上漆着红漆,墙上画有很多西藏高僧大德的图像,地上铺看西藏风格的地毯。在呈长方形的室内的另一尽头,台座上放着镀金的佛的等身像,周围还摆着酥油灯、花瓶和各类小装饰物。可是这塑像的造型看上去有点儿假惺惺的,木里王注意到我时常好奇地盯着这尊镀金塑看,就指着说:“这是我的伯父,60年前去世了。这塑像是我做的,而制作的工艺是他们传授给我的。”
陪木里王吃饭聊天陪多了,洛克渐渐觉得无聊起来,这位穿着红黄相间的袈裟、戴着尖尖的黄帽子的喇嘛王,如果不是拥有统治一方生杀大权的喇嘛王,洛克也许不会有这么大耐心陪他讨论一些幼稚的问题。但是,接下来的一件事,让洛克见识了这个肥大身躯及酥油花一样灿烂笑脸下的残酷。
木里王禁止领地里的喇嘛饮酒、近女色、抽烟、抽鸦片。他有个养子是个喇嘛,小喇嘛也许觉得身份特殊可以破戒,不顾禁令时常喝酒。木里王发现了,就传令叫养子来见他。养子酒劲正酣,对传唤的喇嘛说:“如果只需要我的脑袋去见他,那么我现在就能去见,我的腿现在实在走不动。”这借口乍一听很俏皮,木里王竟然真的命人取下了他的脑袋。当嘴角还流着酒液的脑袋装在盘子里摆上木里王桌子那一刻,纵然洛克经历过百次与匪兵交战,也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洛克在此后的日子里还慢慢知道,当地的农民把木里王当神一样看待,想方设法收集到木里王的排泄物当药,认为能治百病。木里王还颁布律令,领地里的男人离家超过三天就是犯罪;农民不允许吃米饭、穿裤子(木里的百姓都穿袍子,不准穿裤子和内衣,就是为了受鞭刑的时候一撩袍子就能打屁股);在木里出生或者在这里生活过一年的人,就不得离开。这么做的目的是禁绝农民与外界往来,而且永远处于无知状态。他要把农民紧紧绑在木里的土地上。
洛克在地牢里见过一组囚犯,其中一个还是纳西人。他们全身被固定在木枷里的凄惨程度让洛克大为震惊。洛克说服了项此称扎巴释放了那个并没有犯什么事的纳西囚犯,还把沉重的木枷从另外三个囚犯身上卸下来。洛克知道,自己的行为不会对木里的惩罚制度产生什么影响,本次个案只是木里王给自己个面子而已。
洛克也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木里的客人,不能过多过深涉及木里王的内部事物。他此次的目的是完成木里西北贡嘎山区的探险。于是木里王介绍这一带的山脉被称为贡嘎日松贡布,有金刚菩萨(夏诺多吉)、文殊菩萨(央迈勇)和观世音菩萨(仙乃日),这“三怙主”住在三座雪山高峰上。
为了确保洛克之后在贡嘎岭考察工作顺利开展,木里土司除了写信给各土匪头目要求他们不要打扰洛克外,在等待回信期间还带洛克去探访了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他妹夫是木里武装的一个小首领,受派遣,妹夫和木里大寺的大喇嘛陪同洛克考察。1928年6月26日凌晨4点半,洛克看到了他心中最壮观的山峰。在此次考察中,洛克得到数千份植物标本和700多张鸟类皮毛,还有240多张彩色玻璃底片和500余张黑白底片。
9月,洛克经永宁返回丽江。
之后的1928年11月至1929年2月,整个冬天洛克都在木里地区考察。
1929年3月,洛克带考察队再次离开雪嵩村经永宁到木里,第三次见到了木里王。洛克这次的目的地是贡嘎岭的雪山。木里王仍然笑容温润,满脸慈祥,他写信给当地的土匪一定给洛克放行,切勿制造麻烦,洛克于是顺利到达贡嘎岭。他精心描绘地图,测量地貌,采集标本。中途,洛克到了康定。5月中旬和6月中旬又两次来到贡嘎山。
7月,洛克考察完贡嘎山区后再次回到木里,在康坞寺与木里土司见面。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会见。离开时,木里土司给他塞满了礼物,除了佛经、佛像、地毯、金碗,还有4盎司的金粉。洛克回赠了一支来福枪和相应的弹药。木里王送的这些黄金,在1947年因战争而日益恶化的通货膨胀中,一度价值约20000万法币。这笔来自木里土司的馈赠,确实帮助陷于通货膨胀麻烦中的洛克暂时摆脱了困境。
8月中旬,洛克到达永宁。这时(龙云的对手)胡若愚率领的逃兵已切断了长江的摆渡,洛克只有滞留在永宁总管阿云山处。一直到9月底,洛克实在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日子,决定冒险渡江。1929年10月13日,他带着考察队22个人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渡过长江。
回到丽江以后的整个秋天,洛克一直待在雪嵩村。他盘点在贡嘎山区的考察成果,一共收集了317种植物种子,其中163样是杜鹃花属,另外3万件植物标本已经被寄回美国农业部;有1703件鸟类标本;拍了900多张彩色照片和1800张黑白照片。特别是在木里康坞山区采到一份杜鹃标本,在1978年被命名为R."adenosum(枯鲁杜鹃)。2005年在第二次青藏高原综合考察项目和国家科技基础资源调查专项项目的支持下,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人员通过查阅洛克1925年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中国黄教喇嘛的木里王国》一文,根据原文中“kulu”一词的定位,决定至康坞大寺寻找线索。考察队对康坞大寺周围的山区开展了两天的调查,成功找到枯鲁杜鹃,从而改写了枯鲁杜鹃“野外灭绝”的历史。
七年来植物学考察的成果已足够洛克在西方植物学界拥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仿佛一个果实饱满的榛子,耀眼地挂在高枝上。
考察告一段落后,雪嵩村那些戴着东巴帽、嘴里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的巫师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走街串巷寻找那些生老病死的场面,只为欣赏一场巫师的表演。为准确记录巫师唱诵的经文的内容,他开始学习纳西语言和文字,甚至花钱请巫师来他的小院表演,一句一句讲解。
但是1929年底,中国各大军阀间的争夺已波及遥远隐秘的丽江,原先的暗流冲破表面的风平浪静,他从雪嵩村到丽江城,街上到处是云南省长和叛敌胡若愚战斗后留下的士兵。街上的人对传教士和外国人也改变了态度,没有那么友好。1930年1月13日,洛克动身回美国,但他极不情愿。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我相信,我还会再来的。下次回到丽江,我就真的不打算离开丽江了,我将在丽江扎根,甚至我的肉身献给燃烧着的火焰,我的骨灰随风散落在这方泥土上。”
但是,1930年3月21日回到美国加州的洛克却每天失魂落魄,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并没有跟着自己的肉身来到这个欲望的都市,仍然悬挂在滇西北的杜鹃树上,或者飘荡在野鸟蹦跳的高山草甸上。所以在没有寻求到任何资助的情况下,他动用积蓄于1930年秋天又回到了昆明。于是有了与斯诺的结伴之行。
之后的几年,他除了完成短期的植物考察,为阿诺德植物园收集云南西南部和澜沧江河谷一带的植物品种,一直沉迷在对纳西文化的研究中。
1934年9月末,洛克在昆明的寓所突然收到一封信,是木里王的近伺喇嘛写来的,就是洛克最后一次离开木里时把他送到木里边境的喇嘛,告诉他说木里王被汉兵打死了。
这个消息像一个雷劈,让洛克的脑袋失去了转动。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回想木里王在考察路上给他的种种帮助和平等的友谊,本来心脏就不好,肠胃也不好,这会儿他的心像有石头坠着往下沉。他把自己关在装有无数纳西经书和干燥后的标本的屋内,墙体有缝隙,老鼠钻进来窜来窜去他也无动于衷,放平时,他早就暴跳如雷。纳西仆人都不敢来叫他吃晚饭。半夜,他写日记记录那时的心情:“不知怎么的,我总是预见,那些王子、土司和佛爷等人的末日即将到来,庆幸的是我得以赶上时机,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认识了他们。”
正像洛克所说,早在1927年,胡若愚被龙云赶出云南后就进入了木里,木里王在龙云与胡若愚的左右逢源中,将胡若愚赶出了木里,也由此与胡结下了仇怨。仇怨在慢慢发酵,只是木里王很自信,认为木里陡峭惊险,山高谷深,理塘河、金沙江及高耸的山道间没有任何桥梁,凭借天险,任何外来的汉人都突不过道道天险。
1934年9月,木里王收到一封汉人的官方信件,说四川总督刘文辉要给木里王一个新的头衔,约他在康坞寺外5千米的一个高山草坝会谈,商议10月份派代表团来木里举行庆典事宜。木里王的天真这时显露出来,动听的头衔如一只唱着歌的喜鹊停歇在肩上让他不可抗拒,他完全不顾木里寺活佛的劝解,带着贴身侍从和选定的土司王位继承者——他的侄子,到了指定的地点。木里王在帐篷里招待汉官密使用餐后,期待着授新头衔的仪式,但汉官却开始川戏变脸,指责木里王与汉人为敌,一声令下,汉兵闯入帐篷,试图逮住木里王和随行喇嘛,一场混战之后,木里王抽身逃出帐篷,一个汉兵尾随其后,一枪嘣在他的脑门上,他沉重的身躯墙一样轰然倒塌。一代土司,就此谢幕。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都没有想到,正是5年前那场结怨毁了自己——胡若愚,这时已在四川站住了脚,凭着与刘文辉的交情策划了这次行动。
从这件事,保皇派的洛克明白,中国的社会变革已如长江奔腾不可阻挡。木里王卓达强巴权力的终结,标志着木里的“独立王国”时代的终结,那里将不再是不可进入的天险。
责任编辑 胡兴尚